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溫行之的會議是在傍晚七點結束的,謝絕了同行的晚宴邀約,徑自去了地下停車場。

剛將車開進道上,家裏的電話就打了進來,說老爺子要他回家一趟。自那天一番談話後兩人就僵持著,今天剛出院就主動打電話應該是有一定要說的事,溫行之掛斷電話後直接打轉向燈,一路開回了B市家裏。

大院門口掛了兩個紅燈籠,溫行之到的時候正亮著紅彤彤的光。他向站崗的門衛道了聲好,慢悠悠地將車子停到了院門外頭。甫一下車,從院門便能看見家裏整個大廳的燈都在亮著。

他稍稍蹙了蹙眉,快步進了大廳。

喬雨芬正坐在角落的一個沙發裏等著他,見他進來,忙笑著起身相迎:“行之,回來了。”

溫行之沒想到這個時間她會在,腳步頓了下,慢慢走過去:“嫂子好,老爺子呢?”

“正在樓上接戰友電話呢。”說話間,喬雨芬倒了杯茶,放到了溫行之的麵前,“先坐吧。”她很怕溫行之一聽剛才的話就急著走。

溫行之已經微微察覺有些異常,但他沒動聲色,挑了個喬雨芬對麵的沙發落座:“嫂子你特意等我,是有什麽事?”

喬雨芬被他看過來的眼神震得心裏一顫,好在很快穩住了。她端起一杯茶,慢飲了幾口,將一疊照片貼著茶幾遞到了溫行之麵前。溫行之挑了挑眉,像是在問她這是什麽。

喬雨芬笑了笑,說:“溫老爺子前段時間讓我給你介紹對象,他說你不著急他是著急了,急著抱孫子。所以我找了幾個不錯的,你看看,有中意的可以見一麵。”

溫行之聽見“對象”兩個字拿照片的手就頓住了,喬雨芬頓時心裏一咯噔。但想起什麽,她還是咬牙堅持著。好在,溫行之那邊又慢慢地將照片拿了起來。見他當真一張一張翻了起來,喬雨芬暗自鬆了口氣。

溫行之一直麵無表情地看著。看得出來這些人或是老爺子或是喬雨芬精挑細選過的,一個個長相都很標致,家世自然也不用問。他耐著心看完,忽然笑了:“有意思。”

“怎麽樣?”喬雨芬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溫行之瞧了她一眼,從中抽出一張麵朝喬雨芬問道:“若我沒記錯,這是嫂子您的堂妹?”

喬雨芬認真地看了下,表情稍微有些尷尬。她之前回家,跟父親說話間不小心提及了此事,卻不想被家中嬸嬸也聽了去。非要讓她把現年二十八歲的堂妹介紹給溫行之。她那個堂妹說起來也算年輕的,留過洋回來的眼光自然就高上去了。長相也算湊合,就是覺得跟溫行之站在一起怎麽看怎麽別扭。可時間有限,她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不過喬雨芬此刻自然不能實話實說,她打量著他的神色,說:“覺得如何?”

溫行之沒回答,隻是反問,“您覺得怎樣?”

“這——”喬雨芬一下子詞窮了。

溫行之笑了笑,又抽出一張照片:“這是五十四基地孫政委家的孫菁?”

“怎麽,你認識?”

“聽常混酒吧的朋友提起過,是個妙人。”

本來還有些尷尬,聽到後半句喬雨芬又重新打起了精神:“是長得不錯,你爸也看過,說看著精神,是旺夫相。”

“不過據說是個雙性戀。”溫行之笑言,“這要是娶回家被戴了綠帽子還得問句對方是男是女,我可不想收拾這種尷尬麻煩。”

喬雨芬怔愣了片刻,“行之——”

“我不怪您。”溫行之不緊不慢地像洗牌一樣把照片規整好,“我知道這是我爸的主意,我隻問您一個問題。”

“你說。”喬雨芬略有些緊張。

“您覺得這些跟您的女兒溫遠比起來,哪個好?”

喬雨芬回答不上來,人是她給他挑的,女兒也是她養的,這要她怎麽答?無論選哪個都是自打臉!

溫行之也知道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他說:“嫂子,我對你很失望。即便是你不同意我跟溫遠在一起,但也沒必要用這種方式。無論如何,你現在還是溫遠的母親,我沒法相信你能做出這種事。”

喬雨芬感覺像是有人在啪啪扇她耳光,臉火辣辣地疼。一時間,竟忘了為自己解釋。

溫行之也不想聽她再說什麽:“這次就算了。”他將照片折半,動作非常斯文地將它撕成了兩半,貼著茶幾推到了她麵前,“你知道,我也不是個沒有脾氣的人。”

見他起身要走,喬雨芬心一慌,開口叫住了他:“行之!”

與此同時,老爺子也接完了電話,正從樓梯上慢慢往下走,瞧見了他,厲聲道:“你幹什麽去?這不是你的家是不是?來了不到半個小時就要走?”

“要是您找我來是想勸我見照片上這幾個人,那咱們就沒什麽好說的。”

“不滿意?不滿意可以再換。”老爺子一副好商好量的表情。

溫行之看著他,倒忍不住笑了:“都到這地步了,您要是再裝傻可就沒意思了。”

被戳穿了,老爺子倒也不生氣:“那我就明說,你要是想結婚就另找吧,溫遠這邊你是別想了。”

“怎麽?”溫行之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沒什麽,你要回去就回去吧,正好把溫遠的東西收拾好送過來。這幾天她就不回東郊了。”

“您把她弄到哪裏了?”溫行之眯了眯眼,“這幾天您就想了這麽個招?您老一肚子兵法不會就這麽點本事吧?”

“你這是什麽態度?”

“事您都做出來了還想我有什麽好態度?”溫行之冷冷地反問,被老爺子死瞪著也不妨礙他說話,“我是說過這段時間一直在想怎麽征求您同意,可您要真是不同意也沒什麽關係,大不了我們就不出現在您麵前,之前我半年回來一次您不也是好好的!”

“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老爺子沉聲低斥。

溫行之沉下臉,轉身便走。老爺子看著他的背影,怒道:“我告訴你,你是找不到她的!除了我之外是沒人知道她的下落!”

那人的腳步絲毫不受他的話影響,老爺子喘著氣,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溫老爺子!”喬雨芬扶住他,被溫恪一手推開。

“出國這事不能讓昶禮經手辦,要瞞著他,知道了?”見她點頭,老爺子又吩咐,“溫祁那孩子也要囑咐到!”

“您放心。”喬雨芬說,“溫祁那孩子,是最不願意看這兩人在一起的。”

“那就好。”

老爺子順了順氣,拒絕了喬雨芬的攙扶,慢慢回到了樓上。獨剩她一個人站在樓下,一臉難掩的苦澀。

由於溫老爺子走了個險招,溫行之這一晚上是清閑不了了。

雖然知道他害不了溫遠,可還是免不了有些焦躁,坐回車上,理了理思緒之後,溫行之徑直去了外交部。到的時候溫昶禮正站在大廳跟部下說話,看見溫行之麵無表情地進來,跟部下交代了幾句,略微詫異地問溫行之:“你怎麽過來了?”

“有點事,你辦公室談?”

溫昶禮稍一思忖,帶著他上了樓。

“什麽事?大晚上的跑過來。”關了門,溫昶禮倒了杯水,放到了溫行之的麵前。

“給我來根煙。”

辦公室裏哪準吸煙?溫昶禮額角青筋一跳,張口就想拒絕,可一看這位爺臉色不算好,摸出來放他麵前。溫行之抽出一根,動作略有些潦草地點著。

“你到我這來就是吸煙的?”溫昶禮在他對麵的沙發落座,皺著眉問他。

“老爺子想送溫遠走。”

“什麽時候的事?”溫昶禮臉色泠然,“去哪?”

“不知道。”

溫昶禮沉默了片刻,恍悟了什麽,問:“你不會以為我知道所以才來問我的吧?”

溫行之搖了搖頭:“這事要想辦成老爺子肯定不會告訴你。”

“你什麽意思?”溫昶禮有些惱火。

“我的意思是——”他頓了頓,“你該做個決定了。”

“做什麽決定?”

“做個好爸爸,現在正是時候。”溫行之說,溫昶禮的太極打得他有些不耐煩了。

溫昶禮卻忽然不著急了,他悠閑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告訴你,我完全同意老爺子的決定。”

說完,他看著溫行之,目光沉靜銳利也帶有一絲挑釁。溫行之不緊不慢地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裏,說:“我知道。”

“知道你還來找我?”

這一次,溫行之沒說話,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拿起桌子上的車鑰匙走了。

“行之——”他企圖叫住他,見他步伐不停便起身跟上去,“溫行之,你站——”

話說到一半,“砰”一聲關門聲,他險些磕到額頭。可見剛剛出去的人用了多大的力道關門,溫昶禮怔了一下,繼而失笑。笑完了之後是惱火,都要把他女兒送走了,這還得了!前思後量了十幾分鍾,溫昶禮取出車鑰匙,準備回家。

到家的時候廳裏的大門還敞著,溫昶禮推門而入的聲音大了些,便見坐在沙發上的喬雨芬謔地一下站了起來,兩人都被對方嚇了一跳。看清楚來人之後,喬雨芬鬆一口氣,嗔怪地看著他:“怎麽都不出個聲,突然就進來了。”

溫昶禮奇怪地看她一眼:“怎麽這麽晚了還不休息?”

“馬上就睡了。”喬雨芬接過他的外套,“不是說今晚不回來了?”

“嗯,事情辦完就回來了。”

喬雨芬哦一聲:“累不累,回房睡覺吧,我給你放些熱水你洗個澡?”

“先不急。”溫昶禮說,“溫老爺子想送溫遠走,這事你知不知道?”

喬雨芬心一驚,差點站不穩,手扶著沙發才勉力支撐住:“行之找過你了?”

“是找過我了。”溫昶禮說著,看了一眼妻子,見她臉色不對,頓了下,他問,“怎麽?”

“溫老爺子是想送溫遠走,所以今天上午把她帶到老房子那兒去了。”

“什麽?他把溫遠關起來了?”溫昶禮大驚失色。

喬雨芬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

“糊塗!”溫昶禮不由大罵,“老爺子糊塗你也糊塗,再怎麽不同意也不能這樣!他著急歸著急,但也不能這樣啊!問過我們的意見了嗎?問過我的意見了嗎?那是我的女兒!”

溫昶禮這一下全想明白了,難怪溫行之那麽心急,原來溫遠是被關起來了!

“溫老爺子執意要這麽做我能怎麽辦?他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明白,我能阻止的了?”喬雨芬急紅了眼。

“你阻止了嗎?”

溫昶禮譏諷地看她一眼,喬雨芬也懶得跟他多說了,抹幹眼角的淚:“我在你心裏就這麽十惡不赦是吧?我告訴你要不是有溫祁,我根本不想趟這趟渾水!”

“又關溫祁什麽事了?”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溫祁什麽心思。”喬雨芬剜他一眼,“遠遠跟了行之也正好斷了他的念想,我還巴不得呢。但溫老爺子不同意我有什麽辦法?”為了斷了溫祁的歪念,又為了全了溫老爺子的意,隻能出此下策。她也難受啊,早晨給溫遠打完那通電話,她就心慌到現在。無論如何,那到底是自己養了二十幾年的孩子!

溫昶禮這邊是結結實實吃了一驚,緩過來之後不禁自責自己太疏忽了,對兒子和女兒都關心地太少:“總之你別管了,這事我處理。”

喬雨芬覺得心累,不想再跟他過多糾纏,轉身上了樓。溫昶禮僵持了一會兒,掏出手機給溫行之打了個電話,對方接的很快。

“在哪?”溫昶禮問。

“回家的路上。”

溫昶禮挑挑眉:“你不找溫遠了?”

電話那頭的人回他兩字:“不急。”

溫昶禮更加納悶了。不急?那剛是誰火急火燎地來找他?然而待他還要問些什麽,溫行之卻說:“我在開車,掛了。”

溫昶禮隻得掛斷了電話,盯著手機屏幕,搓火的不行。這他媽的,都什麽事?!

溫行之確實已經不著急了,回到東郊之後,他簡單地洗了個澡便躺回到了**。這幾天都沒能好好休息,頭隱隱作疼,想必是老毛病又犯了。他起身就著溫水服下兩粒藥片,剛躺到**的時候,手機響了。

瞥了眼來電顯示,溫行之順手按下了拒聽鍵。是成光的趙晉習趙總,他們已有多日未見,這幾天聯係卻忽然頻繁了起來。多半是他那一頭殷勤,溫行之起初還覺得奇怪,跟他兜兜圈子,可自打那人不經意說出陳瑤這個名字,溫行之便知曉他此番的意圖了,於是打過來的電話便多次被拒。

圈子混了這麽久,他是不怕得罪人的。更何況,他還不將趙晉習放在眼裏。他知道他是陳瑤托過來說清的,但說直白點,他現在根本顧不上她的死活。趙晉習大概還不知他辦事的風格,他親自出手處理的人,一般都是他厭惡至極的人,知曉他脾氣的都不敢在他耳邊提一個字。而陳瑤——

這三十幾年來,還從未有人敢這麽冒犯他。段數極低的對手,殃及的卻全是他至親的人。

靠床眯眼休息了片刻,溫行之平複了心中的鬱氣,翻開手機,撥了溫遠的號碼。照例是撥通了沒人接,隻有她為他設的彩鈴在響。黑寂之中,溫行之掛斷電話,轉手又撥了另一個號,這次有人接了。

“喂?”

聽著那頭傳來的聲音,溫行之低聲說:“小姨,是我。”

與溫祁打的那一架耗盡了溫遠全部的體力,倚在沙發上沒多久便睡著了,醒來之後窗外天色已暗,她發覺自己正蓋著暖和的被子,躺在臥室的**。愣怔了好久,她才慢慢起身,下了床。

屋子裏隻開了盞昏黃的台燈,擺設都看得不大清楚,但透過院子裏進來的光,溫遠發現臥室的窗台外裝了防護網。嚴嚴實實的,別說是這頂樓,在一樓怕是都出不去。歎了口氣,溫遠慢慢踱步去了客廳。那裏也是一片黑暗,隻有暈黃的光自廚房傳來,廚房門大開著,溫遠一眼就看見溫祁正在那裏做飯。

她呆呆在那站了好久,溫祁聽見了動靜轉過頭,四目相對的瞬間,溫遠看見他臉頰上的紅腫,幾乎是同時想起了她昏睡前發生的那一幕。

她見他張了張嘴,好像是有話跟她說,而溫遠卻忽然不想聽。於是她轉身,避過了他的視線,坐到了沙發上。廚房裏的溫祁愣了下,而後自嘲地笑笑。

小鍋裏的粥已經煮好了,他盛一碗端出來,放到了溫遠的麵前:“吃點東西吧。”

溫遠眼睛沒什麽神彩地看他一眼:“我想回家。”

溫祁自知無法接話,頓了下,便說:“我還調了小菜,你配著吃。”

溫遠很想有骨氣的拒絕他,實際上她現在確實也沒有一點食欲。可她今天從早到晚隻喝了一碗粥,她又是低血糖經不起餓。愣了會兒神,還是拿起了勺子一口一口挖著吃。兩人就這樣沉默無言地麵對麵坐著吃飯,溫遠一碗粥快要見底的時候,溫祁說:“剛剛你睡覺的時候他打電話過來了。”

溫遠猛一抬頭,充滿期望地看著他。

可溫祁明白,自己注定要讓她失望了:“我沒接。”

果不其然,溫遠亮著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溫祁等著她發火,可她沒有,隻是默默地坐回到沙發裏,雙腿蜷了起來。

“你知道我為什麽不想你和他在一起嗎?”溫祁看著她,淡淡地說,“你不是想逃離這個家嗎?想追逐自由嗎?如果是這樣,那我就放你走。現在的選擇,隻會讓你夾在這個家中左右為難。”

溫遠知道溫祁是為了她好,甚至他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可現在她已經不想再去猜測這些。

“那如果彼此喜歡的是我和你,你會不會為了讓我幸福,而放手?”

她突然這麽問道,眼睛也不躲不閃地看著他,想要一個答案。躲避的人是溫祁,他移開了視線:“沒這個如果,所以我也不會回答你這個問題。”

於是溫遠就沒有再問了,因為她知道,每個人勸別人對愛放手的時候總是很容易,輪到自己,卻很難,仿佛這之間隔了跨不過去的千溝萬壑。想到這裏,她突然就很難受。

“哥,今天的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那麽想放她自由的一個人,又怎麽會用這種禁錮她的方式,達到自己目的呢。如果他是這樣的人,早就這麽做了,何必等到今日。

溫祁愣了下,胸腔裏泛上來陣陣苦澀。喉結劇烈的上下滾動著,最終卻隻化為在溫遠額頭上那輕輕一拍,和一聲歎息:“再睡一會吧,不要想這麽多,你累了。”

這場戰役太過漫長,溫遠確實已經累得筋疲力盡。可這一夜她睡得並不好,一個又一個的噩夢讓她醒來了無數次,等到天終於亮了的時候,她睜開眼,發現外麵是白茫茫的一片。

溫遠愣了一下,完全無視有些脹痛的腦袋,趴到了窗邊。這裏實際上已經相當於市郊了,院子裏住的多是一些老人,這樣的大雪天是沒人出來的,所以外麵一層厚厚的積雪仍舊是完好無損的。看著偶爾從大院門外跑過的小孩,溫遠一臉的羨慕。

溫祁早就起來了,聽見動靜也過來了,看見她隻穿著薄薄的一件睡衣就趴在窗台上,皺起了眉:“別趴那,小心著涼。”

這老房子裏雖有暖氣,可年久失修,到底還是沒溫家老宅的地暖管用。溫遠看了他一眼,瑟縮著要回到**的時候,眼睛忽然一亮,指著窗外,驚喜地喊道:“貓!”

溫祁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果然瞧見了一隻黃黑相間的貓,正躲在院子裏的自行車棚裏,跳躍著想去夠最靠近自行車棚那個單元二樓住戶掛在陽台上的魚幹,可惜隔著一層玻璃,任憑它跳躍能力再強也是夠不著的。

溫遠看著看著它,就忍不住笑了。溫祁也勾了勾唇角:“估計是流浪貓?”

“流浪貓?那會不會很髒?”

溫祁聞言,轉身對上她那雙眼睛。琥珀棕,很溫暖的色彩。

“我想喂它點東西吃。”

那雙眼睛的主人看著他說,平靜卻有神。這兩天溫祁鮮少看見她這個模樣,雖然嘴上已是下意識地說:“你不能出去。”

“我知道。”溫遠轉過頭,“你把它抱上來,我在這等著。”

溫祁考慮了下,轉身出去了。溫遠一直看著窗外,注視著那個貓。耳朵一直關注著門口,她注意到溫祁沒有鎖門!

溫遠頓時湧起了一陣衝動,謔地站起,腦袋不受控製地一陣眩暈。溫遠手忙腳亂地扶住牆壁,慢慢站穩,等到她再看向窗外的時候,溫祁已經抱著貓走回來了。溫遠不由得苦笑一聲,看來她沒有逃跑的命。

這隻貓其實並不算隻流浪貓,它在車棚那裏有個老窩,平時全靠看車的老大爺喂食才得以存活。今日大雪,老大爺沒出門,也就沒人管它了。

溫祁用塊舊布抱著它上來了,他一打開門,就看見溫遠拿根剝了皮的火腿腸在客廳裏等著。看見她,溫祁失笑:“你這樣喂是要把它喂叼的,以後老大爺還怎麽辦?”

溫遠眨巴眨巴眼睛,明顯一副不懂的表情。溫祁無奈,自己去了廚房拿了塊饅頭出來,又倒了點水。他撕了塊饅頭放嘴裏嚼了嚼,吐出來放到貓麵前。這隻貓湊上前像是聞了聞,然後竟然走開了!

溫祁忍不住抽抽嘴角,溫遠慢慢蹲下來,給它扣下來一下塊火腿腸放它麵前。貓聞了聞,一口就吃掉了。她笑了笑,又繼續喂它,感歎了一句:“做隻貓也不錯,有自由,還有人喂它吃喝。”

溫祁一直默默地在一旁看著,聽到她這句話,怔了一下,轉身去了廚房。

其實才不過兩天一夜,溫遠還沒有崩潰,溫祁反倒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了。他站在廚房的床前,注視著窗外的皚皚白雪,忽然轉身走了出去。

“溫遠,起來。”他盡量克製著自己的聲音。

而溫遠卻仿佛沒有聽見一般,等溫祁拿好衣服出來,她還蹲在原地。溫祁覺得奇怪,便伸手扶她。

“溫遠?”手不小心碰觸到她的額頭,溫祁大驚失色,“你發燒了?溫遠?”

溫遠發燒了。

這個消息傳到喬雨芬那裏的時候,她握在手中的玻璃杯差點掉到地上。她放下水杯,穩定了下心緒對電話那頭的溫祁說:“你爺爺現在不在家,你也別著急。”

“她發燒了!我怎麽能不著急!我得帶她出去看醫生!”

“胡鬧!外麵正冷你還要帶她出去,你是嫌她燒得不夠是嗎?”喬雨芬低斥,“我馬上讓小張送溫老爺子保健醫生過去!”

掛掉電話,喬雨芬急忙打了衛生所的電話,剛安排好,又一通電話打了進來。是前幾天回了趟老家的成奶奶,說是坐今晚的火車回B市,明天就到。喬雨芬知道成奶奶有多疼溫遠,所以話裏話外很是謹慎, 等到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後,她精疲力盡地坐到床頭,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臨近年底,溫昶禮有很多應酬。也幸好今天是部門內的,他作為老大出場致了幾句詞,稍微喝一些酒也就順利脫身了。以往他都是待到底的,平易近人的很得部下擁護。可今天他莫名地煩躁,便早早地退場,讓司機開車回了家。

他也知道喬雨芬不喜歡酒味,所以在家門口下了車之後並不急著進門,在外麵散散了酒味,才慢慢地往院子裏走,隻是一隻腳剛邁進院子的大門,就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他頓了下,發現是喬雨芬。

“溫遠怎麽樣了?”

她的聲音略顯急切,溫昶禮也不禁凝神聽。也不知那頭說了什麽,她再開口時語氣也輕鬆了下來:“燒退下來就好,隔壁溫老爺子今晚沒有回來,我明天再跟他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發燒?溫昶禮一聽到這就忍不住了,快步走到喬雨芬麵前厲聲問道:“怎麽回事?”

喬雨芬被這突然出現的人嚇了一跳,電話險些都握不住:“你,你怎麽?”

溫昶禮沒工夫跟她墨跡:“是不是溫遠發燒了?是不是?”

“是燒了,不過醫生過去了,打了一針這燒退下來了。”喬雨芬鎮定了情緒,“老房子那邊太冷了,多半是因為這個燒起來的吧。”

溫昶禮閉了閉眼,轉身就往外走。喬雨芬趕緊跟上:“你幹什麽去?”

“我去哪兒?我去把溫遠接回來!”

溫昶禮吼道,他現在後悔的腸子都快青了。本來昨晚聽了這事兒他氣的快要炸肺,直接就想去找溫老爺子。可經喬雨芬的勸說後,覺得送溫遠出去也是個辦法,畢竟家裏已經實在夠亂了。再加上他看溫行之那裏不是太急……

沒想到,就這一夜的猶豫和耽擱,溫遠就生病了!

溫昶禮越想越煎熬,腳下不由加快腳步。司機已經把車開走了,正好他的酒也醒了,便開自己的車。雪天路滑,車上也沒有防滑鏈,可溫昶禮已經顧不得了。打了好幾次火才把車啟動開,剛將車子開出大院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原以為是喬雨芬的電話,溫昶禮直覺得想要按掉。可一看來顯,又有了幾分猶豫。是溫行之打過來的。

稍一思忖,溫昶禮還是按了拒聽鍵。這事是不能讓他知道,知道那麻煩可就大了。這麽一想,溫昶禮踩下油門,加速向老房子駛去。

市郊的老房子亦是一片慌亂。因為發著燒,溫遠渾身都難受極了。迷迷糊糊中有人給她打了一針,她終於不再感覺到冷了,便沉沉地睡著了。再次醒來時隻覺得腦袋懵懵的,眼皮子很沉,怎麽也睜不開。隻聽到門外有說話聲,她費力凝神聽了聽,發現那聲音好像是父親溫昶禮的,頓時又緊張了起來。父親過來了,那是要送她走嗎?

客廳裏,溫昶禮看著溫祁,簡直不知說什麽好。他點點桌子上的藥,壓著怒火道:“看你幹的好事!”

溫祁沉默著,沒有任何反駁。其實溫遠說的不錯,那日他並不知情,隻是按照喬雨芬的吩咐把溫遠送到這裏,他隻知道爺爺要見她,卻並不知道是要關她。可那又怎麽樣呢,他不還是充當劊子手,關了她兩天?

溫祁越是不說話,溫昶禮越是生氣,“怎麽樣了?”

“燒退了,好多了。”

“好多了?”溫昶禮冷哼一聲,“去找個厚毯子出來,我帶她回家!”

溫祁聞言站了起來,跟溫昶禮直視。

溫昶禮瞪他一眼:“怎麽,不想去是不是?還想關著她?”

溫祁一言不發,轉身去了臥室。

溫昶禮親自給半醒不醒的溫遠穿上羽絨服,並用毯子裹住她抱她起來。她不舒服,被人動來動去更加難受了,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努力睜開眼睛,對溫昶禮說:“爸爸,我不想走——”

溫昶禮心裏是萬分的難受,他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她:“乖,爸爸不送你走,爸爸帶你回家。”

他帶著她下了樓,溫祁一直走在前麵給他們打著手電筒照明。一行三人就這樣倉促地下了樓,快要走到單元口的時候,溫祁忽然停下來了,溫昶禮差點撞上他。他皺著眉張口就要斥責他,然而所有的話都在抬頭的那一霎那卡回了嗓子眼。因為一輛車在看到他們出現在樓口的時候就打開了車燈,待到眼睛適應了這刺痛的光線之後,溫昶禮才看清車裏坐的人。

是溫行之。

冬夜刺骨的寒風中,溫昶禮微張著嘴看著溫行之。那人就坐在車裏的副駕上,正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沉默的對峙了有十幾秒,溫行之下得車來,一邊向樓道口走去一邊不緊不慢地解大衣的扣子。走到溫昶禮麵前,他脫下大衣:“我來。”

說話間,他已經用大衣裹住溫遠將她抱到了懷裏。溫昶禮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側臉,瞬間也醒過神來,一把拉住轉身要走的溫行之:“行之,你不能直接帶她這麽走!”

溫行之表情非常平靜:“哦?為什麽?”

“丫頭還生著病,家裏離這比東郊近,而且還有醫生——”

“我知道。”溫行之打斷他,轉身走回車裏。

站在原地的溫昶禮頓時心亂如麻,真要讓溫行之就這麽走了那事情不就亂了套了?

出乎意料地,溫行之上車之後並未急著走,過了將近有一分鍾,見他還沒動靜,便吩咐司機按了按喇叭。溫昶禮頓時恍悟過來他在等他,忙推推溫祁的肩膀:“開車!回大院!”

而整個過程未發一言的溫祁像是剛剛回過神一般,動了動手臂,關掉手電筒,接過車鑰匙,便去取車。

兩輛車,一前一後地開出了小區。賓利司機似是刻意地放緩了車速,讓溫祁將車開在了前麵。溫行之遙遙地看了眼前方那輛車,感覺到懷中人動了動,便收緊了抱住她的手。

應該是藥物發揮了作用,再加上平緩的車速沒有多大影響,溫遠無意識地他的懷裏鑽了鑽,睡得依舊沉沉的。借著車內微弱的光線,溫行之低頭凝視她,用手指摩挲她白皙的臉頰和破了皮又帶著傷口的嘴唇,眼神深邃幽暗,不複剛才的平靜。手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見退了燒,臉色才慢慢和緩。

司機打量著他的神色,低聲詢問道:“溫先生,咱們這是去哪邊?”

溫行之抬起頭,直視前方,靜默了一會兒才淡淡答:“先跟著前麵的車。”

溫祁一直沉默無言地在前麵開著車,溫昶禮坐在副駕上,鬆了鬆領帶,靠著車窗休息了片刻,忽然哼一聲來。

“怎麽了?”溫祁看他一眼。

“沒什麽。”溫昶禮揉揉眉間,沒好氣的說,“中了個圈套而已,虧我瞧見他著急還內疚了一把,這真是——”

說到一半,溫昶禮搖搖頭,無奈又失笑地靠回到座位上。溫祁沒接話,雖然顯然他已經明白父親的意思了。

過了一會兒,溫昶禮心裏平衡了,才緩緩歎一口氣:“明著不求我幫忙,那是因為我的心思全讓他給抓住了。”那人明白,自己知道這事定然是耐不住的,他便挑準時機來個一網打盡,甕中捉——

溫行之咬咬牙,說道:“當真是耍得一把好詐。”

恰遇紅燈,溫祁把車停下,淡淡道:“您跟溫爺爺應該都清楚,瞞不了多久的。”

“是我疏忽了。”溫昶禮頭疼地嘶一聲,“溫老爺子高瞻遠矚,算是沒說錯。行之這人,不當兵不進總參那真是浪費人才。怎麽樣,後麵跟著的吧?”

溫昶禮從倒車鏡裏看一眼,確定溫行之的車還跟在後頭,便放下心轉過頭囑咐溫祁:“這邊車多,等下拐彎走,那少。”

溫祁無聲地點點頭,在綠燈亮起的那一刻打起了轉向燈,慢慢地將車子拐到了另一條道上。然後就在車子轉過頭,溫昶禮下意識地往後一瞥,臉色頓時大變!

原來一直緊緊地跟在他們車子後頭的那輛賓利沒有跟著他們拐過來,而是在向前行駛的綠燈還未亮起的時候直直地開了過去。溫昶禮看著那輛車開過去,反應過來立刻叫溫祁調頭。可現在正是拐彎的時候,一輛輛車跟過來,都順著往前開,又是單行道,哪裏是說調就能調的。

溫昶禮急著撥溫行之的電話:“行之!給我把車倒回來!你那是回大院的樣子嗎?”

“誰說我要回去?”那人壓低聲音,不疾不徐地回擊過來,“扣了我的人,又關在了老房子,真當我沒一點脾氣?”

“你,那你帶她去哪?”溫昶禮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這個就不勞你操心了。”說完,那邊率先掛了電話。

溫昶禮氣憤地合上手機蓋,看車子停在原地,惱火地說:“調頭!”

“打滑了,輪胎陷進去了。”

看了眼前方,溫祁麵無表情地打火開車。溫昶禮又側頭看了眼,回過身重重地捶了下車門。真他媽的!

溫遠被溫行之帶走的消息是第二天早晨傳到溫老爺子耳朵裏的,自然是非常生氣,跑到溫昶禮家發了老大的火氣。

溫昶禮忙活了一夜,又被氣得不輕,淩晨四點時才睡下,突然被溫恪折騰醒,自然也沒什麽好脾氣。生平第一次拿出了當爹的款兒,跟溫老爺子吵了一頓。

這邊廂這兩人對峙著,那邊聽著的成奶奶倒樂了。她是淩晨到的B市,也沒補覺就忙著準備早飯。這溫老爺子折騰出來的事她聽喬雨芬說了個大概,一聽見溫遠沒事了她就放心了。

這事她真是一點也不意外。溫老爺子也不想想,他跟他小兒子鬥多少年了?贏過幾次?那人有的是法氣他。溫老爺子這邊偏偏是被氣得七竅生煙也得管。管得了嗎?

成奶奶一挑眉,剛哼個小調,一旁的電話響了。老太太一看其他人都沒心思理電話,就接起來了。結果一聽電話,老太太激動地嘴都合不住了,忙往外走。

“怎麽了?難不成是行之回來了?”

喬雨芬一語,客廳裏的兩人也抬頭看她。

“是比他還稀奇的人。”見溫老爺子皺眉,成奶奶笑道,“是他的小姨,小棠過來了。”

老爺子臉上的表情滯了一瞬,忙站起身往外走,連拐杖都忘了拿。一出大門,就看見徐莫修正扶著李小棠踩上門口的青石台階。

徐莫修不知說了什麽,李小棠嗔怪著笑看了他一眼。一偏頭,便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溫恪。四目相對,兩人俱是一愣。

大約過了有一分鍾,徐莫修淡淡一笑:“小棠,咱們也算是二十多年沒上門了,不會就讓我們這麽站著吧?”

話雖是說給李小棠聽的,可溫恪卻先反應過來了。他拄著拐杖慢慢地往自家的院門走,看見同樣拄著拐杖的李小棠,他注視了一會兒,才問:“你,你怎麽忽然過來了?”

一問完,他倒是想起來了。怕又是自己的小兒子幹的好事!老爺子怒的牙根癢癢。

看他那表情,李小棠就知道他是明白過來了。她扶住徐莫修的手,站穩身子:“嗯,過來了。昨天夜裏家裏來了兩個人,我和莫修給他們騰地方,就想著來這看看吧。”

她絲毫不給溫恪留麵子,老爺子這老臉也就沒處放,用拐杖點了點地,別過臉低斥:“這混小子!”

李小棠跟徐莫修對視一眼,淡淡一笑。她就是溫行之搬來的救兵,是他的最後一張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