23、

孟憲輾轉反側了一夜,在想是否要把這件事告訴金鶴。起床號響起的時候,她終於打定了主意。還是不說了。一是怕金鶴擔心,二是這畢竟是私事,說出去,她怕對周幼棠有影響。

解決了這個問題之後,又一個難題迎麵而來——還要再去醫院看他嗎?

孟憲不是很想去,私下裏她並不想跟周家任何一個人有過多的接觸。而且聽楊醫生的意思,他的腿不舒服也有幾天了,所以老毛病犯了跟她關係也不大。然而每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心裏麵總是冒出來相反的念頭——要不再去瞧瞧?

就在孟憲糾結不已的時候,請假回家的方迪迪回來了,而且還是被她父親的秘書親自送回歌舞團大院的。對此,方迪迪很是不滿。在最初的新鮮勁頭過去之後,她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喜歡歌舞團,哪怕這裏到處都充斥著藝術的氣息,她也覺得悶。然而沒有辦法,當初選擇來這裏的也是她,家裏人都不允許她半途而廢,所以她隻能堅持下去,哪怕是消極怠工。

教員們早已經放棄了方迪迪這塊朽木,隻是囑咐孟憲帶著她做做基本功練習。於是孟憲就帶著她在練功房裏練習壓腿,饒是如此,方迪迪還是抱怨:“早知道這麽難,我就不來了。”

孟憲微喘著氣,拿著毛巾一邊擦汗一邊問:“你不喜歡跳舞?”

“壓的腿疼死,我才不喜歡呢。”

孟憲想說那是因為你偷懶的緣故,想了想把這話咽下去了,她問:“那你幹嗎來這裏?”

“因為一個人唄。”

孟憲看過去:“因為誰?”

“這個人你也見過啦,就是那天送咱們去看電影的,我幼棠叔。”

孟憲心髒忽然漏跳了一拍,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怕方迪迪看出來,她側過臉彎下纖細的腰身壓腿,唔了一聲算是應答。

“我爸總嫌我不讀大學到處亂跑,正巧那天幼棠叔來我家看我爺爺,就說我練過舞,讓他把我送到軍區歌舞團的歌舞團來鍛煉鍛煉。”

孟憲有些不理解:“可是咱們這裏很辛苦啊。”

方迪迪噘著嘴說:“他們就是送我來吃苦的。”

孟憲:“……”

方迪迪像打開了話匣子一樣:“其實我明白幼棠叔的意思,他就覺得跳舞的女孩子好看,像我小姑那樣。他雖然不跟我小姑在一起了,但還是喜歡我小姑。可我小姑扔下他去了美國不說,還害得他去東北邊防待了三年,那麽遠那麽冷,執行任務的時候他腿都凍傷了。結果回來沒多久,他就巴巴地來我家了。說是來看我爺爺,其實是在想見我小姑,還想讓她回心轉意呢。”

原來是凍傷。孟憲出神了一下,默默想道。

“也不知道我小姑有什麽好,讓他這麽惦記。”

孟憲有些尷尬地聽方迪迪抱怨了一通,聽到最後,倒是有些不解。隔了一會兒,小聲問:“他那麽愛你小姑,你小姑怎麽還舍得去美國?”

“誰知道呢,也許就是仗著幼棠叔喜歡她就恃寵而驕唄。要我說,她最好趕緊回美國,待在那兒別回來了。”

孟憲撲哧一聲笑了:“哪有這麽說自己小姑的?”

方迪迪哼一聲:“你見著她就知道了,我這麽說還算客氣呢。”

聽她這麽說,孟憲還真有點好奇了。但眼下,她比較關心另一個問題。

“他的凍傷,嚴重嗎?”孟憲做出一副不經意間問起的樣子。

“住了小半年院呢,你說嚴不嚴重?”說起這個方迪迪就感到後怕,“據說差點兒截肢,幸好保住了。”

孟憲默默一驚。截肢?這麽嚴重?她還以為,所謂的老毛病就是像她父親孟新凱下雨天腰酸背痛一樣。沒想到居然是這樣。

還是……再去一趟醫院吧。孟憲心裏也有些後怕的想。

周幼棠在醫院隻住了兩天,疼痛止住之後,便準備出院回家。臨走時,他問楊知明:“燕城有名的心外科大夫,你有認識的麽?”

“怎麽?”楊知明拿眼瞅他。

周幼棠微垂眼:“替一個戰友問。”

“不用找別人,我們醫院心外科就有一個挺不錯的女大夫。臨**幹了十幾年,多數病症都見過。姓李,回頭介紹你們認識。”

“好,到時候我帶她過來。”

取了藥,周幼棠坐著車先回了趟總參大院。正值周末,加班的人卻不少,辦公室裏小劉也在,見著他回來,忙起身敬了個禮。

周幼棠示意他坐下,說:“問總機要湘城彬縣人武部的電話。”

突來的一道指示,小劉不敢耽擱,立馬接通總機要了電話。接通後剛轉到裏間,另一部座機便響了,是從門崗打過來的。

“你好,有位軍區歌舞團過來的女同誌想見周主任。”

小劉一愣。軍區歌舞團?還是一位女同誌?莫非是……?不敢自作主張,小劉問了個清清楚楚,待電話上紅燈亮起後,他立刻進去向周幼棠匯報。

周幼棠眼中眸光一閃。孟憲?她過來幹什麽?

孟憲是從醫院過來的。

她以為這麽嚴重的老毛病複發怎麽也要住上一周的院,但沒想到他這麽快就出院了。隻能順道來總參大院碰碰運氣。原本想著他那麽忙應該不會見自己,沒想到,竟讓她進來了。提著一大兜子花去她大半個月津貼的應季新鮮水果,孟憲步履緩慢地上了樓,去了周幼棠的辦公室。

小劉得了指示,直接請她進了裏間。孟憲忽然感覺到有些緊張,微微咽了下口水,她推開了裏間的門。隻是往前邁了一步,辦公桌後的人便抬起了頭,目光直直地射向她。

孟憲心忽地一跳,站定,緩緩地敬了個禮:“首長好。”

“你好。”周幼棠打量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手裏提的東西上,“找我什麽事?”

“我——”孟憲盡量鎮定的開口,“也沒什麽特別的事。”她抿了下唇,又說,“上一次的事,謝謝您。雖然您身體不適,但還是幫了我。所以——”

孟憲頓住,把提著的塑料袋往上掂了下:“這是來的路上我買的,不成敬意。挺甜的,可以補充維生素,希望您早日康複。”話說到這裏,孟憲忽然覺得“早日康複”這個詞用的有些別扭,畢竟他已經出院了,臉一紅,她又加了句:“謝謝您,首長。”

周幼棠有幾秒沒有說話,目光一直落在孟憲身上。末了,短促一笑。

“你的心意我領了。先坐吧。”他指著一側的沙發說。

雖然他笑的那一下讓孟憲有些尷尬,但聽到這句話,她還是鬆了口氣。把水果放到一旁的小幾上,她說:“謝謝首長,我、我沒什麽別的事,就不耽誤您時間了。”孟憲沒有看那張沙發,畢竟上一次來這間辦公室的情形她仍記憶猶新。

周幼棠也知道她不會久留,便說:“也好。不過這一兜子水果太多了,我一個人吃不完,你帶回去一些吧。”

孟憲目露驚訝,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她怎麽可能,或者說怎麽敢跟他分這些水果呢?

“不用了首長,您可以給家裏人,或者您的戰友,還有您的通信員,都可以……”孟憲硬著頭皮幫他出主意。

周幼棠聞言,看看那袋水果,又看看她。平靜的目光裏,似是藏了些東西,讓孟憲微覺難堪。

“好吧。”終於,他鬆口了,“小孟同誌,謝謝你的關心。”

孟憲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抬手敬了個禮。正想說再見的時候,忽聽周幼棠說:“我也有個東西,要送給你。”一頓,“確切地說,是還給你。”

孟憲不明所以,眨了下眼,目光拘謹地看著他。在她略顯忐忑的注視下,周幼棠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小物件,放到手心裏,遞了過去。孟憲隻看了一眼,臉色瞬間就變了,滴血一般紅。是那天演出時,她帽子上掉落的那枚紅五角星!

“是不是你的?”周幼棠問,耳邊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紊亂。這是又慌了。

孟憲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說是的話,不就承認那天躲在門後的人就是她了嗎?可如果說不是,那她就是撒謊了。他一定能看得出來她騙人,因為他早就知道那個人是她了!

雙手微顫,孟憲深吸一口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走過去拿回了那枚紅五角星。微抬起頭,與周幼棠沉穩的目光對視。

“是我的。那天是我在門口,但我——沒有偷聽。”孟憲強迫著自己不要移開視線,免得顯出心虛來,聲音卻不自覺地小了,“我捂著耳朵了。”

她確實捂著耳朵了,畢竟她是要去車上拿藥。偷聽是不道德的,她知道。

周幼棠靜靜地看著微梗著脖子的孟憲,忽而,又笑了。

“我知道了,小孟同誌。”他說。

孟憲聞言連忙低下了頭,也顧不得再說什麽了,立刻匆匆離開。一口氣走出老遠,她站在陰涼樹下,看著前方炙熱的陽光,有些悲憤地想:早知道,就不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