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奶奶,我想你們

——清明時節憶童年

父親一篇《清明憶父》打開了我封存已久的記憶,將我的思緒拉回童年和爺爺奶奶一起度過的日子。

兩歲那年,因為新疆戰備升級,根據組織要求,媽媽產後把正在上幼兒園的我和剛滿月的弟弟,冒著寒冬送回爺爺奶奶身邊。至9歲半離開時,我在西安鄉下一待就是7年多。這7年多,雖然生活在物資匱乏的農村,但是童年的日子是歡樂的、溫暖的。

沒有父母的管教,沒有幼兒園的約束,隻有爺爺奶奶無條件地溺愛和嗬護,讓我兒時生活在無拘無束的環境中。有時候甚至無法無天,想幹的事一定要幹,不想做的事誰說也沒用。一起玩的小夥伴們的衣服不是大人的衣服改小的就是打了補丁的舊衣服,隻有我穿的都是媽媽寄來的新衣服,從未穿過補丁的衣服,因而經常遭到小朋友的嘲笑,有一天,奶奶又要我穿一條黑紅相間的格子褲,我很不情願,奶奶哄了很長時間我才同意穿上,出了門就成了其他孩子嘲笑圍攻的對象,他們七嘴八舌地說我不像貧下中農。五六歲的孩子,雖然都是懵懵懂懂,但是在那個年代,大家都知道貧下中農是很光榮的。一氣之下我衝回家,翻開奶奶做針線活的小簸箕找剪刀,奶奶問我做什麽,我哭著讓奶奶給我褲子剪個洞打上補丁。奶奶自幼喪母,8歲喪父後在孤獨困苦中掙紮。她雖然生活在農村,但非常好強,總是把自己打理得清爽整齊,房間整理得幹幹淨淨。奶奶認為我是城裏孩子,要像城裏孩子一樣穿戴打扮。現在我要在新褲子上剪個洞,讓受了一輩子苦、省吃儉用的奶奶怎麽想得通?奶奶堅決不同意,想著法兒哄我。已經任性慣了的我怎肯罷休,幹脆躺在地上打起滾兒來。看著哭鬧不停的我,奶奶氣得渾身發抖也隻能作罷,無奈地對我說:“不哭了,不哭了!奶奶讓你剪,不過隻能剪個小洞洞。”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聽了奶奶這句話,我從地上爬起來二話不說,把褲子右腿膝蓋處的布料疊了一個三角,毫不猶豫地剪了下去。奶奶拿著我剪破的新褲子打補丁時,身子和手是顫抖的,一邊補褲子一邊流眼淚。終於和其他孩子一樣可以穿打補丁的衣服了,我興奮異常,不停地催促奶奶快點補好。哪裏知道自己任性的胡鬧,對過了一輩子苦日子的奶奶是怎樣的傷害呀!

我6歲多的時候奶奶去世了。奶奶走得很突然。幾十年過去了,很多事或忘記或模糊了,隻有奶奶的離世讓我無法忘記,雖然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但我知道,自己內心深處一直是悔恨和自責的。奶奶身體不好,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半身不遂隻能在炕上躺著或者坐著,我和堂弟堂妹經常陪在奶奶身旁。出事那天雨下得很大,已經記不清為什麽我沒有去上學。奶奶坐在炕中間,幾個孩子因為下雨出不了門,也上炕圍著奶奶鬧著玩。看著嬉笑打鬧的孫輩,奶奶開心地笑著,一隻能動的手時不時地抓住炕沿,唯恐我們磕了碰了。我們時而抓著奶奶肩膀,一前一後互相推搡著躲藏著;時而圍著奶奶轉圈圈,在追打嬉鬧中大呼小叫。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們幾個人越來越興奮,鬧得忘乎所以,不知怎麽撞到了奶奶,奶奶的頭重重地磕在和廚房連接的小窗口邊緣,我眼睜睜地看見奶奶眼睛閉了。

奶奶身子癱軟在炕上,我連著叫了幾聲奶奶,奶奶都沒應聲。不知是害怕還是傷心,我大聲哭起來。嬸嬸聽到哭聲趕過來,不一會兒爺爺也被鄰居叫了回來,他們扶奶奶躺好,我坐在奶奶身旁不停地哭。奶奶眼睛緊閉著,表情好像很煩躁,一隻手在空中不斷地揮動,一會兒抓住嬸嬸,一會兒抓住我,一會兒又抓住她的木枕頭,嘴裏不知在念叨些什麽。家裏其他長輩和醫生來了,嬸嬸要把我抱開,我哭著不肯離開,奶奶的左手也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大人們在商量送不送醫院,擔心熬不過夜裏。我聽不太懂,但知道奶奶不好了。現在想想,她抓著我一直不放開,一定是心裏清楚,說不出來又放心不下。

淩晨時候奶奶走了,走得不依不舍,那一年奶奶才52歲。奶奶走後我傷心欲絕,一直都在哭。擺宴席時人們邊吃邊說笑,隻有我在哭。我恨那些吃飯的人、說笑的人,為什麽我奶奶死了他們還要邊吃邊說笑?奶奶入殮時我痛哭著爬上棺材,身子吊在棺材上費力地搖著奶奶,聲嘶力竭地喊奶奶快起來,堅決不讓蓋棺。被大人們拉開時我掙紮著,踢打著。送葬路上,我坐在車裏哭了一路。棺材下葬時我絕望地號叫,打罵拉扯我的人,我知道這一埋,我永遠也見不到奶奶了。我要跳進去,要留住奶奶,年幼的我以為隻要這樣奶奶就會活過來。奶奶走後我像丟了魂,白天晚上都在哭,整天要找奶奶。

自記事起我對爸爸媽媽沒有什麽印象,奶奶爺爺就是我最親的人,他們代替爸爸媽媽愛著我、寵著我。沒有了奶奶,對一個6歲多的孩子來說就像天塌了一樣,我不上學,不出門,每晚做夢都夢見奶奶,夜夜在夢裏喊著“奶奶”哭醒來。爺爺一遍又一遍地安慰我,哄著我入睡。那段時間爺爺心裏也難受,總說我可憐,他白天拚命幹活,晚上因為我的哭鬧從沒有好好休息過。就這樣日複一日地熬著,過了很長時間我才恢複過。

爺爺本來話就不多,奶奶去世後,爺爺的話更少了。在我的印象裏,爺爺為人寬厚,日子雖然清貧,但是對人總是笑眯眯的。爺爺冬天戴頂黑灰色的毯帽,夏天頭上裹著白毛巾,腰裏別著旱煙袋,每天扛著鋤頭早出晚歸。回家也不閑著,除了吃飯就是編竹器,經常我一覺睡醒時爺爺還在編竹器。依稀記得爺爺的手不知是因為田間勞作,還是劈竹篾編竹器的緣故,常年傷痕累累,滿手都是大大小小的傷口。有的傷口時間太長,邊緣已經發黑還未長好,旁邊又添了正在滲血的新傷,但爺爺從來不吭一聲。

奶奶走後我更加依賴爺爺,放了學如果見爺爺下地沒回家,我就到村頭等。爺爺遠遠看見我,總是急急忙忙跑過來對我說:“娃呀!天太冷了,不要在這兒等,在屋裏待著暖和。”然後用他粗趁的雙手,梧著我的臉讓我暖和一會兒再帶我回家。

奶奶的溺愛和爺爺的嗬護,養成了我無拘無束的性格。爺爺每天下地幹活顧不上管我,嬸嬸也不好過分管我,在學校裏和男同學打架挨批評,我就不去上學;老師到家裏告狀,我不以為意。看著我無所謂的樣子,對我從不發脾氣的爺爺也生氣了。爺爺無法容忍我的逃學行為,有一次見我還在胡攪蠻纏,從大門口拿起他趕牛的鞭子嚇唬我。在爺爺身邊那麽多年,爺爺從未對我說過一句重話,任何時候都是寵著我護著我, 忽然一發火,我也嚇到了。

我跑出去藏起來,一直到晚上也不肯回家,最後還是在嬸嬸的反複勸說下才回家的。爺爺坐在房間裏抽著旱煙等我,見我回來了對我說:“上學多好啊!再逃學爺爺管不了你,就讓你爸你媽把你接回去。”聽到讓爸媽接我走,我急忙給爺爺說,我再不逃學了。

“爸爸”“媽媽”這兩個詞對我來說是陌生的,甚至還有些可怕。爸爸雖然回過兩次老家,但是我始終不認他,對我來說他就是來家裏的一個客人,雖然他想盡辦法哄我,希望我哪怕叫他一聲“叔叔”也行,可我從未開過口,甚至很排斥他。那是因為爸爸第一次回家時全家人坐在抗上吃飯,我坐在奶奶和爸爸之間,不小心把玉米粥倒在被子上,奶奶已經擦幹淨了,我還堅持要自己擦。當時我又哭又鬧,所有的人都哄不住,奶奶看著不依不饒的我,隻好又往**倒了一些玉米粥讓我擦。我記得爸爸當時好像非常生氣,狠狠地瞪著我,一定是覺得爺爺奶奶太溺愛我了,礙於爺爺奶奶他又無可奈何。我年齡雖小還是看出了他的憤怒,他再次回家時我更不理他了。即使後來回到父母身邊,很長時間我也沒有叫過“爸爸”。

媽媽在我3歲時曾回家接我和弟弟,奶奶不同意媽媽帶我走。奶奶有過一個女兒夭折了,我回到她身邊彌補了她沒有女兒的遺憾。媽媽隻好帶著弟弟走了,自此以後6年多我再沒有見過媽媽,媽媽隻能通過不斷地給我寄衣物,表達對女兒的關愛。奶奶經常說“媽媽給你寄好看衣服來了”,可我並不喜歡穿新衣服。家裏親戚都說我和媽媽長得像,我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模樣,更不知道媽媽長什麽樣子。我對爸爸媽媽從內心是抵觸的,害怕爺爺真的讓他們把我帶走。從此以後,爺爺對付我胡鬧的撒手銷,就是說讓爸爸媽媽把我接走。

9歲多的時候,有一天爺爺告訴我,媽媽真的要回來接我了。爺爺說:“見了你媽一定要叫‘媽’。”記得當時我的襪子爛了,爺爺說:“你要是叫了‘媽’,你媽就給你買新襪子。”聽到媽媽真的回來,我氣急敗壞地喊:“我不叫‘媽’,也不跟她走,我不穿新襪子。”半夜裏我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見很多人說話,爺爺叫我起床,我揉著眼睛坐起來。房間裏好熱鬧,爺爺、二爸、嬸嬸,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嬸嬸盯著我看,旁邊站著一個小男娃。爺爺說這是你媽,這是弟弟,讓我趕快叫“媽”,我嚇得一激靈,立馬清醒了,趕緊躲到爺爺身後。小時候在大人眼裏,我是個沒禮貌、見了生人翻白眼的渾丫頭。眼前這個人竟然是6年以來沒見過麵,見麵就要帶走我的媽媽,我避之唯恐不及,怎麽可能叫“媽”呢?我轉身躺下裝睡,不管誰叫我,我就是不出聲。

第二天早晨起床,媽媽說要帶我去城裏買襪子,我白了她一眼,心想我才不艱你去呢!媽媽沒有理我,一邊說一邊拿出一條天藍色的紗巾圍在脖子上。看見紗巾的那一刻我呆住了,天哪!太好看了呀!媽媽圍著真漂亮。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我太喜歡那條紗巾了,媽媽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把紗巾圍到了我的脖子上,那一瞬間我有點喜歡媽媽啦!現在想想真是好笑,媽媽那時膚白貌美,圍著天藍色絲巾很是好看,而我長期在農村瘋跑,曬得像從煤堆裏拉出來的野孩子,再圍上一條天藍色的紗巾一定是慘不忍睹啊!奶奶離開後再沒有人這樣細致入微地關心我,爺爺雖然很疼愛我,但不可能做到這些。嬸嬸在家裏忙裏忙外,我還有三個堂弟妹,她也隻能讓我們吃飽穿暖。就這樣,我被這條充滿魔力的紗巾吸引了,自覺不自覺地跟著媽媽進城,一路上我都在低頭擺弄著那條紗巾,沒過幾天我已經跟前跟後地圍著媽媽轉了——也許有些母女天性吧。

離開老家那天,爺爺開玩笑說“你不是說不走嗎?還是不要走了吧?”我沒有說話。爺爺送我們出門,我也沒有和爺爺說一句告別話,爺爺難過地看著我,不停地叮囑著“要好好學習,要聽爸媽的話”,我隻是靜靜地看了一眼爺爺,轉身走了,再回頭看時,爺爺還站在路口遠遠地看著我們。我看不見爺爺流眼淚,隻看見爺爺不停地用手擦眼睛。時至今日,我仍然想不通年少的我當時為什麽那麽絕情,那麽冷漠!或許是害怕離別,或許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更有可能是還不知道這一別意味著什麽,覺得就像平日去親戚家一樣,想去就去想回就回吧。如果知道這一別竟是和爺爺永別,經曆過和奶奶生死離別的我,絕不會漠然地離去。

回到爸媽身邊我後悔了,一切都是陌生的,生活也沒有我想象的美好。父母對我的要求很嚴格,學習、生活、日常行為習慣,凡事都有標準和要求。媽媽也不再像在老家那樣哄著我、依著我了,每時每刻都在糾正我所謂的“壞毛病”。這對於從小任性嬌縱、自由散漫慣了的我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我感覺自己被媽媽騙了,可能再回不去了。從此我再不提爺爺和老家任何人、任何事,但是我每時每刻都在想爺爺,想奶奶,想回到爺爺身邊,懷念以前在老家的日子,晚上睡覺我躲在被子裏偷偷哭。有天爸爸給爺爺寫信,我說我也要給爺爺寫信,我邊寫邊流淚,又不想被發現,就把頭枕在胳膊上,淚水打濕了信紙。我在信上告訴爺爺我一切都好,學習也好,和同學玩得也好,老師對我也好,和弟弟也好,總之什麽都好,讓爺爺放心,我就是很想爺爺。信寫好了,爸爸問我信紙怎麽濕了,字都花了。我說可能睡著了口水流在上麵。我把自己的內心包裹得嚴嚴實實,每天都在暗自琢磨著怎樣能從新疆回到西安,回到爺爺身邊。就在我還幻想著如何再見到爺爺的時候,卻傳來爺爺去世的消息。

有一天,爸爸告訴媽媽,爺爺去世了。我也聽到了,我呆坐在桌旁,很長時間沒回過神,我不知道爺爺去世前已經病了很長時間,也不知道爸爸出差路過西安時,還帶爺爺看過病。我傷心,難過,生氣,為什麽不讓我回去見爺爺一麵?夜裏我捂著被子哭,以後再也見不到爺爺了。奶奶走時好像天塌了,爺爺走後我徹底絕望了,回去的夢也破滅了。世上最疼愛我的兩個人終究離我而去,以後十多年裏我再沒有回過老家,沒有提過爺爺奶奶,我把爺爺奶奶深深埋在心底。傷心時、委屈時,爺爺奶奶慈祥的麵容就會出現在我眼前和夢裏,陪伴著我,給我安慰。

多年後我結婚了。有一段時間,夜裏總是夢見爺爺奶奶後哭醒來。記不清是誰告訴我,說那是因為我結婚沒有告訴爺爺奶奶,他們不放心我,托夢給我了。又讓我到十字路口向著埋葬爺爺奶奶的方向燒些紙,還要告訴他們我已經結婚了,生活得很好,讓他們放心。仔細想想這話有道理,也讓我很愧疚。人生最重要的事竟然沒有告訴最疼愛我的爺爺奶奶,他們一定是擔心那個愛犯渾、不講理的孫女過得不好吧!我將信將疑地照著做了,果然再也沒有從夢中哭醒過。我想,一定是爺爺奶奶在天之靈聽到了我說的話,放心地離開了。

40多年過去了,如果說奶奶的離世是我無法釋懷的痛,那麽和爺爺的匆匆別離則讓我抱憾終身。這幾天,讀著父親的《清明憶父》,我以為自己可以平靜地回憶和爺爺奶奶一起度過的日子了。可是,當往日情景如潮水般湧出時,我依然淚流滿麵,難以自製,我知道爺爺奶奶已經深深地融入我的生命,思念從此在心底生根。

幾十年的耳濡目染讓我理解,軍人的家國情懷,常常是以犧牲家庭天倫之樂為代價的,有時候甚至是以犧牲親情和生命為代價的。爺爺奶奶離世,爸爸媽媽沒能見到他們最後一麵;把剛滿兩歲的女兒和不滿一月的兒子,送給孩子的爺爺奶奶喂養……他們心裏一定不好受!但他們是軍人、軍人的妻子,他們別無選擇。我想,任何一個忠誠的軍人和他的伴侶都會這樣。現在我懂了:爺爺是偉大的,奶奶是偉大的。他們為了國家,為了軍隊,寧可把艱難留給自己,也不讓戍守新疆的爸爸媽媽分心。人世上還有比這更深沉的大愛嗎?

2019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