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在李小棠踏入溫家老宅的時候,位於南方的A鎮太陽才剛剛升起。

陽光照進屋內,拂過溫遠的臉頰,原本睡得沉沉的她皺了皺眉毛。這一覺,她覺得睡得太長了。做了許許多多的夢,夢見了從未謀過麵的親生父母,雖然他們隻給她一雙背影。又好像夢見了溫行之,他熟悉的味道縈繞在周圍,讓夢都有了揮之不去的真實感。

慢慢的,溫遠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有片刻的怔忪。夢境一下子戛然而止,她感到有些失落。可在漸漸的脫離夢境,回歸現實的過程中,溫遠又感到有一點點的不對勁。

她轉動眼珠,四顧左右,而後謔地一下從**坐起!這是在哪?

溫遠再次環顧四周,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卻始終想不起來這到底是什麽地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依舊是那一身睡衣。拽拽睡衣的衣角,恐懼感漸漸地爬上她的心頭。

溫遠慌忙下床趿拉著棉拖走到門邊,略有些遲疑地打開了房間的門。門外就是一個樓梯,再往右看便是一樓的客廳,溫遠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切,終於想起來這是在哪了。

這是棠姨家。難道他們趁她睡著的時候把她送棠姨家了?溫遠扶著樓梯扶手慢慢地下了樓,站在樓梯口,看著空無一人的客廳,雙腿禁不住發顫。終於聽到有腳步聲自身後的廚房傳來,溫遠猛地一轉身,看到的人卻讓她有種想要暈過去的感覺。

是溫行之。他正端著一碗湯從廚房裏出來,不經意地一抬頭,看見**著腳站在樓梯口的溫遠,眉峰稍感意外地一挑。

“醒了?”他放下湯,慢慢地向她走近。溫遠沒出聲,他也沒指望她會說話,“還難不難受?”

溫遠依舊是呆呆地看著他,一隻手往前伸了伸,似是要碰碰他。可伸到一半的時候唰地又縮回去了。她怕自己還在做夢。

溫行之站在她麵前,相差兩個台階,他正好與她平視,看著她濕潤泛紅的大眼睛,卻忽然笑了。他抬起手,在她的注視之下伸到她的麵前,捏了捏她的臉蛋,問道:“疼不疼?”

“疼。”她愣愣地回答著。

“所以我也是真的。”

溫遠又傻傻地看了他好久,直到被他握住的手感覺到他存在的力度,她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還以為——嗚嗚——我還以為——”

逃過一劫的萬幸讓她有種虛脫之感,腦子也是空的,說出來的話便顯得語無倫次。

所幸溫行之都明白。

“噓——”他輕聲哄著她,抱住了她的腰,吻住了她幹涸的嘴唇。在確定那溫暖濡濕的感覺是來自於他之後溫遠又用力地掙紮,不依不饒。溫行之全盤接收,卻依舊紋絲不動。直到她被他吻的沒有了力氣,才鬆開鉗製,輕吻她鬢邊柔軟的小碎發:“傻姑娘。”

“我還以為是在夢”她抽噎著說,“還以為我被送走了,我——”她抬頭看著他,眼神委屈又可憐。

“不會。誰也不會送你走,所以這不是夢。”他抵著她的額頭,親了親她的鼻尖,“溫遠,我在你身邊。”

饒是這樣哄著,溫遠還是用了一個小時才接受了她此刻身處A鎮,又在溫行之身邊的現實。而且最最重要的一點是,這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她一邊喝著溫行之喂過來的湯一邊問道:“我們怎麽會在A鎮?”

“我帶你過來的。”

“你怎麽知道我在哪?”

“會有我找不到的人?”

“那你帶我過來溫爺爺知道嗎?”

“這會應該知道了。”

“他同意了?”

“沒有。”

“這麽說,你是在他不知情也不同意的情況下帶我來A鎮的?這算是——私奔?”她看著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吐出最後兩個字。

這倒是個不錯的總結。溫行之瞧她一眼,敲了她腦袋一下,端起空碗轉身去了廚房。

溫遠有些氣餒地跟在他身後:“我還以為溫爺爺同意了,我還有話想跟他說呢。”

上一次見麵的氛圍太過劍拔弩張,其實冷靜下來之後,溫遠覺得自己可以跟溫老爺子談一談。告訴他,她會努力變得優秀,努力照顧好溫行之的,就像那人照顧她那樣。最最重要的是,她真的不想跟他分開。

“會同意的。”不想讓她多想,他淡淡地說,“這段時間你就在這裏住著,其他事等你身體養好了再說。”

“那你呢?”

溫行之看了看她,別有意味地說:“我自然會在這裏陪著你,一起私奔過來的,哪有留你一個人在這的道理?”

溫遠紅著臉,撇著嘴出去了。等到溫行之收拾好廚房再出去的時候,她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見他,忙問道:“棠姨和徐叔叔去哪了?”

溫行之不緊不慢地坐到她身邊,“去了B市,過完年才會回來。”

去B市?溫遠想起來他上次帶她來這裏的原因,不由得問:“是為我們的事去做說客了嗎?”

聞言,溫行之哦一聲,忽然將手從後麵穿過握住了她的細腰:“你覺得我需要說客?”

“那是幹什麽?”

“不做什麽。”透過睡衣,他的手指摩挲著她腰上的肌膚,溫遠敏感地打了個冷顫,而後就聽見此人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提親而已。”

提親而已。溫遠被這個詞窘的半死,而遠在B市“提親”的李小棠也忽然打了個噴嚏。她拿出手帕擦了擦,一抬頭見溫恪向她看來,便笑著解釋:“有些感冒,不好意思了。”

“是不是著涼了?”他端著一杯茶放到她手邊,“你一向不注意自己的身體。”

李小棠捏著提珠掀起茶蓋,注視著杯中浮浮沉沉的茶葉,說:“再珍惜也不過是這麽一具殘軀,更何況老天待我不薄,命中多病卻也能活到現在。”

“說的什麽話?”

觸到他不讚同的眼神,李小棠也並不害怕。

溫恪生就一張嚴肅周正的臉,大半生的征戰沙場讓他周身有種肅殺的氣勢,再加上後來位居軍中高位,很難有人不怕他。也因此,很多人在跟他說話的時候,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太銳利,似乎隻需一眼的對視他就能將你的想法全部看透。於是李小棠便覺得自己很奇怪。幾乎從遇見的第一天起她就從沒怕過他,甚至有的時候對他說話都很不客氣。大抵是無知即無畏,她那時,還不知道他是那樣一個人物。也許,她知道就好了……

“怎麽不說話了?”

這一聲將李小棠的思緒拉了回來,她的眼睛也漸漸清明,帶著一股溫潤的笑意:“我說的是實話,人總要懂得感激老天才能多得眷顧不是?”

溫恪微哂地在她對麵坐下,不再與她爭辯。視線落在她的腿上,他說:“不久前我去A鎮看過你一次,但那時你在住院——”

“我聽莫修提起過。其實不是什麽要緊的毛病,住不住院都無所謂,但是莫修他堅持——”

“既然沒什麽要緊,那怎麽就不肯見我一麵?”

他在那裏等了三四日,始終也沒有等來她的鬆口。

李小棠一愣:“那是因為我生病的樣子很難看,所以每當這個時候我從不見外人。”

外人。溫恪默默咂摸著這兩個字,隻覺得喝進嘴裏的茶越發的苦澀。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似是意識到自己話中的某些字眼讓他不舒服,李小棠緩緩地笑了:“我這次來可不是敘舊的,是有事情要跟你談。

溫恪嗯一聲,“談完了就要走?”

“怎麽會。”她說,“你瞧我已經打發莫修去收拾姐姐那套老房子了,所以這次過來我會多待些日子。”

“你若是替老三來求情的,那我看你這輩子都回不了A鎮了。”溫恪打趣她,“我是不會同意的。”

“當真如此的話,那事情反倒好辦了。”

“哦?怎麽說?”他饒有趣味地看著她。

李小棠非常淡定地看著他,並不回避:“那我就趁早回去給溫遠準備嫁妝,婚禮就在A鎮辦了。”

“胡鬧!”他被氣笑了。

“我也不想胡鬧,所以現在你可以跟我好好談談了?”

溫恪摩挲著椅子扶手,歎一口氣,說:“那丫頭太小了,怎麽當得好老三的家?”

李小棠忍不住笑了:“行之那樣的人,還用別人給他當家?而且你別看溫遠年紀小,但心細如發,未必不能照顧好行之。”

“你也別誇他,他再精明個人也有犯糊塗的時候,說不定這事就是他一時腦熱的結果。”老爺子負氣道。

“你說這話才是犯糊塗。”李小棠失笑,“退一萬步講,即便是行之一時腦熱,溫遠也未必肯。”

“這倒是奇了。丫頭打小就沒見過你幾麵,你怎麽就知道她未必肯?”

“兩年前我就知道了。”

“兩年前?你見過她?”

李小棠挑挑眉,笑容竟有些狡黠:“是行之帶過來的,那時候應該就在一塊了。”

老爺子的臉徹底黑了,氣惱不過地一巴掌拍到旁邊的桌子上:“這混小子!”

李小棠容他發了點脾氣,才又說:“所以你說行之怎麽會是一時腦熱?你不妨直說得了,你是過不去心裏那麽坎兒。”

被戳破了,老爺子沉默了許久。

李小棠見他瘦削的臉上一片苦澀,到底心下不忍,說:“都過去那麽久了。”

嘴角牽出一絲笑紋,漸漸爬滿整張滄桑的臉,溫恪笑的很悵然:“是啊,過去太久了。”隻這一句,別無他話。

李小棠也沒有催他,靜靜地端詳著他的側臉,直到院裏有汽車的鳴笛聲傳來,她站了起身:“莫修回來了,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哦?房子這麽快就收拾好了?”

溫恪不經意一問,就看見李小棠又瞪他一眼:“反正也是溫遠才住過的,有什麽可收拾的。”話裏話外一點麵子也不給他留。

溫恪失笑地看著她,“我送你下去。”

“不用了。”李小棠拒絕他,起身就走。

溫恪也明白她不願意別人拿她當殘疾人看,就站在原地沒有動。李小棠一步一步地走到門口,開門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又側過身看了溫恪一眼,輕聲說:“我希望你再考慮考慮,我知道你是不想孩子們再走我們的老路。可不一樣的,行之是真的愛這個姑娘,我看得出來。”

溫恪怔了一下,良久,在她的注視下,默默地點了點頭。

隨著春節的臨近,年味是越來越濃了。

小年將過,各家大門上已經掛起了燈籠。與B市的紅燈籠不同,這裏的燈籠是用雙層的厚厚黃油紙裹住的,雖沒紅的喜慶,但卻憑添了溫馨之感。沿著一條條小路走到鎮中心,那裏有座拱起的橋,橋邊各蹲了八個石獅子,石獅子外形奇特,嘴裏叼著一個鐵鉤,每個鐵鉤上都掛了一個紅燈籠,夜晚亮起的時候,橋兩邊的河麵皆泛著粼粼的紅光。

李小棠其實不願意在B市過年的,因為這裏的年味要比那裏足多了。雖是零下幾度的夜晚,但大街小巷還是有很多小孩子在玩鬧,尤其是今天這種剛剛下過雪的天氣,整個小鎮是熱鬧異常。

相比之下,溫行之的家裏麵就顯得有些冷清了。吃過晚飯,他閑坐在沙發裏,將筆電攤到腿上處理一些公事。而溫遠則坐在離他有一米多遠的另外一個小沙發上看電視。這樣平安無事相處了有十幾分鍾之後,溫行之抬頭,揉了揉太陽穴,喚人:“溫遠。”

溫遠瞥他一眼,沒應聲,轉過頭,繼續看電視。

對於這種不友好的態度,溫行之不在意地挑挑眉,拍拍身邊的位子:“坐過來。”

“不要!”

很明顯的,她在鬧別扭。個中原因,還得從剛到A鎮那天說起。

那日他說完提親,溫遠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臉紅:“誰說要結婚了?”

溫行之倒是一副很好商量的樣子:“也好,那你說說除了結婚之外我們還差哪一個環節,補回來就是了。”

溫遠微窘,這還要她說?他自己那麽高的IQ一想不就知道了?當然是求婚!然而甭管她怎麽暗示,某人就是一副聽不懂的樣子,氣的她一陣牙癢,隻得作罷。

本想就此不理他的,但吃飽喝足的溫遠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她眯著眼看溫行之:“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溫行之抬頭瞅她,眉頭一挑:“什麽事?”

溫遠哪裏知道什麽事,怕他再裝傻,咬了咬牙,說:“就是一件除了我之外大家都知道的事,連陳瑤也知道的事!”

溫行之一怔,隨即恢複如常:“沒有。”

騙鬼呀!看那神情明明就是有!然而不管溫遠怎麽問,這人就是不說。氣的溫遠一怒之下劃了道三八線,開始單方麵的冷戰。

溫行之也反思到了這一點,他合上筆電,起身上了樓。溫遠斜眼看了眼他那挺拔的身影,略有些失落地癟癟嘴時,那人拿著衣服外套下樓了。

溫遠急忙移開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看,不一會兒就感覺到他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腦袋:“穿上衣服。”

“幹什麽?”她鼓著腮幫子看他。

“該輸液了。”他說。

原來溫遠剛到A鎮的那天就感覺嗓子不舒服,咽東西非常難受,請醫生一看,說是扁桃體發炎了,要輸液才能好。這鎮上倒是有個醫術非常精湛的老醫生,離他們的房子也就隔了兩條街。

出了門,按照冷戰原則,溫遠走在前麵,始終與溫行之隔一段距離。溫行之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一路油紙燈籠曬下來的柔和燈光照在臉上,顯得眉眼分外的柔和。

路的盡頭有兩個孩子在凝結的冰上玩打滑,溫遠看的心癢癢,也跟著過去玩了一下,卻不想腳上穿的是手工納的棉鞋,一上冰就特別滑,溫遠還沒反應過來,就摔到了地上。兩個小朋友站在那一邊捂嘴笑了,丟了人的溫遠要站起來,可是冰滑,她越著急越起不來。直到一隻五指修長的手伸到她麵前:“起得來嗎?”

雖然他的表情是平靜的,可溫遠還是聽出了這話中的調笑意味。她仰頭看他,正要扶著他的手站起來的時候一個念頭從腦子裏閃過。於是她眼珠子一轉,“你背著我?”

溫行之眯眯眼,在她腦袋上敲了下,把她扶起來之後,就轉過身彎了彎腰:“上來。”

溫遠很得意地趴到了他的背上。

老醫生的診所裏病人還不算少,因為這兩日華南忽然降溫,一下子生病的人就多了起來。老醫生的學徒在前院找了個安靜屋子給溫遠輸液,臨走時被溫行之叫住,要了個裝滿熱水的藥水瓶子。溫遠看著他回來,正納悶他要這個幹嘛,就見他拿起長長的輸液軟管,將它纏到了熱水瓶上,這要藥進了身體裏就不那麽涼了。

一旁輸液的老人瞧見了,忍不住笑道:“小姑娘有福嘍。”

溫遠紅著臉抿嘴笑了笑,心一下子就軟了。他不說就不說吧,或許那是一個連他也無法排解的鬱結,所以他不願意讓她知道。

氣消了一半的溫遠,心情格外暢快地往長椅上一坐,然而不小心壓到了剛剛摔倒的地方,她眉頭又是一皺。

溫行之見狀挑眉問道:“以後還滑麽?”

溫遠紅著臉踢踢腳上的鞋:“都怪你讓我穿這鞋。”

溫行之不置可否,彎腰將她抱起,落座時將她放到了自己的腿上。溫遠初時還有些抗拒,畢竟這裏還有這麽多人呢,可他腿上和懷裏實在是舒服,她猶豫了下就淡定了,慢慢的竟睡著了。

再醒來時周遭比之前還要安靜,溫遠窩在他的懷裏,被大衣包裹著暖和的不想動彈。耳邊有翻動書頁的聲音,她定睛一看,原來是溫行之正單手拿著一本書在看,溫遠瞥了眼,發現是在講玄學的就不感興趣地移開了視線

許是感覺到懷裏人的動靜,溫行之合上書,低頭看過來,見她睜著兩隻大眼睛,便說:“還有一小瓶,再睡一下罷。”

“不困了。”蹭了蹭他大衣的衣領,溫遠把腦袋枕到了他的肩膀上。

溫行之垂眼看了看她,伸手將她的碎發捋到了耳後。而溫遠忽然想起了什麽,一抬頭,看著他問道:“我有件事要問你。”頓了下,不情不願聲明,“不是那件事。”

溫行之不動聲色一笑,說:“怎麽?”

“不久前我見了陳瑤一麵。”

“什麽時候?”

“就你在醫院照顧溫爺爺那幾天。”她一邊撥弄著他的腕表一邊說道,“她說,你跟她之間,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眯起眼,溫遠仰頭問他,“是不是真的?”

“你不知道的事情?”他慢條斯理地重複一遍,“不記得了。”

溫遠聽了,氣得張口咬了他脖子一下。

溫行之眉峰一彈:“不許亂動,小心要走針了。”

“那你說實話。”

“是真不記得了。我工作本就費腦子,還要處理你的事,哪裏有精力記得這些?還有——”他突然扣住她的兩條腿,“不許再亂動了,否則後果自負。”

後果自負?溫遠有些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待到想起她現在坐的位置,才恍然大悟過來,臉頰迅速紅了起來。

她一向害羞,頓時就偃旗息鼓了,隻在心裏暗罵他兩個字:流氓!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等到溫遠慢慢好起來的時候,春節就快到了。由於李小棠和徐莫修走的有些匆忙,家裏沒有置辦多少年貨,所以要想在這裏過年,還得去趟市裏買東西。

這天一大早,溫行之開著車帶著溫遠去了w市市中心的一家商場。一路上溫行之的表現都是從容淡定的,直到推著購物車進了購物區,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之前在A鎮過年,他都是除夕夜頭兩天過來的,那個時候李小棠和徐莫修已經將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連包大年夜的餃子都不需要他動手的,因此他甚少操這方麵的心。但俗話說的好,不操心就得出問題。溫行之瞧著一排排擺滿商品的貨架,思忖著到底應該準備些什麽才算不辜負這個大年夜。

溫遠就非常悠閑地跟著他溜達,時不時地順手從貨架上取下來一些東西放進購物車,溫行之打量了下她放進來的東西,突然笑了下。他想起之前成老太太說的話,說每年買年貨都要帶著溫遠去,怪不得現在這麽有模有樣。

於是乎,溫行之就放慢腳步,跟在了溫遠的身後。

溫遠是又往購物車裏丟了幾件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溫行之走到她後麵去了,她扭頭,不解地看他:“你怎麽在我後麵?”

“怎麽?”

溫行之走過來將她往裏麵帶了下,一輛購物車恰好此時在她身後經過。溫遠瞥了眼,回過頭指著貨架最頂層對他說:“我要牛奶,香蕉口味的!”

溫行之抬頭看了下,發現這個頂層設置的很高,他伸直了手臂還要踮腳才能取下來。溫遠滿意地把牛奶塞回到購物車裏,又指了好幾個東西要他拿,都是在最高層的。溫行之揚了揚眉,看她一眼,把她要的東西一一都拿了下來。溫遠圓滿了:“好了,可以去買別的了。”

看著那張略微得意的臉,溫行之很溫和地笑了笑:“等一下,還有個東西忘了拿。”

“什麽?”

溫行之沒說話,推著車子越過人群徑直走到了倒數第二排的貨架。溫遠好奇地跟在他身後,等到了一看他準備放進購物車裏的東西,臉騰地紅了。

“你,你買這個幹什麽?”

“自然是有用。”他長臂一伸將她帶到身邊來,溫遠看著從旁經過的人,簡直要羞死了。Durex是她的超市克星嗎?為什麽每回來都因為這個而被某個別有用心的人調戲?

“那你快點。”溫遠紅著臉催促道,“就這個了!”

她隨便往購物車裏塞了一個,溫行之拿起來一看,極為緩慢的反問:“小號的?”

他瞧她一眼,溫遠頓感脖子涼颼颼的,隻好尷尬無比地放回去。溫行之勾一勾唇,自己選了一些。溫遠看著,特別想給自己挖個坑好把自己埋進去再也不見人了。

“行了,溫遠。”他拍拍她的腦袋,“我不會怪你。”

“我才沒有內疚!”她狠狠地踩他腳一下,抬頭,觸到他眼中極淺的笑意,忍不住低聲抗議,“我們買的可是年貨,你、你這個算什麽?”

溫行之將她的抗議照單全收,麵不改色地攬著她去結賬:“這也是年貨,而且——”他頓了下,說出讓溫遠想就地殺人滅口的話,“是必需品。”

買了必需品的當晚溫行之倒沒把她怎麽樣,這讓溫遠鬆一口氣的同時又略微感覺有點奇怪。殊不知溫行之是擔心她的身體,發燒又加發炎,調養起來真是費盡心神。

所幸她身體漸漸好了起來,除夕當天一大早起來就一個人準備餃子,雖然跟成奶奶做的味道還差一些,但總歸是能吃的。溫行之可是一點手都沒沾,她弄好了樂滋滋地讓他來看,那人隻瞧了一眼,就把外套給她套上要帶她出去。

溫遠有些納悶他這又是大年夜又是大雪天的要帶她去哪裏?可一看他的車子是往A鎮東開的,就瞬間明白了過來。是去葬有李若秋的東山陵墓。

A鎮東的山勢略高,越往上走雪下得越大,墓園的積雪要比山麓厚個一倆厘米。溫遠氣喘籲籲地在墓園門口站定,看著裏麵一個一個被積雪覆蓋住的墳塋,發現真有大年三十還來的人,因為那墓碑前擺放的鮮花分明是新鮮的,尚未被雪蓋透的。

溫行之右手提著一個食盒,左手牽著溫遠走到李若秋的墓前。他彎腰,用手撥淨了她墓碑落的雪花,將那張年輕的,帶著些許憂愁的臉露了出來。而後直起身,將帶來的食盒打開,取出一瓶酒,和三個酒杯。

溫遠睜圓眼睛看著他:“這是——”

“我一個人在這邊過年的時候是從不在這一天來看老太太的。”他說著,將酒杯依次倒滿,“這一次過來,是因為昨天晚上忽然做了個夢。”

“什麽夢?”縮在厚厚的大衣裏,溫遠好奇地問道。

“是老太太的托夢。”遞給她個酒杯,他繼續說道,“夢裏老太太一頭白發,對著我抱怨說我沒良心,讓她孤孤單單過了二十多個年。”

“老太太要是活著今天也不過六十歲,都一頭白頭發了?”

抓不住重點的溫遠天真地問道,自然被溫行之無視掉。

“我看老太太的表情實在可憐,就說您老別生氣,我明天就去看你。沒成想老太太還是不滿意。”

“為什麽?”

這回溫行之倒是答了:“因為老太太嫌我一個人去不夠熱鬧,她說你要來也可以,可隻有你一個人那就算了,怎麽說,也得讓我瞧一回兒媳婦。”

溫遠聽到最後忽然就恍然大悟了:“你,你打住——”

溫行之不受幹擾,嘴角凝著極淺的笑,繼續說道:“所以我帶你過來了。”

溫遠紅著臉,羞赧地瞪他:“你少騙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麽。”

“所以——”他伸手抱住她的腰,她酒杯裏的酒差點灑了出來,“可以答應了?”

“答應什麽?”溫遠開始裝傻。

“你不是都知道了?”他說,“我在求婚。”

聽到這兩字,溫遠險些從這山上骨碌下去。她不指望這人能在求婚的時候浪漫一把,可能不能別搞成這樣?在這裏,未來婆婆麵前,早已作古的未來婆婆麵前,她拒絕他任何一個小要求都會心虛的好不好?更別提還是求婚!

溫遠想哭了,埋頭在他懷裏頂了頂他:“你故意的吧。”

親媽麵前,她哪還敢“欺負”他。一個老男人耍起賴來最可恨了。

“當然不會。老太太若是在,定是會向著你的。”他抬起她的下巴,“要是答應,就喝了這杯酒。”

溫遠瞪他。這還能不是故意的嗎?那杯倒給未來婆婆的酒是一定會被撒在她墳前的,這未來婆婆都喝了,她還敢不喝嗎?

“喝酒可以!”溫遠看著他說道,“但關於你能不能按期轉正這個問題,我還得考慮考慮。誰讓你有問題不老實交代!”說完,她眼睛亮亮地看著他,似是挑釁。這是還在介懷溫行之瞞著她的事呢。

出乎意料地溫行之隻是笑了下,端起手中的酒杯跟她碰了碰,隨即,一飲而盡。

下山的時候,對溫行之的考察就正式開始了。溫遠讓他背著自己下山,因為趴在這人背上的感覺真是太好了。她枕在他的肩膀上,看著他有條不紊的步伐,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就算我答應你求婚,老爺子那邊怎麽辦?”

“我要娶的不是老爺子。”

溫遠窘了下:“棠姨真的可以搞定嗎?老爺子會聽她的?”

“不管老爺子聽不聽,小姨都搞得定。”

“這麽厲害?”溫遠感歎,“難道是老爺子非常愛老太太,所以連帶著棠姨也很看重?”

“……”

“我聽說這兩年老爺子每年過年前都要來A鎮看棠姨呢。對了,為什麽不叫徐叔姨夫?難道兩人沒結婚?怎麽不結婚?”

疑問越來越多,卻不見溫行之吭聲,溫遠好奇地搖搖他的肩膀,卻隻得到四個字:“不許亂動。”

溫遠:“……”

過了好久,久到通往山麓的路漸漸明晰,溫行之才開口說:“小姨對老爺子是個很特別的人。”

“怎麽個特別法?”

“特別到——”在溫遠看不到的地方,溫行之的眼睛眯了眯,神色也凝重起來,“老爺子對她的愛,或許比對老太太還要多。”

就在溫行之帶上溫遠剛下東山的時候,B市,李小棠再一次踏入溫家老宅。此刻,她手中正端著一杯熱茶,站在台階上,看溫恪彎腰俯身修剪植物的枝椏。

雖是二月初,可立春已過,溫暖的天氣也指日可待了。前些日子家裏忙做一團,顧不上養這些植物,趁著今天天氣好趕緊把他們搬出來透透氣。老爺子也是閑著沒事做,就親自負責修剪。

李小棠今天是自己過來的,見他在忙,就站在一邊看著:“早上我接到行之電話,說是今天打算帶溫遠去姐姐的墳上看看。”

溫恪嗯一聲,沒多說話。李小棠知道他是生氣那人過年都不打一個電話到家裏,便笑吟吟地補充:“他讓我給你帶個好。”

溫恪這回是哼了一聲:“那你告訴他,我不勞他惦記。”

“這麽幼稚的話我可說不出來,你自己打電話跟他說。”

溫恪沒說話,一茬一茬地剪的很認真,李小棠看了一會兒,忽然感歎道:“我有時候會想,人這一輩子身邊重要的人還是少點的好,而且若要死,我就死在他們前頭。”

溫恪不讚同地看著她:“胡說。”

“是真的。”她微笑,“因為每送走一個重要的人,都像是過完了一輩子。一輩子能有什麽,無外乎就是生死離別,所以怎麽能是胡說呢?”她看著溫恪,柔聲說道,“你是不是仗打多了,就不在乎這四個字了。生、死、離、別,這說起來容易,但隻有經曆過的人才知道它有多難。”

溫恪又埋頭繼續手下的動作,李小棠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知道他也在想,因為他手上的動作放緩了許多。果然,沒過多久,他開口了:“你說這麽多,無非就是想讓我別再為難老三。前幾天你還肯罵罵我,怎麽,今天倒是忽然換了個煽情的方式?”

“我可沒想打動你的鐵石心腸。”她笑了,“我是女人,我脆弱也可以諒解。行之可比我強,從他第一年去A鎮看姐姐的時候,我就從沒見他有什麽傷心難過的表情流露出來,更別提哭了。”

溫恪靜默了下,才說:“他性子隨我。”

“可不是嘛。”李小棠接話,“那時候姐姐去世時他還是十二三歲的孩子,葬禮上卻不見他哭,後來我私下裏問他,我問他難過不難過。你猜他怎麽答?”

“怎麽說?”

“他說他隻是害怕,他怕的就是以後想見這個人,卻無從尋起。那種四顧茫然,翻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一個人的感覺,鐵石心腸如你,又怎麽會懂?你已經讓他這樣害怕過一次了,現在,還想讓他再麵對第二次?”

話說到最後已經有些重,可李小棠知道,不下重藥拗不過來他的勁。

果然,溫恪丟了手中的剪刀。站起來默默地抬頭看了一會兒,背著手轉身進了屋。經過她身邊時,隻聽得一聲歎氣聲。像是惆悵,又像是妥協。

李小棠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片刻,終究是沒有跟上去。

溫恪去的是書房。這些年他一個人在家,沒事做就在書房裏貓著,看看書練練字,並不覺得多寂寞。這麽多年都這樣過來了,可今年,他才發現,這個家是這樣的冷清。

坐回到書桌後,他下意識地端起一旁的茶杯,送到嘴邊才知道涼了,慢慢地又放了回去。拿起昨晚看了一半的書,讀了幾分鍾未翻一頁,慢慢地又放了回去。練字的紙和筆就在一旁放著,溫恪對著那宣紙發了半天呆,最終無奈地苦笑一聲,沒有伸手去拿那紙,而是轉而打開了一個抽屜,從裏麵取出一個木盒子。這個木盒子是李小棠來B市那天給他的,這幾天來,他收進書房一直未打開。

凝視這個木盒子片刻,溫恪用布滿老人斑的手輕掃了掃不存在的灰,緩緩地打開了蓋子。在看到裏麵放置著的東西後,他的手輕抖了下。是一張黑白相片,相片上的人蓄著一頭黑亮的發,一雙明亮的眼,溫柔地看著他,仿佛有無盡的話要對他說。看著這雙眼睛,溫恪的手顫抖的越發厲害了。

“若秋……”

輕喃著叫出她的名字,溫恪閉上了眼,仿佛聽到了她的聲音響在耳邊。

“同誌你好,我叫李若秋。”

“你不嫌棄我帶著妹妹,那我也願意嫁給你……”

“我有身子了,剛滿兩個月……”

“今天回來嗎?孩子會叫爸爸了。”

“這麽些年了,你心裏到底有沒有過我……”

想到最後那一句質問,溫恪身子一顫,緩緩睜開眼。麵前的仍然是一張文靜恬淡的臉,仿佛能包容一切。看到這張臉,溫恪終是忍不住,老淚縱橫……

哪怕此前經曆了多少,人世間有再多悲傷與遺憾,時間都是不等人的,新年終是邁著輕輕的腳步,踏著細軟的白雪,如約而至。無論是A鎮還是B市,俱是熱鬧非凡。

對於很多人而言,這都是一個獨特的新年,尤其之於溫遠,因為隻跟溫行之在一起,而且還是在距離B市萬裏之遙的A鎮。入夜後,兩人煮了餃子,做了幾道簡單的菜,吃了一頓溫馨的年夜飯。飯後看了兩個多小時的春晚,而後上樓,拆封了必需品。溫遠感覺自己都快被折騰散架了,然而沒有辦法。從他送她回B市之後兩人就再也沒有好好相處過,現在逮著機會,總要補回來。

結束之後,溫遠洗過澡就舒舒服服地窩在溫行之的懷裏。有點想睡,但內心更想跟他一起守歲,於是兩人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男人的聲音低沉和緩,聽著很是窩心。溫遠安靜地聽著,不一會兒,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

“睡吧。”溫行之說。

“不要,我要守夜。”

溫行之笑了笑,有點兒不太理解她這種對守夜的執著,跟個孩子似的。

“你給我講個故事吧。”溫遠支起腦袋,看著溫行之,“講講老爺子和棠姨的故事。”

溫行之輕一挑眉:“你問他們的事做什麽?”

“就是好奇嘛。”

其實今天白天下山那會兒她就想問了,隻是怕影響他過年的心情。現在嘛,不是說那什麽之後的男人最好說話嗎?那她就試試看唄。光嘴上說還不夠,溫遠低頭蹭了蹭他的手。

“怎麽講?”

溫行之靜了一瞬,閉了閉眼。再開口時,聲音沉重了許多,像是下了某種決定。有些事情,也是時候讓她知道了。

“你應該知道了,母親是老爺子喪妻之後經組織介紹認識的,他對她是沒什麽感情的。”溫行之曼聲說,“他一直是個冷清的人,對陪他走過最艱難時期的發妻也不過是親情大於愛情。對於母親,也不過爾爾。唯一讓他心動,甚至說是體會到愛情的人,大約就隻有棠姨一個。”

溫遠不太能理解:“怎麽會這樣?老太太跟老爺子當時不是已經決定要結婚了?”

“是啊。”溫行之說著,笑了一笑,難得帶了些恍惚。

其實在他很小的時候,是不清楚父母之間到底有什麽矛盾的,隻是聽家裏的老人說過,那時兩人結婚時確實出了一些事,這事兒不光家裏人知道,老爺子老部隊的戰友也有知情的。可到底都不是最親的人,說出來的也都是老爺子想給人知道的。他不想外人知道的,別人就算明了也不敢往外傳。

後來他真知道個底兒透,那是聽成老太太說的。成老太太那時候還在他家裏幫忙,聽他問起這事兒的時候也是不大樂意說。可有什麽辦法呢,當父母的總是吵架,李若秋總是在家偷偷抹淚,想瞞也是瞞不住的,隻好說了。而聽完整個故事的他,並沒有覺得多麽意外。他想象不到會有這樣一件事,可偏偏的,它就是發生了。

故事要從溫恪老爺子第一任妻子離世三年後說起,那一年他剛過不惑。在這三年的時間裏,或許是繁忙的工作占據了他的所有時間和心力,他一直沒有再娶。然而彼時的他正值壯年,事業有成,樣貌周正,縱使性格冷硬,也照樣能吸引到一些女同誌。為怕他鬧出什麽作風問題來,組織上專人找他談話,讓他考慮再組建一個家庭。他猶豫再三,答應了。於是組織便出麵為他介紹了一位女同誌。

初聽到那是一位來自文工團的女同誌時,溫恪拒絕了。在他刻板的印象裏,這樣隻懂得唱靡靡之音的女人最容易瓦解男人的意誌。而且一般長相也都姣好,周遭**太多,絕非良配。負責給他介紹的領導被他的說辭氣的仰倒,非讓他見了本人再做判斷。幾乎是在迫於無奈的情況下,他去見了李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