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葉挺將軍贈槍,彭雪楓推心置腹寄厚望

客船順江而下,江漢平原滿目錦繡。

船靠漢口碼頭,譚友林上岸後沒有馬上離開。他回頭眺望,仿佛沙市碼頭惜別的情景還在眼前,邱雲的秀發還在他臉上輕拂。

凝目遠眺的譚友林,忽然聽到身後一陣陣啜泣聲,回頭一看,兩位年輕女性淚水漣漣,正在向離岸的客輪揮手。觸景生情,譚友林也有了些許傷感,一種他還不能用言語表達的傷感。這也難怪,邱雲熱吻的餘溫還未消退,兩人卻要斷然分離,這種心痛的感覺是短時間無法排遣的。譚友林下意識地掏出懷表看了一會兒,這才離開碼頭,坐車去日租界中街找八路軍辦事處。

走進八路軍辦事處,譚友林立時有了回家的感覺。他從董必武主任辦公室報到出來,正好見到周恩來副主席。周副主席詫異地詢問:“譚友林,你怎麽在這兒?你的傷治好了嗎?”說完讓譚友林先到他辦公室坐一會兒,他馬上就回來。

譚友林坐在周副主席辦公室,心情很不平靜。周副主席隻見過譚友林兩麵,卻仍惦記著他的傷情,譚友林心底湧起一陣熱流。

周恩來的辦公室在二樓。譚友林剛坐下,就聽到周恩來邊走邊說話的聲音。

同周恩來一起進來的人中等個頭,戴著一副黑邊眼鏡,唇上的胡子短而密,頗有朝陽大學教授的風度。

周恩來向譚友林介紹說:“這是李克農同誌,我們一塊聽聽鄂西的情況。”李克農在黨內名聲很大,譚友林雖是第一次同他見麵,李克農也沒有一句客套話。握手之後,譚友林便把奉李富春之命,到洪湖蘇區秘密甄別黨員、恢複黨組織的情況和鄂西敵我雙方的形勢作了簡要匯報。

周恩來聽完匯報,充分肯定了譚友林的工作,接著說:“鄂西特委的工作已經開展起來了,你是江陵人,身份又暴露了,就不要回去了,先住下來協助克農同誌。現在,武漢大戰箭在弦上,形勢十分嚴峻,要抓緊做好堅持敵後鬥爭的準備工作。”

李克農是我黨情報工作的主要領導人之一,是周恩來身邊的得力助手。他讓秘書處的同誌向譚友林介紹武漢周邊的敵我態勢,特別講了田家鎮要塞的地位和作用。譚友林估計,他下一步的工作可能同武漢保衛戰有關係。

過了幾天,李克農告訴譚友林,幾位領導同誌研究,決定派譚友林以國民革命軍中校團副的名義,到田家鎮國民黨要塞司令部警衛營當營長。一旦武漢失守,把這個營拉到外線打遊擊。要塞司令蔣必是德國留學生,與李克農舊誼有積。譚友林帶著李克農的親筆舉薦信麵見蔣必,估計蔣必不會拒絕。

田家鎮地處長江北岸,是溯江入鄂之門戶,周圍群山隔江聳立,互為掎角,最窄處的江麵僅有裏許之寬,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

譚友林趕到要塞,蔣必稱病不見,安排譚友林等候上司委任。要塞司令部還在譚友林住處安了一個哨兵,名為保護實為監視。

蔣必讓譚友林吃閉門羹並不奇怪。田家鎮要塞是國民黨江防工程的核心陣地,大戰在即,焉能讓外人輕易領兵?何況警衛營是蔣必的嫡係,營長大權旁落,豈不是讓他人酣睡於臥榻之側?

譚友林的判斷沒有錯,但他不想無功而返,便利用等待委任的機會,和警衛營的官兵交朋攀友,稱兄道弟,在走走看看中,把要塞的地形、陣地、工事、兵力和主要武器裝備基本弄清了。之後,瞅空子回到武漢。

譚友林找李克農匯報工作,李克農外出未歸,恰巧又碰到周恩來。周副主席簡要詢問了田家鎮要塞的情況後說:“國民黨在長江兩岸陳兵百萬,拉一個警衛營出來影響不大,萬一出點意外,還會影響統戰大局。”周副主席看著譚友林繼續說,“我看你還是到前線去,到日軍後方去,拉起隊伍打遊擊戰,讓日軍腹背受敵,為正麵戰場創造製勝條件。現在河南吳芝圃在豫東帶領青年學生和當地農民打遊擊,正需要懂軍事的領導幹部,你去那裏比較合適。”

一聽說上前線,譚友林高興地從沙發彈了起來:“請周副主席放心,我馬上就去豫東!”

周恩來聽了譚友林的回答,滿意地點點頭說:“好,我會通知參謀處安排的。”

這是周恩來第四次見到譚友林,他的印象一次比一次深刻。從譚友林身上,周恩來看到了一個優秀共產黨員的陽光心態和大局觀念。

譚友林高興得難以自已。他為即將奔赴抗日前線而高興,為能領兵打仗而高興。譚友林幾次路過武漢,都無暇顧及江城的景致,這天下午,他第一次登上千古名樓——黃鶴樓。

望著遠處的滔滔江流,眼前的絲絲細雨,街上的匆匆行人,譚友林的心情反倒沉重起來。他擔心江城武漢重蹈南京陷落的覆轍。

譚友林環視周遭,無心賞景,匆忙下樓去找書店,準備買些地圖帶往前線。作為一個指揮員,槍支、地圖和望遠鏡是必備之物。長征途中,因為沒有像樣的地圖,紅軍曾付出了血的代價。但找了好幾家書店,都說地圖脫銷,讓譚友林過幾天來看看。

去河南之前,八路軍辦事處葉劍英參謀長找譚友林談話,詢問他在鄂西開展工作的情況,告訴他彭雪楓過幾天要來武漢,讓譚友林和彭雪楓結伴到河南去。還交代譚友林,去河南之前,可先幫參謀處接待全國各地來武漢的青年學生。

葉劍英在保安紅軍學校時就認識譚友林,對這個性格開朗、少年老成的師政委頗有好感。譚友林吊著右臂、用左手寫筆記的刻苦精神,讓葉劍英記憶猶新。

在八路軍辦事處這幾天,譚友林腦子裏一直懸著一個大問號:為什麽讓王明在長江局當書記,讓周副主席當副書記?王明的“左”傾錯誤,把蘇區變成共產黨的地獄,使不計其數的同誌死在自己人的槍下刀下,逼得紅軍爬雪山、過草地,他怎麽能在這裏當長江局的書記呢?他應該蹲在延安監獄的窯洞中。

譚友林幾次想問周副主席,一直找不到機會,現在工作去向已經明確,便脫口把憋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他向葉劍英報告,帶著這個問題去河南,心裏像裝了一塊石頭。

譚友林還不清楚,黨中央到達延安後,抗日救亡是頭等大事,王明、張國燾等人的錯誤還沒有來得及清算;“西安事變”後,國共合作的統一戰線剛剛形成,蔣介石又對王明抱有好感,中央從大局出發,形成了目前的人事安排,但長江局的方向還是黨中央把握的,主要工作也是周副主席掌控的。譚友林的擔心解除了,對即將麵臨的挑戰充滿了必勝的信心。

夏天的江城,街頭行人大汗淋漓,隻有到了晚上,水麵飄過來的江風才有幾絲涼意。

譚友林站在燈火璀璨的漢口碼頭,頂著天上的月光,望著江上的燈光,聽著從沙市過來的乘客議論,仿佛錢瑛大姐,邱雲、王天順等幾個同學,就在乘客中間。這是他第二次來碼頭徜徉,滾滾長江東流水並沒把他的離愁別緒帶走。

譚友林還在回憶沙市船頭的別“夢”。他總覺得邱雲那對清澈的明眸中,閃爍著生離死別的神情,隱含著欲言又止的心語。她想說什麽呢?難道照片、短信和懷表就是愛情的信物嗎?譚友林沒有愛情經曆,他沒有問,也來不及問,他相信總有一天邱雲會把這一切告訴他的。可是“這一天”卻成了譚友林終生隱匿的遺憾。

返回八路軍辦事處,院子裏明月瀉銀,樟樹下人影綽綽,譚友林沒有睡意,他的思緒從沙市繞回江陵。他想母親,想妹妹,他擔心這次別後還會不會再見到母親和妹妹。

譚友林提筆給母親寫信。他在信中告訴母親,自己因事匆匆離開,來不及回家辭行,希望母親保重身體,囑咐妹妹照顧好母親。譚友林知道母親和妹妹都不識字,把信寄給同學王世榮,請他代轉代讀。

母親才40出頭,已經雙鬢掛白,滿頭華發。譚友林淒然地眺望窗外,他知道這次離開後,譚家巷村頭的小山包上,每天都會留下母親和妹妹的腳印。

譚友林做好了隨時北上河南,同吳芝圃攜手並肩,開展敵後武裝抗日的思想準備。

利用出發前的時間,譚友林打算仔細閱讀河南、安徽、湖北三省地圖,使自己對鄂豫皖接合部的地形地貌心中有數。

看圖背圖,熟悉作戰地域的山水路橋、城鎮鄉村,是軍事指揮員的必修課。譚友林在洪湖軍政學校就聽教員講過地形課,在保安紅大學習時,他把很多時間花在識圖用圖上。因為買不到三省地圖,全國地圖也早已脫銷,譚友林隻能去八路軍辦事處參謀處看圖背圖。

一天晚飯前,譚友林從參謀處出來,正巧碰上八路軍總部少將高參彭雪楓。彭雪楓是年初被派到豫東開辟根據地的,這次專程來武漢八路軍辦事處,任務是向周副主席、葉參謀長匯報工作,還想趁機會要武器要幹部,盡快發展壯大根據地的武裝力量。

彭雪楓和譚友林是保安紅大的同學,雖交往不多,但彭雪楓知道譚友林是賀龍、任弼時、關向應器重的愛將,是長征中為數不多的幾個20歲左右的師長、政委之一,兩人幾年不見,交談得十分投機。交談中得知譚友林要去豫東找吳芝圃,彭雪楓大喜過望,晚飯時報告周副主席和葉參謀長,他已聯係上吳芝圃領導的豫東遊擊隊第三隊,建議譚友林先去新四軍確山竹溝鎮留守處,那裏正在培訓戰鬥骨幹和青年學生,更需要譚友林這樣的領導幹部。

經長江局研究,同意譚友林先到新四軍後方留守處,而後再視情況分配工作。

臨行前,周副主席和葉參謀長把譚友林和彭雪楓找去,進一步明確了任務和要求。

周副主席說:“豫東將是我們在敵後進行遊擊戰的中心,戰略地位十分重要。你們在豫皖蘇邊區抗日,要將軍事鬥爭、政治鬥爭與經濟鬥爭有機地結合起來,才能建立鞏固的抗日根據地。雪楓同誌年初去後,工作很有成績,要繼續鞏固基礎,爭取更快更大的發展。武漢下一步能不能保住還不好說,你們要注意和黨中央、中原局保持聯係。”周副主席全局在胸、謀事在先的嚴謹思維,在譚友林腦子裏打下了深刻的烙印。

葉參謀長接著說:“徐州、開封失守,國民黨30萬大軍全線撤退,黃河大堤決口,千百萬難民流離失所,一些兵痞和離鄉背井的流民落草為寇,雜七雜八的兵匪武裝橫行鄉裏,魚肉百姓。你們要抓住機會,殲滅小股死心塌地的頑偽武裝,分化搖擺不定的地方勢力,收編有民族氣節的抗日遊擊武裝,盡快形成一支我黨領導的獨立抗日武裝力量。”譚友林和彭雪楓異口同聲地表示:“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7月的武漢,赤日炎炎,民心激越,大街小巷裏“誓與武漢共存亡”的標語、口號,醒目、盈耳。救亡圖存的雷鳴電閃,激勵從四麵八方聚集武漢的愛國民眾,時刻準備為國家、為民族赴湯蹈火。

第二天就要離開江城,譚友林仍然為給不給邱雲寫信而猶豫。不寫吧,總覺得於情不忍,於理不通;寫吧,自己身為黨員幹部,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譚友林問自己:“這算不算兒女情長的資產階級思想呢?”思之再三,譚友林還是被“來而不往非禮也”的古訓開竅了。應當寫。不要說現在,就是在長征路上,不是也有男女同誌談戀愛嘛。

譚友林展開信紙,剛要下筆,又被抬頭的稱謂難住了。稱什麽?“同學”——太生分。“學友”——也不親切。“同誌”——容易暴露身份。思來想去,譚友林決定用“親愛的邱雲”開頭,這樣既不生分,也不會讓外人看出破綻。

萬事開頭難。邁過心坎,譚友林情不自禁地寫道:“碼頭一別,似在眼前。我會牢記你的話: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抗戰勝利後,隻要我還活著,我一定把你找到!”

寫完後,譚友林仍覺得意猶未盡。他瞅著落款上自己的名字,轉身拿出刮臉刀,拇指朝刀片上一按,一滴血滲了出來。譚友林把血在指端抹勻,重重地朝名字按下,指紋上的鮮血代替了書案上的印泥。

譚友林不知道,這個血染的指紋不隻是按在紙上,而是按在了邱雲的心上。它注定了邱雲一生的守望。

譚友林、彭雪楓熱血沸騰,在遍地燃燒的抗日怒火中,夜以繼日地趕往豫東確山竹溝鎮。

竹溝鎮位於確山、信陽、桐柏、泌陽四縣交界處,周圍群山環抱,林木蔥鬱,雖然隻有1000多人口,但因東臨平漢鐵路,西望中原大地,地理位置極為重要。

紅軍長征以後,竹溝鎮一帶的桐柏山區,是南方八省遊擊隊活動的主要區域之一。新四軍東進前,在竹溝鎮設立了留守處,中共河南省委和中共中央中原局機關即設在這裏。

彭雪楓是位深謀遠慮的軍事家,在竹溝鎮開辦軍政教導大隊,就是為了給下一步發展抗日武裝力量培養骨幹。

譚友林到竹溝鎮時,教導大隊第一期剛剛畢業。大隊長方中鐸知道新任黨總支書記兼政治教導員譚友林,長征時就是師政委,不僅職務高,年紀輕,而且性子直,能打仗,感到壓力很大,擔心一個團級單位安個師政委和他搭檔,可能不好開展工作,想找借口離開教導大隊,去部隊帶兵打仗。

譚友林看破了大隊長的心思,幾次交談都表示,要和方中鐸齊心協力,把第二期學員培訓好。為了解除大隊長的顧慮,譚友林還請彭雪楓做工作,說服方中鐸一定要留下來。

過了一段時間,彭雪楓把方中鐸和譚友林找到一起說:“方中鐸同誌要解除壓力,譚有林同誌要改個名字。隻改一個字,把‘有林’的‘有’字改為友好的‘友’字。友好的友,朋友的友,再加上一個林字,戰友如林、朋友如林啊!”譚友林對彭雪楓的一字之改心領神會,方中鐸的顧慮也打消了。

第二期教導隊有男女學員200多人,絕大部分是青年學生,畢業後一部分奔赴各地抗日根據地,一部分成為後來組建新四軍遊擊支隊的骨幹力量。

1938年8月,日軍沿長江南岸出擊武漢,武漢保衛戰打響。9月2日,周恩來副主席、葉劍英參謀長指示河南省委:“應將工作重心轉向豫東,創造豫皖蘇邊區新局麵。與八路軍冀魯豫部隊溝通聯係,形成呼應態勢,以壯大自己的力量。”河南省委研究認為,創造豫皖蘇邊區新局麵,必須盡快組建一支有戰鬥力的部隊。

彭雪楓、張震、譚友林等人長夜分析,組建新部隊的基本條件已經具備,應不失時機地搭起架子,在遊擊作戰中擴充隊伍,完善機構。

1938年9月29日,387人的新四軍遊擊支隊正式成立。10月1日,支隊指戰員在竹溝鎮東門外舉行東征誓師大會,彭雪楓發表簡短講話,分析抗日戰爭形勢,明確支隊任務,提出“開展豫東遊擊戰爭,收複中原大好河山,為建立抗日政權而鬥爭”的任務。之後,彭雪楓、張震、譚友林和全體官兵宣誓。簡短有力、鼓舞人心的誓詞,如同滾滾雷霆,在豫東的秋空回響。

譚友林是這一曆史壯舉的參與者,是組建新四軍遊擊支隊的重要領導人之一。60年後回憶當年這一幕壯舉,譚友林曾滿懷豪情地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是這支300多人的遊擊支隊,皖南事變後,成為重建新四軍的主力,成為華東野戰軍的勁旅。”

新組建的遊擊支隊雖然人少槍少,但士氣旺盛,鬥誌昂揚。10月12日,遊擊支隊到達西華縣與吳芝圃領導的睢杞太三支隊、肖望東率領的先遣大隊會師,合編為1200餘人的遊擊支隊。中央軍委任命彭雪楓為支隊司令員兼政委,吳芝圃任副司令員,張震任參謀長,肖望東任政治部主任,譚友林任政治部副主任兼組織科長。從此,豫東抗戰的新局麵逐漸打開。

經過一段時間的朝夕相處,彭雪楓愈發覺得譚友林軍事指揮、政治工作都能勝任,而且黨性鮮明,胸襟坦**,敢負責任。彭雪楓對教導大隊第二期學員深入考察後發現,這批學員的綜合素質明顯高於前一期。彭雪楓為找到譚友林這個好幫手而興奮不已,一段時間內譚友林與張震成為彭雪楓的左臂右膀。這也是彭雪楓在鬥爭最艱苦的時期,卻以參加黨的“七大”為由,指派譚友林前往延安,向毛主席、朱總司令當麵匯報遊擊支隊情況的主要原因。

譚友林沒有辜負周恩來副主席、葉劍英參謀長的期望,也沒有辜負彭雪楓司令員的重托,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做好支隊的政治工作上。

按照黨的抗日統一戰線政策要求,遊擊支隊的工作目的是團結進步勢力,爭取中間勢力,打擊反動勢力;團結愛國士紳、武林俊傑、民間豪俠、江湖好漢等各方名流,與遊擊支隊合作,攜手抗戰,殲滅日軍。

豫東地區散兵遊勇多,雜七雜八的小股武裝也很多,而且都打著“抗日”旗號,真真假假,魚龍混雜。遊擊支隊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把有抗日傾向的地方武裝,收編改造為我黨領導下的抗日武裝。每次收編,都是一場鬥智鬥勇鬥意誌的較量。譚友林收編杞縣李壽山大隊,就是當時廣為傳頌的成功範例。

大隊長李壽山是舊軍人出身,自恃人眾槍多,橫行鄉裏,一直在豫東百姓頭上作威作福。抗戰開始後李壽山雖未投敵,但在抗日還是親日原則問題上左右搖擺,舉棋不定。這支武裝的兵勇,大都是窮苦農民出身,耳聞目睹日軍罪行,經常恨得咬牙切齒,要求抗日的呼聲十分強烈。遊擊支隊幾位領導商量決定,把李壽山大隊收編過來,擴充壯大支隊實力。但由誰去收編,彭雪楓等人醞釀了好幾次都沒能確定下來。譚友林見幾個主要領導人一時定不下決心,便主動請纓,表示由他帶人完成收編任務。

彭雪楓本來就考慮過,譚友林有這方麵的才幹,是完成收編任務的不二人選,可想到收編李壽山這樣的山大王,是刀刃上拿大頂,隨時都會有危險發生,便又多想了一層。譚友林是他從周副主席、葉參謀長麾下要過來的紅軍將領,部隊發展起來要挑更重的擔子,萬一有個閃失,豈不是折損一員大將!譚友林也清楚,收編這樣的隊伍,等於深入虎穴。雖說是做統戰工作,是政治任務,若有意外情況出現,很容易變成軍事冒險。

譚友林向彭雪楓、吳芝圃、張震表示,他從在紅二軍團帶獨立營開始,多次做過收編散兵遊勇的工作,隻要充分做好應對失利的舉措,勝算的把握還是比較大的。同時提出隨同人員宜少不宜多,有五六個人就夠了。彭雪楓知道,李壽山生性多疑,人去多了反而會引起他的猜忌,就同意了譚友林的意見。

譚友林帶著彭雪楓、吳芝圃給李壽山的信函和五名幹部,策馬奔向杞縣。

譚友林早在出發前就多方了解到,李壽山出身卑微,最怕識文斷字的人瞧不起,每次聽到日軍殘暴罪行,都會氣得摔盤子砸碗。但誰要對他賣弄斯文,他反倒瞧不起誰。彭雪楓支隊捐軀抗日、廣結義士的舉措,讓李壽山暗中汗顏。不久前新四軍又幫李壽山消滅了勁敵胡樹芝,替他報了血仇。李壽山逐漸萌生了與新四軍聯手壯勢的想法。他盤算這樣既能保存擴充實力,又能落個不當漢奸的名聲,但心裏一直攥著一把汗,總怕一著不慎,新四軍會拿他當“下酒菜”,到頭來落個丟盔棄甲,人馬兩空。

李壽山見譚友林一行隻有六人,又見彭雪楓、吳芝圃的信寫得真誠仗義,心中疑慮打消了不少。譚友林雖長得年輕英俊,像個白麵書生,但尋根問底,也是從小受苦受欺,走投無路才當了紅軍。酒桌上兩人越說越投緣。當譚友林講到日軍當眾逼子奸母、殺婦剖嬰、以人作靶,把幾個年輕人渾身打成蜂窩時,李壽山氣得兩眼發綠,狠狠地摔碎酒杯吼道:“拚是死,不拚也是死,我跟你們走!”

譚友林對日軍的控訴,勾起了李壽山早年喪父、貧寒交加才落草為寇的痛苦回憶,也喚醒了他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良心。

李壽山和他的親信權衡利弊得失,在吉凶難卜的糾結中喝得酩酊大醉。

從第二天開始,譚友林主動與李壽山溝通交談,不斷啟發他的民族良知。同時,建議李壽山加強部隊訓練,約束違紀行為,繼續補充兵員。

連續三天,李壽山都是大魚大肉,好酒好菜,同譚友林一行稱兄道弟,把杯交盞,一醉方休。其實這個50多歲的老江湖想用欲擒故縱的伎倆,讓譚友林一行趁他醉酒露出破綻,以便摸清新四軍的底牌。

李壽山司令部的哨樓就在譚友林下榻的對麵樓頂上,俯視樓下,一覽無餘。連著三天,李壽山夜上哨樓五次窺探動靜,沒有發現譚友林一行的任何破綻。名為警衛實為看守的一個班,每天晚上隻聽見譚友林一行圍著火爐神侃,話題都是替李壽山出謀劃策。

李壽山摸清了新四軍要真心幫他,又見譚友林見多識廣,帶兵招數高人一籌,便主動向譚友林討教,如何整飭紀律、招兵買馬。李壽山愁眉苦臉地說:“李某治軍不嚴,屬下不恤百姓,就是想擴充隊伍,也沒人願意來呀!”說完,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

譚友林告訴李壽山:“插起招兵旗,自有吃糧人。這次招兵我們兩家聯合布告,不愁沒有人來。”李壽山一聽,欣然應諾。

讓李壽山就地招兵這個辦法,譚友林出發前就向彭雪楓講了。他特別建議吳芝圃回杞縣動員進步青年,屆時讓大家踴躍應征。遊擊支隊再抽出幾十個杞縣的士兵,化裝成當地青年應征,這樣就能在李壽山部形成骨幹力量。譚友林預計,如果工作進展順利,新征集的士兵加在一起,總數比李壽山大隊現有的兵力還多。那樣就有七八成勝算了。

李壽山對擴充兵員非常重視,親自出麵點驗新兵,應征合格者,每人還發一份薪餉。方圓幾十裏的老百姓,過去恨李壽山橫行鄉裏,根本不肯到李壽山大隊當兵,現在一看李壽山和新四軍聯合抗日招兵,青年們積極報名,沒過幾天,就招了300多名新兵。李壽山高興得大擺筵席,購槍購彈慶賀隊伍壯大。

征兵結束後,譚友林又建議老兵新兵混合編班,由他和同來的五個人親自訓練,李壽山連連點頭稱好。

譚友林一行深入下去,和士兵打成一片,講解抗日救國保家鄉的道理,在士兵中建立黨團組織,在營連建立政治工作製度,對思想進步的基層軍官和士兵骨幹進行專門培訓,對全大隊進行紀律整頓,部隊思想和麵貌發生了根本變化。幾十名應招的遊擊支隊戰士,吳芝圃動員的應征新兵,加上原來200多人中一多半已被譚友林爭取過來,李壽山大隊實際上成了一支有戰鬥力的新四軍部隊。

等李壽山意識到大權旁落時,局麵已不容扭轉,彼此之間的鬥爭由暗到明,李壽山大隊落入新四軍之手已成為公開的秘密。李壽山擔心士兵加害自己,不敢公開和譚友林等人對抗,再三權衡利弊,隻好妥協,接受改編。1939年1月,李壽山部與遊擊支隊二大隊在遊擊支隊司令部駐地——安徽亳縣合編為遊擊支隊第二團,滕海清任團長,譚友林任政委,李壽山任副團長。第二團經過幾場戰鬥洗禮,後來成為遊擊支隊的主力部隊之一。李壽山見大勢已去,要求解甲歸田。

曾經參加過收編李壽山大隊的譚友林老戰友——成都軍區副司令員胡繼成——幾十年後記憶猶新:那次收編雖說去了六個人,但開始一段時間,李壽山隻同譚友林洽談。譚友林單刀赴會,凜然不懼,每次交鋒剛柔相濟,把充滿殺機的鴻門宴,變成縱論抗日救亡的宣講台。

一次收編一個團的地方豪強武裝,讓遊擊支隊上下振奮,譚友林更是名噪豫東。遊擊支隊二團移駐安徽蕭縣東仁台後,發現當地有一股200餘人的漢奸武裝,武器裝備精良,暗中卻與日軍勾結。這股武裝的頭目張振福,在南京國民黨警察局幹過,心狠手辣,為人狡猾,當地群眾對其恨之入骨。二團一到蕭縣,老百姓就上門請求新四軍為民除害。

張振福汲取李壽山大隊被收編的教訓,不許一兵一卒同譚友林的二團官兵接觸。譚友林摸清張振福的驕橫脾氣後,主動登門求見,邀請張振福所部到二團駐地東仁台接受慰問犒勞,並向二團傳授聯絡江湖豪傑的經驗。張振福依仗武器精良,坐地勢威,認為真拚起來二團不是對手。聽說譚友林有勇有謀,彈無虛發,也很想先聲奪人,煞煞譚友林的威風。一看譚友林自降身段,執禮求見,更是目中無人。張振福哪裏想到,踏進東仁台等於進了鬼門關。譚友林巧設機關,不到半個小時,便指揮二團將張振福及頑抗分子擊斃,為在豫皖蘇根據地開展抗日遊擊戰掃清了一大障礙。

新四軍遊擊支隊在彭雪楓的率領下,不到一年時間,已發展成一支5000多人的部隊。但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武裝序列裏,還沒有正式名分。葉挺軍長以其過人的敏銳,一直關注著遊擊支隊的動向。1939年3月30日,葉挺致電延安,希望與遊擊支隊聯係,黨中央同意了葉挺的意見。5月6日新四軍江北指揮部成立,葉挺讓江北總指揮張雲逸轉告彭雪楓,他要擇機親赴江北,深入了解遊擊支隊的情況。

彭雪楓知道葉挺處事縝密,為了做好迎接葉挺軍長檢查的準備工作,特意讓譚友林到遊擊支隊,同支隊領導一起研究匯報材料。7月下旬,得知葉挺已到江北指揮部,彭雪楓即派遣駐在蒙城的二團政委譚友林代表遊擊支隊,到江北指揮部向葉挺匯報。彭雪楓再三叮嚀譚友林,一定要給遊擊支隊要個正規番號,解決遊擊支隊的編製和軍餉保障問題。

譚友林帶上警衛班,避開敵偽控製的封鎖線,用了兩天多時間,從蒙城趕到湯池江北指揮部麵見葉挺。

譚友林在總指揮張雲逸指派的參謀帶領下,向葉挺軍長作了匯報。匯報時間不長,但重點突出,葉挺軍長邊聽邊記。之後,對譚友林請示解決的問題一一明確答複。譚友林親眼目睹了一代名將的過人豐采。

談完工作,葉挺詳細詢問了譚友林的軍旅閱曆,得知眼前這個20出頭的英俊小夥子是賀龍的老部下,是長征時的師政委,起初的好印象又增進了一步。葉挺與賀龍早在北伐時期就有交往,南昌起義時又並肩戰鬥,對賀龍的人品和膽識都很佩服。又見譚友林精明強幹,心裏讚歎賀龍慧眼識珠,相信譚友林將會成為新四軍的一員虎將。當晚,張雲逸安排譚友林與軍長共進晚餐。席間葉挺對譚友林說:“我已讓參謀處為你們籌措經費和彈藥去了,你等幾天再走。”

譚友林按照葉挺的安排在江北指揮部待命。戎馬倥傯的他難得輕鬆休息幾天,天黑不久,便抓緊時間睡覺。夜闌人靜,葉挺的警衛員叩門而進,悄聲對譚友林說,軍長讓你同他一起下河捉田雞。

廬江夏夜,月叩門窗,蛙喚夢人。在詩一樣的景色中,葉挺這位北伐時期的鐵軍名將,一掃往日威嚴,同譚友林卷起袖子,挽起褲子,捉了一桶活蹦亂跳的田雞和泥鰍。

過了三天,葉挺對譚友林說:“江北指揮部為你們準備了幾萬發子彈、幾挺輕重機槍,你這次人少,要通過日軍幾道封鎖線,武器帶不走,讓彭雪楓派支部隊過來運回去。”說完拉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一張戎裝照片,用派克筆簽名後送給譚友林。之後又從牆上取下牛皮公文包,從軍服上摘下新四軍紀念章,一並送給譚友林。譚友林心潮澎湃,激動不已。更讓譚友林想不到的是,軍長竟然將別在武裝帶上的銀白色左輪手槍也拿下來贈送給譚友林。那一刻,譚友林看到了軍長眼神中透出的關愛和厚望。

葉挺拍著譚友林的肩膀說:“保家衛國,殺敵立功。”說完又握著譚友林的手叮嚀:“回去問彭雪楓、吳芝圃、張震和支隊其他同誌好。”

葉挺喜歡這個年輕人。從譚友林身上,葉挺看到了新四軍發展的未來,看到了抗日戰爭必將勝利的希望。

8月3日,譚友林和他的警衛班帶著江北指揮部贈送的5000塊大洋和一批西藥返回皖西北。同一天淩晨,葉挺軍長同隨行人員悄然上路,秘密返回江南新四軍軍部。

經葉挺將軍與重慶當局再三交涉,三個月後重慶方麵同意,新四軍遊擊支隊整編為新四軍第六支隊。1939年11月2日,新四軍遊擊支隊改稱新四軍第六支隊,總兵力17000餘人。六支隊下轄三個團、四個總隊。四個總隊中,魯雨亭任一總隊總隊長,王學武任二總隊總隊長,譚友林任三總隊總隊長兼政委,張愛萍任四總隊總隊長。譚友林是七個團長、總隊長中唯一兼任政委的指揮員。

1946年4月8日,葉挺乘坐由重慶飛往延安的飛機,在山西興縣黑茶山失事,同機人員全部遇難。遠在東北的譚友林悲痛了好長時間。譚友林沒有想到,江北指揮部那次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葉挺將軍。廬江一別,成為他同葉挺的訣別。

六支隊成立之前的遊擊支隊,於9月3日在渦陽縣曹市集召開第一次黨代表大會。會議選舉彭雪楓、吳芝圃、肖望東、譚友林為出席黨的“七大”代表。後來上級指示六支隊隻能去一名代表到延安參加“七大”。彭雪楓與幾位領導同誌研究認為,譚友林是合適人選。經請示中共中央同意,譚友林成為六支隊參加“七大”的唯一代表。

不久,中原局書記胡服(劉少奇)到六支隊檢查工作,傳達中央關於在敵後建立抗日政權的指示。沿途調查後,胡服對六支隊的軍事工作和豫皖蘇邊區地方黨的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在同支隊幹部的接觸中,譚友林的閱曆和建樹,深得胡服賞識。

離開六支隊時,胡服從自己的行李中找出一件皮夾克,親自披在譚友林身上,再次勉勵譚友林:“你年輕,有朝氣,工作有魄力,穿上這個更精幹,送給你作紀念!”胡服還風趣地稱譚友林是六支隊的少壯派。

1940年冬,已經是整編的八路軍第四縱隊第六旅旅長的譚友林,作為新四軍第六支隊的代表,奉命前往延安參加“七大”。出發前,彭雪楓與張震、譚友林等人徹夜討論修改向黨中央、毛主席的匯報材料,由譚友林帶到延安,當麵向毛主席、朱總司令匯報。

材料準備就緒後,彭雪楓把譚友林留下說:“兩年多來,你參加組建遊擊支隊,收編李壽山大隊,殲滅張振福武裝,當麵請葉軍長解難,三次擊退日軍掃**,可謂戰果累累,功莫大焉!但你心直口快的脾氣得改一改,對同誌要心直,不能繞彎子,但口快就不一定好。口快了別人反應不過來,容易傷人自尊心,不利於團結同誌。前年當著方中鐸的麵幫你改了名字中的一個字,就是希望你戰友如林,朋友如林!”說完又舉著茶杯說:“來,以茶代酒,祝你斬關奪隘,安全到達延安!”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像鐵鑄的拳頭,凝聚著巨大的能量。

時值隆冬,冷月煞白,寒氣凜冽,豫東大地萬籟俱寂。譚友林信馬由韁,毫無寒意,心中熱流滾滾。他摸了摸身上的匯報材料,感到此去延安的分量,感到彭雪楓和戰友們對他的深情。然而,這又是一次意想不到的訣別。

猙獰的戰爭是六親不認的。1944年9月11日,彭雪楓在指揮作戰中不幸被流彈擊中,一代將星隕落。

噩耗像一隻無形的手,把譚友林的腦子掏空了。過度的悲痛使他手術後遺症造成的神經衰弱,變成了久治不見緩解的失眠。在譚友林心中,亦師亦友的彭雪楓是照亮他前進道路的一盞耀眼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