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T市,GP分部大樓。

臨近年底,整個寫字樓的人似乎都比平常忙碌好幾分。而相比以往,今年GP的人似乎是更緊張了。過去每年這個時候總監溫行之都會飛往倫敦了,可今年卻一直留在T市。大老板還在,誰敢鬆懈。

身為溫行之的特助,賴以寧在這個時候可以說是最忙的人,比溫行之還要忙。前一秒剛掛斷某個客戶的電話,下一秒又有電話進來。聽著電話裏標準的倫敦腔,賴以寧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將電話遞給了站在窗邊的人。

看著溫行之,賴特助心裏不禁歎一口氣。恐怕此時此刻整個GP最閑的就是這個大老板了,自從接了B市家裏打來的一個電話,人就一直站在窗前,此刻也是她喚了好幾聲才回神的。

溫行之接過了總部打來的電話,沉默的聽了幾分鍾話,掛斷後又撥了另一個人的電話。嘟聲響了幾秒,電話被接起,一道低沉的男聲傳了過來:“溫總監,我還在上課。”

“我有事要跟你談。”

那人問:“什麽事?”

“理事會那個項目出了點問題。”

“怎麽回事?不是說資金已經到賬?”

“我知道。”溫行之以手撐額,低聲說著,“其實資金很早就到賬了,按照合同規定我們最多可負擔10%,不過我查過了,到賬的資金還不到5%。”

“難道是有人挪用了這筆資金?”

“如果是那樣倒也不至於這麽麻煩。”溫行之看著窗外冬日正好的陽光,微微蹙了蹙眉頭,“這筆錢有問題,來路不明,有洗黑錢的嫌疑。境內投資項目被政府盯住了,他們害怕便想毀合同,並且慷慨地開出了大筆違約補償金。”說到這裏他不禁譏諷地笑了笑,“如果一開始他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那事情也好辦。關鍵問題是在發現這個問題之前那5%已經投入市場了,現在撤回來,有些難度。”

“劉副部跟你談的這個合同,他給你設套?”

“暫且還不清楚。”

“多長時間了?”

“一周之前。”

電話那頭的人深感意外,“這麽長時間,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所以說現在麻煩來了。”

雖然說是麻煩,可他的聲音聽起來仿似沒有一絲煩惱的樣子,電話那頭的男人笑著問:“你早就想好怎麽做了?”

溫行之不置可否:“我隻是給你提個醒,能幹這種勾當的都不是什麽省油燈。”

“好的,我知道了。”

眼見溫行之掛斷電話,賴以寧適時地走上前。聽到腳步聲,他回頭問:“查出來了?”

賴以寧遞給他一份文件:“查清楚了,理事會境外投資部的劉副部應該是不知情的,真正參與洗黑錢的是他的上司。先生您住宅區外的人也應該是他派去的,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他們監視您有一段日子了,所以應該是認得溫遠的。”

溫行之聽罷,沉默了好久,才說:“知道了,安排車回B市。”

賴以寧領命而去,溫行之依舊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隻是望向窗外的眼睛深邃了幾分。

溫遠在醫院住了四天才回家,出院的沒幾天就是期末考試,溫遠因車禍耽誤了將近一周,所以考試成績並不理想。放假之前,溫遠同學再次被方老師請到了辦公室。

溫遠對她依舊是有所忌憚的,眼見著辦公室隻有她們兩人,不禁把心提到嗓子眼裏。老方一邊整理剛剛寫就的成績分析一邊問她:“溫遠,你這次考得可不怎麽樣。”

溫遠小聲說:“下次我會努力的。”

“往前站站,我還能吃了你不成。”老方好笑地看著她,“你家長給我來電話了,說是前段時間你出了車禍,腦袋受到了一些撞擊,可能一時半會還不能好太利索。”

溫遠倏地抬起頭,惴惴地問:“我家長,我哪位家長?”

“當然是你媽媽了。”老方奇怪地看他一眼,同時又想起了這位學生的另外一位家長,說道,“說起來,你叔叔已經很長時間沒過問過你的情況了,我看他也挺忙,以後有什麽事,我就直接聯係你的媽媽了。”

老方最近交了男朋友,對溫行之的熱度退減不少。而溫遠卻又感受了一次心從嗓子眼落回的感覺,有些失落,卻又是意料之中。

告別了老方,她自己深一腳淺一腳踏著積雪回到了溫宅。大院門口的哨兵正在換崗,兩人並肩走著正步,看上去很有氣勢。一直自詡品位高雅的溫祁認為這種步伐很符合他的美學標準,它承襲自納粹時期的德國,剛強威嚴霸氣同在。成奶奶正在門口弄她的花,這兩天的雪下得太突然,一夜醒來便是遍地的皚皚白雪,成奶奶甚至都來不及將花搬進屋裏,此刻也隻能皺著眉心疼地看著被雪打蔫了的花。一轉眼,看見溫遠,倒是笑了。

“人家都說人比花嬌,怎麽你是人比花蔫呢?”

溫遠打起精神:“成奶奶,今天有沒有做好吃的?”

“小饞貓!”成奶奶刮刮她的鼻子,“年紀輕輕的姑娘,笑了才好看。行了,快放下東西,一會兒去隔壁你溫爺爺家吃飯,你溫小叔今天回來了!”

溫遠悶悶地嗯了一聲,忽然腦子裏閃過一道光,她抬起頭,抓住成奶奶的衣袖:“溫小叔回來?!”

“怎麽啦?”成奶奶奇怪地看她一眼,好笑地敲敲她的腦袋,“那是他的家,他就不能回來了?”

溫遠隻覺得心口一緊。

既然溫行之回家,那麽今天晚上這頓晚飯自然是不能怠慢。原本在家裏幫忙的張阿姨正在廚房忙碌的準備著,切好了菜等待著成奶奶來露一手。溫恪也坐在沙發上,眉間舒展,看樣子心情不錯。而坐在他對麵的人,依舊是那副淡定沉穩的樣子,似乎並沒有因為時久未歸而稍稍露出些喜悅之情。

溫遠進了大廳,視線掃過溫恪和喬雨芬,最終落在溫行之的身上。他看她的眼神跟之前沒多大區別,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番,正想說些什麽,喬雨芬搶了先:“還不向你溫小叔問好?”

溫行之笑得很清雅:“嫂子客氣,行之也不是外人,不拘這些禮節。”說著看了眼溫遠,眸光中帶著點未隱去的笑意,看上去像是絲毫不知情。

而她,竟還有所期待。溫遠頓時覺得自己傻透了。

喬雨芬沒注意到溫遠的情緒有些低落,她聽了溫行之的話,笑了一笑,把溫遠拉到她麵前來,“考試單領了?該放假了吧?對了,你溫小叔回來還給你帶了禮物,去看看。”

喬雨芬把她往前推了推,溫遠毫無準備地就來到了他的麵前。她手忙腳亂地站穩,隨即就看見溫行之取過桌子上一個錦盒:“前兩天去了趟西北,在那裏挑了一塊玉石,專門讓人按樣磨的。”

喬雨芬看了一眼,驚喜不已:“是隻兔子,遠遠可不就是屬兔的麽?”

溫行之將特製的玉墜取了出來;“已經開過光了,戴上了保平安。”

溫遠呆呆地接過這份禮物,溫潤透澤的玉色,小巧剔透的兔身,看上去很是精致。

溫老爺子似是很滿意,他喝了口茶,指著溫行之說:“你是難得對孩子們有份心意。”

喬雨芬也笑:“還不快說聲謝謝。”

在三人的注視下,溫遠握緊了手中的玉兔。看著這隻又呆又小的兔子,她竟忽然覺得鼻子酸酸的。她抬頭看了看溫行之,而他也在看著她。隻這一瞬間,眼淚就掉下來了。仿佛住院時的那種委屈就又全回來了,不受控製,就想發泄出來,

這些毫無征兆的眼淚讓喬雨芬吃了一驚:“這孩子,怎麽忽然哭了?”

溫遠自然不敢說出實話,她擦了擦眼淚,小聲咕噥:“我期末考試沒考好,老師說要給您打電話。”

這個理由讓喬雨芬哭笑不得,她訕訕地向溫老爺子投去一瞥。溫老爺子溫恪反倒大笑不已。他老人家平日不苟言笑慣了,很少像這樣笑,倒也讓喬雨芬放心不少。

“你這孩子!”她輕輕拍了她屁股一下。

溫遠抽噎著瞄了瞄溫行之,發現他的唇邊好似勾起了一抹笑,似是無奈?

因為情緒不佳,溫遠晚上沒吃多少飯,飯後直接回了隔壁院二樓自己的房間。房間沒有開燈,但是被雪反射過的路燈光束悄悄地打了進來,在這片暗橙色的明亮中,溫遠打開了被她小心翼翼放進書包裏的錦盒。

在夜光下看,這個玉兔更加漂亮了。她就著光舉高,竟在玉兔的背後發現了一行小字。就著窗外的光仔細辨認,她看清了那兩個字。

溫遠。

是她的名字。很小,卻很清晰。

看清這兩個的那一刻溫遠發現自己心軟了。

就這麽被哄了?她不太心甘情願,可翹起的嘴角卻泄露了她的好心情。所以說,她也不能怪他把她當個孩子看不是?因為她本來就是。

這一夜溫遠睡了個好覺,第二天起了個早與成奶奶一起趕早市。成奶奶平時沒什麽愛好,除了養花弄草就是趕早市淘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溫遠閉著眼睛去眯著眼睛回,一看見站在大廳門前台階上的那個人,就完全清醒了過來。

是溫行之,一身清閑的打扮,正彎腰看成奶奶養的花,見兩人走了進來,下意識地眯了眯眼。溫遠看著他,止不住地有些驚訝,她昨晚在**趴著趴著就睡著了,一直沒再去隔壁院兒,沒想到溫行之昨晚竟然留宿下來了。

成奶奶笑著與溫行之打過招呼就去廚房做早飯了,溫遠站在原地,有些躲閃地看著他的眼睛。那人的視線正從花上一開,掠過她腦袋時,眼眸中閃過一絲好笑。溫遠不自覺地就去摸頭頂那個帽子。是早上走得急隨手戴上的,還是前幾年成奶奶給織的,毛茸茸的,帶著一對兔子耳朵。

溫行之擺弄了一下她帽子上的那對耳朵:“喜不喜歡我送你的禮物?”

“喜、喜歡。”

“那又怎麽會哭成那個樣子?”

“不是說了麽。”溫遠小小聲,“我考試沒考好。”

“哦?”溫行之眉峰微彈,“我怎麽不知道你對學習這麽上心了?”

溫遠大著膽子瞪他一眼,下一秒就看見母親喬雨芬正向這邊走來:“溫遠,橫眉豎眼的,怎麽跟你溫小叔說話呢?”

溫遠嚇得一下子咬住了舌頭,疼得呲牙咧嘴。

“無妨,嫂子。”溫行之看了她一眼,淡笑著對喬雨芬說,“是我在跟她說著玩。”

喬雨芬尷尬地笑笑:“遠遠都讓我慣壞了,說話沒大沒小的。”

“我看她倒是挺乖的。”

喬雨芬笑著點了點溫遠的額頭,“還誇她,昨天不知是哪個因為沒考好險些哭成個淚人。”

“媽媽。”溫遠懊惱地嘟囔一聲。

喬雨芬不理她,隻問溫行之:“行之,溫遠學習成績一直都上上下下起伏不定的,你看你認識的有沒有專門是做考試輔導的,我想給她找一個老師,假期給她補補課。”

溫遠聽了頓時苦了一張臉。溫行之略沉吟,“有倒是有,不過這快過年了,再去麻煩人家怕是也不太好。”

“這倒是。”喬雨芬為難起來。

看著溫遠明顯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溫行之忽然又說道:“若是嫂子放心,我倒是可以幫溫遠補補課。”

喬雨芬當然求之不得。按照溫行之的學曆,這高三的課程根本小兒科。可考慮到他一向事多,她又有些踟躕,“這行嗎,你銀行那邊那麽忙,耽誤你工作——”

溫遠瞪大眼睛看著他,意思是不要,畢竟補課是一件極其折磨精神的事。而溫行之卻淡淡一笑,回望溫遠說道:“沒事,正好這周有些時間。可以,慢慢教。”

後三個字說的極為緩慢,溫遠覺得自己的快樂日子瞬間到頭了。

有時候溫遠會想,溫行之是不是有些惡趣味,尤其是在教育她這件事上。總是以折磨她為樂。

可不管她願不願意,第二日一大早喬雨芬就準時讓司機開車把她送到了B市東郊一個比較隱蔽的高檔小區。司機把溫遠直接送到了一個單元樓底下,溫行之恰好也剛回來,他把車停進了地庫,一出來,便看見溫遠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

“這好像不是之前那套房子。”

溫行之打量了她一下,一件大紅色的短羽絨服,包裹地像個福娃,滑稽卻也有趣。“之前那套房子處理掉了,現在我住這邊。”他看著她背的書包鼓鼓的,特意用手指從她肩上卸了下來,掂了掂,果然很重,“這裏麵都裝了什麽?”

原來他把那套房子給賣掉了,那東西都還在嗎?她送的衣服不會一起被處理了吧。溫遠腦子飛快地轉著,對於他的問題隻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書和衣服。”

溫行之眯了眯眼:“拿衣服幹什麽?”

“我媽說臨近年底了,這幾天家裏少不了要招待許多客人,你這裏安靜,所以讓我在你這住幾天,好好補習功課。”語氣間竟頗有些不情願。

溫行之忍不住有些好笑:“你媽媽倒是會給我找麻煩。”他眉間舒展,拍了拍她的腦袋,“行了,跟我上樓。”

這套房子要比之前的那套豪華很多,怕是可以跟他在T市的那套豪宅相提並論。溫遠小心翼翼地換鞋進了門,環顧下這色調冷硬的客廳,想到自己要在這裏住一周,她一時有些恍惚。

“愣著做什麽?先放你的東西。”

溫遠哦一聲,忽然想起一個重要問題:“我住哪個房間?”

“向陽的那間。”

雖然這裏用的是地暖,但長期沒人住,頭兩日的晚上肯定是比較冷的。溫遠迅速地收拾好東西之後,出去找溫行之。那人正在廚房煮咖啡,一身居家的打扮,跟這套房子的風格很是相稱。

溫遠把著門邊,問他:“我能用自己的床單嗎?”見溫行之向她看來,溫遠立馬展開手中的床單,“是新的,還沒用過呢。”

準備的倒挺齊全。

溫行之看了眼她手中拿的少女風格的床單:“我這裏的東西你不喜歡?”

溫遠小聲說:“是媽媽怕我把您的東西弄髒。”

“想用就用吧。”溫行之說,“在這住的幾天,那房間的使用權歸你,隨便你怎麽折騰。”

“真的?”溫遠眼睛一亮,閃著躍躍欲試的光。

於是溫行之就覺得他還不是不要太寬容地好:“不準超出我的可接受範圍。”

溫遠欣然接受。她就知道他定會有個“不準”,可好歹革命也勝利了一半不是?

煮完咖啡,溫行之去了書房。

雖然這段時間他人在B市,但GP那邊的事情還是不能完全擱下,算好時差跟倫敦的同事視訊,漫長的兩人會議結束之後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溫行之低頭看了下腕表,差一刻便要晚上六點。他推開門走出去,靜悄悄地客廳讓他錯覺這個家裏隻有他一個人。微一蹙眉,他推開溫遠房間的門,發現原本說要溫書的溫遠此刻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

微歎口氣,他走到了溫遠的書桌前。隻見她側臉壓在胳膊上,這個姿勢定是不舒服,因為她的眉頭也是微蹙著。整張鵝蛋小臉略顯憔悴,尤其是眼下覆了一層淡淡的青色,怕是這段日子勞累的結果。

其實溫遠睡得並不沉,時刻怕被溫行之發現,所以腦子裏還是繃著一根弦的。尤其是溫行之氣場這麽強大的人,溫遠迷糊中就感覺到不對勁,動一動胳膊,她睜開了眼睛,然後就看見了站在她桌子前正翻開她作業本的人。

溫遠一下子醒了,立馬從椅子上起身:“我,我沒睡!”

明擺著此地無銀三百兩。溫行之看了她一眼,盯著她那一臉慌張的模樣瞧了將近一分鍾,才伸手遞給她一張紙巾:“擦擦你嘴角流的口水。”

溫遠連忙紅著臉接了過來,一邊擦一邊偷瞄溫行之,順便沒底氣地為自己辯解道:“我昨晚沒睡好。”

溫行之聞言向她看去,她那副認錯的姿態他是最熟悉不過了。不敢抬頭看你,永遠都是拿頭頂對著人,一副認認真真反省的模樣。他不禁想,這姑娘拿這幅樣子躲過多少次訓。

他淡淡地搖了搖頭,將作業本放回原位:“好了,換好衣服,跟我出去一趟。”

不訓她嗎?溫遠暗自慶幸。

出了門,溫行之直接將車開到最近的一家大超市。臨近節日,超市裏總是人滿為患。以往每年溫遠都參加成奶奶的春節大采購,從一群人中擠出一條路來總是讓她很有成就感。這一次溫遠也是做好了準備,雖然溫行之帶她來的這家超市人並不如成奶奶常帶她去的那家多。

溫行之從下車起就看見溫遠的眼睛亮亮的,也不知道這姑娘在想什麽。在超市入口推了一個購物車,他帶著她向裏麵走去。因為人多,走過一段,等他再回頭看得時候,已經不見溫遠的蹤影了。蹙眉張望了一番,發現她正圍在特價商品前轉悠。溫行之歎口氣,走到她身邊,拎著她的後衣領子把她拽了出來。

溫遠抗議:“那才是物美價廉的東西。”

“先把要買的東西買完了再說。”

溫行之來超市,每次都很有目的性,直接拿了東西走人,自然不能體會溫遠的那點樂趣。於是,等他選完時蔬之後,再一扭頭她又不見了。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溫行之再好的性子也被磨掉了。更何況,此時此刻他耐性也不怎麽好。

沉吟片刻,溫行之對溫遠招了招手,“你過來。”

“幹嗎?”溫遠看著他有些嚴肅的表情,不禁有些發怵。

溫行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麵前的購物車,“坐上來。”

“為什麽?”溫遠睜大眼。

“你先坐上來。”

溫遠半信半疑地挪了過去,剛跨了半條腿上去,車子一動,她的另一條腿就不由自主地跟著跨了上去,溫遠同學整個人一下子就坐在了購物車裏。還沒待她反應過來,溫行之就推著車子向前走去。

“你幹嗎?”溫遠臉騰地紅了,“我要下去!”

“未免人多走散了還得去找你。”溫行之說著,塞給她一盒餐巾紙。

溫遠抱著餐巾紙憤憤不平道:“可這是三歲以下的寶寶才坐的!”說著不顧車子還在動就要下來,一不小心碰到了身旁一位孕婦。

溫行之沉聲叫住溫遠:“不許亂動。”

溫遠也被那個孕婦身旁的男人瞪了一眼,瑟瑟地縮回到了購物車裏。雖然安分了下來,但溫遠內心還是十分不滿,所有的怨氣隻得趁溫行之不注意的時候,用眼神表示出來。好不容易來到一個人少的地方,溫遠指了指一旁的牛奶:“給我拿一打香蕉口味的!”

溫行之不緊不慢地瞅了她一眼,伸手從貨架上取了一打下來。溫遠把牛奶抱在懷裏,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這時身旁忽然傳來了一道低低的撲哧笑聲。溫遠往一旁看了看,隻見一個被母親牽著小手的小朋友正對著坐在購物車上的她眨眼一笑,吐了吐舌頭,用一根手指刮了刮臉,似是在說羞羞。

溫遠簡直要羞愧至死,她哀求地看著溫行之:“讓我下來好不好?我都快被人嘲笑死了。”

溫行之看了看那小朋友,不為所動地說:“等你什麽時候跟他一樣乖再說罷。”

溫遠:“……”

采購完回到家,溫行之換了衣服便進了廚房。

溫遠站在門邊,看著挽起袖子的溫行之,有些好奇地問:“你會煮飯?”

溫行之瞥了她一眼:“難道你會?”

溫遠有些得意:“當然,我完全可以給你打下手。”

“打下手?”溫行之好笑地重複了一遍她的話,“添亂還差不多。”

“試試不就知道了?”溫遠捋起袖子,大有一副要給他添亂的架勢。

正好此時客廳的電話響了,溫行之隻好將剛取出的蔬菜遞給了她:“先把菜洗了,剩下的我來處理。”跨出廚房門,他又不忘回頭囑咐一句,“不許碰刀。”

聽著他的三令五申,溫遠吐吐舌。他不讓她碰,她偷偷的還不行嗎?

電話是美國讀書時的同學打來的,每到年底他們都要聚會,雖然因為忙溫行之並不常去,但到底是相處了很久的老同學,電話來往總是不斷的。

電話那頭的是讀書時與他關係不錯的一個人,畢業之後直接去了華爾街,前年因為金融危機被裁了下來。說起來一開始溫行之做的還不如他,他剛到英國GP的時候這位同學就進了美國一家大銀行,眾人都非常羨慕,可誰成想,這種大而不倒的銀行竟有宣告破產的一天,隻得打道回府。今日他聯係溫行之,說是過完年準備結婚,想要邀請他參加婚禮。

溫行之雖不愛應酬,但同學的婚禮也不好推辭,便禮節周全地應下了。掛下電話,溫行之放慢腳步回到了廚房,看到了讓他倍感意外的一幕。

之前他讓溫遠洗的蔬菜被切地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流理台上,而她本人正全神貫注地將三個煎好的雞蛋餅圈起來,並用刀片成一個一個小蛋卷。動作雖稱不上嫻熟,但也並不含糊。

溫行之安靜地站在門邊,待她發現他時,對他甜甜一笑,頗為得意:“怎麽樣?”

他微哂:“注意你的手。”

伴隨著他剛落的話音,溫遠小聲地嘶了一下,舉起中指,多了個流血的傷口。

溫行之忙走過來捏住了傷口的上端,說道:“跟我去客廳。”

他讓她坐在沙發上,然後取出醫用酒精和創可貼,準備給她處理傷口。

“我自己來就可以!”看著他彎下腰,溫遠忙說道。

“一隻手你想怎麽自己來?”溫行之訓斥她道,“坐好。”

溫遠頗有些委屈地癟癟嘴,酒精抹在傷口上麻麻地疼,她吸一口氣沒敢再出聲,倒是把眼眶都憋紅了。

“疼不疼?”溫行之用創可貼包住傷口,低聲問道。

“不疼。”溫遠咕噥著,“這算什麽,我上次車禍的時候胳膊都還骨折了呢。”

溫行之包紮傷口的動作頓了一頓,隨即問道:“哭了?”

溫遠很少從這個角度看他。細密烏黑的頭發,長長的睫毛,比她的還要長,還有握住她手指的那隻手。溫遠想,要是車禍住院的那四天,他來看看她就好了,哪怕是訓訓她呢。

“沒有”她說,眼睛被一層水汽染得明亮清透,“雖然骨折了,可是我沒有哭呢。”

那表情在溫行之看來滿是得意。是該訓她的,可看著這樣的她,溫行之沒說別的,隻是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有本事。”

細看之下,深邃幽黑的眼睛中,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說是補習,其實基本都是溫遠自己在書房看書溫習功課,溫行之也在,但除了第一日教她一些學習方法和心得外,剩下時間全部由她自己支配,而他則在一旁辦公。

溫遠對自己的要求水平一向不達標,複習了幾分鍾功課便走神了,從後麵的書架最下麵偷偷摸摸地順下來一本書,攤在腿上饒有趣味地在看。

是一本相冊。

溫遠摸著封皮略感意外和驚喜,因為在她看來,相冊是個極私人的東西。是該放回去的,可怎麽也壓不住好奇心。抬頭看看溫行之,見他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腦屏幕,溫遠便放心的低下頭來,一頁一頁翻看著。

這本相冊,滿滿的都是溫行之。從大概三四歲開始,一直到他研究生畢業。雖然照片仍不是很多,但確實是將他人生中每一個重要而她又無緣看到的時刻記錄了下來。溫遠緩慢地翻過一頁又一頁,直到她看到一個女人的照片。她有些許的錯愕,手指在這個照片上停留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這個照片看起來有些年代了,已微微有些發黃,四周甚至卷起了毛邊。但是照片上女子的笑容卻依舊清秀,看年齡仿佛正是二十多歲的時候,神情似是有些嬌羞,仿佛是被喜歡的人注視,隻一眼臉頰便紅似醉霞。

溫遠翻遍整個相冊才見到一張女人的照片,當下就斷定在她在溫行之心中意義非凡。待她看清照片裏這位女子打扮,輕輕地鬆了一口氣。七八十年代的文藝兵打扮,定然是長輩級別的人物了。會是誰?是年輕時的溫奶奶?

溫遠猜測著,卻始終跟在溫爺爺家裏看到的那張照片上的溫奶奶對不上號。可那又會是誰?她苦苦思索著,甚至都沒有注意一直坐在她對麵的溫行之站了起來,正向她走來。

“看什麽看的這麽聚精會神?”

溫遠一驚,立刻合上了相冊,卻不料那張被她單獨取出來的照片掉了出來,她俯身去撿,拾起時,那張美麗的臉已經沾染上了些許灰漬。溫遠急急用手去擦,卻被溫行之一手拿了過去。他眉頭微皺,盯著照片足足看了一分鍾,才抬起頭來。

溫遠有些結巴地解釋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想找本書看看。”

溫行之似是沒聽她的解釋,長臂一伸,直接將相冊從她手中取走。草草翻了幾頁,將手中那張照片擦拭幹淨,動作輕緩地夾了進去。那種小心翼翼,看得溫遠忍不住有些鼻酸。

“對不起,我——”

溫行之打斷她,“不許再亂翻了。”

溫遠愣住,許久後,才輕輕哦了一聲。

重新坐回到座位上,溫遠惴惴不安了好久,才察覺到雙腳冰涼。她低頭一看,原來不知何時她踢掉了拖鞋,隻著一雙襪子踩在地板上。雖是有地暖,但溫遠到了冬天慣常會腳冷。

她又俯身去找拖鞋,卻隻找到了一隻,另一隻怎麽找也找不到。就在她原地亂轉找鞋的時候,有人從她身邊走過,帶著她已經熟悉了的味道,這味道從她身邊掠過,很快又回來。

溫遠睜大眼睛看著站在她麵前的溫行之,隻見他彎了腰,將另一隻拖鞋放在她腳前,她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握住了小腿肚,將拖鞋套到了她的腳上。

溫遠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做完這一切。

“溫遠。”他叫她的名字,“你真是笨的要命。”

能讓這樣一個人有類似無奈這種情緒,溫遠還是相當有本事的。可她高興不起來,隻低頭小聲地為自己辯解:“我剛剛真不是故意的。”

溫行之頓了下,理了理她的褲子,聲音略顯低沉的問:“你可知道那是誰的照片?”

溫遠搖搖頭。

溫行之站起身,直視著她的大眼睛,沉吟了下,說:“她是我親生母親。”

溫遠頓時一臉地不可思議:“什麽?那你家裏那張照片上的?”

“老爺子的第一位太太,她去得早。後來老爺子也是經組織介紹認識了我母親。”

溫遠好半天才消化這個事實,問:“那她現在在哪?跟溫爺爺鬧分居了?你每年過年都是陪她一起?”她怎麽都沒聽說過?

“你想多了。”溫行之頓了下,才說,“她已經過世了。”

溫遠一噎,許久才問:“那你每年為什麽都不回家?”

“那是因為母親還有一位親妹妹在世,每年過年,如果有時間,我會去那邊。”

溫遠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她抬頭,看著他蒼白地有些異常的側臉,軟著聲音道歉:“對不起,我以後不亂翻你東西了,你別生我氣。”

溫行之沒說話,隻敲了她腦袋一下。

溫遠非但沒生氣,還有些竊喜。她終於發現他對她還是很寬容的:不會生她太久的氣,也會偶爾、時不時地告訴她一些她不曾聽過的小秘密。

一周補習結束的最後一晚,B市忽然下起了雪。

溫遠最喜歡這種天氣,因為隻有在這種寒冷的時刻才能體會到溫暖的可貴,才不需要為擁抱找借口。溫遠興致一起,決定泡壺熱茶喝。下雪天喝茶談天,這是件多麽愜意的事。

經過溫行之房間的時候,溫遠頓住了腳步,輕輕地敲了敲他的房門:“下雪啦!”

對於她這過分雀躍的歡呼,房間裏隻傳來兩三下咳嗽聲,和一句淡淡的知道了。

這樣的反應也沒使得溫遠掃興,她在廚房翻箱倒櫃了大約十分鍾,把溫行之一時興起放到家中的明前龍井找了出來,按照從喬雨芬那裏偷師來的一點點泡茶的手藝,泡了一壺茶。她嚐了嚐,覺得味道有些苦,便將茶湯過濾了出來,又挖了幾勺蜂蜜。再嚐,便有甜味了。

溫遠給自己和溫行之一人倒了一杯,端起屬於他的那一杯,就去敲他的房門。

“進來。”

溫遠推門而入,發現穿了一身睡衣的溫行之正靠坐在**,原本鋪在大**的棉被有一半搭在了他的身上。溫行之將視線從筆記本上移開,看到她手裏端的杯子,問道:“手裏端的是什麽?”

溫遠嘿嘿一笑:“是我泡的茶,你要不要嚐嚐?”

溫行之看了眼遞到麵前的那個茶杯,眉峰微挑:“你倒是有本事,是明前龍井?”

溫遠點點頭,一臉期待地表情看著他。

溫行之拿過她手中略顯熱燙的茶杯,稍稍嚐了一口,初入口的甜膩讓他反射性地蹙了蹙眉,勉強咽下一口之後,他看著溫遠問道:“怎麽是甜的?”

溫遠看著他不算太享受的表情,小聲說:“我放了蜂蜜,不多,就三勺。”

溫行之簡直是哭笑不得:“你就是這樣泡幾千一兩的茶的?”

溫遠微嘟嘴,沒說話。溫行之把杯子放到了一邊的床頭櫃上,微微向後靠了靠,他的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神情也些許倦怠。溫遠看他這個樣子,忍不住問道:“你沒事吧?”

溫行之低低地嗯了一聲,指了指旁邊櫃子上的一盒狀似藥膏的東西:“把它遞給我。”

溫遠按他吩咐的拿了過來,順便看了看膏體的說明。是一種產自海邊的專門治療頭疼的藥膏,很管用,卻並不多產。她母親喬雨芬就有時不時頭疼的毛病,在家裏也經常用這個,所以溫遠才一眼就認了出來。他用這個,是不舒服?

溫遠咬咬唇,說:“我來幫你塗。”

見他點了點頭,溫遠半跪在床沿,將藥膏從管身中旋了出來,在他的太陽穴附近均勻的塗抹。一股淡淡的帶著海洋氣息的味道撲鼻而來。塗抹間,溫遠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溫行之的額頭,那滾燙的溫度讓她嚇了一跳,險些從**掉下去:“你在發燒!”

“沒事。”溫行之伸手扶了溫遠一把,“睡一覺就好。”

溫遠憂心忡忡地看著他:“要不打電話叫醫生?”

“沒那麽麻煩。”溫行之微哂,“吃個藥就行了。”他向溫遠揚揚下巴,“櫃子第二層有退燒藥和感冒藥。退燒藥一粒,感冒藥兩粒,再倒一杯溫水,不加蜜。”

最後三個字成功讓溫遠失了底氣和脾氣,她小小地哼了一聲,去為他取藥。

溫行之表情複雜的看看溫遠親手呈上來的藥,又將視線上移,落在溫遠的臉上。她正一臉無辜地看著他,解釋道:“我每次喝藥都是這樣,大藥片要掰成四份才行,不然會咽不下去的。”

是的,溫遠是將一顆退燒藥掰成了四小份遞給他的。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笨?”溫行之掃了她一眼,拿過要來,服了下去。

溫遠撇撇嘴:“怎麽忽然發燒了?”

“著涼了。”他說的簡單,其實是前陣子工作太緊張,一下子鬆懈下來之後身體才感覺到不適,再加上今天確實受了些涼。回過神來,溫行之看了溫遠一眼:“怎麽還在這站著?去睡覺。”

溫遠搖了搖頭:“我每次生病,成奶奶總要看我睡了才走,這樣我難受睡不著的時候她就可以陪我說說話。你睡吧,我等等再走。”

還真把他當病人照顧?

溫行之失笑,可一瞧她認真的眼神,拒絕的話倒說不出來了。反正,他服了藥,睡著總是不難的。於是,他說:“把床頭燈關了。”

下了雪的夜晚,其實是不黑的。

因為被積雪折射過後的路燈燈光格外的明亮,照的屋外的樹影影綽綽,照的屋裏的人,亦不太真實。

溫遠支著下巴,看著閉著眼睛,呼吸漸漸變得平穩的溫行之。眼睛一眨,她伸出手在他臉上方晃了晃,他連睫毛都沒動,應該是睡熟了。

溫遠趴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他。在這片寂靜的黑暗中,她第一次看他看得這麽肆無忌憚,因為病痛,他的眉頭微皺著,卻也不掩清秀。高挺的鼻梁帶著一股冷冽的氣勢,微翹的薄唇一開口就總是訓她。溫遠就納悶了,明明跟許多男人一樣的五官,可組合成一張臉,卻好看得很。

他待她是不同的,這一點溫遠確定無疑。所以不知何時起,溫遠想靠近他,哪怕他十句話中有九句是在教訓她;不知何時起,她會因為他對別人與待她一樣好而心中異樣;不知何時起,她會因為他的無視而委屈痛哭……

溫遠看著床邊躺的這個男人,竟忽然覺得他陌生了。她從未如此認真地分析過自己的感情,然而結論卻讓她迷惑了。她對他,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呢?

她茫然地自問著,腦海中卻忽然響起溫冉之前說過的話:“一種純粹的感情。這種感情最重要最危險又最吸引人的一點是,它總是在無意識中發生,等你發現,已經晚了。”

最重要最危險,又最吸引人……

溫遠被這句話嚇了一跳,努力想要擺脫它,卻完全不受控製。那個聲音還在繼續,它告訴她:“這種感情,就是喜歡……”

喜歡……

房間被那種經積雪反襯後呈暗橙色的燈光照得半明半昧,溫遠坐在那裏,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像是經曆一場足夠真實又足夠虛幻的夢,此時此刻,她大夢初醒,竟覺出一聲冷汗。

她,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