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邱雲沒有想到,同學中有個紅軍師政委

七七事變後,北平、天津、唐山、太原等城市的大學生先後遷往內陸腹地。北平朝陽大學遷到湖北沙市落腳。

淞滬會戰、南京淪陷後,安慶在溯江而上的日軍槍炮聲中失守,安徽大學被迫停辦。安慶的邱成武大夫把診所遷到武漢,正在安徽大學上學的女兒邱雲,被父親送到由北平遷來沙市的朝陽大學借讀。

1912年創立的朝陽大學,是中國最早的私立法科大學,曾經被國際法學會海牙會議譽為“中國最優秀的法律學校”。令國人深為悲憤的是,七七事變後,侵華日軍的鐵蹄踏碎了這個“孕育中國法學家的搖籃”。朝陽大學從北平遷徙到湖北沙市時,隻剩下幾十名學生隨校南遷。絕大部分學生或投筆從戎,奔向抗日戰場;或遠走他鄉,另選學校借讀。一輪朝陽的曦光,幾乎被一麵太陽旗罩住了。

日本兵的魔爪撕碎了莘莘學子拯救中華的法官夢。顛沛流離的跋涉,背井離鄉的淒楚,深深刺痛了師生們的赤子之心。不甘淪落,救亡圖存,成為朝陽大學流亡師生的力量源泉。他們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重新點燃了繼續辦學的火炬。

雖然經費短缺,生員太少,隨遷學生不能正常上課,但師生們“教育救亡、教育興國”的信念不動搖。學校審時度勢,采納各方意見,決定調整專業,開門辦學,吸收在沙市附近的流亡學生免費借讀。

朝陽大學像一麵響鼓,召喚越來越多的流亡學生聚集在它的周圍。每到傍晚,麵對支離破碎的山河,望著滾滾東流的長江,朝陽師生們會手拉著手,在沮漳河大堤上吟誦陸遊《示兒》詩中“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臨終祈盼,高唱嶽飛的《滿江紅》中“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同仇敵愾,凝聚成夜幕下的驚雷,在沙市上空轟鳴滾動。師生們仇視日寇的怒吼,收複河山的雄心,感染著越來越多的群眾。有時候,吟唱是在學生和鄉親們的滾滾熱淚中結束的。其情其景,令人痛斷肝腸!

22歲的譚友林同邱雲一樣,也在這時候成了朝陽大學的借讀生。他到朝陽大學的主要工作是建立黨的地下組織,動員學生奔赴延安,奔赴抗戰前線,為拯救祖國河山貢獻力量。

譚友林是洪湖口音,一表人才。他按照錢瑛的形象設計,把頭發剪成時興的學生發型,換上朝陽大學的校服,佩戴朝陽大學的校徽,一副流亡學生的模樣。同學們哪能想到,坐在他們中間的這個借讀生,兩年前還是紅軍的師政委呢?

譚友林一麵時斷時續地聽課,一麵用心觀察師生對抗戰時局的反應。來自五湖四海的學生都是熱血青年,議論抗日時局幾乎成了每天的必修課。從日寇侵華的野心、東北淪陷的教訓、南京陷落的原因到武漢失守的可能等等,一談就是幾個小時,譚友林每次都參加,但不輕易插嘴,也未引起周圍人的注意。入學沒過多久,一次解救女同學的臨危仗義,讓人們看到譚友林不是個等閑之輩。

那天傍晚,夕陽初沉,落霞輝映。譚友林剛回到宿舍,突然聽到幾個同學在街上大喊:“快救人呀!再不去就晚啦!國軍把女同學抓走了!”

譚友林跑出門一看,隻見一個國民黨上尉正和一名姓沈的女學生廝打。上尉脖子上纏著繃帶,左手扭著小沈的胳膊,右手提著張開機頭的駁殼槍,邊走邊喊:“我們是老鄉,她答應給我做老婆。你們不許過來,誰敢過來老子就開槍!”一邊喊一邊拚命拽著女學生跑。

小沈見同學和群眾圍上來了,壯著膽子又哭又叫:“別聽他胡說!他根本不是我老鄉。前些日子,我給他傷口換過幾次藥,從來沒答應過和他結婚!”

譚友林一眼看出,上尉是個借傷劫色的兵痞,可能是正在當地休整的國民黨軍官。他急中生智,從人群中衝出來大喊:“長官不能胡來!五十一師出征抗戰,載譽而歸。王耀武師長治軍有方,舉國聞名,麾下怎麽會有好色之徒?你這個上尉最小也是個連長,居然罔顧軍紀,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劫女學生。王師長若知道你為非作歹,玷汙他的勁旅名聲,一定拿你就地正法!”說完,迎著烏黑的槍口,疾步向前,逼得上尉連連後退。

其實,譚友林既不知道上尉所在的部隊,也不知道上尉的職務,五十一師確實有部隊在沙市附近休整。上尉的職務,則是譚友林根據國民黨軍隊的職銜編配判斷的。譚友林這一招“兵不厭詐”還真“詐”對了。

張狂的上尉正是五十一師的連長。他被譚友林的凜然正氣鎮住,一下子愣了神。乘其不備,譚友林突然撲過去,一把奪下駁殼槍,“哢嚓”一聲卸掉彈匣。等上尉回過神來,槍已經被譚友林攥在手裏了。

看著不知所措的上尉軍官原地呆呆地站著,譚友林緩了緩語氣說:“王耀武師長素來愛國愛民,你不珍惜榮譽,反倒傷天害理,實在是軍中敗類!要不是看你身上有傷,我早去師部告你了。”說完把駁殼槍遞給對方:“槍是打鬼子的,我還給你,彈匣你得上司令部去拿!”

這一下上尉傻眼了,一邊抽自己耳光一邊哭喪著臉說:“兄弟跟隨部隊打鬼子,剛從南京撤來此地休整,擔心再上戰場朝不保夕,借酒澆愁,結果喝高了,差點觸犯了軍紀。幸虧老弟指點迷津,要不真會招來殺身之禍。”說完連賠不是,懇請譚友林歸還彈匣。表示洗心革麵,絕不重犯殃民之罪。

譚友林看到上尉軍官脖子上戰傷未愈,又確實酒喝多了,且連連認錯,便打算乘勢收場。同時也想讓在場的人知道,他譚友林是個深明大義的人,對行為不檢點的抗日軍官,還是很給麵子的。

譚友林拿著彈匣說:“知錯必改,善莫大焉!彈匣可以給你,但你要立下字據,保證不再重犯!”說完擰開水筆,接住旁邊同學遞過的白紙,看著上尉趴在台階上寫好悔過書,才讓他把彈匣拿回。

同學們目睹眼前發生的事情,由驚轉喜,高興得不知道說什麽好。被救的女學生小沈喜極而泣,拉住譚友林千謝萬謝。男同學擁著譚友林大喊大叫,女同學對譚友林投去愛慕的目光。譚友林“護花大俠”的美名不脛而走。

同學們開始散去,譚友林同邱雲也轉身走向米店。還沒走出幾步,被救的女生小沈突然跑過來對譚友林說:“我想搬到米店和邱雲一塊住。”說完,眼巴巴地等著譚友林和邱雲回答。

譚友林沒有說啥,他轉過臉看著邱雲,想聽聽邱雲的意見。邱雲高興地拉著女同學說:“太好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有譚大俠坐鎮,我們不會擔驚受怕的。”

譚友林連忙搖頭:“別開玩笑了,我算什麽大俠,還不是咱們人多勢眾,把那個兵痞嚇跑了。今後你們女同學晚上最好不要獨自出去,不給壞人鑽空子。”

邱雲望著俠骨柔腸的譚友林,直覺得心髒怦怦亂跳,臉上莫名其妙地泛出了紅暈。

邱雲的父親邱成武,本是一介書生,卻以“亙古男兒一放翁”自勵。早年留學法國,解甲之前在北伐戰場上救死扶傷。北伐戰爭結束,不滿國民黨忤逆民意,憤然歸隱林下,在安慶開了一家診所,但仍時刻關注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受父親影響,又加上主修曆史專業,邱雲憂國憂民的心結貫連古今,根深蒂固。她對時局的關注解讀,不僅超出了自己的年齡,也超出了同學的視野。

那時候同學們聚在一起,除了上課,隻有救亡圖存一個話題。看法不一致時,還會爭得麵紅耳赤。有兩次爭論,邱雲在譚友林的鼓動下,引經據典,縱論利弊,深入分析抗日戰爭的前途,得出中國必勝、日本必敗的結論。邱雲合乎邏輯的見解,使熱血沸騰、為拯救中華民族而摩拳擦掌的同學們頗受啟發。後來每當大家為時局問題爭論不休時,目光便不約而同地投向邱雲。邱雲對爭論的焦點不輕置可否,總是以史為鑒,擘肌分理,讓同學們在古今比照中找到順應時代趨勢的答案。邱雲每次說完,都會重複一句話:“哀莫大於心死。隻有把四萬萬同胞團結起來,我們才不會在亡國的噩夢中飲恨。”

邱雲天生麗質,外柔內剛,知書達理,遇事應對自然得體,雖出身優裕卻待人平和,是個立誌報國的抗日分子。

譚友林發現邱雲愛國情深,思想進步,對紅軍輾轉萬裏、北上抗日十分讚許,便主動同邱雲接觸。兩人經常分析抗日時局,探討民族命運,都認為國民黨腐敗無能,共產黨深得民心。時間一長,兩人思想越來越靠攏。譚友林雖然上學不多,但讀過四書五經,又有將近十年的戰爭實踐和理論熏陶,為人處世老練沉穩,分析時局有根有據,很快贏得同學們的信任。邱雲更覺得同譚友林交談獲益匪淺,每天總想找空子同譚友林在一起聊聊。

在錢瑛、譚友林等鄂西特委同誌的領導下,沙市雖然遠離硝煙彌漫的抗日戰場,朝陽大學師生的抗日情緒卻日益高漲。校舍周圍,街頭集市,學生們或慷慨激昂地進行抗日演講,或滿腔熱情地教唱抗日歌曲。朝陽大學的抗日動向,引起了沙市國民黨軍政當局的注意,一些思想落後的學生被金錢收買,成了反動勢力在朝陽大學的臥底。

反動學生的異常舉動,當然逃不過錢瑛和譚友林的眼睛。他們把公開活動轉為地下活動,把多人交談改為個別交談。鬥爭策略的轉變,使邱雲同譚友林接觸的機會更多了。

邱雲的特點引起錢瑛的注意。錢瑛留學蘇聯前後,在白區做了十餘年的地下工作,出生入死,膽識過人。丈夫犧牲後,錢瑛再未談婚論嫁,一心撲在工作上,誓死把革命進行到底。憑著女性的慧眼和黨性的睿智,錢瑛告訴譚友林,邱雲是個可堪造就的青年,磨礪之後能成為一名適合白區工作的優秀黨員。

和邱雲來往較多的兩個東北籍同學,也引起了譚友林的關注。男的叫王天順,女的姓佟,兩個人都會說日語,是從沈陽一路流亡過來的。因為目睹過日軍的罪行,他們胸中始終燃燒著複仇的火焰。王天順曾因燒毀日軍倉庫而受過槍傷,是侵華日軍通緝的對象。

一天晚飯後,同學們得知日軍正在調集兵力向武漢靠近,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有的擔心武漢守不住,沙市遲早會陷落,朝陽大學又將麵臨再次遷徙;有的埋怨軍閥林立,關鍵時刻各自保存實力,政府不能統攬全局,讓日本人鑽了空子。說到這裏,心情都十分沉重。

就在大家唉聲歎氣的時候,姓佟的女同學突然站起來說:“我們去武漢向政府請願!要是連武漢也保不住,國家還養活幾百萬軍隊幹什麽?從九一八到現在,國軍打了幾個勝仗?日寇殺了我們多少同胞?占了我們多少地盤?我上小學時就被日本兵逼著唱《君之代》、說日本話、喊天皇萬歲,不說不唱日本人就用槍把子打得我們頭破血流。七八年過去了,我們從東北退到華北,從華北退到湖北,再退還不如和日本兵拚了!”說完泣不成聲。

小佟的泣訴感染了周圍十幾名同學,大家的愛國**被再次點燃。王天順站起來說:“炎黃子孫,萬代同根。不分國共,救亡圖存。”喊完又帶領同學走上大街,在電影院門前唱歌演講呼口號,幾百名群眾聽得熱淚盈眶,抗日救國保家鄉的心結,凝聚著沙市人民的共同心願。

譚友林站在同學中間,熱血沸騰,情緒激昂,呼口號時的拳頭一次比一次舉得高。小佟和王天順在他心裏打的烙印更深了。特別是王天順喊出來的四句話,生動深刻,很有鼓動性,連黨的統一戰線也被他宣傳得入耳入腦。

集會結束後,回到宿舍的譚友林毫無睡意。他索性穿上棉衣出門,沿著沮漳河堤慢慢地來回踱著。

元旦剛過,長空寒月在江岸灑下一地清輝。跳進長江的月亮隨波逐流,時隱時現。耐不住寂寞的江魚披著銀波躍出水麵,又披上月光紮進江裏。江岸的漁船上燈光點點,散落在遠處的茅屋,時不時地傳來幾聲犬吠。夜色美得令人陶醉。

譚友林無心觀賞若詩若畫的夜景,迎著貼麵的冷風,仔細梳理半個多月來觀察的現象,逐個分析他認識的老師和同學。譚友林發現,教員們雖然憎恨日軍凶殘,不滿政府作為,但言行較為謹慎。學生們滿腔熱血想報國,但對未來的前途感到茫然。

譚友林從晚上的集會中感到,學生中蘊藏著巨大的抗戰熱情,有建立黨組織的政治基礎,有可以培養發展的入黨對象。他決定盡快與東北籍的兩個同學個別接觸。他隱隱約約地感到,王天順和小佟敢於抓住要害,針砭時局,不是孤立的個別現象,他們身後似乎有黨的影子。想到這裏,剛剛脫掉軍裝的紅軍師政委,對在沙市開展學運工作又添了一份信心。

沙市是“三楚名鎮”,百年商埠。因湖北省政府部分機構遷入,城內外找不到閑置的公房,幾所新遷學校的師生,隻能分散住進市民們臨時騰出的房子。有些學生還得在老鄉家裏打地鋪借宿。譚友林、邱雲和從南京來的兩個借讀生,住在一家米店後院的空房裏。空房本是一間囤積稻穀的糧倉,七七事變後稻穀收不了多少,糧倉也就空閑了。

店主是個開明的愛國商人,國民黨五十一師從前線撤下來到沙市休整,他把多餘的糧食捐給軍隊;政府要求市民為學生提供住房,他用糧倉擋板把庫房隔成四小間,分給譚友林等四個學生每人一間。南京來的兩個男女同學關係曖昧,不願分開獨住,空出來的一小間便成為同學們交流消息、縱論時局的場所。每天掌燈後,散住在周圍的同學常來米店議論抗戰形勢變化,探討國家存亡之道。不到20天,譚友林與來往米店的同學都能搭上話了。

邱雲與譚友林隔牆而居,兩人的看法又很趨同,交流的機會也比別的同學多。邱雲發現譚友林儀表不凡,老成持重,樂於幫助同學,敢於抱打不平。那天冒險解救女同學的驚人之舉,更讓邱雲見識了這位熱血青年的俠肝義膽。隻是譚友林為人內斂,說話不多,很少在大家麵前談論時局。這讓邱雲看不透譚友林的心境。

翻過2月,前線傳來的消息更加令人沮喪。同學們議論抗日前途時,情緒也越來越悲觀,不知道下一步路在何方。

同學們在一起議論時,譚友林總是坐在後麵不吱聲。有一天,看到大家坐在一起唉聲歎氣,屋子裏沒有了往常的熱烈情緒,譚友林開腔了。他用濃重的江陵口音說:“日軍遠離國土,舉兵侵華,掠地屠城,他們十惡不赦的罪行是自掘墳墓。中國軍民奮起抗日,捐軀衛國,感天動地,展示了華夏兒女的凜然正氣。現在國共兩黨聯合抗日,舉國上下共同迎敵,力量之大前所未有。隻要同仇敵愾,團結抗戰,要不了幾年,日本兵想活著回去,隻怕隻能是夢裏了!”

譚友林話雖不多,但句句在理,深刻幽默,贏得同學們的熱烈響應,屋裏響起了掌聲和笑聲。自此之後,大家對譚友林更加刮目相看,相互之間也有了越來越多的共同語言。

還在河堤上踱步的譚友林,一邊朝著米店的方向返回,一邊思考著下一步的工作。突然,邱雲急匆匆地迎麵跑來,還沒跑到譚友林跟前,便氣喘籲籲地說:“快去看看,他們兩個剛才被警察帶走了!”

“哪兩個?”譚友林一下子沒聽明白。

“王天順,小佟!警察說他倆晚上的演講散發謠言,擾亂治安。還說小佟可能是日本特務,要押解到武漢去審訊!”邱雲焦急地看著譚友林,邊說邊等譚友林拿主意。

突如其來的情況讓譚友林暗自吃驚。他反過來問邱雲:“王天順和小佟沒有在電影院門前演講,怎麽會說他倆擾亂治安呢?”

邱雲連忙回答:“是呀,電影院門前是我和另一個男生演講的。要說有情緒,我當時確實是很激動的。”

譚友林立時明白,朝陽大學可能有國民黨的特務臥底。否則,兩個小時不到,警察竟然會指名道姓地把學生抓走。譚友林來不及往深處想,他當即告訴邱雲:“快去聯絡同學和老師,人越多越好。讓大家兵分兩路,一部分去警察局請願,要求馬上放人;一部分到碼頭堵截,防止警察局把兩個同學向武漢轉移。沿途要大造聲勢,爭取多一些老百姓參加。我馬上去警察局和他們交涉。”說完抄小道朝警察局跑去。

邱雲見譚友林遇事不亂方寸,心裏十分佩服,急忙跑回去集合同學。譚友林轉身向南邊一個胡同跑去,路過拐彎處一家門口時,輕輕叩了幾下門環,隻見一扇小門打開,譚友林閃身進去,小門即刻關上。

不到20分鍾,譚友林已坐進警察局長的辦公室。

局長靠在太師椅上,黑著臉,仰著頭,叼著鑲金邊的煙鬥一口接一口地吸著。局長雖然沒有開口說話,心裏卻在琢磨:現在畢竟是國共合作時期,學生們抗日口號過激,教訓一下也就算了,幹嗎還要把人抓起來?真是小題大作。想到這裏,伸手抓起電話讓下邊放人。

局長話剛出口,坐在旁邊的警官接上了:“局座,這兩個學生散發謠言,擾亂治安,說不定就是上邊要的人,放了對上邊不好交代啊!”

對方一張口,譚友林便明白了說話人的背景。他兩眼直逼警官,不亢不卑地說:“警官是言出法隨的公吏,生殺予取應依律!長官所說的學生散發謠言、擾亂治安,不知事出何處?何人舉報?有何證據?”

剛才還咄咄逼人的警官,被譚友林幾句話問得一時語塞,一張胖臉像豬肝一樣紅得發紫,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子醜寅卯。正在這時,隻見一個警察慌慌張張地進來報告,朝陽大學的老師和學生在外麵請願,要求局子把兩個學生放回去。跟著學生請願的還有鄉紳和市民,差不多有二三百人。

局長聽完,屁股一下子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拳頭砸著桌子吼道:“放人!”

“放人?人已經轉走了!”警官口氣輕佻,一臉得意,扭著脖子瞄了譚友林幾眼。

“什麽,轉走了?追!給老子追回來!”說完又指著警官的臉吼道,“你們偵稽隊整天疑神疑鬼,隻顧拉屎,不管揩腚。沙市的治安這一回可讓你他媽的給攪亂了!”

局長一語道破天機。譚友林知道胖臉警官是戴笠手下的人,便不再搭理。他向局長道過謝,幾步跨出大門,高聲對請願的師生和群眾說:“局長同意放人,但人已被偵稽隊押到碼頭,準備連夜轉送武漢。大家先回去,我們現在就去碼頭要人!”說完拽了兩個男同學,爬上歪歪扭扭的汽車,和兩名警察直奔沙市碼頭。

邱雲回到米店一個多小時後,譚友林也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告訴邱雲和幾位等候消息的同學,小佟和王天順已經回到學校,人身安全不用擔心,是碼頭工人幫忙,把他倆堵在船下的。說完又提醒大家,學校可能有偵稽隊的線人,以後說話要注意周圍動向,防止有人暗中告密。

邱雲哪能想到,譚友林拐進胡同那一刻,立即向錢瑛通報了情況。錢瑛迅速派人通知碼頭地下黨,千方百計拖延時間,不讓小佟和王天順登上開往漢口的客輪。

潛伏敵特的破壞活動,引起了譚友林的高度警惕。警察局和偵稽隊對學生的不同態度,也讓他想到了應當采取的鬥爭策略。同學們因為鬥爭勝利而精神亢奮,沒有人願意馬上離去。譚友林便因勢引導,建議大家連夜印刷傳單,揭露偵稽隊破壞抗日宣傳、迫害抗日學生的漢奸嘴臉,天亮後到街頭散發,讓群眾了解事情真相,激發抗日熱情,孤立破壞抗日鬥爭的國民黨頑固勢力。

有幾個人對同學被出賣仍然憤憤不平,極力主張連夜把學校的內奸揪出來。譚友林對大家說:“今天的事情先不要急著查,如果內部互相懷疑,壞人還會鑽空子。隻要大家擦亮眼睛,我們身邊的狐狸尾巴遲早會露出來。”

看著同學們情緒平靜下來,譚友林走出米店,去另一個地點同錢瑛接頭。

錢瑛對晚上組織學生集會宣傳、到警察局請願兩件事的處理很滿意。她告訴譚友林,小佟向我們交底,她是根據北平學聯的安排,到朝陽大學組織學生開展抗日活動的。鑒於小佟身份已經暴露,不宜在沙市滯留,特委剛才派人護送她到武漢八路軍辦事處去了。王天順是東北大學的學運骨幹,參加過北平的一二·九學生運動,留下來協助譚友林繼續開展工作。同時囑咐譚友林提高警覺,盡快摸清敵特埋在朝陽大學的“地雷”,早日排除隱患。錢瑛還指示譚友林,邱成武是黨的重要統戰對象,要加強對邱雲的培養,通過邱雲密切我們黨同邱成武的聯係。

夜闌人靜。隔板那邊已經傳出譚友林酣睡的呼嚕聲,邱雲依然抑製不住興奮。令她高興的是,連警察局今天也對學生作了讓步。更讓她驚異的是,不顯山不露水的譚友林,竟能幾次在緊要關頭挺身而出,營救同學,這算不算“大隱隱於市”啊?邱雲輾轉反側,自問自答。

從第二天起,譚友林和邱雲、小沈發現,從南京來的兩個借讀學生已經人去屋空。後來幾個月,偵稽隊、警察局再沒有找過朝陽大學的麻煩。

沙市的春天,沮漳河岸柳樹泛綠,菜花綻黃。一陣晚風吹過,河麵上的漣漪折射出層層霞光,像撒在水中的瑪瑙,斑斕絢麗,熠熠生輝。河堤上的男女同學,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眼看著最後一抹晚霞已被遠山吞下,同學們縱論救亡圖存的聲音還在河麵上回**。

譚友林同邱雲在河邊漫步,如同一對花前月下的戀人。突然,邱雲止住步子,用耳語似的聲音問譚友林:“你是不是共產黨?”

邱雲突如其來的問題讓譚友林吃了一驚,稍頓片刻,他笑著反問邱雲:“你看我像嗎?”

邱雲沒有馬上回答,又走了一會兒,才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像。我看八九不離十!”見譚友林未置可否,又悄悄說:“我也想當共產黨。”

譚友林知道,邱雲的話是真誠的,但他還是沒有正麵回答。他要讓邱雲清楚,加入共產黨,是以生命作代價的政治選擇。譚友林在邱雲的耳畔說:“跟著共產黨鬧革命、打鬼子是要吃苦的,說不準哪一天還要坐大牢、掉腦袋的!”

邱雲一聽,倔強勁上來了:“怕什麽?別人能做到,我就能做到!父親給我講過,北伐軍打汀泗橋、賀勝橋那幾仗,他忙著搶救傷員,子彈在身邊嗖嗖嗖地飛,想害怕都顧不上,到後來也就習慣了。父親打軍閥都不怕,我打日本鬼子還害怕嗎?”輕聲細語中透出無所畏懼的氣概。

經過錢瑛的親自考察,邱雲等三名同學先後加入了共產黨。按照當時鄂西特委的紀律規定,三人都不知道對方是共產黨員,隻同錢瑛和譚友林保持單線聯係。

入黨後的邱雲,雖然隻有18歲,但卻顯得比以前成熟了。她借助父親的影響力,組織同學在沙市各界宣傳抗日主張,動員愛國學生奔赴抗戰前線。在錢瑛和譚友林眼裏,邱雲已成為鄂西特委聯係朝陽大學師生的得力骨幹。

錢瑛憑著女性特有的敏感,不光看到邱雲進步快,還感到邱雲對譚友林的來曆很感興趣,於是便在一次交談中簡要講了譚友林的情況。邱雲聽完,驚得嘴巴都合不攏。她簡直不敢相信,僅僅大她四歲的譚友林,不到20歲就是紅軍師政委,長征時帶著傷病爬雪山、過草地,手臂做過八次手術還能揮刀打槍,簡直是個奇人異士,太了不起了。更讓邱雲心生愛慕的是,譚友林為人謙虛隨和,言談舉止低調,沒在她跟前講過一句過五關斬六將的事情,真可謂“言不苟出,行不苟為”的智者。

少女初戀的感覺是朦朧羞澀的。情竇初開的邱雲,本來就對譚友林心存好感,經錢瑛點撥,更增加了對心中偶像的愛慕之意,每天都想見到譚友林,都想和譚友林漫步河堤,推心置腹。她幾次想對譚友林表達心儀,都沒好意思說出口。譚友林並沒意識到邱雲的愛意。沒過多久,邱雲朦朧羞澀的愛心被譚友林的突然離開激活了。

譚友林在朝陽大學的表現,被遠在恩施的譚良英知道了。他斷定譚友林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於是交代沙市的特務把譚友林盯緊,具體處置辦法,待他從恩施返回再定。

鄂西特委從另一個渠道得知,譚友林被國民黨特務譚良英發現了,錢瑛令譚友林立即離開沙市,按照預定方案到武漢八路軍辦事處報到。譚友林當夜向黨員分別交代了工作,準備第二天一大早就登船前往武漢。

沙市碼頭。瑰麗的霞雲像飛天仙女,簇擁著碩大的紅日冉冉升起。幾艘客輪喘著粗氣準備起錨,煙囪中冒出的黑煙四處彌漫,嗆得譚友林眼睛發癢。汽笛響了,旅客們擠擠攘攘地登船。譚友林扶著一位老人正準備上船,一瞥眼看見邱雲向這邊跑來。譚友林把老人扶上棧橋,轉身迎著邱雲站住了。

邱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到譚友林麵前就說:“走得這麽急?啥也來不及準備了,你把這塊懷表帶上,還有一封信,上了船再看。”說完,清秀的臉龐騰地一下全紅了,深情的眼睛癡癡地盯著譚友林,眼眶裏的淚水在陽光下格外晶瑩。

看著邱雲淒楚的表情,譚友林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他放下手提箱,接過邱雲手裏的信和懷表,貼著邱雲的耳朵說:“我會回來的。你要警惕譚良英,有事錢大姐會通知你的。”譚友林話剛說完,邱雲卻把他的脖子摟住了。

“我想跟你一起走,到延安去,到前線去!”邱雲緊貼譚友林的耳朵,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含情脈脈地懇求。

譚友林的脖子被邱雲摟著,臉和邱雲的臉緊緊貼在一起。他看到邱雲呼吸急促,雙眼微斂的神情,感受邱雲口中傳出的甜絲絲的氣息,隻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的。一刹那,譚友林的青春門栓被拉開了。他熱血灌頂,周身滾燙,說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任憑邱雲不停地狂吻。

冷靜下來的譚友林下意識地吻了一下邱雲,又趕快把手鬆開了。他告訴邱雲:“你現在還不能離開沙市,你要通過邱先生的關係,盡量多為錢大姐提供有用的情報。”

邱雲把頭靠在譚友林的肩膀上啜泣。譚友林提醒自己,必須馬上讓邱雲離開。他把邱雲雙手拿下,在她耳邊悄悄地說:“我在延安等你!”說完深情地吻了邱雲,急忙提起箱子登船。邱雲又跨上前去,緊緊摟住譚友林,仰著的臉上淚珠滾滾。譚友林鼓足勇氣,再次抱住邱雲熱吻。直到起錨笛響,邱雲才把雙手鬆開。

船頭劈開江流。邱雲看到譚友林在甲板上頻頻向她揮手。

天涯斷腸日,三吻始作別。邱雲迎風而立,一個人站在江邊哭了,孤獨地哭了。

客船又一次用長長的汽笛聲向沙市告別。譚友林站在船舷旁,望著邱雲漸漸消失的身影,心潮澎湃,精神亢奮。回味與邱雲的柔情熱吻,更讓譚友林心慌意亂。

譚友林找到艙位,放好行李,小心翼翼地把懷表揣進貼身衣兜裏,又把表鏈牢牢係好,生怕懷表不翼而飛。船上人多,坐位很擠,譚友林找到一個靠邊的座位,想借著透進窗戶的光線,仔細看看邱雲寫給他的信。

說來也怪,戰場上就是槍管打紅了也不眨眼的譚友林,打開邱雲信的那一刻,不光心跳加快,手也輕輕地抖起來了。信封中的一張宣紙信箋,被折成重合在一起的桃形,像兩顆心緊緊貼在一起。譚友林輕輕展開信紙,信裏夾著邱雲一張兩寸大小的照片。照片後麵寫著兩行娟秀的小字:“人無機緣長牽手,心隨學長走天涯。”信箋上隻寫了兩行字:“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邱雲誓。”

邱雲的那張玉照,素顏紅唇,明眸皓齒,秀麗的臉上露出清純開朗的表情。譚友林仔細端詳照片,琢磨贈言,心跳的聲音蓋過機器的轟鳴,嘈雜的船艙裏竟然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從未同年輕女性親密接觸過的譚友林,好像打了一場毫無準備的愛情遭遇戰。譚友林癡呆呆地愣著,血漫天靈,**沸騰。他騰地站起來,撥開旅客,直奔甲板。

船身在波穀中前進,江岸的山林和村落越退越遠。譚友林極目遠眺,邱雲的倩影看不見了。

八次手術取子彈,疼得冷汗滲出衣服,醫生護士都忍不住哭了,譚友林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他覺得流血不流淚的男人才是真正的戰士。這一刻譚友林控製不住自己,他竟然嚐到了淚水的滋味。

剛剛過去的吻別像一場夢,夢還沒有做完,人就醒了。

真是別夢依稀呀!譚友林佇立船頭,努力回憶夢中的絲絲縷縷,他要讓這夢中的熱吻長繞心頭,永不消散。

譚友林幾天沒了人影,和邱雲合住一間房的小沈急得團團轉,後來見邱雲也為譚友林的失蹤而傷心落淚,又跟著邱雲一起抹眼淚。小沈一邊抽泣,一邊從枕頭下抽出一封信讓邱雲看。

邱雲先是莫名其妙地看了小沈一眼,再看信箋,一下愣住了。這是小沈向譚友林表白愛心的信,字裏行間充滿了純情少女對血性男子的敬意和愛慕。

邱雲拿著信默不作聲,連眼淚掉在信箋上也沒有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