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B市,東郊。

這幾日來B市連日高溫,天氣悶似蒸籠,到了今天終於降下一場瓢潑大雨,洗刷掉了幾日來的熱氣。屋子的窗戶開著,時不時便卷進來一陣風,攜著一絲絲的涼意。

溫遠就站在窗戶前,濕透了的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可她依舊是不想動。溫行之從浴室裏走了出來,看著窗前那個小小的身影,吩咐道:“水放好了,進去洗個澡。濕掉的衣服放一邊,換洗衣服馬上就送到。”

溫遠聞言隻是站在原地,蹭著腳尖。溫行之解掉袖扣,看她依舊是不動,便催促道:“先洗,有事出來再說。”

浴缸裏的水溫度正好,溫遠泡了一會兒,終於感覺到一絲輕鬆。待到水溫轉涼,她拾起籃子裏的換洗衣服,動作緩慢地穿上了身上。

客廳裏,溫行之已經換了一身幹爽的衣服,微濕的發梢看出來洗過澡的痕跡。見她出,便向她招了招手,遞給了她一杯水:“把這個喝了。”

溫遠嚐了嚐,是衝劑的味道:“我沒感冒。”

“以防萬一。”

他看也不看她,將剛剛賴以寧連同衣服一起送來的外賣取了出來,食物已經有些涼,隻好放進微波爐裏加熱。一時間,整座兩百平米的房子裏,回**的隻有微波爐工作時微小的聲音。

“我不餓。”

溫遠躲在抱枕後頭,拒絕吃飯,又看著他將抱枕從自己懷裏抽走,把一份蝦餃和一份蛋花湯放在她麵前。蝦餃是外送的,可蛋花湯卻是剛剛她洗澡時他親自煮的,升騰的熱氣從碗裏冒出來,熏得她的眼睛熱熱的,似是有眼淚要冒出來。

“不餓也得吃。”

他難得有耐心,將筷子放到她的手裏,又將調羹放進湯裏,卻聽啪的一聲,溫遠將筷子摔在桌子上,又拿起抱枕遮住了自己的臉蛋。溫行之抬頭,視線落在她身上,才發現她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可要臨近了才聽見她輕微的啜泣聲。壓抑且顫抖,不像個孩子。

他是很少見她哭的。從小她是跟溫祁一起長大,溫祁不懂事,溫遠便老是受欺負。都是小孩子間鬧著玩的,大人們便不大管,原以為這丫頭一定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卻不想她沒他想的那麽糟糕。

有一次他從國外回來,剛入了門就看見家裏房頂上站了兩個人,一個紮著兩個羊角小辮的小姑娘叉著腰義正言辭地警告她的哥哥不準再欺負她,否則就去爸爸那裏告狀,一副正經的小模樣。他心裏不拿這兩個小人當回事,等到吃晚飯的時候,小丫頭經過成奶奶的提醒喊他叔叔的時候才正眼瞧了她一回,頭發似是剛洗過,又柔又順的,嘴巴甜甜地稱呼他,有些敬畏卻又勉強微笑的表情有趣極了。

一轉眼長得這麽大,大到這個丫頭都不拿自己當個孩子,開始像個大人。他是不喜歡她這樣的。

“溫遠。”

他伸手去抬起她的下巴,她掙不過,又被弄得有些疼,抬起頭的那一霎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雙眼睛毫無力度地瞪著他:“你怎麽能說話不算話?”

她想起他給她的那張名片,告訴她那是他的私人號碼,然而在她最需要靠山的時候,卻找不到他。

看著她莫名委屈地哭泣,溫行之怔了一怔,卻沒有哄她,隻是取過被她丟在一旁的毛巾,擦拭著她半濕的頭發。擦著擦著,她的哭聲漸漸變得微弱,他才重又開口:“溫遠,你說是誰一聲不吭從我家裏逃跑的?”

“……”

“是誰躲著我,不接我電話?”

“……”

“是誰自作聰明,反倒還要來怪我?”

溫遠幾乎是難以置信地看著溫行之,他何時成了這麽斤斤計較的人?亦或者說,關於她的事,他都清清楚楚?

溫行之俯身與她對視,看著她的眼睛裏分明夾雜著一絲的笑意,似是無奈。原本她是很有氣勢的,可送來的衣服有些大,她整個人縮在裏麵,顯得小巧至極,偏又不甘示弱地睜大眼睛瞪著他。看著這樣的她,溫行之著實有些內疚不起來,他拿著毛巾要去擦她的眼睛。溫遠揮開他的手,直接拽著他新換的襯衣袖子在臉上蹭了蹭。發泄完了才發現,這件襯衣是她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頓時又心疼地不得了。

溫行之眯了眯眼,彈了彈她的腦袋瓜,歎一口氣:“知道你是笨的,卻沒想到會笨到這種地步。”見她又要抗議,便將毛巾扣在她的腦袋上,一邊放慢動作擦拭著頭發,一邊說:“直接就這麽跑出來,若是沒遇上我,你是打算上哪去?”

毛巾罩頂,溫遠不自在地動了動:“反正我不能待在家裏了。”

“有人訓你了?”

“……嗯。”

“為什麽?”

沉默了下,她答,“因為我把高考誌願改了,改到了T市。”

“為什麽不想留在B市?”

溫遠不知該如何回答,她覺得自己在這些人麵前簡直就是一張白紙,做什麽都被看得透透的,“沒有為什麽。”

她小聲嘟囔了一句,說完腦袋便被抬了起來。溫遠有些驚慌地看著他忽然壓近,原本便有些心虛,在他的注視之下心跳更加快了,簡直是要跳出來。一雙閃爍的眼睛也眨得越來越快,呼吸,也跟著局促了起來。她舔了舔嘴唇,想說些什麽,卻見溫行之的視線忽然落在她的唇上,連帶著表情也有些變化。是她看不太明白的變化,沒等她深究,溫行之便鬆開了她,拿走她麵前的那盤蝦餃,轉身離開:“飯有些涼,我去熱一熱。”

溫遠睜大眼睛看著他,末了鬆了一口氣,縮回到沙發上,渾身無力,心卻依舊劇烈地砰砰跳個不停。因為,有那麽一刻,她幾乎以為他是要吻她的。

當晚,溫行之並沒有送溫遠回家,卻也沒有再多問,直接打發到她之前經常睡的房間讓她早一些休息。之後,他自己卻有些睡不著,在書房枯坐了片刻,撥通了溫家大宅的電話。

電話接的很快,看樣子是一直在等。

“行之,怎麽樣了?”

他垂首看著襯衣上的袖扣,是他在她送過來的生日禮物中發現的,並不是什麽寶貝的東西,隻是此刻看來,微微發光的棕色,倒是像極了她的眼睛。那邊的聲音有點急切,溫行之的聲音卻顯得不鹹不淡:“睡著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

溫行之拿起手機走到窗邊,在室內他沒有開空調,因為今晚實在是涼快的很,“嫂子那邊怎麽樣?”

溫昶禮沉默了幾秒,說:“吃了點藥,也睡下了。”

“最好還是去看看醫生,我這邊有不錯的人選,可以為嫂子介紹。”

“不,不用不用!”溫昶禮急忙否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便放緩了聲音說:“我自己能做安排,還得,還得她願意去才行——”

“溫大哥。”溫行之淡淡地打斷他,“你覺得這樣拖下去像話嗎?”

回應他的是一片沉寂,溫行之也並不著急,靜靜地佇立在窗前,直到那邊傳來溫昶禮略顯沙啞的聲音,“這麽些年,是我對不住她。還有遠遠,這個孩子,我沒照顧好,沒關心到。”

“我打這通電話不是為了聽你的自責。”

“行之,你讓我說完。”溫昶禮語氣似是有些哀求的意味,“今天為了溫遠誌願的事,我跟她的班主任方老師通了電話,也知道了孩子上高中這幾年你對她多有照顧。我慚愧,慚愧自己這個父親沒做好。”

溫行之的唇抿得很緊,沒有說話。這讓溫昶禮更加尷尬,他想了想,強迫自己開口:“起初雨芬說我還不信,但後來我一個人靜下來想一想才明白,丫頭定是知道什麽了。”緩慢一頓,他不解地低歎,“到底是什麽時候呢?家裏人肯定不會對她說這些,她這是從哪裏聽來的。難道是——”

電話那頭的聲音陡然變得緊張,溫行之下意識地握緊手機:“怎麽?”

溫昶禮幾乎是有些懊惱地說:“我想起來了,那還是在遠遠小學快畢業的時候。”

那時B市對初中新生入學的政策還是劃片分,喬雨芬對溫遠分的學校不是很滿意,正好溫昶禮在家,她便讓他走走關係給溫遠換個學校。溫昶禮倒跟她意見不一,溫遠分的那個學校是B市最先實行素質教育的學校,實行的是學分製,學的東西倒是多,就是對學生管理太鬆散。喬雨芬的意思是給她轉到另外一個區的學校,那裏雖然遠一些,但老師們管得嚴,每年B市最好的高中的新生有一半都來自這個學校。溫昶禮考慮再三問過溫遠的意見,溫遠不想轉學,他便尊重了溫遠的意願,後來被喬雨芬催了幾次,催煩了兩人便大吵了一架。他還記得她說的話:“這孩子抱回來養是你的意思,我之所以沒有反對,是知道那沒用。你說你常年在外,讓這孩子給我做個伴,那意思就是這孩子歸我管。現在這算什麽情況?好人都讓你來做?我告訴你溫昶禮沒這麽好的事!她必須換學校,我不能讓自己的心血毀在這個破爛學校!”

那時喬雨芬的偏執性格便初露端倪,放在別的事上倒是無妨。隻要涉及到孩子們的事,尤其是溫遠的事,她永遠都是一副完全掌控的姿態。有時,他甚至感到迷惑,這個女人,對這個不是自己甚至不是溫家的孩子,到底是愛還是恨?

“吵完架我就被派到國外了,臨出家門前隻記得丫頭站在院子門口看著我,想上前又不敢的樣子。估計她是在那個時候知道了些什麽。而且溫遠來家裏的時候溫祁也懂了點事,不知道有沒有對她說過什麽。”越想下去溫昶禮越是煩躁,“真是亂了套了。”

溫行之一直靜靜的聽著,末了輕輕地笑了一下,在溫昶禮聽來,竟有種說不出的意味:“確實是亂了套。”

這一通電話並未讓溫行之睡得安穩,間或打開電腦處理一些工作,合上電腦枕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了片刻,再睜開眼時天已微微透些亮光。他揉了揉眉間,起身向外走去。

走到溫遠房門前時,看見門開著,而溫遠正縮在寬大的衣服裏捂著夏涼被坐在**發呆,聽見腳步聲慢慢地抬起頭,看見是溫行之,又撇過了頭。

溫行之似是並不在意她此刻對他的仇視,凝視她片刻,問道:“什麽時候知道的?”

溫遠聽明白了溫行之話中的意思,脊背一僵,仍是沒有說話。

溫行之不打算勉強她,將賴以寧為她準備的另一套換洗衣服遞過來:“不想睡了就起床,吃過早飯我送你回去。”

“我還不想回家。”溫遠小聲地抗議。

溫行之不為所動,他不緊不慢地問:“那你還想不想上大學?”

被把住了命門,溫遠猶豫了下,還是乖乖的聽了話:“好吧,我跟你回去。”

經過一場暴雨,溫家院子裏的花打蔫了一大半。

成奶奶無心侍弄這些花草了,一大早站在院門口,神情有些焦慮。溫行之帶著溫遠進了院門,甫一抬頭,就看見成奶奶邁著碎步走了過來。

“您慢點。”

溫行之虛扶了她一把,成奶奶看看他,又看看溫遠,當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躊躇了片刻,才開口說:“我看還是等會再進去的好,這樓上——”

話音未落,便聽見砰的一聲,接著便是器皿落地時特有的破裂聲。聽那聲音,是從一樓溫昶禮和喬雨芬的房間裏傳來的。

溫行之很快了然,眉頭微微一蹙,回頭對溫遠說:“你先跟成奶奶回房間。”

溫遠搖搖頭:“我,我想去看看媽媽。”

他低頭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轉身走了。溫遠與成奶奶對視一眼,沉默地跟在了後麵。

臨近喬雨芬所在的房間時,房門忽然打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這個人溫遠認識,是大院衛生所裏的醫生,是專門安排給首長們及其家屬看病的。

此刻這位姓張的醫生苦著一張臉,搖了搖頭。溫行之向他頷了頷首,側身進了房間。屋裏的情況簡直比院子裏還要糟糕,往日幹淨的被褥上一灘一灘的水漬,像是熬的藥被扣翻了一般。喬雨芬披頭散發著,正對著溫昶禮發難:“你把醫生叫家裏來是什麽意思?我告訴你溫昶禮我沒病!我—沒—病!”最後三個字幾乎是歇斯底裏喊出來的,恐怕這個家裏的每一個人都能聽得見。

溫昶禮似乎是全沒了脾氣,隻哄著她說:“那我把這被子換了好不好?濕了捂著對腿不好。”

喬雨芬冷哼一聲:“我這腿都不好多少年了,你現在知道來關心我了?假惺惺!”

溫行之一直沒說什麽,站在那裏看著溫昶禮親自為喬雨芬換被子,麵無表情。溫遠偏了偏頭,看見一個護士拿著盛好的藥向這邊走來。熬的中藥太苦,喬雨芬不願意喝,便隻好喝西藥。

溫遠抿了抿唇,在護士經過的時候伸手端過了盤子:“我來吧。”

她端著藥向房間裏麵走去,還沒走到床前,喬雨芬便謔地一抬頭,死死地盯著她手中的盤子。溫遠被嚇了一跳,可還是硬著頭皮往前。

“你站住,你別動。”喬雨芬忽然開口,“你手裏端的是什麽?”指指溫遠,她又衝溫昶禮吼,“她端的是什麽?我說了我沒病,你們一個二個灌我藥是什麽意思?巴不得我早死是吧?”

溫昶禮忙控住她:“沒說你有病,隻是喝了好好睡一覺,醒了就沒事了。”

“我不喝!”喬雨芬猛捶著床,忽的又抬起頭,向溫遠撲過去,“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溫遠已經被嚇傻了,站在原地忘了動彈,怔怔地看著喬雨芬對她張牙舞爪。忽然一道強力拉扯了她一把,還未反應過來,一個身影已經站在了她的麵前,伸手穩住了喬雨芬。

看似沒有用多大的力,可喬雨芬卻掙脫不了。

“行之。你!你放開她!”溫昶禮急得話都要講不全了,慌忙過來扶住喬雨芬。

溫行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鬆了手:“你願意這麽耗著就隨你便,若出了什麽事,別怪我沒早提醒你。”

溫昶禮伺候喬雨芬的動作頓了頓,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示意成奶奶帶溫遠出去。

混亂的一切讓溫遠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成奶奶將她送回房間,安置在**,看著她的模樣,哀哀歎了口氣。

溫遠看著她,眨了眨泛紅的眼睛,鑽進了她的懷抱:“奶奶,你說我是不是錯了?”

成奶奶小時候她受了委屈一樣抱著搖晃著哄著她,心疼她,又忍不住歎了口氣:“倔丫頭。”

大鬧了一場之後,喬雨芬住了院。溫昶禮這段時間擱下了所有的工作,衣不解帶地照顧在左右。

喬雨芬的情緒是控製住了,可像是耗費了很大的精力,住進醫院以來情緒十分低迷。按照醫生的話來說還是得慢慢調理,同時接受心理治療。溫昶禮一考慮到喬雨芬對治療的抵抗性,便就有些猶豫。

溫遠是每天都來醫院的,陪成奶奶來醫院送飯,可是卻不曾進過病房。父親進出看見她,也並沒有說什麽。他們兩人是都不敢冒這個險的,生怕喬雨芬一看見溫遠,就又舊態重現,使得局麵更不可收拾。

自從那日B市降了一場暴雨,這幾日每到傍晚便會零星下些小雨,次日依舊是陽光高照,空氣熱得灼人。溫遠站在病房走廊的盡頭的窗戶邊等著成奶奶出來,窗外有顆古樹,聒噪的蟬聲聽著她心煩。溫遠一惱,把伸至麵前的枝椏掰斷了。

中午,醫院的人依舊是多。從這裏可以看到醫院的大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轎車,看得她有些發懵。直到一輛眼熟的轎車向這邊開來。

溫遠起初是沒反應過來的,因為喬雨芬入院這幾天,溫行之一直沒來看過她。她愣愣地看著他下了車,又看著他向這邊走來,一時不查,手中的樹枝就掉了下去,正好砸在了溫行之的身上。

溫遠微窘,準備等他上來之後跟他道歉。可一看他淡定的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樣子,溫遠又把話咽了回去。

溫行之眯眼看著有些不自在的溫遠,問道:“大中午的,你站在這做什麽?”

“成奶奶送湯,我跟著一塊來的。”溫遠指指門口,乖巧地說道。

“怎麽不進去?”

“……”

“湯送了幾天了?”

“……沒幾天。”

“你就天天在這外麵等著?”

溫遠不吱聲了。溫行之也沒難為她,問完之後,直接推門而入。感知到麵前那種他獨有的強大氣場消失,溫遠才紅著臉小聲嘟囔:“要是關心我,就別老用一副質問的語氣好不好。怪嚇人的。”

溫行之這趟來是溫老爺子吩咐他過來的。按理說,兩家關係這麽近,他是該常來探望。可對於這個妻子住院以來一直沒露麵的人,溫昶禮並沒有半分責怪,見了麵也無甚抱怨。他將手中的湯匙交給成奶奶,和他一起來到了外間。

正午的陽光落在室內,溫昶禮請他坐下。

“我想跟你說說溫遠上大學的事。”

甫一坐下,便聽到這樣一句話,溫行之頓了一下,繼而微笑:“你和嫂子都在,這件事恐怕還輪不到我插手。”

“行之。”溫昶禮一臉慚愧的表情,“我就不跟你說二話了,你照顧遠遠比我多,她對你要比對我親近許多,我想——你能不能做做她的工作?”

溫行之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清亮,聽到這話幾乎沒有一絲波瀾:“我不明白嫂子為何將溫遠去T市讀書這四年看得這樣重,我想她這麽做恐怕也是有心鍛煉自己,這可算好事一樁,犯不著如此小題大做。”

“我也知道,可,可你看雨芬現在的樣子!”溫昶禮有苦說不出。

溫行之手指輕輕敲了下大理石桌麵,考慮了片刻,說:“溫大哥,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聽你談談溫遠的親生母親。”

溫昶禮一驚,實在不懂得他突然轉換話題的用意:“說那個做什麽?”

溫行之沒說話,表情卻是不為所動的。溫昶禮隻得歎一口氣:“我已經快要二十年不曾提起她了。”

那是一個很美麗溫婉的女人,跟他可算是同學。兩人同時就讀於國內一所名校的外交學院,隻不過,他要比她的大上三屆,她初入學時,他已經臨近畢業了。

按理說是沒有機會認識的,快畢業的那一年幾乎他都不怎麽在學校出現,因為那時候緊缺人才,尤其是他這樣精通外語的外交人才,再加上背景了得,還沒畢業,就被挖進了外交部門做助理,前途是一片光明。

就是憑借這這份優秀,母校的外交學院院長親自邀請他給當年新入學的新生做演講。也就是在這次演講當中,他認識了她,那個在他演講時坐在第一排,並且始終用熱忱且明亮的眼神注視著他的女孩。這讓他感到驚訝,又微微有些驕傲。

他想她是喜歡他的,而她接下來的行動也證明了這一點。他的演講她一次不落;經常會向他請教問題,而且態度很認真,絕非是故意搭訕;利用假期時間到他工作的地方實習,陪他一起忙到淩晨一點。這樣大方從容的追求,並不讓他感到煩惱,甚至頗有些享受。哪怕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已有了婚約。

“後來我常常後悔,若是早些跟她說明,她也不至於陷得太深。”溫昶禮神情有些悵然,“行之你大概不知道,她是一個很倔的女人,知道我們不可能之後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離開,她那時經濟條件算不得好,但我給她的資助卻是半分沒要……”

聽了這個故事,溫行之的表情並無太大起伏,他用清冷的眼神看著溫昶禮:“動心了?”

“行之!”溫昶禮被他問的有些惱火。

溫行之笑了笑:“不必覺得難堪,那樣優秀的女人,你若說沒有感覺反倒是虛偽了。”

溫昶禮尷尬了好一會兒,硬梆梆地說:“後來,她在國外嫁給了一個研究高分子物理的留學生,兩人一起回的國,並資助了不少藏地的貧苦學生。在溫遠一周歲的時候兩人去了趟西藏,遇到一次山體坍塌滑坡,一行的人無一生還。再後來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他當然知道,而且還記得很清楚。他記得溫昶禮是如何不顧喬雨芬的阻止徹夜趕到了西藏,又是如何為了收養已經沒有一個親人的孩子低聲下氣懇求她的。總之,那一場鬧了很久,但孩子終歸還是留了下來。取名溫遠,是因為她的母親名字當中,有一個遠字。

溫行之眯了眯眼,從回憶中收回了思緒,他看著溫昶禮,淡聲說道:“所以你現在清楚了,嫂子的病根並不在溫遠,隻是你這個做父親的太窩囊。”

這對溫昶禮來說,簡直是**裸的諷刺:“事情不出在你身上,你當然可以說風涼話!”

溫行之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風涼話?你對溫遠的親生母親念念不忘,所以你收養了溫遠。你對嫂子心有愧疚,所以哪怕就算你想,也不敢在她麵前太過疼愛舊情人的孩子。你常年在國外,所以把溫遠當做貼心小棉襖一樣送給嫂子,讓她伴其左右。嫂子對溫遠的超強控製欲可以說是你一手造成的,現在她離不開溫遠了,費盡心血要將想讓她**成自己想要的樣子留在身邊,而你——”他看他的眼神像是裹著一層薄冰,“為了嫂子這個寂寞的可憐人,為了擺脫自責和內疚,竟然要去委屈一個孩子?你有考慮過溫遠的感受嗎?說你窩囊隻怕都是輕的!”

溫昶禮幾乎是不敢相信地看著溫行之,而溫行之顯然已對他失望之極,彎腰拿起車鑰匙,他直接轉身離開。

溫遠正百無聊賴地等在門外,見溫行之突然出來,臉上尚有未來得及消褪的薄怒,她嚇了一跳。隻是還沒來得及問,就聽見他說:“過來,我送你回去。”

溫遠有些猶豫,但溫行之絲毫不給她拒絕的機會,轉身沿著就近的樓梯下了樓,她也隻好跟上。

一路上,溫遠看著他抿緊的薄唇,都不敢說一句話。直到到了家門口,她要下車的時候,一路一言不發的溫行之開口叫住了她。他看著她,說: “這幾天你不要再去醫院了。”

溫遠聞言要反對,被他用警告的眼神止住了。

“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剩下的事情也用不著你操心。”他說,“若真有事,也不要急著做決定,等我回來再說。”

溫遠點點頭,他又不放心地囑咐:“記住了,等我回來再說。”

“我知道了。”溫遠小聲咕噥一句,“你要去哪?”

“突然有點事,要離開B市幾天。”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太過冷淡,溫行之緩和了下情緒。他看著溫遠,似是還有話要說,可這姑娘一臉餘驚未了的表情讓他隻好作罷,“行了,進去罷。”

溫遠乖乖地進了大院,想起什麽,她轉身喊住溫行之:“我的成人禮你還要參加呢,沒幾天了。”

不知怎的,渾身殘留的怒意突然就煙消雲散了。他看著她那副生怕他忘記的表情,挑一挑眉:

“這個我自然不會忘的。”

非但不會忘,他其實是有些期待這個姑娘站在頒獎台上,睥睨全場的樣子。那種她從不曾有過的驕傲樣子。

溫祁是整個家裏最後知道喬雨芬住院的。

他來的很突然,溫遠正好也在,看見他嚇了一跳。溫祁看看溫遠似是有話要說,然而醞釀了許久隻丟出一句:“你在這等我。”

一副要算賬的語氣,聽得溫遠有些忐忑不安的,她在病房外徘徊了許久,等了快一個小時,溫祁才推門而出。

他深深看了溫遠一眼,“在這站著幹什麽?當門神?”

“我願意。”溫遠不自在的蹭蹭牆。

溫祁抬手就給了她一個爆栗子,“跟我下樓。”

今天的天氣還不算太熱,溫祁慢慢地在前麵走著,走到醫院的一個小花園時,停了下來,轉身看著磨磨蹭蹭的溫遠。看著她漸漸走近,忙出聲叫了句停。溫遠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隻見他麵無表情地注視著她,忽而略顯神秘的一笑,然後從一直搭在臂彎的西裝口袋裏拿出一盒牛奶,香蕉口味的,遞給了她。

“怎麽樣,我這哥哥當的稱職吧?”

他習慣性地等著她的反駁,可沒想到卻等來了她的眼淚。溫遠也不知道原因,鼻子忽然一酸,眼淚沒經她允許就掉下來了。一切很突兀,卻又那麽順理成章。

“你不怪我?”

“我是想批評你兩句。”溫祁煞有介事,“可一想從小到大我欺負過你不少次,這次也就算了吧。”

溫遠覺得更難過了,從小他們爭吵都是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唯有這一次,他卻說算了。她擦了擦眼淚:“你以為現在拿盒牛奶給我,我就能原諒你了?”

溫祁笑笑,帶著成熟的味道。等到溫遠情緒穩定之後,兩人挨著草坪邊的長椅坐了下來。溫遠嚐了口牛奶, 啞聲問:“你怎麽忽然回來了?”

她記得,喬雨芬入院這事,是一直瞞著溫祁的。

“往家裏打電話了,成奶奶接的。憑我這智商,兩三句就能套出話來。”

溫遠扯了扯嘴角,似是笑話他。

“溫遠。”溫祁突然叫住她,看著遠處草坪上玩耍的小朋友輕聲問,“為什麽要離開?”

為什麽要離開?溫遠眯眼看著漸入暮色的天空,覺得這是一個不好問答的問題。

小學畢業親耳聽到了父母之間那場爭吵,對於十幾歲的她來說,那簡直是一場災難。依偎生存十幾年的父母竟不是親生,這樣的打擊她定然是承受不了的。

可依舊還是畏懼父母,在父親走後,她沒有向母親求證,而是找了成奶奶。成奶奶在這個家大半輩子了,什麽事情不知道,但又怎麽可能告訴她?無奈之下,小溫遠威脅說自己要離家出走。這可嚇壞了成奶奶,萬般無奈之下,她將真相告訴了她。

“其實我還不如不知道真相。”溫遠轉過頭,明亮亮的眼睛正視他片刻,“那樣我就不會想你對我不好,是不是因為我搶走了媽媽一半的注意力。爸爸常年不在家,是不是因為我跟媽媽有了隔閡。媽媽偶爾會對著我發呆,是不是因為她看到我想起了另外一個人我。我想我應該走遠點,這樣一切都可能好一些。”

“亂想!”溫祁皺著眉,訓斥她道,“沒人討厭你,知道嗎?”

溫遠笑了笑,沒有再說話,隻是抱住他的手,把腦袋埋進了他的臂彎。其實他還有一句話沒有對溫祁說,那句她曾經無數次想要問出口的話。

她想,是不是她走遠一點,所有的一切都會好一些?

溫祁來過之後,喬雨芬的情緒明顯好了起來,看到溫遠也不會有過激的反應,就好像回到了之前和藹可親的樣子,就像是全然忘了之前的事情一樣。

溫遠看著這樣的她,是有些不知所措的。但溫昶禮卻是高興的,在喬雨芬好轉的第四天,給她辦了出院,回家靜養。喬雨芬出院第二天就是成人禮舉行的日子,溫遠翻出了校服,正打算給溫行之打電話的時候,母親忽然推門而入。

“媽媽。”

溫遠順手扣下電話,喬雨芬看見了,笑了笑,“在給誰打電話,怎麽還神神秘秘的?”

“沒,沒有。”溫遠有些結巴地否認。

喬雨芬見狀也並不逼迫她,隻說:“媽媽有件事想給你商量商量。”

一聽她的語氣,溫遠心裏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您說。”

“前幾天你爸爸去了趟市教育局,雖然你是被T大給錄了,但是這檔案還沒有提走,我想可能還有轉寰的餘地。你先別急,聽我說——”見溫遠一副要開口的樣子,喬雨芬阻止了她,“隔壁溫老爺子一向不喜歡家裏人做事依仗家世,但我想,既然有這種關係,不用也是浪費。你爸爸為政,能不要欠人情還是不要欠的好。但你溫小叔他是個自由人,社會關係也很廣。”

溫遠大致明白了喬雨芬的意思,心一提,“您是說?”

喬雨芬正視著溫遠,臉色不如之前紅潤,大病過後仍有蒼白,但笑容卻是大方得體且從容的:“前段時間你爸爸跟他提過了,說是他在A大那邊有熟人,就讓他幫咱們介紹幾個人,轉一下關係。如何?”

溫遠猛然覺得手心一涼,有些站不穩。她蒼白著臉抬頭,“他答應了?”

喬雨芬合掌一笑:“這兩家誰還不知道他的脾氣,他不答應的事,誰能逼他做?”

是的,他不答應的事,無人能逼他做。溫遠猛吸一口氣,“我想,考慮考慮。”

午飯後,趁著喬雨芬睡覺的功夫,溫遠鎖好房門開始撥電話,卻不料溫行之的電話是關機狀態,撥不通。溫遠又撥了溫昶禮的電話,是秘書接的,告訴她溫昶禮正在開會,不方便接,有事代為轉達。無奈之下,她最終撥通了賴以寧的電話。

“溫遠?”

溫遠擦了擦額頭的一層細汗,“我想問問,他在T市嗎?”

“溫先生現在人不在T市。”

“那他在哪裏?”

“按道理應該去了W市。”賴以寧的聲音難得有些猶豫,“但也可能會去美國,具體的溫先生並沒有交代。估計這兩天就會回來,遠遠你有事?”

陽光下,溫遠出了一身冷汗。她動動嘴唇想要說話,可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唯有顫抖著手掛掉電話。她從來沒有這樣不知所措過,就算是前幾天與父母對峙,且喬雨芬發病在家中大鬧,她也沒有這樣害怕過。這種斷掉所有後路,無依無靠的感覺,她從來沒有過。

她想起溫行之走之前說的那六個字:等他回來再說。原來他要說的,是這個嗎?

是夜,B市又下了一場雨。

溫遠早早的吃過早飯,臨出門前,喬雨芬塞過來一把傘:“這幾天天氣陰晴不定,拿把傘好以防萬一。”

“謝謝媽媽。”

“傻孩子就愛說傻話。”喬雨芬還是如以前那般慈愛地看著她,打量著她一身的校服,像是忽然想起一般,“今天就是成人禮了吧,可惜我這身體還沒恢複好。不然是一定要去的。”

溫遠扯扯嘴角,笑得很恬靜:“沒關係,我給您捧回個獎狀。”

喬雨芬也是難得看她這樣乖巧,愣了一下,擺手讓她離開。

溫遠想了想,走到門口還是停了下來,她知道自己注定要讓她失望了:“媽媽。”

“嗯?”剛走到房間門口的喬雨芬轉過身。

“我昨晚想了想,覺得還是之前的誌願更適合我,所以換學校這件事,還是算了吧。”

說完她沒再看喬雨芬的表情,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很久之前,久到她還是一個剛剛小學畢業即將踏入初中的小女孩兒時,她經曆了這樣一次強製性換學校。那時她不願意走,不是貪圖原來學校那寬鬆的學習氛圍想偷懶,隻是因為那個學校有她一直從小學一年級玩到大的玩伴兒,她們初中分在了一個班,她不想跟她分開而已。後來她不得不轉學,臨走前她跟女孩兒道別,兩人眼淚汪汪的。轉學之後,兩人一開始還約著一起玩兒,直到後來有一天,她走在大街上,看到自己最好的朋友跟另外一個女孩兒手牽著手從她麵前走過。臉上的笑容,與同她一起玩耍的時候,一模一樣。最終,她們還是漸行漸遠了。溫遠不知道自己後來再也沒交到一個女性朋友的根源是不是因為這件事,但她知道,在街上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有什麽東西向她告別,再也不見了。

她從不懷疑喬雨芬對她的好。她像個媽媽一樣關心她,愛護她,但前提是她一定要走在她規劃好的那條路上。稍有偏差,她似乎看上去就不那麽高興。比如她不乖乖寫作業,考試成績不好,在外人麵前表現不好,都會讓她或是生氣或是失望。在那之後,她隻會告訴她下次要做的更好,而不會鼓勵她,告訴她慢慢來。起初她以為,隻是母親對她要求嚴格而已。可慢慢的,她感到越來越累,越來越喘不過氣。她想停下來,但又不得不被迫繼續往前走。

其實去T市上大學,並不是她真的就此要逃走。她舍不得,舍不得這個家。哪怕她想了成千上萬次,後來改高考誌願的時候,心裏還是有那麽一絲難過。那時候她就知道,她舍不得。可她也想歇口氣,想真正的為自己做一回主,過過與之前不同的生活。事到如今,隻是如此而已,就這麽難嗎?

她發現,即便是知道他可能答應家裏幫她改誌願,她還是渴盼著他可以過來參加她的成人禮。事到如今,她可以毫不諱言的說,她喜歡他。可也正是如此,所以她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她喜歡他,但他並不屬於她。她所擁有的的隻是這份喜歡帶來的苦惱和糾葛而已。意識到這一點,溫遠笑了笑,笑得很苦澀。

忽然一陣哨聲吹來,溫遠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走到籃球場來了。裏麵有不少人在打球,她無心駐足,正準備離開的時候,竟意外地看見了蘇羨。

他正在跟一幫學弟打球,穿著他貫穿的那身戰袍,恣意地沒有一點來參加典禮的樣子。溫遠站在原地看著他,而蘇羨也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從球場上向她看來,微微露出一個笑容,將球丟給隊友,跑出了籃球場。

“怎麽不踢了?”溫遠打起精神,問道。

“就是玩玩。”蘇羨毫不顧忌地用球衣撒了撒額頭上的汗,看著她這一身裝扮,揶揄道,“這校服是高二的吧?”

居然歧視她不長個,溫遠瞪他一眼。蘇羨哈哈一笑,和她一起走到路旁古樹下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雨後的天氣並不像之前那樣熱,雖有太陽,卻也有習習的涼風。溫遠感受到一絲舒爽,坐在椅子上簡直不想動,直到蘇羨碰了碰她的胳膊:“去了哪個學校?”

“T大。”溫遠有些心虛。

“不是說留在B市嗎?”

溫遠含糊地唔一聲,不答反問:“你呢?”

她以為他定要給出一個讓她羞愧的答案,卻不料蘇羨轉過頭輕輕一笑,清雋又惑人:“我啊,我出國。”

溫遠故作恍然大悟狀:“那咱們兩個不是半斤對八兩?!”

越是虛張聲勢的人越沒有底氣,這話說的真是對極了。相比溫遠,蘇羨簡直太淡定了。他看著她,目光帶笑,卻又顯得很空:“是啊,我這是猜中了開頭,卻猜錯了結尾。”

“蘇——”

溫遠底氣不足地碰碰他,卻見他忽然湊過來問:“你還記得咱們兩個啥時候認識的不?”

溫遠著實茫然地想了好一陣子,蘇羨便得意洋洋地笑:“是初三,那時候你頭發也是這麽長,還帶了個黑框眼鏡,走在人群當中就是個路人甲。”

溫遠實在不能理解蘇羨今天為什麽說話這麽惡毒,她低下頭,小聲說:“我現在也是路人甲。”

蘇羨笑笑,似乎是很費解地問她:“那你說,我怎麽就喜歡上個路人甲?”

溫遠還想反駁他,可等她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的時,陡然渾身僵直:“你——”

蘇羨似是渾不在意,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還是你聰明,早戀都是沒好下場的,所以幹脆不談。你看我,又是早戀又是暗戀,現在還不是這結果。你說話啊?真嚇傻了?我記得上次收到我情書時你也不是這反應……”

溫遠打斷他的絮絮叨叨:“你說,上次那封信是你寫的?”

“是我寫的。”蘇羨大方的承認,隨即又自嘲地笑笑,“我有段時間真恨不得抽自己幾巴掌,你說我當時承認的話咱們兩個說不定早在一起了。我現在承認了,你還能要我嗎?”

溫遠看著這樣的蘇羨,忽然覺得很難過,她用手打他:“你說還來得及嗎?”

蘇羨怔了怔,笑了:“是啊,以後追女孩兒可不能這樣了。不能猶豫,該出手時就得出手。”

溫遠沒說話,隻覺得嗓子疼的難受,仿佛有什麽東西,不上不下。蘇羨亦不敢再去看她的表情,他站起身,偏過頭:“我走了,溫遠。”

“你不參加成人禮了?”

“都要出國的人了還參加這個幹什麽?”蘇羨故作瀟灑地伸展雙臂,“來,擁抱一個。”

溫遠看著他,幾乎就要哭出來。蘇羨的眼眶也終於泛紅,他抱住了她,在她耳邊留下一句話,轉身走了。

他說:“這句話現在說也來不及了,但我還是想告訴你,那封信,我寫的都是真的。”

因為典禮開始在即,校園的人慢慢地多了起來。

溫遠始終坐在那個長椅上,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蘇羨寫給她的那封情書,她記得他的信裏說了這樣一句話,他說他喜歡她,想跟她上同一個大學。再往前,她還記得他老是旁敲側擊地問她要報什麽學校。她其實都記得,卻總裝作不知道。

溫遠忽然有一種被欺負了的感覺。她奮力掙紮,甚至不惜自欺欺人,到頭來卻被蘇羨這麽一席話戳破了全部的假裝。他說的對,早戀都是沒有好結果的。她在這樣一個年紀喜歡上那樣的一個人,除了自以為是的孤勇之外,什麽也得不到。偏偏她還那樣傻,將這一切都當了真。

溫遠想抱膝大哭,她知道她還小,還年輕,可以撿起自己的尊嚴,放棄不愛自己的人。可再怎麽自我安慰,她還是覺得難過,於是抹幹了臉上的淚,翻出手機,撥通溫行之的電話。

電話照舊是在等待接通,溫遠沒等那頭提示她無人接聽,直接說:“我知道我從來都不聰明,你也拿我當個笨蛋,可我現在不能再這麽下去了。你別仗著我喜歡你就可以隨隨便便地欺負我,敷衍我。我告訴你,我再也不喜歡你了,我要把你忘掉,從現在開始!”

她自以為非常果決,也非常滿意。然而在她看到顯示屏幕時,卻驚呆了——電話竟然接通了!

溫遠呆呆地看著手機,屏幕顯示還保持著通話狀態,不是她不敢掛,而是她此刻已經反應不過來了。她剛剛,在電話裏說了什麽來著?

溫遠回過神來,猛地扣掉電話,她覺得自己不能再在學校呆著,否則見到他她一定會瘋了不可。隻是她剛跑到校門口,就看見一輛黑色的轎車遠遠地想這邊開來。她與車裏的男人對視兩秒,拔腿就向反方向跑去,完全不顧身後傳來的喊聲:“溫遠!”

她慌不擇路地跑向學校後麵的一條窄巷,一顆心幾乎都要跳出來了,腦子裏此時此刻隻有一個想法。不能讓他逮住,她完全不能麵對他。

溫行之也被她氣的夠嗆,車子在巷口一停穩,他就立刻下車去抓人。幸而他手長腳長,很快就追上了溫遠,一把拽緊她的胳膊:“你跑什麽?”

溫遠被他握住鉗製住,根本不敢抬頭看他,隻是手腳並用地要掙脫:“放開我!”

溫行之非但沒放開,還將她的兩隻胳膊都鎖緊,另一隻手則握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都抱了起來:“先跟我上車。”

被人用這樣的姿勢抱著,溫遠幾乎羞愧至死:“你放開我!你快點放開我!”

溫遠使出吃奶的勁要掙脫,兩條腿使勁踢著她,肯定是要會疼的,卻還不見他鬆手。一時間委屈難當,溫遠嗚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你怎麽能這麽討厭?”

這一哭終於讓溫行之有所動容,他鬆了鬆攥緊她胳膊的那隻手,側頭看了看她近在咫尺,哭成花貓的那張臉,有些頭疼又有些無奈。

“溫遠。”

他沉聲叫她的名字,結果她立馬紅著眼睛怒瞪回來,像一隻受驚又憤怒的小兔子:“放我下來!”“不行。”溫行之平靜地看著她,下意識地又收緊了雙手,“你現在不怎麽聽話,所以我不能放你下來。”

溫遠咬著牙又要掙脫,溫行之麵不改色地走回到車子前,對目瞪口呆的賴以寧說:“回東郊,馬上。”

溫遠發燒了,就在這種緊要關頭。

幾日連續的陰雨讓這個城市變得有些涼,不至七點天便全黑了下來。溫遠睡得迷迷糊糊時,感覺到有人再給她打針。微疼的觸感讓她動了一下,接著便有一雙手扣住了她,不帶強製,卻也讓她動彈不得。

一針過後,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直到再次被熱醒。渾身發了點汗,將醒未醒之際的溫遠將蓋在身上的被子扯了扯,好不容易進來了一絲涼氣,她舒服地幾乎要慨歎一聲的時候,有一雙手伸過來,給她蓋好了被子。溫遠尚未清醒,隻知道憑借本能再一次將被子拉開,沒成想那人又伸手過來,這一次將她裹了個嚴實。

她轉著眼珠打量了一下這房間,又將視線落在溫行之身上。

“醒了?”

他的聲音直接就讓她回過神來,也順便讓她想起了她是怎樣被這個男人抓回來,就是怎樣燒得渾身無力在車上暈過去的。於是溫遠哼了一聲,又躺了回去,順便用被子蒙住了頭。

她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渾身熱得難受,悶在被子裏便不舒服極了。不過她存了心氣溫行之,就不急著出去。然而她在被子裏悶了好久,卻聽見哢嚓一聲關門聲。他竟然出去了!

溫遠氣得直接撩開被子,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又是難受又是委屈。找不到鞋,索性光著腳下床。剛走沒幾步,房門忽然又開了。

溫行之端著一杯溫水和一盒藥進來,看著她立在房間中央的模樣,眉間微微一動,“光著腳幹什麽?”

溫遠氣沒吭聲,開始四下找鞋。一雙拖鞋及時地遞到了她的麵前,還是她上次來這時穿過的那一雙。鞋麵刷的幹幹淨淨的,應該是沒有人再穿過。

溫遠蹲在地上,瞪著這雙鞋磨蹭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穿上。起身,就要往外走。

溫行之見狀不緊不慢地喊了她一句:“過來先把藥喝了。”

溫遠原地站定,一口回絕:“我不喝。”

“你發燒了,喝藥這事我不跟你商量。”

誰跟你商量,溫遠暗自咕噥了一聲,“我好了。”

溫行之並不理會她的說辭,直接遞過來一小瓶蓋的藥,出乎意料的,原本的一片大藥粒已被掰開分成的四粒,和另外三粒裹著糖衣的藥片擠在小瓶蓋裏。看上去,就像小時候她生病時,成奶奶哄她喝藥一樣。

溫遠有一點點的遲疑。

他還是記得的不是?那次他生病,她存了心搗亂,把藥片掰成四片,給他一個大人吃。那麽反過來,他就這麽方法哄她這個在他心中還是個孩子的人。他是個大人,總有能耐,總有辦法,在她受了委屈之後施一點點手段,哄得她不再任性。

溫遠就是討厭他這樣,卻每每都控製不住自己被哄住。因為她知道,這個時候的他,對自己是上心的。她真真的討厭這樣的自己。

“我說了,我不吃藥。”她低著頭,聲音沙啞。察覺到這是要哭的跡象,溫遠擦了擦臉頰,抬頭對溫行之說,“我出來太久了,再不回去家裏人會擔心,今天多謝溫小叔你了,以後、以後我不會再麻煩——”

“溫遠。”他打斷她,眸色並沒有因為她的話而有些許波動,“不許鬧脾氣。”

“我沒有鬧脾氣!”溫遠生氣地吼回去,眼淚還是留了出來。她看著他,想說話不知該說什麽,想伸手打他卻又舍不得,她糾結地不知道怎麽辦好,索性蹲下來把頭埋在蜷起的雙腿裏哭起來。

溫遠沒說話,肩膀微聳地側過身,哪怕是看不見也不想直接麵對他。

溫行之微哂:“我不過是離開一周,發生什麽事又讓你哭成這個樣子?不是告訴過你,讓你等我回來再說?”

溫遠被這句話觸動,抬起頭來瞪他:“等你和媽媽幫我改誌願嗎?你也想把我綁在B市是不是?難怪你走之前會欲言又止,這一周你是不是都在想怎麽跟我開口?”

溫行之終於明白何為哭笑不得了,他與她紅紅的眼睛對視了片刻,竟忽然鬆了口氣,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溫遠有些迷茫地看著他,隻聽他說:“也虧你有自知之明,說你是笨蛋,真是沒冤枉半分。”

等了好久,等來這樣一句回應,溫遠瞬間怒了:“沒錯,這個笨蛋決定不纏著你了,你高興了吧?”

“沒有這麽容易。” 他說,“這兩年我也算是幫你收拾了不少爛攤子,你決定不纏,就可以走人了?”

溫遠呆了呆,似是沒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溫行之也不著急,伸手為她整理衣領,直至恢複原先的平整才不緊不慢地開口:“我不知道你媽媽是什麽意思,但我可以保證,你的誌願不會再改,而且也不能再改。隻能是T大。”

聽到這句話,溫遠是意外大於驚喜:“為什麽?”

“因為——”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臉蛋上,清秀的小臉讓他眉間有一絲鬆動,“不看著你,我不放心。”

一種奇妙的預感從心底升起,溫遠睜大眼睛看著溫行之。許久,才嗓音沙啞地說:“我告訴你我已經長大了,你這種方式是哄不住我的。”

“我什麽時候哄過你?”他理了理她因為折騰被子而略顯淩亂的頭發,動作異常溫柔,“本來我想再等你大一些,可誰能想到一個高考能讓你折騰出這麽多問題。更何況之前你已經從我眼皮底下跑掉過一次,所以我怎麽還能哄你?”

是的,她是跑掉過一次。那是因為她突然發現她是那麽喜歡他,又是那麽害怕他在知道這份感情時會覺得她可笑,所以她選擇了躲避,她根本不敢做一絲假設,那就是他是喜歡她的。

溫遠覺得難以置信,麵前這男人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她盯著他看了好久,顫抖地開口:“我膽子是很小,可如果我要將你的話信以為真,那可能就會纏著你不放了。你要想清楚,你知道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許將來你會覺得我是你最大的爛攤子。”

溫行之啞然失笑:“你放心,我不是你,即便是再爛我也不會交給別人來收拾。更何況——”他忽然抱住了她,“你沒有那麽糟糕。”

這不是世間最討喜的情話,可確實最適合她的。溫遠明白這一點,眼淚卻都集在了眼眶,劈裏啪啦地掉了下來。她扶穩他的肩膀,嗚咽道:“可我還是沒有秦昭和蘇曼那麽好,你也不會後悔?”

“為什麽不?”

“因為她們太聰明。”他說。

太聰明,就不會惹一堆麻煩。沒有那堆麻煩,他怎麽又會對上心?

有人說,這世上最美好的事就是發現你愛著的人同時也在愛著你。溫遠想那確實很美好,美好到終於有一種內心被填滿的感覺。然而她放鬆下來,唯一能做的卻是回抱住他哭個不停。

溫行之失笑地哄著她,寵溺而又坦然。而溫遠的全身卻仍是控製不住地顫抖。原來這就是愛情,仿佛是劫後餘生,渾身充滿慶幸與幸福的感覺,連同靈魂,都開始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