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多咄,多咄貢嘎,”低低的呼喚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穿透時光迷障,闖進腦海。裴顯翻了一個身,不願意睜眼。“多咄,該醒了……”那個聲音停了一下,譏諷地笑了,“或者該叫你裴顯?”

那個聲音挾帶著耀目的光芒,讓裴顯無法安心闔目。

“多咄……”

“裴顯……”

同樣的聲音喚出的兩個名字隔著時空彼此呼應,似乎有人在他的腰間踢了一腳,千年前的多咄,千年後的裴顯,同時吃痛跳起來:“哎喲……”

“怎麽,還要睡下去?”坐在石頭上的俊美青年笑謔地盯著他,語氣嘲諷:“還沒睡夠嗎?”

“西亞爾?”多咄遠去,裴顯的意識逐漸清晰,看清了對方。曆經千年的風霜,那個曾經無比熟悉的麵容不曾改變,陽剛的線條勾勒出天神般的俊美。據傳說,達爾果八個兄弟中,隻有最小的西亞爾遺傳了天神的容貌,所以也最得天神的寵愛。他是曾經是天地間的驕子,擁有無與倫比的耀目光芒,他的驕傲會令日月失色,他的喜怒幾乎主宰著高原上一切的風雨變幻。

然而此刻,坐在自己對麵的這個神祗一如既往的譏諷笑容中,好像多了些什麽,似乎是眼神中覆蓋著的一層寒霜,將他那曾經的萬丈光焰隔絕在遙遠的地方,不可觸摸。

“多咄,多咄……我們很久不見了呀。”西亞爾輕輕說著,唇邊譏諷的笑容越發濃重。

“西亞爾神……”裴顯畢恭畢敬地對著他行五體投地之禮,詫異自己此刻的心情,竟然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原來你還記得我……”西亞爾仰麵看天,“難得啊。”

“您……這些年來可好?”

“嗯,”西亞爾淡淡應著,不置可否。忽而笑了,“沒想到你居然會到這裏來,這算不算是驚喜呢?”

裴顯低低垂著頭,他能感受到西亞爾刀子一樣銳利的目光在自己的周身逡巡,一周又一周,就像看不見的鋼絲,一圈圈纏繞在他的身上,讓他逐漸皮膚發痛,無法呼吸。過了很久,才能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來:“我不知道您會在這個地方,聽紮西說,這裏是惡魔被流放的地方,難道,難道……”他被自己的話驚了一跳,驀地抬起眼望向西亞爾,“難道您就是傳說中橫行羌塘的惡魔?”

西亞爾的臉上也閃過一次詫異,“你居然不知道?”旋即釋然,“是了,你去的太早,後麵的事情不知道吧。”

難道錯過了什麽重大的事情?裴顯有些茫然,努力從久遠的記憶裏,鉤沉出一些往事的片段,

“我記得,我記得流雲尼瑪離開喇爾紮措去了拉薩,您一怒之下分裂山體,然後我也離開了。”寒意充塞了記憶,離開,多麽隱晦的一個詞。“後來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了。”

西亞爾的神情並沒有怎麽變化,裴顯卻分明能感覺到他周圍的氣息平複了不少,良久,聽見他說:“流雲死了。”

裴顯猛地抬頭,震驚地看著西亞爾,簡單四個字,在心頭撞擊出的震**竟然強過重新見到被稱作惡魔的西亞爾。

“被族人出賣,死在了祭台上。念青唐古拉要她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貢覺瑪幫我留住了她的一絲魂魄,所以我在這裏等她轉生,等了一千多年……”西亞爾靜靜的述說,不見波瀾的聲音裏,似乎蘊含了巨大的悲傷,壓在聽者的胸口,無法呼吸。

“那麽……”裴顯覺得喉嚨幹涸,說起話來異常的困難,“流雲尼瑪她……”

“她再也沒有回來。”西亞爾悲傷地低喃,“再也回不來了。”

仿佛巨雷炸響在耳邊,裴顯覺得胸口似乎突然空了,原本該在那裏跳動的心髒不知去向,銳痛從千年前一直延續至今,在他身上產生強大震力,再回**到千年之前。

西亞爾看著他,說:“多咄,如果當年我放棄的話,也許會更好。”

裴顯低低垂下頭,他想,如果當年的多咄真的是一個沒有天神祝福的假冒的神侍,也許會更好。

“這麽說我真的能看見西亞爾?唉,流雲尼瑪,你別走那麽快,你告訴我好不好?”多咄跟在流雲尼瑪白色犛牛後麵,緊追不舍,“流雲尼瑪,流雲尼瑪公主,你停下來告訴我呀。”

流雲尼瑪勒停犛牛,看著他歎氣:“多咄,你就算不相信我,也應該相信貢覺瑪呀,她不是都說了嗎?你是天神賜福的孩子,不隻能看見西亞爾,還能看見其它的神的真身。之所以一直收不到西亞爾的神諭,是因為他在念青唐古拉那裏擔任職務,一直就不在喇爾紮措。”想了想又說,“你別告訴別人見過貢覺瑪呀,不然我會被責備的。”

“那麽……你呢,你見過西亞爾沒有?”此刻,多咄的心裏隻念著一件事。也許是因為共同經曆過那些神奇的事情,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知不覺地被拉近了很多,如今多咄把流雲尼瑪當作最好的朋友,早已沒有了初見時的拘謹和生疏。接觸多了,發覺她也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絲毫沒有身為天神寵兒的驕矜,反倒比族中別的女孩都更好接觸。

“我……”流雲尼瑪突然神色扭捏,“我也隻見過一兩麵。”

“咦?”多咄被她奇怪的神色弄胡塗了,“你臉紅什麽?”

“阿?”流雲尼瑪趕緊捂住雙頰,“誰臉紅了,你別瞎說。”

“我瞎說?”多咄斜視她,不懷好意地笑著,努力壓抑胸口突然升起的憋悶。十四歲的少年,還不懂得人間風情,卻已經憑著本能,敏銳地感覺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跡象。而這跡象,卻正是他少年情懷最不願意發生的。

“這麽說這些年,西亞而還是回來過嘛,就是不願意讓我看見他。”他悶悶不樂,也不知道是因為西亞爾,還是流雲尼瑪。

“西亞爾跟別人不同,不喜歡那些繁瑣的虛禮,又不是重大的事情,別說你,就連他的兄弟們都未必知道他的行蹤。”流雲尼瑪說著,嘴角的笑容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多咄看了,更是不開心,折下一條柳枝,一下一下輕輕抽打白色犛牛,惹得犛牛非常不悅地使勁甩尾巴。

“怎麽了?”流雲尼瑪不明白他的心思,卻也清楚看出來他的悶悶不樂,以為他還在因為沒見過西亞爾而介懷,想了一下說:“你別這樣,要不然,我就讓你見到西亞爾,好不好?”

多咄猛地抬起頭看著她。

流雲尼瑪神秘地衝他眨眨眼,“我來安排,相信我好啦。”

多咄警覺地後退一步,“別再讓我去跳湖了,上次都嚇死我了。”

“膽小鬼!”流雲尼瑪忍不住笑罵,“你放心,又不是去見貢覺瑪,不用跳湖啦。”

貢覺瑪,貢覺瑪……聽見流雲尼瑪說起她的名字,多咄就不由自主想起在那個宮殿裏貢覺瑪看著他的眼神,那種仿佛從神界俯視下來的,帶著憐憫和寬恕的神情,明明近在眼前,卻仿佛遠在天邊。這樣的神情讓他沒來由地心裏發寒,總覺得在那樣的目光下,自己仿佛是一個染滿塵埃的罪人。她說自己與流雲尼瑪終究是不同的,究竟哪裏不同,卻又沒有明說。

多咄停下腳步,看著前麵那個白袍少女,姿態優雅地側坐在白色犛牛的背上,悠然走進清晨湖畔彌漫著霧氣的晨光中。晨光映亮水麵,晃花人的眼,多咄看著她逐漸模糊的背影,突然有種不詳的預感。

“流……”他張口想叫,另外一個聲音卻插進來。

“流雲,流雲,終於找到你了。”是江南的聲音。

多咄一個激淩,回過神來。那邊伶牙俐齒的江南已經一連串地開說了:“我找了你一晚上,你到哪裏去了?頭人讓大夥都出去找,如果中午前還找不到,就要去請長老詢問神意了……幸虧,我突然想到這個家夥,”說著朝多咄指了一下,“我想起來你說要帶他去一個地方,我猜你就一定是到這裏來了。”

流雲尼瑪也被她一串話轟得頭疼,連連搖手:“江南你慢點說,我聽得頭都大了。”

江南喘了口氣,瞪著流雲尼瑪,“我說完了。頭人在等你回去呢。”

流雲尼瑪俏皮地吐了吐舌頭,“知道啦。”回頭看看跟在身後的多咄,吩咐江南:“這孩子,你送他回去吧。別欺負他喲。”

江南顯然不喜歡這樣的安排,可是雖然平時兩個人說笑相處情同姐妹,對於流雲尼瑪,她卻有一種無法抗拒的敬畏,所以嘴上雖然責備著,主人的吩咐卻不敢不從。

不情不願走到仍然有些恍惚的多咄麵前,“走吧,還等什麽呀。”

“啊?噢……”多咄有些失魂落魄,跟在江南身後,一步三回頭。流雲尼瑪已經獨自走遠。

他心頭徒生悵惘。從懂事開始,他就知道流雲尼瑪了,頭人的女兒,最受天神眷寵的寵兒。同為喇爾紮措的神侍,他們的處境卻有著天淵之別。他隻能在每次族中的盛典是,在人群中遙遙觀望她。一直以來,流雲尼瑪在他心中都是一個不亞於諸神的存在。

然而昨天的初識,卻讓他發現流雲尼瑪並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她溫和親切,就像族中其它的少女一樣,喜歡笑,會開玩笑,有著一雙能看透人心的明眸。短短一夜的相處,一段奇異的經曆,飛速拉合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讓他覺得他們本來就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不,比這還要進一步,多咄的心目中,流雲尼瑪已經占據了一個特殊的位置。然而此刻,她獨自離去。仿佛在瞬息間,她又回複成了那個擁有無上地位的流雲尼瑪公主。

多咄有種感覺,昨夜兩人間那種親密的感覺,隻怕是再也尋不回來了。十四歲的少年,生命中第一次體會到了無奈的傷感。

“你還發生麽呆呢?”江南回頭,看見他站在那裏不動,有些不耐煩,“快點呀。”

“江南……”多咄憂傷地問:“流雲尼瑪公主,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呃?”江南愣了一下,跑到他麵前,摸摸他的額頭,“你沒事吧?”

“沒事……”多咄避開她的手,“我隻是……突然覺得……覺得……”

“覺得就像做夢一樣?”江南安靜下來。

多咄終於正眼看她:“你怎麽知道?”

“我當然知道啦。”江南胸有成竹地笑開,“所有跟流雲尼瑪打交道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她是我們喇爾紮措的明珠嘛。”說著神秘地一笑,“我告訴你啊,說不定,流雲會成為咱們喇爾紮措的榮光呢。”

“怎麽?什麽意思?”

“我也是聽頭人說的,拉薩的讚普就要迎娶從大唐來的公主了。”江南的眸子裏閃著光,滿臉興奮期待地看著多咄,“第二個嫁到咱們吐蕃的大唐公主。”

多咄摸不著頭腦,“那又怎麽樣?”遙遠的拉薩,還有比拉薩更遙遠的大唐,對於這個從小生長在神山聖湖之畔的少年來說,沒有任何特殊的意義。

“唉……你……”江南氣結,麵色轉了幾轉,無比失望,“算了,你不明白。”她有些賭氣地轉身就走,“不跟你說了,快點走吧。”

“你等等。”多咄追上去,“我想起來了,你的祖父就是從大唐來的吧?難怪你那麽高興呢。”

江南歎了口氣,回身正視多咄,“你真是個單純善良的孩子,難怪流雲喜歡你。”

“啊?”一陣莫名的喜悅沒頭沒腦衝上來,多咄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南自顧自說下去:“你也不算說錯啦。大唐……我真的很想知道,大唐是什麽樣呢。”她眼中滿是向往:“祖父說我名字的意思,代表著他的家鄉。他說那裏是人間的天堂,比咱們喇爾紮錯還要美。”頓了頓,又有點不甘心地說:“我倒是想看看,這世界上還有什麽地方比喇爾紮措還要美。”

“你是想去大唐吧?”多咄愣愣地問。

“誰說的。”江南呆了一下,仿佛最隱秘的心思被人窺見了,有點惱羞成怒,大聲說:“什麽都不懂你就不要亂說,誰稀罕什麽大唐……”一邊說著,轉身就走。

多咄還不明白自己哪句話得罪了對方,根本無從解釋。江南因為是流雲尼瑪最貼身侍女,很受族人的尊敬,一向頤指氣使慣了,此時臉色說變就變,他倒也早就習慣了,隻是悶聲不響低頭跟著她往回走。

翻過一座小小的山坡,下麵就是喇爾紮措族人千百年來聚居地地方,此刻晨霧早已散盡,碧綠如茵的草場上,犛牛星星點點,點綴其中,氈房星羅棋布,炊煙嫋嫋升騰,空氣中彌漫著酥油茶的味道。江南站在山頂往下看,良久,也沒有挪動腳步。多咄不明所以,卻也不敢再說話。

“多咄,”江南的聲音出乎意料的低沉,“你說的沒錯,我是想去大唐看看,祖父說那才是被天神眷寵的地方,和那裏的天可汗相比,我們的達爾果山神,貢覺瑪,甚至是念青唐古拉,這些所謂的神,連塵埃都不如。”

“你胡說!”多咄跳起來,這話算是犯了他的忌諱,他怒氣衝衝大聲反駁:“你胡說,你胡說。達爾果,還有貢覺瑪,他們都是天神的子女,他們……他們……”他一時氣急,反倒找不到準確的詞來表達,腦子裏反複出現的,都是貢覺瑪從水晶鏡麵裏走出來的時,身周絢麗閃爍光芒。“反正貢覺瑪是最好的神!”突然想起自己作為西亞爾神侍的身份,又補上一句,“西亞爾也是!”

“嘿……”不知道是誰笑了一下,聲音醇厚,多咄一愣,環顧四周,沒有人。

“哼!”江南毫不客氣地嗤笑:“你見過貢覺瑪和西亞爾嗎?你怎麽知道?”

“我……”多咄幾乎衝口說出自己已經見過貢覺瑪的事情,突然想起流雲尼瑪的叮囑,又生生咽下去。

“你什麽,算了吧,你根本不會懂的。”她輕蔑一笑,頭也不回地朝族中走去。

多咄性格再隨和,被她這麽幾次三番的恥笑,也難免生氣,一賭氣,就地坐下,打算等江南走遠了,再獨自回去。

太陽暖洋洋照在身上,通體舒泰。多咄索性躺倒,把臉埋在青青碧草中,嗅著格桑花淡淡的香味。雄鷹在藍天上翱翔,燦白的雲朵低低迎麵壓下來,多咄覺得眼前一花,仿佛有什麽東西拂過麵孔,挾著雪山氣息的風讓他精神一震。

“你還真睡得著?”一個醇厚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帶著濃濃戲謔的味道。

多咄心中一動,這聲音,好像在哪裏聽見過。

“喂,叫你呢,你聽不見嗎?”聲音沒有來處,像是從四麵八方一起卷過來的。多咄想,大概是耳鳴,自從見了貢覺瑪之後,他一直覺得有些恍惚的感覺。

那聲音終於不耐煩起來:“你到底聽不聽得見我說話,不是說你是我的神侍嗎?再不回應我可就走了。”

“西亞爾?”仿佛一道電光從腦海中劃過,多咄驀地睜開眼,難道剛才那個人是西亞爾?他跳起來,四處張望,周圍一片靜謐,連野羚羊都隻是在遠處徘徊,一個人也沒有,那聲音究竟是從哪裏傳來的,究竟是不是西亞爾?他想起流雲尼瑪的承諾,讓他能見到西亞爾。從早上起就鬱結在胸口的不快更加強烈。

“有眼無珠的小子,這也配做我的神侍?”雖然是在苛責,那聲音裏更多的卻是戲謔的味道。

一陣淩厲的風從頭頂襲下,多咄抬頭,剛才那頭雄鷹張開雙翅,呼嘯著朝他俯衝下來。

“啊呀……”多咄嚇得抱住腦袋滾倒,雄鷹低空盤旋,旋即拉高身架朝遠處飛去。

“哈哈,哈哈哈,膽小鬼!”笑聲在天空下彌散,漸漸散去。

半晌,多咄才從草叢中爬起來,驚魂未定,眯眼看著雄鷹消失的方向。藍天下,一清澈透明的湖水,湖水的那邊,八座宏偉雪山連綿起伏,最邊上的那座叫做西亞爾的雪山頂上,千年的冰雪在陽光下反射出絢麗的光暈。

“西亞爾!”多咄忍不住大叫,一聲又一聲,“西亞爾,西亞爾,西亞爾……”他拔腳飛跑,不顧一切地朝那座雪山跑去。

入夜,牛羊歸圈,人畜歇息。隻有頭人的房子裏,還有紅紅的火光傳出,在一片黑暗中分外醒目。族中的長老和頭人們都聚集在這裏,火盆裏炭火跳躍,喇爾紮錯人喜歡在上麵架烤當惹雍特產的一種銀魚,誘人的魚香味便混同著嗆人的炭煙彌漫在這間整個部族裏最豪華的屋子裏。

從清晨開始的會議,到現在都還沒有結束。長老們還在爭論:“既然拉薩方麵特意傳來消息,也是有願意緩和的意思,我們如果不答應,隻怕會駁了讚普的意思。這大概會不好吧。”

“有什麽不好?”另外一位長老瞪圓眼睛,把手中的青稞酒碗重重在桌子上重重一頓:“當年老族長敢棄官不做,咱們還用在乎他的麵子?雄鷹什麽時候要操心野狼有沒有麵子了?”

“布麥大叔,你別亂說,”頭人臉色微沉,低喝了一句,“尺帶珠丹讚普才是天上的雄鷹,是偉大讚普鬆讚幹布的後裔。什麽野狼不野狼,讓別人聽去了怎麽得了?”口氣緩了緩又說:“當年老族長離開拉薩沒有錯,那是為了咱喇爾紮錯千百年來的榮光,可是如今我們還有榮光可以維護嗎?喇爾紮錯衰敗,是不爭的事實。”

屋裏一時極其安靜,隻有炭木發出的嗶剝聲,火星四下飛散。

流雲尼瑪坐在角落裏,手中把玩著橫笛,若有所思。窗外隱然的風聲引得她側耳關注。

長老們繼續討論:“自從老族長離開拉薩,咱們喇爾紮措就被排除在吐蕃八百四十二部之外,這次讚普下令在全蔵遴選大唐公主的侍女,盡然也包括了咱們喇爾紮錯,這是多好的機會呀,千萬不能錯過。依我看,喇爾紮錯能不能重新得回當初的榮光,就看這一回了。”

“難道真要送我們的小公主流雲尼瑪去拉薩?頭人隻怕第一個舍不得呀。”一句話說得屋裏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流雲尼瑪的身上。

突然意識到自己成了眾人的焦點,流雲尼瑪回過頭來,淡淡問:“幾位大叔覺得我去了拉薩,喇爾紮措就能找回昔日的榮光嗎?”頓了頓,又說“我看未必。”

“哦?來來,流雲,你說說為什麽?”

“當年老族長是為了什麽離開拉薩的?咱們被排除在諸部之外,隻是因為老族長離開拉薩嗎?”環顧室內,火光映得所有人臉色明滅晦暗,不知怎麽回事,流雲尼瑪心裏突然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她深深吸了口氣,搖頭擺脫那莫名的感覺,繼續道:“所有人都知道,這些年得不到讚普的承認,隻因為咱們信奉的是敦巴辛繞祖師,而不是釋迦牟尼。”

長老們神色一凜,彼此對視了一眼。這個道理人人都知道,可是剛才卻都刻意回避了。這才是跟拉薩關係的死結,隻是他們都存著僥幸,仿佛這個問題不被人提起,就會被遺忘一樣。所以此時被流雲提出來,長老們的臉上都有些掛不住。

流雲看的比所有人都清楚,她歎了口氣站起來,眾目睽睽之下,推門出去。夜間寒冷的風迎麵撲來,挾帶著雪山清新的氣味。她重重地呼吸,像是要把剛才在室內吸進去的令人窒息的炭氣都呼出來。守衛在門外的從人牽來白色犛牛,卻不見江南,她也沒去問,吩咐別人不用跟著,徑自離去。

月光皎潔,映在達爾果八座山峰上,雪光融融,與寨子中的人間繁華截然不同,另有一種清泠靜謐的美。流雲尼瑪抽出別在腰間的橫笛,摩挲了片刻,放在唇邊。笛聲乍起,如離巢鷹隼直飛衝天。恰有一縷遊雲從月亮前浮過,月光在那瞬間仿佛抖動了一下。

“流雲,流雲尼瑪……”

呼聲由遠及近,流雲回頭,看清從雪山腳下向自己奔來的人,有些意外:“多咄,怎麽是你?”

“我聽見你的笛聲,就來了。”多咄跑得太狠,到了她的麵前,插著腰大口喘氣,半天才笑嘻嘻地回話。

“可是……可是……”流雲尼瑪罕有地不知所措,四下裏張望,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

“你是在找西亞爾嗎?”多咄問。

“我……”流雲尼瑪覺得自己的臉像火燒一樣紅,仿佛最隱秘的心事被窺探到了,便有點生氣:“你問那麽多幹什麽?”

多咄不說話,一味嘿嘿笑,笑得流雲尼瑪疑心突起,越發要四處張望,“你……是不是遇見誰了?”

“你別急呀!”多咄興奮地雙目閃亮,“你早就知道對不對?西亞爾,他已經從念青唐古拉那裏回來了。”

“你已經見過他了?”流雲尼瑪果然沒有太多驚訝,目光越過多咄看向遠處,旋即一絲難以掩飾的甜蜜笑容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

多咄回頭,果然看見夜色中,那個身披著月光的年輕人,含笑抱胸站在不遠處,長發束在腦後,迤地袍角隨著夜風輕輕飛揚。

“西亞爾!”多咄大聲叫他,又回過頭來對流雲尼瑪說:“今天白天西亞爾神就出現了,一開始我還不知道是他,後來我跟著他跑進雪山,他還拿我取笑……”少年因為興奮而語無倫次的話說到一般嘎然而止。他發現無論是自己麵前的流雲尼瑪,還是身後的西亞爾,誰都沒有聽他說話。

流雲尼瑪的目光瑩潤,光華奪目,臉上掩不住的美麗笑容,如同盛開在暗夜雪山之巔的雪蓮,隻對一個人綻放。他們的目光一經接觸,便緊緊糾纏在一起,再也無法放開對方。多咄不由自主側過身,仿佛會怕被他們火熱的視線灼傷。

雖然是在黑暗中,西亞爾的笑容卻奇特的耀眼,他氣定神閑向流雲尼瑪伸出手來,作出等待的姿勢。

多咄連連後退,眼看著流雲尼瑪腳不沾塵地走向西亞爾,投入他的懷抱,心頭突然傳來鈍痛,讓他難受得幾乎無法呼吸。胸中好像有一團火焰在燃燒,燒灼著他的五髒六腑,也讓他赫然明白了之前提起西亞爾時,流雲尼瑪唇邊神秘的笑容究竟意味著什麽。他一步步後退,仿佛是要逃離這個塵世,十四歲的少年,初嚐人世間的無奈,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一味地想,如果不是真的就好了,那樣就好了。

那樣的痛楚悠遠綿長,延續到了千年之後,那個叫做裴顯的青年身上,“西亞爾,西亞爾,為什麽我的心這麽痛?”他忽然呼吸困難,跌坐在雪地上,向不遠處那個被放逐的神祗伸出求援的手。

西亞爾垂目看著他,眼波不興,那神情就像所有廟宇中俯視紅塵的佛祖。裴顯悚然心驚,愣愣看著他陌生的表情,伸出去的手無力地垂下。當年的天神之子因為沾染了紅塵而引出一段流轉千年的眷戀,而如今,他卻將自己隔絕在了紅塵之外,冷眼旁觀的樣子。“西亞爾?”這究竟是不是記憶中,多咄熟悉的那個西亞爾?

西亞爾忽然長身而起,走到他麵前,手掌抵住裴顯的心口,側頭感受他的心跳,淡淡的譏諷的微笑在唇邊若隱若現。不知為什麽,這個簡單的動作竟然讓裴顯臉色大變,冰冷黑暗的記憶仿佛堤壩後麵的洪水,不斷衝擊著記憶閘門,隨時都要宣泄而出,卻一時間被阻隔在很深的地方,無法探知真相。

西亞爾凝視他的眼睛,語聲輕柔:“知道為什麽你會心痛嗎?”他做出一個掏心的手勢:“因為你本來就沒有心。”

西亞爾行走在雪山之巔,眺望遙遠不可知的天邊,任狂風撩亂他的頭發,卓然而立,與風雪為伴,常人甚至無法立足的地方,悠然自得。裴顯看著他的背影,努力開動自己因為稀薄空氣而有些不夠用的腦筋,想要想明白剛才那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然而思緒卻似乎完全不受控製,隻圍繞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天神之子打轉。

裴顯看著風雪在西亞爾的鬢邊凝出冰花,就忍不住好笑,西亞而本來就是雪山之神,無論是當惹雍湖畔的達爾果山,還是雙湖無人區大雪山,對他來說,有什麽區別呢?別人眼中的惡魔之境,正是他的家園。究竟是誰,想出把他流放在這裏這樣的主意?

仿佛感受到他心中疑問,西亞爾突然回過頭來,凝視他的眼睛中精光綻放,令裴顯無端感到一陣眩暈。這樣略帶狡黠的神采飛揚,他一點都不陌生。那時候……

那時候,依依不舍送走了流雲尼瑪,西亞爾轉身向遠處而去,多咄倔強地跟在他身後,不肯離去。西亞爾也不回頭,任由他跟著自己,不疾不徐地穿過湖畔廣大的草場,直到遠遠離開了喇爾紮措的範圍,才停下來,微笑著對多咄說:“離家很遠了,你該回家了。”

“我……我不走。”多咄被他精湛的眼睛盯得不自在,卻仍然鼓起勇氣大聲說:“我再也不會離開你的身邊,我是你的神侍!”

“哦?”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西亞爾終於將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這個少年身上。“你就是那個據說能看見除了我之外所有的神的人嗎?”

誰對他說的?這麽高的評價讓多咄忍不住臉紅,囁喏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說:“我……我不知道能不能看的見別的神,我隻見過你和貢覺瑪女神。”

“嗯……”西亞爾似乎並不在意他回答了什麽,隻是依著自己的思路問下去:“你去過貢覺瑪的宮殿吧?並不是人人都能到那裏去的,即使是貢覺瑪自己的神侍,這麽多年,也隻有流雲尼瑪一個人呢。”他拍拍多咄的頭頂:“你不錯,很難得。”

多咄興奮得耳朵都紅了,滿眼盼望地仰頭看著西亞爾:“那麽……”

“不行……”不等他說下去,西亞爾就打斷他,“我要去的地方太高太遠,你去不到,”像是不忍心看他失望的樣子,又說:“你已經看見我了,並且跟我到了這裏,這是任何人都到不了的地方,已經很厲害了。”

多咄回頭,這才發現他們不知何時已經置身在了一處空茫沒有邊界的地方,周圍一片白茫茫的,像是雲霧繚繞在腳邊。“這裏……這裏是什麽地方?”

“這裏是去往天界的必經之所,凡人到這裏也就是極限了。”西亞爾抬頭向上望去,“那上麵就是天界,是我們兄妹九人的故鄉。”

多咄想起來,當初貢覺瑪就曾經滿是向往地說起過他們的故鄉,於是問道:“可是好像貢覺瑪她不能回到天界?”

“即使是天神之子,也不能隨意往來於天地之間,隻除了我,”西亞爾的語氣流露出不經意的傲氣,“因為我是敦巴辛繞祖師的弟子,所以我可以……”

說這個話的時候,多咄覺得他的身上散發出一眾令人不可正視的光芒,漫天蒼茫的白雲,都似乎被這光芒染做了七彩,他不由自主後退一步,滿心惶恐,那是一種對於神的敬畏,隻有在親眼看見所謂的神跡的時候,才會從心底深處產生的感情。這種敬畏會讓人不由自主低下頭去,頂禮膜拜。

西亞爾再次揮手,“你回去吧。不要跟來了……”

“可是,我怎麽樣才能找到你?”想起之前十幾年的委屈,多咄患得患失,盡最後的努力想要保住一絲保障。

西亞爾似乎能夠了解他的心情,點點頭,不假思索地說:“你可以去找流雲尼瑪,有任何需求,她都會幫你的。”

忽地一陣風起,迷霧消散,西亞爾消失在雲層的深處。多咄仿佛瞬間從半空跌落,重重地摔在草地上。“西亞爾……西亞爾……”他一躍而起,大聲呼喚,然而四野茫茫,隻有成群的野羚羊站在不遠處,警惕地盯著他看。

天色已經漸暗,很遠的地方,喇爾紮措的方向隱約有燈光閃爍。多咄獨立在那裏,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這塵世的燈火,玷汙了西亞爾那從天界帶來的光芒。尤其是……尤其是當他提起流雲尼瑪的時候,那種感覺愈加強烈。

多咄突然有些憤怒,西亞爾是神,是身披天界光芒降臨人世的神,高於普通的神;而流雲尼瑪是人,即使她得到了天神的賜福,也不過是一介凡人而已。他們兩個怎麽能在一起呢?神就應該高高在上。

“是呀,神和人,怎麽能在一起呢?”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驚了多咄一跳,他連忙環四周,一個人也沒有。一定是幻聽,他安慰自己,卻始終心中難安,不由得就想起當初西亞爾化身雄鷹,對他的捉弄。

一想起這個,越發覺得不開心,他鬱鬱往回走,淺淺的月色在他腳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他看著忽然覺得從沒有過的孤獨寂寞,隻覺天地無限,卻沒有他可以傾吐心情的對象。

正在自哀自憐的時候,身後一串腳步聲趕上來,他轉過身,一個藍袍中年人不知何時跟在他身後,雙手攏在袖中,微笑著看他。

多咄見他衣著打扮都與喇爾紮措人有很大不同,腰間係著瑪瑙寶石鑲嵌的腰帶,下麵還綴有從大唐來的絲綢繡花精美荷包,氣派舉止竟然比頭人還多了幾分雍容貴氣,不敢怠慢,連忙垂手過膝,畢恭畢敬地問道:“客人是從哪裏來?”

那中年人對他的態度似乎十分滿意,點點頭:“果然有點眼色,難怪比別人多了點天賦。我從拉薩來。”他看著多咄笑,“你是喇爾紮措的人吧?你們頭人在哪裏?”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聽說這人是從遙遠的拉薩來,多咄還是嚇了一跳,對他來說,那是一個比天邊還要遙不可及的地方。也許因為太遙遠,反倒沒有直觀感受,隻是更加恭敬地回話:“頭人在寨子裏,小人願意為遠來的客人帶路。”

“帶路倒不必,”客人上下打量他,狀似不經心地問道:“你們族裏,是不是有個叫流雲尼瑪的姑娘?”

“流雲尼瑪是我們頭人的女兒,是喇爾紮措的明珠,客人遠在拉薩,也聽說過她?”多咄與有榮焉。

“當然了,”客人意味深長地笑著,“大名鼎鼎的流雲尼瑪,很快隻怕全吐蕃的人都會聽說了。”

不知道怎麽回事,多咄聽見他這麽說,突然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在他心目中,流雲尼瑪是屬於喇爾紮措的,對她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占有感,即使是西亞爾也會讓他覺得受到了侵犯,何況這個人說的,是讓全吐蕃的人知道,那仿佛就代表著要跟全吐蕃爭奪流雲尼瑪。

客人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說:“你放心,流雲尼瑪不會被搶走,她隻會為你們喇爾紮措帶來無盡的榮光。”

“真的嗎?”無盡的榮光,即使多咄年紀小,也聽得出這後麵巨大的**。他想起來流雲尼瑪對他說起過的拉爾紮措的過去,找回過去的榮光,是他從小就聽族裏老人們說的話,如果有人能做到的話,除了流雲尼瑪,他自己也想不出第二個人來。

“當然,”客人看出多咄心動,趁機問道:“聽說流雲尼瑪是你們的神侍?能見到貢覺瑪?她隻能見到貢覺瑪嗎?別的神呢?”

“怎麽?”多咄雖然被他說的心癢,卻還是保持著警覺,“你問這個幹嗎?”

“你不是希望流雲尼瑪能給你們的部族帶來榮光嗎?可是她做到嗎?她有這個能力嗎?”

“當然有!”到底少年氣盛,經不起激,多咄搶著說:“流雲尼瑪是得到天神賜福的人,她不止能見到貢覺瑪,還能見到西亞爾。”

“哦?西亞爾?那可是諸神中的驕子,他獨得天寵,性情高傲,很少與凡人來往,即使是他的神侍也很少見到他。你要說流雲尼瑪見到達爾果別的神,我還信,說能見到西亞爾,”客人搖搖頭,“我不信。”

“我說的是真話,”多咄大聲說:“西亞爾對別人怎麽樣我不敢說,但是他對流雲尼瑪特別好,特別特別好。”

“特別好?”陌生人盯著他,“你怎麽證明?”

“我……”多咄噎了一下,對是否要將自己知道的事情說出來非常猶豫。

“不能證明,就不要隨便說話,小孩。”

“他們是戀人?”客人替他接上,絲毫不見驚訝,隻是皺著眉頭,頗不讚同地說:“神和人,怎麽能在一起呢?”

“你……”多咄瞪大眼,這話聽著那麽熟悉,就是不久前不知道誰在他耳邊說過的,一字不差,“你……你究竟是誰?你到底想幹什麽?”

那客人笑笑,不回答他的問題,隻是說:“你回去給流雲尼瑪帶個話,就說神有神的戒律,凡人不要妄想與神有牽連,西亞爾不是她能配得上的。”

一邊說著,聲音漸遠,多咄眼看著他的身體漸漸淡去,就好像一滴牛奶滴在了清水裏,逐漸化去。忽然一道閃電從心頭劃過,他恍然大悟:“念青唐古拉,你是念青唐古拉!”

“沒錯,念青唐古拉。”西亞爾點點頭,一絲恨意從眼中閃過,平和的麵容在那一瞬間因為不和諧的恨意而顯得有些猙獰。

裴顯沒來由覺得一陣寒意掠過,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風從四麵八方匯聚過來,掀亂兩個人的頭發,西亞爾抬起頭,從淩亂的發絲中間,望進蒼穹深處。裴顯順著他的目光看上去,高原獨有的深湛藍天,天色由淺至深,逐漸向大氣層的外緣滲透,在極深極深的地方,似乎隱藏著巨大不為人知的秘密。

裴顯突發奇想,莫非,在重霄之上,真的有一個天界?

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人,他當然知道太陽係的構造,地球之外,是太空。然而,眼前這個來自遠古的神祗,這個自稱是天神之子的人,又是從哪裏來的?也許,在物理空間之外,存在著一個被稱作天界的地方,那裏,是諸神的故鄉。

他望著西亞爾的側臉發怔,不期然腦中又一次閃過多咄記憶中那個滿臉悵惘遙望故鄉的貢覺瑪的模樣來。

念青唐古拉說,神有神的戒律,西亞爾與流雲尼瑪相愛,難道無法得到天神的祝福?

西亞爾再次將目光投向他的時候,眼神中的憤鬱已經隱去,麵容平靜得一如神廟中千年不變的雕像。

“西亞爾,你們得不到天神的祝福吧?”問題衝口而出之後,裴顯才發現自己的膽子其實不算小。因為對方的表情倏然間變了好幾番。

因為這造次的問題而愕然,繼而是被戳到痛處的腦羞成怒,西亞兒眼中精光閃動,目光淩厲得讓裴顯幾乎要拔腳逃開,然而不等他有所動作,深痛地悔恨便如同烏雲一樣遮住了他身上一切得光芒。

西亞爾牽動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冷笑,“你知道神跟人的區別是什麽嗎?”不等裴顯回答徑自說下去:“那就是神的一切自私行為都會被冠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冠冕堂皇的理由?”裴顯顯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西亞爾目光冷峻,“比如說,天命。”

“天命!”這兩個字說出口的刹那,風雲流動,天色驟暗,一道閃電隨著驚天動地的霹靂聲,落在不遠處的雪峰上。裴顯嚇得連連後退,抬頭望過去,隻見原本鷹嘴形狀的山峰突然崩坍,巨大的雪塊四下迸散,隱隱雷鳴的聲音在重重山巒中間往複回**。

雪霄飛散在空氣裏,一時間什麽也看不清楚,夾雜著雪塵的空氣讓裴顯呼吸都有些困難。他彎下腰,大聲咳嗽。

“雪崩了。”西亞爾麵無表情地說。那一年,他憤而離開當惹雍,臨走前弄塌了自己的山峰。之後漫長沒有盡頭的歲月裏,每當心情積鬱無法排遣的時候,他總會發泄在大大小小的雪峰上。雙湖之所以成為惡魔之境,雪崩地震連年不斷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他,則是見怪不怪了。

“要見見她嗎?”西亞爾問,對裴顯的痛苦視而不見。

“見誰?”喘息稍定,裴顯隨口反問,然後立即知道自己問題的愚蠢。在這裏,現實與迷幻交界的世界裏,除了西亞爾,還能有誰?“流雲尼瑪?”

一絲迷茫從西亞爾的眼底閃過,他似乎猶豫了一下,旋即像是立定了心意,他糾正裴顯:“是流雲的轉世。”

雪山的深處,千萬年來積存下來的冰柱嶙峋聳立,如同山穀深處一個晶瑩剔透的冰雕的石林。這裏是山穀的底部,向上望,兩壁夾天,森然難測。僅有的一線天光落下來,投射在冰柱上,再折射到一旁去,反複幾次,偌大的穀地便如同裴顯去過的冰雕展一樣,五光十色,霓虹絢爛。如果說打從見到西亞爾那一刻起,裴顯就在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的話,那麽當看見這樣神奇美麗的景色時,他腦中所能想到的,隻有一個念頭,這一定是自己的夢境。

然而西亞爾並不給他做夢的機會,他在前麵翩然帶路,腳步所到之處,揚起陣陣冰塵,寒氣激得裴顯冷戰連連,露在外麵的耳鼻手指,凍得除了痛,什麽感覺都沒有了。“還有多遠?”終於熬不住開口,一大團白氣從口中嗬出,瞬間就在他麵前凝結成了冰珠,嘩啦一聲跌落在地上。

裴顯嚇了一跳,連忙摸索自己的麵孔,生怕鼻子耳朵什麽的也被凍掉了。

西亞爾突然停下腳步,裴顯收步不及,眼看就要一頭撞在他的背上,他腳下打滑,根本無法控製,隻能徒勞地閉上眼,一邊嘴裏喊著:“我收不住,收不住,對不起,對不起……”一邊一頭撞上去。

“西亞爾?”裴顯愣了一下,來來回回打量自己和西亞爾,一個足以讓他全身僵硬的念頭不受控製地滋長出來。“西亞……”伸手過去,他愕然發現自己的手臂穿過西亞爾的身體,什麽也沒有觸到。

“你……”裴顯張大嘴,使勁控製自己不要把那個字叫出來,然而所有的努力在西亞爾的目光轉過來和自己的對視的瞬間土崩瓦解,一聲淒厲尖銳的慘叫直入雲霄,震得山上積雪簌簌落下:“鬼啊……”

西亞爾這才被他驚動,神思從極深遠的地方拉回來,像是反倒被裴顯的叫聲嚇到,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裴顯抱住頭使勁往山壁上靠。同樣是非人類,神和鬼還是不一樣的。他可以接受自己遇見傳說中的山神這樣的奇遇,這樣的事情可以稱作造化,但遇見鬼,那就隻能是倒黴了。

西亞爾似乎對他完全不理解,隻是問:“你怎麽了?”不知道這年輕人為什麽突然之間就失去了控製。連問幾聲,對方仍然不管不顧,一味慘叫連連,像是下一刻就要被自己生吞活剝了一樣,終於不耐煩地伸出手來,一道淩厲冰寒的風如箭般從指尖射出,叮地一下沒入裴顯的身體,上一刻還在哀號躲閃的裴顯下一刻卻如石化一般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移動也不動。

“你在發什麽瘋?”西亞爾走近他,皺著眉頭責問。

“你……”裴顯仍然瑟縮,卻還是悲壯地控訴:“你沒有身體!”

西亞爾哭笑不得,卻也隻能耐著性子解釋:“你見到的,隻是我的幻像。我的真身並不在這裏。”

“欸?”裴顯顯然不明白。

西亞爾走上前,手掌貼著石壁,被厚厚冰層覆蓋的石壁上反射出他的樣子,他說:“在這個石壁的深處,躺著流雲的轉世,我的元神守護在這裏,真身則遠在念青唐古拉的腳下。”他轉過頭來看著裴顯,很認真地說:“這是我必須付出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