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周幼棠剛開完會出來,就是前幾天一直籌備的軍事工作會議,今天下午是會議的閉幕式。聽見有人叫他,周幼棠開門的動作微頓。一抬頭,看見了不遠處的金鶴和孟憲。打量了這兩人一眼,他的表情似乎並沒有太過驚訝,揚起眉,向前走了幾步。

唇邊帶著點笑,他伸出手,跟金鶴打招呼道:“金老師,有日子沒見了。”

金鶴一把握住他的手,說:“我隻當今天見不著你了,幹什麽去?”

“剛開完會,回趟大院。”

“回家還那麽著急?”金鶴笑,“聽我家那口子說,現在忙的想見你都得排號了。”

“你們那口子見天就知道編排我。”周幼棠微哂,又問,“會開完了?”

“開完了,隻會不議,忒沒勁。”忽然想起先前的事,金鶴忙為他介紹,“我帶的兵,孟憲。”說著用手在孟憲後腰推了一把,把她往前帶了帶,“這是周主任,剛幫了你忙的就是他。”

從一開始見到周幼棠,孟憲心裏就覺得不好。她盡量躲在後麵縮小存在感,冷不丁被推到了前麵,一時有些緊張。但她盡量還是拿住了,聲音平穩禮貌地道謝:“周主任好,多謝您……幫忙。”

周幼棠就像是剛瞧見她一般:“小孟同誌客氣了。”他不甚在意地回了句,看著她,微微一笑,對著金鶴說,“你這個兵,倒是跟我挺有緣。”

後半句話,一下子讓孟憲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之前發生過的事兒,她可是一句都沒跟金鶴說過。

她偷瞥了眼金鶴,隻見她依舊笑容淡淡的:“不然呢,沒我這個兵,今天還見不著你了。”言語間似乎並未多想,也沒有提及其他事的意思,這讓孟憲鬆了口氣。

周幼棠似乎也沒想多說什麽,兩人很快轉移了話題,這讓孟憲稍稍鬆了一口氣。她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退,卻也不敢退的太遠。目光所及之處,仍能看見周幼棠。比如稍稍一抬眼,便看見了這人的軍褲,包裹著修長筆直的腿,站姿極穩重。再往上,腰間紮了一個皮帶,軍襯的下擺便被這皮帶緊紮在軍褲裏,顯出寬窄合度的腰身來。手間帶著一塊腕表,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裝飾,幹淨利落。

不知不覺間,孟憲便把這人給打量了一遍,以至於她意識到這一點後,連忙轉移了目光,卻不巧正好撞上他看過來的視線。很不經意的一眼,眉眼卻格外清晰疏朗。孟憲馬上掉過了臉,心頭狂跳。

周幼棠卻是過了會兒才收回眼角餘光。

孟憲能感受到周幼棠的目光在她臉上短暫的停留,視線卻是不敢再偏,隻安靜地等著兩人聊完,道別。周幼棠提出送她們回歌舞團大院,金鶴笑著說不麻煩了。

“我現在就坐不了汽車,一坐就暈。我坐公交,方便極了。”看到孟憲,想起什麽,金鶴馬上又說,“哎,你是回軍區大院是吧?那你幫我順路把孟憲帶回去得了,我就不用再回歌舞團了,直接回701。”

孟憲一聽,如臨大敵:“金教員——”

“可以。”周幼棠應了,再看孟憲,果然滿臉緊張。

“那就這樣。”金鶴笑笑,示意孟憲跟周幼棠走。

孟憲沒動:“金教員,我自己能坐公交回。真的不用麻煩首長。”

“那我就陪你回,天色晚了。”

孟憲有些無奈:“真的不用,金教員,我不是小孩子了。”

金鶴也知道跟他們一起她是真的不自在,再加上之前的那檔子事,索性也就不為難她。看著周幼棠,她說:“那我們先走了,回頭再見。”

周幼棠看了又躲回金鶴身後的孟憲一眼,說了聲:“慢走,不送了。”

目送兩人離開,周幼棠邁著較慢的步伐回到了車上。他沒急著走,用手輕揉了下膝蓋,想起剛剛見著的那個小女兵。

再次見到孟憲,他心裏已經不會覺得奇怪或是意外,甚至沒有什麽波瀾起伏——似是習以為常。他知道,那天躲在門後偷聽他和方曼輝說話的也是這個姑娘。那時候膽子不小,怎麽現在見著他又怕成這樣?難不成還能是心虛?周幼棠想著,便覺得有幾分好笑。

孟憲。靠回椅背,在心裏默念著她的名字,周幼棠踩下油門,慢慢地向大門口駛去。他準備回趟軍區大院。老爺子得知他一直聯係不上周明明,回來以後親自出馬把人捉回了家,又打電話來讓他回去。今天是最後一天,周明明明天一早的火車去南江。對於這個由著自己性子來的侄子,他自問已經沒什麽可跟他說的。但老爺子既然吩咐,他自然也會照辦。

車子緩緩並入主幹道,周幼棠正準備加速,視線向右一轉,又看見了孟憲。她一個人側立在公交站牌下,時不時向公交車開來的方向張望一下,露出陰影的半張臉染上夕陽的餘暉,有種透著粉的白。微抿著唇,神情安靜中帶一點焦灼。

視線沒有過多在這個年輕姑娘身上流連,周幼棠正回目光,踩著油門快速駛離的瞬間,看到一個形容猥瑣的男人鬼鬼祟祟地湊到孟憲身邊,趁她不注意,伸手搶了她的挎包便腳底抹油一般跑了。周幼棠一怔,疑是自己看錯,又回過頭確認了一邊,站牌下果然不見孟憲的身影,應該是追小偷去了。再想細瞧,跟在後麵的車摁了幾下車喇叭。周幼棠沒有過多猶豫,順著車流開到十字路口,趁著紅綠燈,右打了一下方向盤,迅速地將車開了回去。

孟憲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剛送走了金鶴,向她保證一定安全回到歌舞團後不到十分鍾,就遇到了小偷。傻愣了兩秒,再追上去的時候已經差了不遠的距離。追了將近一百米,孟憲才想起來喊抓小偷,但她嗓音太過柔膩,穿透力不強,遠處的人聽不到,根本沒法幫她。倒是有一些熱心的大爺大媽攔住了她,問她是怎麽回事。

孟憲來不及解釋,隻想趕緊地追回自己的包,畢竟那裏麵有她將近一個月的津貼。眼看著距離越來越遠,越跑越沒勁,她簡直快哭了。眼淚卡在眼角,就看見一輛吉普車橫開了過來,卡在了那個小偷前麵。小偷見狀要繞道,吉普車又往後一別,一人一車就勢相撞,因為慣性,小偷一下子後栽到了地上。看著小偷倒下,孟憲眼睛一亮,飛快地跑了過去。

周幼棠伸腳一踹沒幾下就把小偷製服了,反剪著雙手摁倒在地,腳使力踩著,從他手裏奪回了挎包。正巧此時孟憲也過來了,泛紅的雙眼睜得老大,呆呆地看著他。

周幼棠把包遞還給了她:“看一看,少東西沒有。”

孟憲已經顧不得去想怎麽又是他,趕緊拿回自己的包翻檢了一遍,確認沒有少東西,她向周幼棠搖了搖頭。

周幼棠微一斂眸,四顧一番,視線又落在她的挎包上:“帶子解下來給我。”

孟憲不知道他要幹什麽,但還是依言接下來挎包的帶子給他。周幼棠接過,直接用它捆住了小偷的雙手和一隻腳。小偷難受的咒罵出聲,旁邊一個圍觀的群眾上前踢了他一腳:“嘴巴放幹淨點兒!”

孟憲回過神來,連忙向周幼棠道謝:“首長。”頓了下,打了個嗝,她又說,“謝謝你,首長。”

周幼棠直起身,看著她嚇的慘白的一張臉,扯動了下嘴角。還沒說話,就聽見110警報的響聲,隨即便有一輛警車開了過來。

警察了解了一下情況,迅速將小偷抓捕,並請孟憲和周幼棠一起去派出所做個筆錄。好在,地方不遠,人贓並獲,筆錄做的也非常順利。前後不到半個小時,兩人便從派出所出來了。

此時此刻,孟憲冷靜了下來,想起剛剛發生的事,臉頰微熱。她再次向周幼棠道謝:“首長,今天真的謝謝您了。”說著,又打了一個嗝,不是很明顯,但孟憲臉還是更紅了。

周幼棠很給她麵子的說了聲不客氣,開車門的時候,他問:“你是坐我的車回去,還是繼續坐公交?”

孟憲:“……”

一個人回去,她是暫且沒那個膽子了。可是要坐他的車——

她抬起頭,有些底氣不足地看向周幼棠。

周幼棠也正看著她,眼神很是平靜,不帶任何情緒,也頗有耐心。

孟憲渾身微顫了下,說:“送我的話,麻煩嗎?”

周幼棠嗬笑了聲,直接回答她:“上車吧。”

邁著遲緩的腳步,孟憲上了周幼棠的車。自坐那兒起,就揪住了重新係上挎包的帶兒,用力往下抻著,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她感覺不那麽緊張。

“謝謝。”孟憲小聲說。

周幼棠沒言語,慢慢地將車開出胡同口,抽空往右手邊瞥一眼,才說:“安全帶係上。”

孟憲一愣,找了半天才找到安全帶,卻不知道該怎麽係。周幼棠見狀,解開又係上自己的安全帶,算是給她做了個示範。孟憲紅著臉,低頭完成了這一毫無難度的動作,端正地坐在了副駕駛位上。

周幼棠能感覺身邊這姑娘僵成了一尊雕塑,但沒有說話。他似乎是有點兒了解她了,隻要他開口說一句,她的緊張就能增加幾分,索性不如直接忽略她。

孟憲不知周幼棠所想,見他一直沉默著沒有跟她說話的意思,心裏頭也慢慢安定了下來。她想,如果這樣一路回去,倒也沒有什麽。放下一半心的孟憲沒想到,老天爺立馬又跟她開了一個玩笑——確切地說,是跟周幼棠。

周幼棠從踩下油門那一刻起,便覺得有些不對勁——膝蓋抽痛的厲害,且有慢慢向小腿蔓延的趨勢,痛感也由一開始的微麻漸漸變得鑽心,但還能忍。他握住方向盤的手緊了緊,又把車速降了下來。又過了片刻,疼痛並沒有好轉,反而越發加劇,周幼棠便知道不好了。看著越來越近的紅綠燈,他再度降緩了車速,想去踩刹車,結果腿疼的險些踩不下去。猛一用力,才在撞到前一個車的車尾時刹住了車,整個車身也小小顛簸了下。

孟憲驚了一下,感受到這忽如其來的變故,小心翼翼地看了周幼棠一眼,發現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她意識到有些不對,就聽周幼棠說:“你坐好了。”

孟憲不敢動彈了,背靠著座椅,大氣也不敢再出。

周幼棠又沉默地開了一會兒,膝蓋愈發疼痛難忍。他輕呼口氣,在一個路口右轉,將車開到了軍區總院的門口,緩緩停了下來。鬆開方向盤,他發現自己滿手都是汗。

孟憲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臉色比他的還要白:“首長?”她小聲叫他。

周幼棠緩了一下,對孟憲說:“老毛病犯了,這車不能再開。一會兒我叫司機過來,讓他送你回去。”頓了下,又說,“現在,麻煩你小孟同誌,進去幫我叫骨科的楊知明楊醫生來。”

孟憲不明白他怎麽突然就這樣了,但看到他額頭沁出的一層薄汗,就知道他這會兒應該很難受。發了兩秒呆,她立刻打開車門下車。

“你,你等等——”她說,“千萬別動。”

孟憲飛跑著進了醫院,攔住一個護士就要找楊知明。護士還有些懵,一旁一個男醫生湊了過來:“誰找我?”

孟憲看著麵前這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問:“您就是楊知明醫生嗎?”

“是,我是。您是?”楊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孟憲也顧不得做自我介紹了,直接說:“周、周幼棠在外麵,在車上。”

她說的有些語無倫次,但楊醫生聽到周幼棠的名字臉色就變了,連忙叫了一個護士,推了一把輪椅,一起出去。

看到坐在駕駛位上的周幼棠,楊醫生二話不說,直接把他扶到輪椅上,推進了醫院。孟憲看著他們離開,沒有多想,關上車門就跟了上去。

突然就進了醫院,孟憲整個過程都是懵的。好在,醫生護士都是專業的,迅速地把周幼棠送去了診室做檢查。看著診室的門關上,孟憲腿忽然一軟。

周幼棠再睜開眼的時候,看見麵前擺了一台治療儀,正在照著他的膝蓋。他又閉了閉眼,聲音有些沙啞地問剛進屋的楊醫生:“老楊,我睡了多久?”

“半個小時吧。”楊醫生湊過來瞧著他,“這段時間又忙的五迷三道吧?說吧,難受幾天了?”

老楊是周幼棠的主治醫師,回燕城以後這條腿就交給他了,所以對他,周幼棠還算實誠。

“三四天了,這幾天忙開會,一時沒時間來您這兒報到。”

這實誠還有所保留,周幼棠沒把剛剛幫著抓小偷的事兒告訴他。在孟憲到來之前,那小偷掙紮間踹了他膝蓋一下,雖然沒有多大的勁兒,但多多少少也會有些傷害。

“你幹脆以後都別來,我倒省事兒了。”老楊對照著手裏的片子,撩了撩周幼棠的褲管,又說,“沒變形,但是有積液。”

周幼棠點了點頭。

“還得多久?”

“二十多分鍾吧。”老楊一瞪眼,“怎麽著,您還有事忙呢?想都別想,不想這條腿廢了,這幾天好好歇著吧。”

周幼棠笑了笑,沒說話。腦子放空的聽老楊一通念叨,心想這回確實是自己大意了。之前為了這條腿,在遼城住了小半年的院。本來已經恢複的差不多,轉頭就來了教訓。他闔上眼睛,靠回在椅子上,準備再休憩片刻。

房間裏安靜地落針可聞,忽然,聽見老楊哎喲了一聲,說:“忘了,那姑娘還在外頭等著呢。”

周幼棠反應了一下才知道說的是孟憲,他側過頭:“沒打電話給小何?”他記得被推進診室前曾交代過老楊一句叫小何過來。

“打了啊,怎麽沒打,小何來了,但人姑娘說什麽也不走,讓進來也不進。剛你睡著也不好叫你。看樣子她是嚇著了,哭了一鼻子,你可算是造了孽了。”老楊笑道。

周幼棠聞言,忽然看了老楊一眼。

孟憲確實還在外麵等著,就坐在靠牆的長椅上。小何就坐在間隔兩個人的地方,目光直視著前方。他剛已經勸過孟憲兩次送她離開,但她都沒答應。也不知道這姑娘跟周主任是什麽關係,小何沒敢多管,幹脆就陪她一起等著,等主任醒來了再說。

等了一個多小時,孟憲已經有些慌了。她不是不想走,而是不太敢走,生怕周幼棠出什麽問題。她剛剛問過那個楊醫生,也說是老毛病。但這老毛病畢竟是在送她回去的路上犯的,想起這個,孟憲就有些後怕。心裏正焦灼不安的,診室的門打開了。孟憲一抬頭,看見周幼棠從裏麵走了出來。她愣了下,刷的一下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首長。”孟憲叫了他一聲,不知該說什麽。

周幼棠著意看了她雙眼,確實哭過。大概這姑娘也想不明白,一下午怎麽會發生這麽多事,心裏頭正慌著。

“我讓小何送你回去,怎麽不走?”

“我——”孟憲一噎,問他,“首長,你沒事吧?”

她直視著他,那雙幽黑的眸子裏沒有閃躲,隻有驚慌,和對他的擔憂。

“沒事,老毛病。”周幼棠再一次重申,“不過我還得在這兒待一會兒,讓小何先送你回去吧,他是我的司機。”

孟憲稍微有點放心了,舒了口氣,她鼓起勇氣說,“我也不著急,等您好了,一起走吧。”

她這話有自己的小九九,就想見著周幼棠好好地走出醫院,否則心裏總是不能踏實。

然而她這話剛說完,跟出來的老楊倒笑了:“他且得在這兒待著呢,今兒晚上走不了。”

孟憲臉色微變,不好再說留下的話。

“那您好好休息吧,我,我先走了。”她說著,語氣卻有些遲疑。

周幼棠卻沒再說什麽,示意小何:“路上注意安全。”

小何:“是!”

真要走了。孟憲隻得倉促地敬了個禮,一臉心事重重地離開。

目送著她纖細的背影遠去,周幼棠忽然聽見老楊嗤笑了聲,說:“這小女兵,有點意思。”

周幼棠也嘴角微動,扯出個笑:“是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