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五毛錢

車到堡子村,已經是晚上9點鍾了。

我下意識地從車裏出來,登上公路旁的人行道台階,舉目四顧。路旁燈光皎亮,路上車燈輝映,寒風撲麵而來,細碎的雪粒打在臉上,冷颼颼的。沒過幾分鍾,封存在記憶中的那個遙遠的夜晚,突然在眼前浮現出來。

那是1961年的一個星期六,離春節還有半個月左右。當時我在西安東郊五十五中讀高中,家在30裏外的白鹿原西車村。平常在校住學生集體宿舍,周末才能回家。因為是農村戶口,不能在學校食堂搭夥,星期六晚上回家,星期天晚上背一周的幹糧返回學校。

那時候國家窮,老百姓不富裕。我們村交完公糧,分到各家各戶的細糧粗糧,滿打滿算也隻夠吃大半年,剩下三四個月,主要靠把平時省下的小麥麵、苞穀麵和晾幹的苜蓿、蘿卜纓、榆樹葉拌在一起吃。我每周回家背的幹糧,也是用糠菜麵揉在一起蒸的糟饃,從家裏背到學校全凍成了實疙瘩。每頓一個疙瘩饃,吃前得用滾開水燙三四遍才能泡軟,再加點鹹菜一拌,就算一頓飯。好在學校不限製開水,這樣的生活倒也不讓人覺得異常。我們宿舍的八個同學都是農村孩子,從家裏背的饃成色差不多,誰也不笑話誰。為了畢業後能吃上商品糧,大家把心思全用在學習上。

按照往常的習慣,我星期六下午5點鍾左右離開學校,空著肚子爬完十裏長坡,7點鍾左右回到家裏。這天臨回家前,校團委書記吳印明老師通知我晚走一會兒,說校團委要開會,研究發展一批新團員。我是團委宣傳部長,又是班級團支部書記,這個會議不能請假。沒想到因為事前通氣協商不夠,會上大家對發展名額分配有爭議,會議開到9點多才結束。

走出學校大門,西北風裹著大雪,把我團團圍住,行走十分困難。偏偏在這時候,我的肚子又餓得咕咕咕直響。這樣的響聲6點多有過一次,因為正在開會,被我用大口大口的唾沫壓下去了。這會兒肚子一咕嚕,嘴巴發幹,居然連唾沫也分泌不出來。學校周圍是空曠農田,茫茫的大雪中看不到一星燈光。饑餓逼得我心發慌腿發軟,為了防止昏倒在地,我趕緊靠電線杆蹲下,順手抓了一把雪塞進嘴裏,心慌才緩解下來。

我處在進退兩難之中。回學校吧,拿宿舍門鑰匙的同學早回家了;回家吧,餓得寸步難行,哪還有力氣爬上十裏長坡?正在不知所措之際,突然想起來貼身衣兜裏那五毛錢還在呀!這一想,精神一下子振作起來,我又抓了兩把雪塞進嘴裏,把棉襖裹緊,大步向堡子村走去。

堡子村在半坡博物館和紡織城中間,是東郊的公共汽車大站。雪這麽大,天這麽晚,我估計隻有在那裏才能買上吃的東西。學校離堡子村三裏多路,我確認五毛錢還在衣兜裏,心裏熱乎乎的,風雪從背後灌進脖子都不覺得寒冷,腸胃也好受多了。

要放在今天,這五毛錢你給乞丐他都會翻白眼,但在56年前可不一樣啊!這還是開學那天母親給我的零花錢,快5個月了我沒舍得動。因為一直裝在襯衣兜裏,五毛錢可能早已被汗水浸濕過。我的父母都是農民,農閑時父親編竹器,母親織土布,掙五毛錢不是個容易事,沒有絕對必要我是不花一分的。哪想到這五毛錢今晚會派上大用場。

快10點鍾了。堡子村車站一片寧靜,紛飛的大雪中沒有人,沒有車,沒有一個小攤販,朦朧的路燈下隻有厚厚的一地白雪。我前後左右轉了兩圈毫無所獲,隻得空手返回紡織城,準備抄近路爬坡,上白鹿原回家。

大概走出一裏路開外,一股烤紅苕的香味忽然從紡織城方向隨風飄來,香味直撲口鼻,惹得我的肚子又咕咕咕地響起來了,而且一陣緊過一陣。我加快腳步,冒著鵝毛大雪直撲透出香味的地方。走到跟前細看,一個40歲上下的漢子披著光板羊皮妖,守著一輛架子車,車上放著一把馬刀,車旁蹲著一個廢棄的汽油桶,烤紅苕的誘人香味就是從汽油桶裏冒出來的。這一下十裏長坡擋不住我了!我慶幸自己終於能夠擺脫饑寒交的。

我沒有馬上掏錢,先把頭伸到烤爐上看了一會兒,狠狠地吸了幾口香味。攤主問我:“買不買?”我問:“一個多少錢?”“大的兩塊,小的一塊。”

我禁不住一愣,心想這家夥肯定是個投機倒把分子,剛要張口同他講理,一看那把橫在車上的馬刀,什麽也沒說,立即掉頭走人。我走出不到五步,攤主在後麵說:“來吧!來吧!小的給你便宜一毛,大的給你便宜兩毛!”

我轉身站定:“我隻有五毛,吃完還要上白鹿原回家!”

攤主沒再說話,僵持了一會兒,他拿起鐵鋏子在烤爐裏翻了幾下,之後夾起一個紅苕,說:“這是兩塊錢一個的,你拿吧!”

我兩步跨過去,把揉得皺巴巴的五毛錢雙手遞給攤主,連著說了四五聲“謝謝”。

“小心燙著!”攤主看我接過紅苕,又叮嚀了一句。

剛出爐的烤紅苕燙得滿手生疼,我邊走邊把紅苕在兩隻手上倒來倒去,想等到涼一點再吃。走了十來分鍾後,手中的紅苕不是很燙了,我正要張口吞下,麵前突然閃出一個帶著孩子的老阿姨。老人雙手打揖求我:“大哥哥,小孫女一天沒吃飯了,發發善心,給她吃一口吧!”

我被突如其來的一幕弄得不知所措,稍稍猶豫了一下,把紅苕掰了一半遞給老人,叮囑了一句“別把孩子燙著了!”轉身疾步離開,連手中的紅苕也顧不上吃。但沒走幾步,後麵又傳來一個男孩子的哭鬧聲:“俺也要吃紅苕!俺也要吃紅苕!”男孩子河南口音很重,聲音又尖又細,像一根鋼絲穿透耳膜,紮進我的心頭。我停住步子,拿著開始發涼的半個紅苕,轉身緩步向婆孫三人走去。男孩子比女孩子還小,看到我拿著紅苕走過來,趕緊躲在奶奶身後,沒再喊叫一聲。

我把紅苕遞給老人,轉身大步穿過紡織城,頭也不回地爬向十裏長坡。一路上分不清是雪水、汗水還是淚水,幾乎一直在臉上倘著

我戰勝了饑餓,戰勝了寒冷,在午夜12點多趕到家門口。父親開門看我機在地上,趕緊喚我弟弟江繩出來,兩個人把我扶到炕上。母親什麽也沒說,淚流滿麵地喂我喝了一碗小米白菜湯,我終於明白自己回家了。

第二天,父母詢問我晚回的原因,我如實講了經過。母親聽完抽抽搭搭地哭了好久,責怪自己沒有再給我零花錢。父親卻慢悠悠地說:“這五毛錢花得比五塊錢都值!”

56年過去了,現在回憶起母親的關愛和父親的勉勵,心頭依然泛起滾燙的熱流。

2017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