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這一晚,孟憲失眠了。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在團裏交了一個朋友,結果她居然跟周幼棠有種那麽親近的關係。老天跟她開的這個玩笑未免太大了。

孟憲想了一夜,也想不出一個好的處理辦法來。為了避免再跟周家的人產生任何可能的交集,她可以就此疏遠方迪迪,但這意味著她很有可能失去這個朋友。可如果不保持距離呢,那麽像今天的這種情況,或許還有可能發生,這也是她不想麵對的。所以,該怎麽辦呢?

孟憲為此煩惱了好幾天,直到這周六。似乎是不忍心看她如此糾結,老天出手幫了她一把,這天排練結束的時候,方迪迪告訴她自己要請假幾天,陪爺爺去南邊一趟。方迪迪說的時候,表情還有一點點不舍,但孟憲卻著實鬆了一口大氣。她知道,自己這樣想有些對不起方迪迪,但她的離開,確實能讓她輕鬆一些。最起碼,不可控的因素減少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方迪迪就離開了歌舞團。而孟憲也因為團裏來了新任務,暫時沒空去想這些事了。

這次,是為軍區的外事活動而專門準備的任務。既跟外事有關,那麽不僅規格高,對文化內涵要求的也會比較嚴。舞蹈隊準備上《紅色娘子軍》,時間比較緊,所有人都練得非常辛苦。孟憲也不例外,每天排練到很晚,幾乎是沾枕就睡,倒也顧不得想其他的了。

總參大院裏,周幼棠這幾天也非常忙。自接了老爺子的電話後就一直想著找個機會見下周明明,最起碼給他打個電話。然而幾次撥過去,周明明均不在。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真不在,他也懶得為他費更多的心思,將精力全部放在了工作上。

從遼城出差回來以後,周幼棠也開始了新一階段的工作。前段時間他一直隨同部裏的領導在各軍區視察,剛結束沒多久又來了新的任務——由總參牽頭舉行全軍軍事工作會議,主要議題就是如何打贏一場現實技術尤其是高技術條件下的戰爭。深知此次會議的重要性,通知一下,總參各部就開始了相關的準備工作,軍訓部也把周幼棠早先寫過的一篇關於未來戰爭的萬字評論文章拿出來做重點討論,在大家共同探討的基礎上形成了一篇匯報文稿。

這天,終於開完了準備工作會,眾人一臉輕鬆地走出了會議室。周幼棠走在較後麵,隨行的是他在中心的搭檔老宋。

“沒法兒想象,仗還能這麽打。”老宋回味著剛剛看到的某場戰爭的內參影片,感慨道。

周幼棠沒有說話。他不是不感到震撼,而是早在寫那篇文章的時候就已經將這些影片反複看過了,時至今日,對其中的一些場麵記憶仍然深刻。

老宋也反應過來了——他肯定是早看過這些片子才能寫出那篇文章來。早在周幼棠去遼城之前,兩人就搭檔幹活好幾年了,知道這人一向有遠見。然而在看到那篇文章的時候,尤感驚歎:那不止需要遠見了,還要敢說,會說。

“依你看,接下來關鍵是什麽?”他問。

“錢。”周幼棠毫不猶豫地說。

老宋愣了下。他以為他會說技術、高科技之類的,畢竟這才點題。沒成想直接就一個字——錢。愣過之後,他也恍然大笑,可不就是錢麽?沒錢一切免談。

“俗!”老宋直言不諱。

周幼棠不以為意地笑:“漂亮話誰都會說,但該俗的時候就得俗一把。”

“你這話說給我聽就得了。”老宋擺手一笑,說,“怎麽樣,今晚難得休息,上我那兒喝一杯?前段時間在外學習,這幾天又忙的騰不出時間,一直還沒給你接風。”

“改天吧,我請你,今兒得回趟大院,老爺子剛從外邊回來。”周幼棠心裏對這個老搭檔很是尊敬,回來以後工作能展開的迅速和順利,多有賴於他的支持。

“好!”

周幼棠開車回到軍區大院,剛開進大門的時候,便察覺到今天的氛圍不太一樣——肅穆中透著點兒熱鬧。

他在大門口停下,問哨兵:“今天有什麽活動?”

哨兵答:“報告首長,今天有外事活動,軍區歌舞團在八一禮堂裏有演出。”

周幼棠點點頭,開車經過禮堂的時候,果然看見了幾個紮著辮子的女兵。看著那一張張年輕的臉,他不由得想起某個小女兵,她有一張白的發光的臉。

還來不及仔細回想,便看到一個熟人。

燕城軍區八一禮堂裏,後台正處於一片有序的繁忙當中。距離演出開始隻剩下半小時,所有人都在緊張地做著最後的準備工作。孟憲正在給自己化妝,時不時聽一耳朵旁邊的人聊天。

“哎,我剛剛出去了,看見有幾輛坐著外賓的車往這裏開了過來。”

“是嗎?長什麽樣啊?”

“老外能長什麽樣?你在電視上沒見過啊?”

“電視上見過的不算!”一個女兵嘻嘻笑,“沒想到,我還有給外國友人表演的時候。”

“我也是我也是,能拍照留念就好了,我珍藏一輩子!”

“去!就這點兒出息!”

女兵哄笑做一團,孟憲也跟著笑笑。

“方迪迪確定不來了?”小張過來問道。自從唐曉靜走後,宿舍裏的事暫時都由小張來負責。

“她練的不好,不能上台。早就請假回家了。”

“是哦,她跟咱們還是不一樣,想不來就能不來。”小張感歎。

孟憲微微一笑,沒接話。留意到小張臉色有些蒼白,她不由問:“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小張皺皺眉,露出一副有點痛苦的樣子:“肚子疼,有點拉肚子。”

孟憲一驚:“跟金教員說了沒有?”

小張搖了搖頭:“不用,我能撐過去。”

話是這麽說,但孟憲還是注意到了小張在使勁摁她的肚子,想了想,她說:“我包裏有消炎藥,不過在車上,要不我去給你拿來?”

小張眼睛一亮:“還是我去吧!”

孟憲笑了笑,讓她好好休息,起身出了後台。舞台前已經坐了不少人,未免走過去太紮眼,她從一側的樓梯下去,去了東側門。她記得,來時坐的大巴就停在這裏。

此時此刻,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樓梯間沒有安裝聲控燈,孟憲摸著牆壁慢慢下了樓。隱約有說話聲從虛掩的東側門傳來,孟憲沒有太在意,隻是放輕了腳步。在手剛搭上門把的時候,借著外麵灑進來的路燈燈光,她看到一個這段時間以來十分眼熟的人——周幼棠。

孟憲嚇了一跳,趕緊縮回了手。

禮堂東側門外,周幼棠看著站在麵前的方曼輝,問:“怎麽過來了,今天有演出?”

方才他看到的熟人,便是方曼輝。她站在原地喊了他一聲,他隻好下來跟她打個招呼。

方曼輝穿著一身齊整的軍裝,笑著說:“今天我一個朋友在這兒演出,過來捧捧場。”目光丈量了一下兩人間的距離,她又問,“站得離我那麽遠做什麽?”

周幼棠淡定解釋道:“開了一天會,一身煙味,怕你不愛聞。”

聽了這話,方曼輝眼中的笑又多了一層含義。

“這麽些天了,一直見不著你。還忙著麽?”

“忙。”周幼棠說,“一天也不能閑著。”

方曼輝相信他說這話是真的,於是更是決定要抓住這難得的見麵機會。她抬起頭,看著他說: “可那天吃飯,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這麽久了,今兒怎麽也得給我一個答案了。”

周幼棠想了幾秒才記起那天她問自己了一個什麽樣的問題。

“你就這麽想知道答案?”他笑,“問我這個幹什麽?”

“你說呢?”方曼輝鼓起勇氣反問。

周幼棠沉默幾秒,答:“還沒有。”

還沒有遇到合適的。方曼輝心中一喜,屏住呼吸靜等他的下文,卻遲遲不見他再開口,便急切地催促道:“所以呢?”

“所以什麽?”這回輪到周幼棠反問了。

方曼輝一噎,而後笑了:“你——”她似嗔非嗔地瞪他一眼,“你非得讓我把話說透是吧!”

周幼棠微微一笑。很明顯,他明白她的意思。就是因為明白,所以才不動聲色。

方曼輝也恍悟了過來,知道了他的用意,瞬間從頭涼到了腳。

“曼輝——”有人自不遠處叫她。

周幼棠瞧了眼,對她說:“是不是你朋友?”

方曼輝倉促扭頭,看到幾個同事在向她招手,意思是可以進去了。方曼輝匆匆回了他們一下,回過頭再想說什麽的時候,聽見周幼棠說:“先去吧,改日有時間再聚。”

方曼輝看著他毫無波瀾的臉,內心不住往下沉。但麵上仍裝作什麽也沒發生似的,應了聲好:“有時間再聯係。”

說完這句話,她抿唇一笑,轉身快步離開。

周幼棠好一會兒沒動,等方曼輝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裏,他側過頭,看向東側門。停頓幾秒,兩三步走過去,伸手拉開了門。

毫無疑問,這門後已經沒有人了。周幼棠抬頭向上打量了一番,卻沒有上去的意思。低頭退出去的瞬間,借光看見地下安靜地躺著一個小東西。他彎腰撿起來,放在了手心審視——是一枚紅五角星。

小張在樓上等了將近二十分鍾,才等到孟憲回來。從她手中接過藥,她道完謝才發現孟憲的臉色有一些慌張。

“怎麽了憲憲?臉色不大好。”她問。

孟憲回過神,搖了搖頭,說:“沒事,剛下樓遇到金教員了,怕她說我就跑快了些。”

小張有些糊塗,剛金教員一直在後台呀,難不成是孟憲看錯了?不論如何,她沒再問了。

孟憲挨著椅子坐下,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心跳猶有些快。她剛一直躲在樓梯間,想等周幼棠走了再出去,誰想他會往這邊看了一眼,差點兒把她嚇個半死。隻得匆匆回來走前門,等到東側門那裏沒有人了,才飛快地上車拿到了消炎藥。

他應該沒看到自己吧?畢竟那麽黑,縱使知道有人在,他肯定也不知道是誰。孟憲在心裏自我安慰著,又有些懊惱。

怎麽又遇見他了?原本以為周明明要走了就不會再跟他有什麽交集,結果竟然接二連三的遇見。感覺不太好,甚至比遇到周明明還遭。孟憲深呼出一口氣,用手輕撫胸口。

“憲憲,你帽子上的五角星怎麽沒了?”吃了藥的小張,湊過來說。

孟憲摘下來一看,果然不見了,怕是剛剛跑動間掉的。也顧不得再多想別的,她立刻起身去找道具組換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