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憶父

我的父親屈懷遠

父親屈懷遠是在母親王玉琴走後第四個年頭撒手人寰的。倘若老人家健在,今年應是103歲的人間仙翁了。

令我至今無法釋懷的是1979年4月5日,父親剛跨進63歲的門檻,便走到他艱辛淒苦的人生終點。

今年的清明節,是父親的忌辰。清明與忌辰重合,這是因緣際會,抑或是天人巧合,我難以判定。但我相信吉人天憫,善有善報,父親能夠分享青塚彈淚的天下追思,也算是一種哀榮!可我寧願父親活著,也不要這樣的哀榮。

我是在父親告別塵世前十多天離開他的。那時候父親已經猜到他得了不治之症,而父子之間的訣別,無疑使死亡早幾天掐住了父親的命門。父親靠在我弟弟身上,倚門送我時寸步難移。他時而點頭,時而搖頭,渾濁的眼眶裝滿了不舍,絕望的神情籠罩著他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那一刻,我們父子相對流淚,沒有說一句話。說什麽呢?有什麽可說呢?隻有生離死別的悲痛,隻有忠孝不能兩全的心聲!那一刻早已長進我的腦子,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

父親是在我軍對越自衛反擊戰的凱旋聲中走向生命終點的。

1979年2月17日,對越邊境自衛反擊戰全線打響,3月16日我軍全部撤回國內。3月20日,我受命前往成都軍區政治部政研科,學習部隊戰前和作戰期間的政治工作經驗。

那時候,南線作戰雖然勝利結束,但烏魯木齊軍區所屬部隊仍然處於臨戰狀態。軍區首長判斷,虎視眈眈的對手很可能采取突然襲擊的方式,在我邊境地區或淺近縱深,替一敗塗地的越南報複我軍,因為蘇越兩國剛剛締結完同盟條約。此前,囂張的黎筍集團敢於置我國再三警告而不顧,頻繁侵犯我邊境,故意殺害我邊民,就是仗著這一紙條約壯膽的。

為了防止蘇軍後發製人,烏魯木齊軍區所屬部隊枕戈待旦,劍拔弩張,在“南疆部隊放鞭炮,新疆戰備不鬆套”的動員聲中,加緊防敵突襲的準備工作。我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專程到成都軍區取經的。

父親雖然隻有初小文化程度,但當過石印工人,識字不少,對《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規》等啟蒙讀本比較熟悉,也了解其中一些典故。同時受關中鄉土觀念的影響,對南方“蠻子”頗不待見。1961年,聽說我參軍要去四川,父親當時堅決不同意。理由是“少不入川,老不出關”。後來又聽人說“娃到四川不想家,又有媳婦又有媽”,更不同意我當兵入川,擔心我到四川娶妻生子,樂不思秦。第二年得知我去新疆當兵,雖覺得遠隔天涯,但沒有阻攔,隻是要我盡完三年義務再回來讀書,多長點出息,多學點能耐。

得知我當幹部後,父親沒再勸我重回學校讀書,但對新疆局勢的關注程度遠遠超過常人。新疆一有風吹草動,就要求我務必給家裏寫信。1970年11月,新疆部隊戰備,家屬緊急疏散。父母得知消息後,連發電報催我把孩子送回老家。鑒於戰備形勢日趨嚴峻,正在坐月子的妻子孫蘭帶著剛滿兩歲的女兒和滿月的兒子,乘了56小時的火車回到白鹿原,把孩子托給父母撫養。將近兩年時間,我們既沒顧上回去看望父母,也沒顧上把孩子接回新疆。正是由於父母和弟弟夫婦的全心養育,解除了我和妻子照顧孩子的後顧之憂,我才能一年四季心無旁騖、沒明沒黑地在邊防前沿和縱深陣地上摸爬滾打。

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後,父親曾擔心蘇聯和越南會對我國實行南北夾擊,使我軍腹背受敵。在身患重病的情況下,還讓我弟弟江繩發電報詢問我,一旦中蘇交火,我的孩子怎麽安排。實在不行,還是讓孫蘭把孩子送回西安老家,奶奶不在了爺爺還在嘛!戰爭沒有打起來,父親卻病入膏肓,來日不多。

父親自幼喜歡聽人說書,他對我講的《精忠說嶽》《三國演義》的片段,大都是從說書藝人那裏聽來的。從小在我腦子種下的“忠孝不能兩全”的種子,也是從《精忠說嶽》中來的。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讓我離開新疆的想法,更沒有讓我解甲歸田,為他和母親侍奉茶飯、養老送終。而這些本應該由我親力親為的事情,全部落在我弟弟夫婦肩上。

父親除了十幾歲時時斷時續地當過印刷館的學徒外,畢生與土地打交道,他在正常年景下種的莊稼,無論小麥、玉米,都堪稱全村之冠。但即使這樣,一年四季連食用油也買不起,平時有長輩親戚登門,母親才舍得把熬好的豬油拿出一點點炒菜。奶奶養的雞是家裏的“銀行”,我沒見大人吃過幾次雞蛋,大部分雞蛋都換了油鹽醬醋。三年困難時期,全家青黃不接的幾個月,主要靠麩糠、苜蓿、樹葉和風幹的蘿卜葉子度饑荒。

為了貼補家用,能夠攢錢供我和弟弟上學,父親早年學會了編製竹器,是名副其實的篾匠。人民公社成立後,村子的毛竹不再賣給個人,父親隻能到秦嶺裏麵的柞水縣買竹子。一條扁擔,挑著100多斤竹子,來回路程300多裏,往返需要三到四天。這樣負重艱辛的勞作,父親直到50歲左右才無奈地放棄,因為他實在挑不動了。有一次他餓著肚子去柞水買竹子,返回時一天昏倒過兩次。同去的鄉黨轉告劉家溝父親的幹兒子,幫父親把竹子挑回家。

沒有竹子編製竹器,家裏斷了零花錢,父親又托人到西安軍需工廠預訂軍用布鞋鞋底,背回家同母親錐鞋底掙點小錢。這種活兒質量要求高,時間要求緊,有時候為了趕時間交貨,全家圍著一盞小油燈,通宵達旦地加班加點才能完成。母親除了錐鞋底,還要成年累月地紡線織布,是村裏公認的紡織高手。

煤油燈油煙多,父母常年在燈下勞作,被油煙熏得早早患上支氣管炎。我小時候,早晨起來經常看到父母眼仁是紅的,鼻孔是黑的。稍長後我暗自發誓,好好讀書,成人後讓全家人有米有麵有肉吃,像城裏人一樣過日子,不能一天三頓不見油,一年到頭不吃肉。

可是,我的願望落空了。就在我前往成都途經西安時,得知父親患了賁門癌,而且已經擴散到食道和肝髒,屬於晚期癌症。父親知道南線已經開打,新疆戰備吃緊,怕我走心分神,不讓弟弟告訴我病情。醫院見是癌症晚期,也束手無策,隻做了對症治療,叮囑回家好好調養。

我到家後同弟弟商量,立即陪父親去當時尚未換防的第二軍醫大學附屬第二醫院檢查。我從鋇餐透視中看到,父親的食道已被腫瘤堵死。醫生悄悄告訴我們,早點準備後事,老人沒有多少日子了。我的心像被石頭墜著,一時亂了方寸,希望醫生能夠給個大概的預後時間。醫生還是重複了說過的話。

一麵是緊急任務,一麵是癌症晚期,我在兩難中舉棋不定。父親看出我的難處,極力要我先去成都,返回新疆前再陪他待幾天。

孰料事不遂願。我從成都返回西安第二天,烏魯木齊軍區政治部發報詢問我的歸期,以便提前安排會議聽取匯報。想到戰爭可能一觸即發,我不敢含糊,委婉地告訴父親,我先回新疆銷差,過幾天再回家陪他治病。

父親已經無法走路,弟弟扶他靠著門框送我,他沒有話說,隻有止不住的淚水流淌。

我怕自己邁不開腿,給父親磕了三個頭,不敢多看父親一眼,淚流滿麵地哽咽著出了家門。

半個多月後,父親走了!

1975年5月,我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麵;這次又因緊急戰備,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這是我終身無法挽回的愧悔!

現在想來,正是父母的厚德與寬容,才使我走到今天!

我相信,在天有知的父母一定會理解,他們臨終時我不能守靈祭拜、披麻戴孝,在新疆守防則是另一種方式的盡孝,而且是包含著為國盡忠的大孝。

2019年3月17日

(原載“陝西公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