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這邊,早已從孟憲視野中消失的車子穩穩地在了一棟七層大樓前,周幼棠直接上了二樓,那裏有一間為他準備的休息室。房間背陽,推門而入撲麵一股涼爽之氣,讓人有一種通透的舒坦。程參謀快走幾步上前去拉窗簾,被周幼棠製止了。

“先這麽著吧,亮堂。”他解開領帶和衣扣,整個人放鬆了些許,側過頭問接待他的年輕幹事,“賈副總還在開會?”

“是的,開了一下午,這會兒應該快結束了。”

周幼棠點了點頭。他是在結束了一個視察後被賈坤生副總參謀長親自點名叫過來的。之前已經跟老爺子談完,他心裏大概也有了底,是以並不著急。煙癮上來有點想抽一根,但想了想,還是泡了杯茶來。喝茶的功夫,他忽然想起什麽一件事,問程參謀:“昨天回院裏時,嫂子交給我的那個包裹給明明送去了沒有?”

“今天已經安排小何去送了。”

周幼棠:“辛苦他了,為了這些小事專門跑一趟。”

程參謀笑笑:“阿姨也是愛子心切,教導隊確實挺辛苦的。”

周幼棠卻沒再言語。懶得再去想這些瑣事,他將目光投向緊挨著這棟樓的小花園裏,瞥見在一大片法梧的掩映下,一個瘦弱纖細的身影隨著陽光的落點在草坪中緩慢移動,大半身子向前貓著,十分認真地在找著什麽。忽然,草葉晃動起來,似是有什麽動靜傳出,那個身影似是被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幾步,倉皇間抬頭,一張臉白的發光,仿佛是要刺痛他的眼。

周幼棠的視線在那張臉上停留了幾秒,不費吹灰之力就認出了她是誰,於是就多瞧了幾眼。忽然,桌子上的電話響了。是賈坤生打來了,說要見他。周幼棠很快收攏思緒,整了下軍容,離開了休息室。

副總參謀長賈坤生正在會議室的裏間等著他,見他進門,微微一笑:“幼棠,好久不見了。”

周幼棠敬了個軍禮,在他對麵坐下了。

賈坤生笑眯眯地看著他:“你回來也有一個多月了,一直說抽時間跟你好好聊聊,沒想到忙到現在了。我聽人說,你一回來就投身工作,著什麽急,歇一段,多陪陪你家老爺子,省的他對我有意見。”

周幼棠:“也沒辦法。我離開了三年,不抓緊時間熟悉工作,怕壓不住下麵這些人。”

“哈哈,我是知道你的工作能力的。要是對你連這點自信都沒有,我就不叫你回來了。”賈坤生說著,認真仔細地看了看坐在他對麵的人。

距離他上一次見到周幼棠已經過去三年了,那時候他才二十七歲,是周老爺子最疼愛的小兒子。是他親自向他宣布的調令,送他去往國土北端的邊防部隊。三年後,他又這麽回來了。模樣沒有什麽變化,雙眸閃爍著熠熠清輝。

“聽陳副局長說,我的正式任命已經下來了。”周幼棠保持著標準的軍人坐姿,卻沒有一般人的拘謹。

“原本是想再把你放到下麵曆練曆練的,但一部這裏實在缺人,我也舍不得往外給了。你覺得怎麽樣?”

“我沒有異議。”

“你還別說,起先倒真有幾分猶豫。”賈坤生含笑道:“怕你帶兵帶慣了,不願意回來。所以這個決定,我和你爸也沒征求你的意見,瞞著你就做了。”

周幼棠笑笑,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您跟老爺子都多慮了。”

“得啦,你這脾氣別人不了解,我多少還是知道的。”賈坤生喝口茶,說,“照理說,年輕人多在基層曆練幾年是有好處的,現在總部選人也喜歡挑那些一線出身的,有實幹經驗,對基層情況熟悉,不至於總是紙上談兵。你有這樣的想法是好事,但不必急於一時。”他說著,看了周幼棠一眼。

周幼棠瞬間明白了這位長輩的意思。他是想讓他有了更紮實的總部機關工作經驗之後再下去,一是好安排位置,二是更便於以後調回來。對於這樣周到的好意,他沒法不接受。

“我明白。”他說,“您大概不知道,在邊防待久了,我倒是真有些念起燕城的好。”

賈坤生會意一笑,“這三年,你可算是受了罪了。”目光下移,看著他的腿,關切地問:“回來之後,去醫院檢查過沒有?”

“一點小傷,不用費心。”周幼棠不以為意道,視線下意識地掃過雙膝。

“還是去醫院看看,你還年輕,不要因此再留下什麽病根。”賈坤生輕皺了下眉頭,“說起來你也是夠強,那年你爸聽到你凍傷的消息,想要接你回來醫治,電話打到遼城,連飛機都準備好了。可你小子倒好,輕飄飄一句不回就把多少人給打發了。”

周幼棠也想起了周老爺子在電話那端的大發雷霆,他淡淡一笑,說:“我傷的是腿,來回顛簸不如老實躺著。我就是想回來,我的主治醫師也不能答應。”

“你爸那是關心則亂。他還擔心你在置氣,不肯回來。”

“您就拿話臊我得了。”他一邊為賈坤生倒水一邊說,“我好歹也是三十多的人了,跟他老人家置個什麽氣。”

“你啊,揣著明白裝糊塗。”賈坤生拿手指了指他,卻也沒再往下說了。又啜了口茶,神情中微微流露出一絲疲倦。

周幼棠見狀,請他回休息室歇一歇。

賈坤生擺擺手:“沒那個時間,一會兒就等趕往下一個地方,這回你跟著我去。”忽而想起什麽,他看向周幼棠,說,“差點兒忘了——曼輝知道你回來了想約你見一麵,讓我問問你的意思。”

沒料到賈坤生突然在這裏提起這個,周幼棠一怔,沉默片刻,眼皮也不抬:“家裏電話號碼一直沒換,她怎麽不能自己問我?”

“怎麽說人家也是個姑娘,你跟她計較這個?”賈坤生失笑地點點桌子,“你現在這不是知道了,就不能主動給她打一個?”

周幼棠覺得挺好笑的。因說的是私話,他的態度放鬆了許多,喝了口茶,不急不緩地說:“您這若是命令,我二話不說執行。要不是,您費心了,我倆在她出國前就把話說完了,現在還真不知能說什麽。”

這拒絕的可夠徹底的。賈坤生幹瞪著眼,見周家三小子不為所動的樣子,就知道這事兒沒戲了。

周幼棠和方曼輝這一對,是他親眼看著成的,都是他老戰友的後代,長得又都那麽標致。眼看著兩人都該領證結婚了,方曼輝突然去了美國,走過沒多久,周幼棠就調到了東北,在東北一待就是三年。方曼輝比他提前一年回燕城,一直也沒找別人,如今聽說他回來的消息,就拉下臉來央著賈坤生來給兩人牽線。

賈坤生一直覺得兩人挺可惜的,就答應了,可今兒跟周幼棠這麽一聊,就明白這小子心裏的想法了。這事兒,難辦。

“你啊,我是白為你操心了。”賈坤生站起身,長歎一口氣,“瞧你們倆給我出的這個難題,曼輝那邊,我是沒法交代了。”

周幼棠自是不會真叫這位既是領導又是長輩的人為難。

他微壓眉梢,說:“那我就試試吧。可以的話,做個朋友。”

與賈坤生聊了半個多小時,周幼棠回了休息室。沒有多餘的話,隻是跟程參謀叫司機準備,跟賈坤生去下一個地方。

程參謀按他的要求安排好之後,說:“剛跟小何打了個電話,說是東西都給明明送去了。明明那邊,也說要謝謝你,等方便了會跟你聯係。”

周幼棠語氣沒什麽波瀾地嗯一聲,就算是回應了。

程參謀頓了下,又說:“他還讓小何幫他辦件事,說是將一封信轉送給軍區歌舞團舞蹈隊一個叫孟憲的女兵……”

周幼棠回頭看了他一眼,程參謀識趣地閉上了嘴。

周幼棠自個兒揣度這件事,反倒覺得有趣。

“那就替他送過去吧,免得叫他以為咱們耽誤了他的好事。”沉吟了下,“再叫小何給大院那邊打個電話,就說事情辦好了。”

程參謀立刻就明白了周幼棠的意思,點頭稱是。然而就在他們收拾好東西,往外走的時候,這位頂頭領導的腳步又停了下來。

程參謀抬頭,看見周幼棠回過頭,若有所思地問:“那個在營區門口見著的女兵,叫什麽名字?”

這天,孟憲到底還是沒能找到那隻逃跑的兔子。

出了這種事,大家原本愉快的心情都受到了影響,然而說了一會兒話,氛圍慢慢的又活躍了起來。隻有陳茂安,從剛才到現在,都沒說一句話。倒是輪到孟憲擔心他了,小聲問了他幾次,陳茂安都說沒事兒,她也隻好作罷。

倒黴的一天,隨著傍晚的到來劃上了句號。

張楚直接開著小吉普將孟憲送到了歌舞團大門口。送走這些人,孟憲一刻也不敢耽誤地回了宿舍,拿上東西就去了廁所。剛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就感覺到小腹有些脹痛,此刻一看,果然是來例假了。幸好早有準備,她簡單收拾了一番,回去便給自己衝了杯紅糖水,不等紅糖水涼下來,眼皮子就已經沉的睜不開。

極不踏實的睡去,差不多一個小時不到就醒了過來,睜開眼,看見唐曉靜正坐在對麵的**,捧著一本書在看。久久,不翻一頁。

一開始剛睡醒,腦子還不好使,孟憲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她在幹什麽。過了一會兒,她想明白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唐曉靜放下書,看著笑成一團的孟憲,臉上有些掛不住。咬了咬牙,不準備忍了,上前**了她臉蛋幾下,疼的她直求饒。

唐曉靜還有些意猶未盡:“要不是看你來例假,我才不放過你呢。”

孟憲知道她一語雙關,便挽住她的胳膊撒嬌道:“你怎麽知道我來了?”

唐曉靜斜看一眼桌子:“紅糖水還晾著呢。”

孟憲笑了笑:“今天上午都是我不好,你就別生我的氣了。”

唐曉靜哼一聲:“讓我氣消容易,你給我洗一禮拜的襪子吧,我就不生氣了。”

孟憲做作地嘟了下嘴:“我都特殊時期了,你還讓我幹苦力啊。”

“那怎麽著,就耍耍嘴皮子啊?哪有那麽容易。”唐曉靜乜斜她一眼。

“行。”孟憲深吸一口氣,像是做了多大決定一樣,使勁把唐曉靜推倒在**,就要去扒她的襪子。

唐曉靜被她逗樂了,笑著撓她癢,兩人算是冰釋前嫌了。

“不生氣了吧?”鬧完,孟憲靠在床邊,賣乖似的把頭湊到她麵前。

唐曉靜嗤笑一聲,輕推了一下她的額頭:“也是我這幾天煩心事太多,一時就沒控製住自己的脾氣。”

潘曉媛這個人,她們都了解,最愛搞些小動作惡心人。偏問起來還挺有說辭,讓人沒法跟她撕破臉,隻能生受著。她瞧不慣潘曉媛很久了,平時小齟齬也不少,這次吵架,多半也是借著孟憲宣泄自己的情緒,想想也怪對不住她的。

孟憲不知道她心中所想,隻當她還在為相親的事煩惱,便勸慰她:“好飯不怕晚嘛,會有的。”

“誰能保證晚來的就一定是好的呢?說不定也是沒人要的。”唐曉靜輕輕歎一口氣,讓自己不要再去想這些。她看向孟憲,“今天玩的怎麽樣?”

孟憲露出一個有些悵然的笑:“你估計都想不到,我今天都經曆了什麽。”

“怎麽?是好還是壞?”

“有好,也有壞吧。”她歎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唐曉靜看著她,撩了撩她滑落到額前的發,也沒再問。兩人沉浸在自己的心事當中,一時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