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他是神的孩子,披著神界萬丈的光芒;她是人間的公主,腳踏著凡世的紅塵。當他們在神山聖湖之間相遇,滿天星辰都為之璀璨閃爍。然而,等待他們的,也許會是天神的震怒。

青藏高原的雙湖無人區,傳說中是惡魔居住的地方。在那裏狂風肆虐,風雪無情,上千個大大小小的鹽湖如同惡魔的眼睛,冷冷嘲諷著任何想要闖入的生物。這裏曾經是陽光都無法照耀到的角落,即使連格桑花也無法存活。

至少,裴顯聽過的傳說中是這麽說的。

然而傳說隻是傳說,裴顯看到的雙湖無人區,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有陽光呀。”他呼出一團白氣,興奮地拍拍手,特製手套上積存的雪簌簌落下。隔著雪鏡,遠遠看到反射出霞光的大雪山,裴顯興奮地忘記了向導的叮嚀,跳起來朝那邊猛跑,一邊大聲對向導說:“紮西,你看看,太美了!這就是天工造化吧!什麽惡魔之境,我再也不信你的話啦。哈哈哈……”

向導紮西苦笑著搖頭,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跟上去。

裴顯,二十一歲的地質係大學生,熱愛登山探險,並打算以此為終身職業。這是他第四次深入藏地。在此之前,他曾經在二十歲那年登上了珠穆朗瑪峰,以及另外兩座全球登山者必經的高峰。這一次他打算以挑戰雙湖無人區的大雪山作為申請成為全球職業探險家協會正式會員的作業。

雙湖無人區的清晨一片死寂。大大小小幹涸的鹽湖之間,是大片的凍土。暴風雪剛剛過去,新雪遍地,放眼望去,一片蒼茫白色占據了全部視野,即使隔著雪鏡,眼睛似乎也吃不消被折射得十分刺目的光線。裴顯停下來,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用電子羅盤重新定位。

向導紮西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藏人,雖然經驗豐富,卻沒有年輕人旺盛的體力,趕上裴顯的時候喘息的厲害。“那邊,大概還有二十公裏的樣子,就是大雪山了。”

裴顯順著紮西指的方向望過去,極遠的地方,一碧如洗的天空下,赫然一圈七彩的光暈時隱時現,勾勒出一座山峰的輪廓來。裴顯點點頭,沒有說話。世界上的名山大川他見得不少,青藏高原上的山峰,大多數是因為絕對海拔位於世界之巔,相對海拔卻並不如何驚人。即使珠穆朗瑪峰,論到相對高度,也不過4000多米而已。然而這座無人區的大雪山,卻赫然宛如平地拔起的通天塔,高高聳立在天地交界的地方。

紮西的聲音有些異樣,“這就是傳說中惡魔居住的地方。我們藏地的山,都是神靈。隻有這一座,從遠古開始就被惡魔所占據。”

“是嗎?”裴顯心不在焉地搭腔,顧不上眼睛的幹澀,不錯眼珠地盯著那一圈光暈看。親眼看見這座大雪山,讓他的心裏生出奇異的感覺。這是座雪山在所有職業探險家的眼裏是一個神話般的傳說。沒有正式的名字,所有的人都隻是用無人區的大雪山來稱呼;沒有精確的坐標定位,所有定位設備在五百平方公裏的範圍內完全失靈;沒有任何關於這座雪山的詳細描述,因為從來沒有人能夠接近;甚至很多人相信,這座雪山根本就隻存在於傳說中。就像紮西所說,雙湖無人區自遠古起就是惡魔的領地,沒有人可以接近。

“傳說中魔鬼讓旺與格薩爾王決鬥失敗後,就占據了這裏。後來,惡魔西亞爾取代了讓旺,統治這裏。這裏是生命的禁區,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那座大雪山。”

“是嗎?”裴顯的語氣顯然不信,似乎被什麽聲音所吸引,抬起頭,恍惚一隻雄鷹從頭頂掠過,光線一閃,便隱入了雪山無邊的山影中。“你看見了嗎?一頭鷹。”

“什麽?”紮西一樣望著山體,卻滿臉茫然:“我什麽都沒看見。”

澄澈剔透的天色在瞬息間暗淡下來,紮西心頭一沉:“又要起風了。”一邊說著,一邊掏出衛星信號接收儀,調出雲團運動圖,看了半天,喃喃說了一句:“奇怪。”

裴顯聽他語氣怪異,連忙湊過來看,衛星雲圖上,這雙湖無人區的上方清澈透亮,完全沒有任何雲團。然而,抬起頭,任何人都能看得出天色迅速變暗,烏雲積聚,風從四麵八方夾裹著寒意絲絲襲來。“不可能呀。”裴顯奪過接受儀,連續刷新,雲圖一點變化都沒有。

紮西經驗豐富,朝著雪山的方向觀察了一會,斷然道:“我們沒辦法再前進了,先安頓下來看看,如果明天情況沒有改善,就隻能放棄。”

裴顯愣住。他為了這次探險籌備了整整三個月,離雪山還有幾十公裏,就铩羽而歸,少年熱血的心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事實。然而他畢竟不是一個魯莽沒有頭腦的年輕人,豐富的登山經驗告訴他,在這個極其特殊詭異的地帶,向導紮西的經驗是唯一可以信賴的。

狂風在天邊形成氣流漩渦,把大雪山上的雪高高揚起,如同貴婦臉上的麵紗,嫋嫋挪挪搖曳生姿。紮西皺起眉頭:“趕快紮營,暴風雪就要來了。”

風雪來勢迅猛,他們剛剛搭起帳篷,天色就已經變得墨黑。風吹在臉上刀子一樣銳利,氣勢狂猛,幾乎要將他們的皮膚給割裂開來。兩個人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進帳篷,用特製膠條把帳篷門從裏麵加固住。狂風就像是緊追在他們身後的怪獸,被及時關在了外麵,整個撞在帳篷上,將小小的避風港撞得一陣歪斜,然後發出尖銳的嘯聲,狂吼著呼嘯而去。

裴顯和紮西麵麵相覷,半天紮西才搖了搖頭苦笑:“這麽多年,從來沒見過這麽詭異的天氣。剛才還好好的萬裏無雲,說變就變,突然一下子就天昏地暗。”他用力拍打衛星接收儀,微微帶著惱怒:“這東西一點作用都沒用,還說什麽最先進?要全靠這個,我們的命早就被惡魔收去了。”

風越來越狂猛,帳篷被搖得拚命晃動,連帶著裏麵的小型照明燈的光線也變得晦暗不明。裴顯正因為計劃可能流產而心中煩躁,索性伸手滅掉照明燈,翻身躺下,“真是見鬼了!”

“嘿。”紮西也躺下,在黑暗中摸索出壓縮餅幹遞給裴顯,“在惡魔統治的地方,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的。”

“我才不信什麽鬼神呢。”裴顯嗤笑,“極端的地理環境造就極端的氣候環境,如果都說是因為惡魔作怪,那這個世界簡直可以說就是惡魔統治的世界了。”

紮西一開始沒有搭腔,沉默了一會,才沉沉說道:“別處我不知道,雙湖無人區的惡魔,我相信。”

“噢?”裴顯心情有些煩躁,語氣就不那麽客氣:“就是你說的那個什麽西亞爾?你見過?”

“西亞爾……”紮西苦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因為西亞爾,我還不來呢。”

這話中有話,裴顯要仔細思量一下。想起來當初在拉薩尋找向導的時候,當地所有的人一聽說雙湖無人區,都像看瘋子一樣盯著他,連連搖頭,別說向導,就連一個願意跟他細說的人都找不到。不到半天,整個拉薩的登山圈子就都知道有個不知死活的年輕人想去雙湖無人取得的大雪山了。看著四麵八方異樣的眼光,裴顯覺得自己就像個白癡,不過他天生有股倔勁,絲毫不退縮,仍然在向導聚集的酒吧街裏,一家一家問過去。

紮西聞訊找到裴顯的時候,天已經快要擦黑,那年輕人一手拿著地圖,一手端著酒碗,正纏著一個三流向導追問:“要多少錢你才肯去?從拉薩出發,隻要一個星期就行,我給你算十天,雙倍報酬。怎麽樣?怎麽樣?”

紮西上去拍拍年輕人的肩膀:“孩子,要去雙湖大雪山?不要在這裏找向導,他們都是馴養出來的兔子,也就隻能去取林芝,日喀則。去雙湖大雪山,你需要的事長翅膀的雄鷹。”

裴顯雖然年輕,經驗卻豐富,看見紮西臉上被風裂的皮膚,明亮堅定的眼睛,立即知道自己運氣不算太差,連忙問道:“您願意去嗎?雙湖無人區,大雪山。”

旁邊看熱鬧的酒客們大笑,紛紛起哄道:“沒錯,喇爾紮錯的紮西身上長了翅膀,可以馱著你飛到大雪山去,哈哈哈。”

紮西對那些人的調笑毫不在意,隻說了一句話:“去大雪山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請說。”裴顯的態度一場恭敬。

紮西說:“行程你決定,是停是留我們可以商量,但是你絕對不能對那裏的神靈和惡魔口出不敬。”

酒館裏突然安靜下來,紮西環視周圍,然後追問道:“怎麽樣,你答應嗎?”

這個要求提得奇怪,裴顯難免要多思量一下。旁邊有酒客大聲說:“別答應他,他是惡魔西亞爾派來的。”

紮西聽了也不生氣,回頭衝著那人呲牙一笑,那人立即就不再出聲。

裴顯看得出奇,好奇心大起,一連串地追問:“惡魔西亞爾是什麽人?為什麽不能對那裏的惡魔口出不敬?是不是我答應了,你就願意為我做向導?”

紮西寫下自己的聯係方式,放在裴顯麵前:“你要是答應我的條件,就打這個電話通知我。三天之內,我都會等你。”

“紮西,你究竟是什麽人?”躺在黑暗中,聽著帳篷外麵狂風呼嘯,裴顯忍不住問:“你跟你口中所說的惡魔有點關係吧?”

“你是說西亞爾?”紮西在黑暗中微笑,眼睛熠熠閃亮。“應該算是吧。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人家讓你不要相信我吧?因為我是從喇爾紮措來的。因為在喇爾紮措,惡魔西亞爾是我們的神。”

“呃?”裴顯倒真得有點胡塗了,“你是說惡魔,是神?”繼而一笑:“這說法倒很有哲理呀,神和魔本來就隻有一線之隔嘛。”

紮西的眼中忽然光華閃動,“你這麽認為嗎?裴顯,你真得這麽看?”

“喂喂,別這麽認真好不好?”裴顯訕笑:“我不信鬼神的,這你應該知道嘛。不過我的確覺得所謂善惡呀,所謂神魔呀,都不過一線之隔,差別不大的。怎麽?你幹嗎這麽激動?”

“你不是問我是什麽人嗎?”紮西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中帶著一絲感慨:“我告訴你了,我是來自喇爾紮措的。”

“嗯,那是什麽地方?”

“你一定聽說過當惹雍湖吧?喇爾紮措就是受當惹雍女神貢覺瑪護佑的部落。而這裏的惡魔西亞爾,原本也是我們的守護神,貢覺瑪的哥哥。別的人不敢來這裏,因為這裏是惡魔橫行的地方。可是我不怕,因為我是喇爾紮措人,西亞爾不會傷害我的。”

“等等,等等,”裴顯打斷他,“我有點胡塗了,你說的西亞爾,他是你們的山神,怎麽又成了這裏的惡魔?”

紮西長長歎了一口氣,緩緩道:“這是一個流傳了千年的傳說,達爾果山的第八個兄弟西亞爾,愛上了喇爾紮措的公主流雲尼瑪,神界的光芒被凡世的紅塵所沾染,因而觸怒了天神和念青唐古拉,被放逐到了這裏。”

“所以他就成了惡魔?”裴顯輕聲問。紮西說話的口吻平淡,停在他的耳朵裏,卻有點驚心動魄的感覺。隱隱的,似乎他在心底相信,將要聽到的,會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故事。

紮西卻沉默了,過了一會才說:“中間發生了許多事情,但是最後的結果就是,西亞爾成了惡魔。”

有什麽東西簌簌落在帳篷頂上,壓得整個帳篷一陣搖晃。紮西盯著頂上,說:“下雪了,說不定不等風雪過去,我們就會被大雪埋掉。”

裴顯倒是毫不擔心,“沒關係,這頂帳篷密封很好,被雪埋起來反倒幫助我們保暖。”他現在更關心西亞爾的故事,追問道:“中間都發生什麽事情了?”

紮西側頭去看他,雖然黑暗中什麽也看不見,還是扯出一個笑容來:“傳說中,流雲尼瑪,就是那個與西亞爾相愛的公主,為了部族的複興,去了拉薩,嫁給當時的權相,卻被族人出賣,成為念青唐古拉腳下祭台上的祭品。而西亞爾因為救援不及大開殺戒,被念青唐古拉放逐到了這裏,成為惡魔。”他頓了頓,強調道:“傳說中,是這個樣子的。”

裴顯是多聰明的人,立即聽出他的話外音來,“難道事實不是這樣?”

“我不知道,裴顯,我不知道。”紮西語氣惆悵,“隻是西亞爾是天神的孩子,又是格薩爾王的親傳弟子,他是神。神和魔之間那道線,他究竟是如何輕易跨過去的,我不知道。”

風呼嘯著,寒氣從地底向上泛,絲絲縷縷侵入睡袋。裴顯挪動了一下身體,似乎是想要避開那股寒冷的感覺,卻又有點無能為力。“好冷,有酒嗎?”

紮西遞過來水壺,“我們那裏產的青稞酒。喇爾紮措是高原上的江南,青稞長得好,酒也香。”

青稞酒烈,裴顯自知酒量平平,隻小口抿著喝了一點驅寒,然而酒氣還是隻衝腦門轟去。“好烈的酒。”他的臉有些發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你們真地相信那些傳說嗎?什麽神呀魔的,看你剛才說話的樣子,不知道得還以為是曆史係的學者在研究曆史懸案呢。”

“不能不信呀。”紮西咕咚一口吞下一大口酒,“前些年,我們找了一千多年的流雲的轉世就出現了。”

“什麽?!”

“嘿,”紮西在黑暗中想象著裴顯吃驚的樣子,有些得意,“要不然你以為我們怎麽能這麽靠近大雪山?要知道原先這裏的風力可是能把一頭犛牛生生撕裂的。”

裴顯搖搖頭,徒勞地想要讓自己的腦袋清楚一點,“轉世?真有這種事情?”

“是呀,真的是轉世。連貢覺瑪女神也認可了,是流雲尼瑪的轉世,把她送到這裏來了。一千多年呀,西亞爾在這裏等了一千多年的人。”

“我不信!”裴顯直覺地搖頭。他是學科學的人,總覺得連這樣的事情都能信的話,對科學是一種褻瀆。

紮西卻似乎是酒力上來了,根本沒聽見他的話,自顧自說下去:“其實很多族人都不相信的。當年念青唐古拉的苛刑,讓流雲尼瑪魂飛魄散,永世不的超生,誰能想到她到底還是回來了。那要多強烈的念力,才能曆經千年想起前世呀。”

“越說越匪夷所思了。”裴顯覺得寒意開始侵入骨頭,勉強笑著,摸過酒壺,咕咚又是一口。

“告訴你一個秘密,”紮西的舌頭有點轉不過彎了,“以前,我曾經是族裏的神侍。知道什麽是神侍嗎?就是侍奉神的使者,我是侍奉貢覺瑪女神的神侍。族人裏有一種人,據說出生時受過了天神的祝福,在十五歲之前能夠看見神的真身。我就看見過,貢覺瑪女神的真身,所以在十五歲之前,我負責侍奉貢覺瑪女神。”

“這麽說你見過貢覺瑪?你見過神?哈哈哈,”裴顯笑得直打嗝,“我不信,不信。”

紮西一邊喝著酒,一邊冷笑:“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見過神有什麽了不起?據說當年念青唐古拉山發怒,當惹雍湖上結成的冰破裂,貢覺瑪女神現身懇求流雲尼瑪為族人犧牲,當時全族的人都見過她。不假的!”想了想,又說:“不信?我給你看……”一邊說著,摸摸索索地亮起照明燈,從最貼身的衣服裏掏出一張殘了邊的照片來,遞給裴顯。

那是一張熏黃了的照片,借著燈光勉強能看清上麵的圖案。紮西在一旁解釋:“這是當年見過貢覺瑪的人畫下的圖,一直供奉在神廟裏。我小時候也見過貢覺瑪,就是這個樣子的!”一邊說著,還重重地點了下頭表示確定。

照片中的圖片十分模糊,勉強看得清楚是一個人身魚尾的女子,長發以珠貝裝飾,堆結在頭頂,身下是一種形式古樸的蓮台,像是坐在水麵上,遠處還有七座連綿的山峰,和一堆崩裂的山體,亂石一樣堆著。

“看見沒有?”紮西湊過來指著那堆崩裂的亂石,“這就是西亞爾。他原本也是達爾果山神之一,因為流雲尼瑪去拉薩,一怒之下離開了,這才有了後麵的各種各樣的故事。”

說完又熄滅照明燈,紮西幽幽地說:“其實當年流雲尼瑪也是神侍。她也是受了天神祝福的孩子,比別人都福厚,所以不但能見到貢覺瑪女神的真身,還曾經去過貢覺瑪在在湖心底的宮殿。那是我們幾千年來最崇高的榮譽呀。據說,流雲尼瑪最早就是在見貢覺瑪的時候,遇見了山神西亞爾。她是唯一一個能夠同時看見山神和湖神的神侍。誰知道……”

裴顯在黑暗中躺著,靜靜等待著紮西繼續說下去。沒想到良久,那邊傳來的卻是紮西的鼾聲。裴顯愣了一下,不禁好笑,翻個身也想睡去。然而雖然喝了酒,腦袋昏昏沉沉的,一時間卻怎麽也睡不著覺。紮西的話還不停在腦袋裏轉著,繚繞不去。

流雲尼瑪,西亞爾,貢覺瑪,這些名字來來回回出現在腦中,讓他不由自主地細細咀嚼,總覺得有股回腸**氣的感覺在胸口憋著。原來神話也可以如此動人,從小就迷戀科學的裴顯,第一次發現西藏這個地方,除了坐標,海拔,各種氣象數據之外和地質材料之外,還有一些東西也能吸引他的關注。

青稞酒後勁大,漸漸的裴顯發覺自己的思維似乎不受控製地四處飄**,整個人都有點恍恍惚惚。仿佛電光火石的一刹那,一團七彩的光芒從眼角邊上閃過,如同極光一樣映亮整個宇宙。裴顯一驚,睜開眼,發現自己置身一處荒野。

疾風勁草,曠野無邊,一團十分柔和的霞光出現在天地相交的地方。走近了看,光團的中間,一個身材頎長的青年安詳地立在中央,長發束在腦後,一雙鷹翼般的濃眉將整個臉龐點綴得分外英朗。似乎感覺到裴顯的靠近,他突然睜開眼,眼中光芒閃爍,讓裴顯無法逼視。裴顯突然醒悟,失聲問道:“你就是西亞爾吧?”

大地突然震動,山崩地裂一樣,巨大的石塊從天而降,重重砸在周圍,泥土飛濺而起,驚心動魄。裴顯大驚,抬頭望去,那團光芒倏然消失,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巨石落下帶起的風撲麵而來,一團黑影從上而下壓下來,仿佛末世的最後一刻。極度恐慌讓他失聲大叫起來:“啊………………”

“裴顯?裴顯!”有人用力搖晃他的身體,“你醒醒,做惡夢了嗎?”

裴顯猛地睜眼,眼前是紮西那張像是被風割裂過的臉,以及帳篷裏柔和的照明燈光。原來是夢,他喘了口氣,失力般地跌回充氣枕頭上,張了張嘴,隻覺口幹舌燥,說不出話來。紮西仿佛明白,遞過水瓶。裴顯咕咚咕咚灌了幾口,這才平複,搖搖頭讓紮西不要太擔心,說:“沒事,做了個夢而已。”一開口才發現聲音沙啞幹澀,竟然像是剛剛從荒漠中跋涉回來的。

“做夢也能做成這樣?”紮西看著他笑,眼裏全是對孩子善意的譏諷。若是平時,這樣的笑容定然會激怒裴顯,讓他跳起來跟這老東西好好理論一番,然而此時,像是耗盡了所有的精力,裴顯隻能苦笑。

“你不明白,太真實的夢,身臨其境。”

“究竟什麽夢?”

裴顯沒有回答,略有些疲憊地合上眼。一團黑影壓頂而來,飛濺起的泥土夾帶著血腥味,大地因為紛落的巨石而震動。他一驚,連忙睜眼,帳篷內一派平和。

紮西見他轉瞬間臉色突變,連忙問:“怎麽了?”

裴顯想要說什麽,突然什麽東西落在帳篷頂上,沉重地噗地一聲,緊接著又是一下,周圍也全都是重物砸在地上那種特有的沉悶聲響。整個帳篷晃動起來,照明燈閃了兩閃,倏地熄滅。

裴顯呆住,一時間不知道究竟這是真是夢。紮西反應快,一把拉起他,扔過一件禦寒服,沉聲道:“下冰雹了。”

“什麽?!”話一出口,裴顯就知道自己問了一句廢話。他當然知道冰雹是什麽東西,雖然從氣象學上講,這種氣候環境絕對不可能有冰雹出現,但是在雙湖無人區,大概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情會發生吧。這裏畢竟自遠古起就是惡魔橫行的地方。

這麽想著,他倏然而驚,是從什麽時候起,他也開始相信這些鬼神之說了?

冰雹出乎意料的猛烈而巨大,帳篷柔軟的質材很快經受不重沉重的砸擊,從內部出現裂痕。紮西拿著特效膠條,看見有裂縫就貼過去。不一會帳篷的頂上就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膠條,千瘡百孔,不堪一擊。

“這樣隻怕撐不了多久!”裴顯一遍匆忙套上禦寒服,一邊大聲吼,在一片重物砸落的聲音中,顯得特別狼狽。

紮西點頭,什麽也沒說,隻是專心把各種裝備收拾起來,拋給裴顯一個防風頭盔:“我們要出去,小心別被砸死了。”

裴顯一邊在兩個人腰間係上繩索,一邊開玩笑:“紮西,這冰雹來的蹊蹺,會不會是你們那什麽惡魔幹的好事?”

紮西大笑,豪氣頓生,啪地一聲彈出匕首,劃向帳篷。狂風卷著雪花冰雹猙獰嘶吼著衝進來,不過一瞬間的功夫,就把特種材料製成的帳篷撕扯成千萬個碎片。裴顯和紮西緊緊拽住聯係兩個人的繩索,一頭紮入劈頭蓋臉砸過來的風雪氣流中。

冰雹至少也有鵪鶉蛋那麽大,砸在身上痛徹心肺,還沒走幾步紮西的膝蓋就中了一下,一個踉蹌趴倒,冰雹像是長了眼睛,劈頭蓋臉砸下來,裴顯被他拽的一晃,也倒下來。風愈加狂,大地上厚厚的積雪被揚起,如同沙漠中的沙暴一樣,橫卷著,排山倒海般移過來,大有壓頂之勢。裴顯大急,拚了命掙紮起來,拖著紮西拔腿就跑。冰雹被風卷著打橫裏飛,裴顯前胸後背挨了不少下,幾乎連氣都上不來。風刮在臉上,生生地痛,裴顯一邊跑,腦子裏不期然想起紮西說的,以前這裏的風能把犛牛割成碎塊的說法,當時將信將疑,這個時候卻也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再這麽下去,事過之後隻怕兩個人真的都會給切成碎塊了。

沉悶的風嘯聲緊隨身後,裴顯不敢回頭,力氣逐漸耗盡,雪暴卻在身後寸步不離,如同怪獸觸角的邊緣探上他的後背,背心一涼,隱隱生痛,回頭一看,才發現背後的一幅竟然已經被撕扯去一塊。

“X!這是妖怪還是雪暴?”他忍不住大聲罵粗口,一開口被灌了滿肺的涼氣,一嗆,一時間上不來氣。雪暴鋪天蓋地的撲過來,裴顯腳下不穩,整個人摔倒在紮西的身上。

“別動!”被他在地上拖出很遠的紮西已經渾身是血,一把按住掙紮著想要爬起來的裴顯,拚命地吼:“趴下,趴下,別亂動……”

話還沒說完,山一樣的雪塵就落下來,把兩個人深深的埋在了雪地的最下麵。裴顯隻覺天旋地轉,漫天飛雪狂風和冰雹都張牙舞爪向自己撲過來。眼看著,一片徹底的黑暗就將要籠罩這整個世界了。在最後一秒鍾,已經徹底絕望的裴顯突然發現眼前一切末世景象的後麵,似乎有什麽力量在不動聲色地指使著。

他睜大眼,拚盡全力,目光穿透了重重迷霧。天空飄舞的雪,橫行的冰雹,迷障般的雲漸漸幻化成一個目光冷峻,線條鋼冷的麵孔。裴顯覺得眼熟,卻不敢相信,氣流漩渦突然增大的氣壓讓他無法呼吸,在最後的一瞬間,他終於放下所有的疑慮,呼出那個人的名字:“西亞爾!”

接下來的事情,裴顯到後來也沒有搞清楚,到底是真實發生了的,還是自己的幻覺。陰霾幾乎在瞬息間消弭於無形,點點光芒從天空的各個角落閃過,五顏六色,煙花般絢麗。隱藏在迷霧後麵的那張麵孔逐漸清晰,身形也逐漸顯現。

裴顯忘記了呼吸,身上被大大小小的冰雹砸的傷處還火辣辣的燒痛著,背後冰雪冷洌的侵入皮膚,還有身下紮西喃喃的呻吟,都讓他清楚自己不是在做夢。他眼睜睜看著任何科學都無法解釋的事情就在自己的眼前發生。那個傳說中的惡魔,西亞爾,高高站在半空,五彩的霞光在他周圍匯聚,光彩映亮整片荒原。遠處大雪山上堅冰絕壁也在這樣光芒的照耀下,幻出水晶般的紋路。

狂風早已經停下來,被揚起的雪霧飄飄****落下,狂風起於微瀾,止於瞬息,若不是破碎的帳篷還散落在雪地上,誰能相信就在分秒之前,那奪人魂魄的狂躁風暴還在肆虐?霞光映在雪地上,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霓虹的天地,裴顯怔怔看著天空那個披著霞光的人影,半晌,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神界的萬丈光芒?

天光漸亮,早前喝了烈酒,之後逃命般的狂奔,耗盡了裴顯所有的力氣。眼皮漸漸沉重,他精神恍惚,像一條脫水的魚倒在雪地上,看著天上的人緩緩落在自己身邊,一股帶著花香的風輕輕拂上他的麵孔。裴顯發現自己正在看著那人微笑,他聽見自己問:“你是神的孩子吧?披著天界的榮光,來到塵世,你愛上了凡塵的公主,是吧?”他已經精疲力竭,卻還在強撐著。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問這樣的問題,總覺得對方的答案,對他來說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為什麽你想知道?”那個被光芒籠罩的人,麵容隱藏在光暈中,看不真切,隻有明亮的目光,穿透一切阻隔,直射入裴顯的心中。

“因為,”裴顯有氣無力地笑著,“你總要給我一個理由,讓我放棄過去一直相信的事情吧?”

那人蹲下來,他身後的光耀得裴顯睜不開眼,但是真真切切,那個人的聲音像是從天際飄落:“沒錯,我的腳被一個人束縛在了凡塵中,她的名字叫做流雲尼瑪。”光線變幻,裴顯感到他的目光第一次真切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聽見那個聲音裏帶著一絲久違的熟悉:“這個名字,你應該很熟悉吧,多咄。”

多咄?多咄是誰?為什麽那麽熟悉?多咄貢嘎?裴顯覺得心裏的那一層殼開始龜裂,碎片一一剝落,被掩藏了很久很久的一點什麽開始清晰地浮現。那是是一池湖水,一壁雄山,或者是高飛的雄鷹身上迎風豎立的羽毛。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記憶在蛻變,那人身上的光芒照進了他心底很深的地方,年代久遠的故事重新萌出新芽。

一直支撐自己的力氣消失無蹤,他的頭軟軟埋進冰冷的雪地裏,歎了口氣,有些明白了,前半生對於雪山難以名具的迷戀,終究,是著落在了這裏。

風雲流**,日月逆轉,歲月迅速抽離,裴顯發現自己血肉思緒盡皆風化於曆史塵埃中,神魂逐漸回歸到千年前的那個肉身中去,再次睜開眼之前,他隱約已經知道將會要發生什麽樣的事情了。

“多咄,多咄貢嘎,你在這裏偷懶!還不快去把香油添上!”

青草的芳香襲麵而來,裴顯睜開眼,深邃湛藍的天像是要迎麵壓下來,天空中低低的浮雲,浮雲下雄壯的雪山和碧綠的湖水,一切都那麽熟悉,那麽陌生,曾經的切身體會,流落在千年時光中的記憶,此時完全恢複。是的是的,在很多年前,世界上遠沒有裴顯這個人的時候,他叫多咄貢嘎,是當惹雍湖畔,喇爾紮錯部族中,一名伺候山神西亞爾的神侍。

“多咄,你聽到我說話沒有?”倨傲的語調也掩不住聲音裏的稚嫩,多咄懶洋洋地朝說話的人望過去,那是有漢人血統的江南,是公主流雲尼瑪身邊貼身的使女。

“聽見了,聽見了,這不是就要去嗎?你催什麽?”多咄慢騰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添香油這樣的事情,為什麽要我來做?我是神侍,不是伺候祭司的侍童。”

江南斜著眼看他,鼻子裏不屑地嗤笑,“神侍?你見過西亞爾幾麵,傳達過什麽樣的神諭?就自稱神侍了?你都十四歲了,要是再見不到山神真身,就不要告訴別人你曾經是神侍,連當惹雍湖裏的銀魚都會笑話你的。”

多咄語塞,臉漲得通紅。喇爾紮措人裏,有人在十五歲之前能見到神的真身,起到溝通人和神的作用,是為神侍。神侍並不是什麽神都能見到,作為山神西亞爾的神侍,多咄隻能看見西亞爾的真身。全族幾千年來,隻有頭人的公主流雲尼瑪,是受到了天神的祝福,能夠看見所有的山神和湖神,別人自然不能跟她比。尤其是多咄。

三歲那年,多咄被選為神侍,因為他在測試中準確描述出了神廟中,尋常人看不見的山神蓮座。然而跟別的神侍不一樣,多咄從來都沒有見過西亞爾。無論是在神生之夜,還是在月亮升過達爾果山頂的夜晚,這些山神和湖神照例要來為族人降福的時刻,別的所有神侍都能從各自侍奉的神那裏得到啟示,唯有西亞爾,從來沒有一言一語,甚至一絲頭發,顯露在多咄的麵前。雖然族中的長老和頭人並沒有說什麽,可是族人們暗中嘲笑他是被西亞爾摒棄的神侍,多咄是知道的。

這是他多年來最大的心病,這會兒被江南毫不客氣地指出來,自然麵子上掛不住,尷尬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是一味大聲駁斥:“你胡說,你懂什麽,你不要瞎說。”

“瞎說?我是瞎說嗎?”江南鼻孔朝天,根本懶得跟他多說,趾高氣昂地指使他:“還不快去把香油添上,不能得到山神的歡心,你自己也不去想辦法,唉……”她老氣橫秋搖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都替你著急。”

“江南,你又在欺負誰呢?”清亮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江南和多咄轉過身來,果然看見一個年輕高貴的女子,天青色的的藏袍,腰間係著五彩霞霓般的氆氌,長長的頭發辮成無數細辮,發間綴滿白色格桑花,正微笑著看著他們兩個。

多咄連忙躬下身子,垂手過膝,恭謹地問好:“天神賜福的公主,流雲尼瑪,祝你永遠安康吉祥。”

江南卻已經蹦蹦跳跳去了流雲尼瑪的身邊,“誰說我欺負人啦,我不過是讓這個懶家夥趕緊起來幹活嘛。”

流雲尼瑪沒有搭理她,走到多咄身邊,上下打量:“你也是個神侍嗎?”

“是的,美麗的公主,小人也蒙天神賜與過淺薄的福分,有幸成為神侍。”多咄連頭也不敢抬,聲音激動地直發抖。

流雲尼瑪微微皺起眉頭,年輕美麗的臉上顯出一種奇怪的神色,看了看低低埋下頭去的多咄,又回頭看看身邊無辜閃著大眼的江南,搖搖頭,問道:“他為什麽要這樣說話?難道你們剛才也是這樣說話的嗎?”

多咄不知道她的話是什麽意思,卻也明白是不滿意自己的回答,一顆心怦怦地狂跳,腰彎得更低,幾乎就要觸到地麵。感覺到她走到自己麵前,江南緊張地更加不敢妄動。同為神侍,他與流雲尼瑪之間的天差地別還是清楚地,人們都說,流雲尼瑪是幾千年來,最得天神眷寵的一個,在族人的心目中,除了達爾果的八位山神,以及貢覺瑪女神外,流雲尼瑪,應該是最接近神的那一個。

“你……”流雲尼瑪不緊不慢地說:“你抬起頭來。”

“小人不敢……”

江南不耐煩,嗤笑道:“喂,你剛才不是很硬氣嗎?怎麽現在連頭也不敢抬了?”

流雲尼瑪的聲音依然溫和,“你抬起頭來。”

多咄這才依言而行,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與流雲尼瑪對視,一接觸到對方明湖天光一樣的眸子,心頭便忍不住猛烈跳動,耳根子有一種燒灼的感覺。

流雲尼瑪終於看清了他的模樣,側頭想了想,似乎有點印象:“對了……你是侍奉西亞爾的那個神侍吧。我說怎麽沒見過你呢,曆次山神祭祀上,你都沒有參加。”

這一說又觸到了多咄心中隱痛。山神祭祀,通常在每年月亮升過達爾果山頂的那一個月裏舉行,之前七天之內,諸位山神都會通過各自的神侍傳達意旨,表明對祭祀的要求,族人根據神侍的轉述籌備祭品。可是因為多咄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來自西亞爾的神諭,所以族人在祭祀山神的時候,便隻能把西亞爾給繞過去。每次祭祀看著別的山神神壇前豐足的祭品,多咄都慚愧的要死。他有時候會忍不住想,也許自己根本就沒有得到天神的祝福,當年認出西亞爾的神座,一切都不過是個誤會。

“是……”麵對流雲尼瑪的問訊,他隻能更深地埋下身子,無顏以對。

“怎麽?”流雲尼瑪見他不說話,仔細想了想,便明白了,輕輕笑著,寬慰道:“西亞爾沒有神諭,不是你的錯,你不必內疚。”

那笑聲輕軟,聽在多咄耳中,如同被羽毛掃中了心裏最柔軟的地方,渾身上下流過微弱的戰栗,不知道怎麽回事,一股熱潮直奔著眼眶而去,長久以來的積鬱不受控製地隨著大顆大顆的眼淚宣泄而下。

“這是怎麽了?別哭呀,”流雲尼瑪被他突如其來的眼淚嚇了一跳,她是頭人的女兒,從小被眾人捧在手心裏,眾星拱月一樣,從來沒有安慰過人,眼看著這個十四歲的半大的少年突然在自己麵前失聲慟哭,竟然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一急轉頭就責備江南,“是不是你剛才欺負他了?”

“是我自己……”多咄抽噎著打斷江南的話,“流雲尼瑪公主,江南沒有欺負我。我得不到西亞爾的神諭,一定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我……”他幾次張開口,都沒有勇氣說下去,隻是胡亂用手背抹著臉上的淚水,仍然止不住嗚咽。

“是你怎麽樣?”流雲尼瑪明亮的目光駐留在他身上,多少有點明白了他的意思,和聲問道:“你以為,是因為你不具備神侍的資格,所以西亞爾才不給你神諭,對嗎?”

一直以來隱藏在心中很深的恐懼,突然被點破,多咄反倒有一種解脫的輕鬆,他抬起頭,第一次鼓起勇氣直視流雲尼瑪天光一樣剔透的眼睛,“是,我想,一定是搞錯了。也許,我根本就不是神侍。”

“是嗎?”流雲尼瑪不置可否,仍然仔細打量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多咄的眉心。

多咄渾身一僵,不由自主閉上眼睛。陽光般的溫暖在眉心處徘徊不去。他一動也不敢動,少年易感的心漸漸在流雲尼瑪身上花香的味道中沉醉,平生第一次,全身心地有了一種舒爽的愜意。他暗暗希望,這一刻可以一直持續下去,永遠不要結束。

良久,流雲尼瑪收回手,還是輕輕地笑著,說:“我明白了,你跟我來。”

多咄睜開眼,有一瞬間的惆悵。江南牽來一頭雪白色的犛牛,流雲尼瑪坐上去,微笑著說:“江南,你先回去,我帶多咄去一個地方。”多咄突然發現流雲尼瑪真的很喜歡笑。讓他覺得隻要這個深得天神眷寵的女孩笑容不改,當惹雍湖畔就永遠不會有風雪肆虐,不會有苦痛饑饉橫行。

當惹雍湖像一塊湛碧的翡翠,鑲嵌在達爾果八座雄峰中間,從天地初創之時開始,就在高原上靜靜迎接著從天界投射下來的天光和雲色。這裏離天界非常接近,甚至比高原上諸山之主念青唐古拉山還要接近,所以,這裏得到了天神的另眼看待。

“天神讓他最心愛的九個孩子住在這裏,他們就是達爾果的八位山神,還有我們的貢覺瑪女神。”流雲尼瑪驅使著白色犛牛緩步走在雪山碧水之間,一邊對跟在一旁的多咄說起從遠古流傳下來的傳說,“所以我們喇爾紮措是與眾不同的,我們得到了天神子女的看護。在以前,喇爾紮措是高原的中心,所有的人,都要帶著他們的貢品到這裏來朝拜,因為這裏有神山聖湖,天神會直接聽到他們的祈禱。”

她停下來,望著八座高高的山峰,現出向往的神色來,“長老們告訴我,那是咱們喇爾紮措最榮耀的日子。”

“那麽現在呢?”

“現在……”流雲尼瑪仍然淡淡笑著,隻是笑容中多了些無可奈何,“念青唐古拉才是高原最大的神,他現在喜歡別的東西。”

他隱約聽老人們提起過,以前的頭人,流雲尼瑪的祖父,曾經是拉薩那位偉大讚普身邊重臣,因為一些事情回到了喇爾紮措,還帶回來了流雲尼瑪的祖母,一位從大唐來的美麗女子。江南的祖上,似乎也是那個時候,一起來的。所以江南的祖父為了寄托思鄉之情,才給她起了那麽一個古怪的名字。

耀目的陽光給湖水披上了一層銀亮粼光,清風送來雪山沁涼的氣味,多咄看著流雲尼瑪的發絲在風中飄飛,便想,誰是最大的神,喜歡什麽東西其實並不重要;喇爾紮措是不是能找回昔日的榮光,也不重要,隻要這一刻能延續下去,什麽都無所謂了。

過了一會,流雲尼瑪忽然回頭衝他一笑,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帶你來這裏嗎?”她算定了多咄回答不出來,繼續道:“我是帶你來見一個……呃,一個人的。”這麽說著,臉上露出小小狡猾的俏皮。

“見誰呢?”多咄四處張望,離這裏最近的氈房也要走很遠的路,他的確不知道在這個空曠沒有人煙的地方,會見到什麽人。

“再等等……”流雲尼瑪抬頭看天,夕陽西下,一彎皎白的月亮不動聲色地懸在半天上。

湖水在夕陽的映襯下微微起了變化,原本的湛藍逐漸深沉,點點粼光因著夜風堅強,水麵**漾而逐漸連成了片,閃著霞光的水麵。流雲尼瑪從犛牛背上躍下,沿著湖水的邊緣漫步而行。多咄不知道她的用意,隻得亦步亦趨跟在身後。

太陽終於全部隱在了雪山的身後,天空隻留下一抹血紅的霞光。流雲尼瑪抽出一支橫笛,放在唇邊。多咄認識那隻橫笛,據說是貢覺瑪給她的聖物。

笛聲乍起,清越穿空,驚飛湖邊水鳥,連湖水都仿佛被驚動,水麵泛起陣陣漣漪。流雲尼瑪留心觀察了一會兒,忽然說:“是時候了。”轉頭向多咄伸出手:“跟我來。”

霞光下,她的笑容絕美恍惚非人世所有,多咄心魂**漾,滿腔的疑問早已經飛到了九霄雲外,好不遲疑地將手交過去。

流雲尼瑪握緊,說:“你要相信我哦。”

多咄大力點頭,目不斜視。

於是流雲尼瑪帶著多咄涉進湖水中,朝著當惹雍湖的中央緩步行去。湖水冰涼刺骨,激得多咄渾身一震。流雲尼瑪緊緊拉住他的手,“別害怕,我不會害你的。”

水麵漸漸漫到了兩個人的胸口,略微沉重的壓力讓多咄有點呼吸困難,流雲尼瑪轉過頭看他,臉上笑容依舊,“冷嗎?”

多咄點頭。

“很快就不會冷了。”流雲尼瑪安慰他,繼續朝湖心走,多咄卻沒有動。她詫異,“怎麽了?”

流雲尼瑪一怔,知道他誤會了,拉著他的手又緊了緊,柔聲說:“我怎麽會讓你死呢?我是帶你去見貢覺瑪女神呀。”

“啊?”多咄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愣神的功夫,流雲尼瑪當先一頭埋進已被夜色染成深藍色的湖水中。多咄被她一拉,也不由自主紮進水中,冰涼的湖水從四麵八方湧過來,周圍一片黑暗。難耐的恐懼從心底深處冒出來,他猛地一動,奮力向水麵上掙紮,手卻被牢牢地拽住。他低頭,看見流雲尼瑪在深深的水底,仰頭看著他,目光好像水中珠貝,明亮異常,滿頭細辮水草在水波中搖曳,像極了傳說中水中魔女的樣子。

多咄無可自抑地張口大叫,湖水從口鼻湧進來,流雲尼瑪幾乎拉不住他。忽然一道柔和的紅光從水下很遠處傳上來,陷入狂亂中的多咄似乎聽見縹緲柔和的歌聲,隨著**漾的水流將自己包圍。一股暖流從心口的地方融入他的身體,歌聲越來越清晰,是一個女子夢語般的呢喃,紅光逐漸映亮周圍,以至於多咄以為自己處身在一個奇異紅色的世界裏。

流雲尼瑪終於放開手,鬆了口氣,朝著紅光傳來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多咄驚異地發現她居然可以在水中說話:“貢覺瑪,幸虧你趕來了。”

紅光逐漸開始耀眼,映得多咄什麽都看不見。那歌聲,暖流,紅光,這一切都讓他以為自己是在做一個神奇的夢。他不再爭紮,索性放開手腳,閉上眼任自己在水中沉浮。一股水流帶著他的身體,向湖心深處緩緩漂去。

“傳說中的貢覺瑪女神住在當惹雍湖心底四四方方的宮殿中,宮殿的牆壁上嵌滿了寶石,會在月光照耀湖麵的時刻散發出瑰麗的光芒。每逢紅色的寶石光從宮殿裏發出的時候,貢覺瑪女神就會坐在宮殿的屋頂上放聲歌唱,吸引湖中所有的生靈前來朝拜。”

流雲尼瑪的聲音在多咄的心頭流過,感覺周圍的水流似乎靜止了,他睜開眼,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置身在一座寬大明亮的宮殿中,周圍一滴水也沒有,自己的身上也幹燥清爽。他環顧四周,發現照亮整個宮殿的光線,來自牆壁上明亮閃爍的寶石明珠。宮殿裏有一麵巨大水晶鏡麵,一堵牆那麽大,一個白袍長發的少女站在水晶鏡麵前,細細觀察著鏡麵另一邊搖曳遊走的水草和魚蝦。

她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鏡麵,一圈漣漪在平滑的鏡麵上**漾開來,嚇得外麵的魚群突然散開。多咄被這樣奇異的情景迷住,“咦”了一聲,驚動了那少女。

“醒了?”聲音裏依然帶著柔和的笑意,“多咄,歡迎你來到貢覺瑪的宮殿。”

“你掐掐自己的胳膊,如果痛的話,就不是。”

多咄迷迷糊糊沒有多想,伸手在自己的胳膊上就擰了一下,用力過猛,疼得自己忍不住低低呼痛。流雲尼瑪清朗的笑聲在寬大的宮殿裏回**,多咄這才知道她是在捉弄自己,臉又漲的通紅,可是看著她笑意盈然的美麗麵孔,卻又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囁喏半天,才訕笑道:“流雲尼瑪公主,你欺負人!”看來江南喜歡欺負別人,也是有原因的。

流雲尼瑪衝他招招手,“你過來。”

多咄走過去,和她並肩而立,麵對著那麵水晶鏡麵。隱約中,他已經知道將會發生什麽,可是還是不大相信。鏡麵上的漣漪漸漸消失,有什麽東西出現在深處,快速接近,很快到了近前,形態上看起來,像是一條巨大的魚,可是,可是……

多咄突然看清楚了,“啊!”的一聲向後退去,重重喘息。那是一條有著人身魚尾的人魚!少女的麵孔,鑲嵌著貝殼明珠的長發堆結在頭頂,身體像魚一樣在水中自由的擺動,正衝著多咄招手。

“傳說中當惹雍湖的女神貢覺瑪是一位人首魚身的姑娘,她性情柔和,心地善良。她每天在當惹雍湖底遊弋逡巡,守護著聖湖的安寧祥和。”流雲尼瑪的聲音再次無聲從心頭流過,似乎是專門在向他解釋,多咄看過去,流雲尼瑪果然看著他微笑點頭,“多咄,還不來拜見貢覺瑪女神?”

多咄隻覺得手腳發軟,也顧不上再追究這究竟是是真是夢,撲通一下跪倒,以頭觸地,口中喃喃不斷地念著女神的名字:“貢覺瑪,貢覺瑪……”又始終覺得這樣還是不足以表達自己真摯的敬畏,必須要更加卑下虔誠。他伸直自己的四肢,整個人爬在地上,行出五體投地大禮。

“你就是多咄貢嘎?”貢覺瑪的聲音祥和溫柔,聽在耳中心靈突然有一種少有的寧靜。

多咄頭也不敢抬,口中稱“是”,眼眶突然潮熱,終於見到神了,這麽多年以來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種種恥辱,似乎瞬間被洗濯幹淨。他的臉埋在地上,失聲痛哭。

流雲尼瑪並不去勸解,看著他慟哭的背影,深深歎息。貢覺瑪似乎想揚聲說什麽,卻又改變的主意,身體一探,“嘩啦”一聲,水晶鏡麵濺起水花,她的身體穿過鏡麵進入宮殿。

多咄聽見異響,抬頭,正看見貢覺瑪的身體從鏡麵中脫離出來,在自己的麵前站定。他愣愣張大嘴抬著頭,這一天已經經曆了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可是此時,貢覺瑪的真身,就站在自己麵前,含笑俯視自己,這樣的事情即便最離奇的夢裏也不會出現,他已經驚訝到了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的地步。

貢覺瑪一邊拉著他的手,走向宮殿中央,一邊絮絮低聲說:“你不要懷疑自己,你是天神選定的神侍,而且比別人都強。你能像流雲尼瑪一樣,看見我們所有人的真身。這是天神給你的禮物。”

多咄混混沌沌任她拉著,隻能呆呆地點頭,回頭看看站在遠處不動的流雲尼瑪,又看看拉著自己一步步朝前走的貢覺瑪,突然像是醒悟過來,大聲驚呼:“你的腿……你的腿……”

貢覺瑪停下來,有些愕然,旋即笑了,“沒錯,在這個宮殿裏,我也會有一雙腿。”她神情有點悵惘,仰起頭,像是望著宮殿的天頂,深邃的目光卻穿過了一切阻隔,深入到無人可以企及的高遠之處,“隻有在兩個地方,我能像一般人一樣用腿行走,一個就是這個宮殿裏;還有一個……”她頓了頓,聲音輕得隻有自己才能聽見:“是我的故鄉。”

多咄耳尖,“故鄉?”貢覺瑪女神的故鄉在哪裏?他突然想起流雲尼瑪告訴他的,他們都是天神的子女,來自天界。

貢覺瑪突然回過頭來看他,眼神晶亮,如同神界的光芒,直射入他的內心,又穿透了他,看清了凡塵遮掩住的未來。多咄恍惚地想,這位女神的周圍,似乎隨時都有光芒流動,並且不停變幻著顏色,雖然此刻他們手牽著手,那種神和人的隔閡,卻始終無法消弭。

貢覺瑪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思,淡然一笑,鬆開手,微微歎息,“隻是,你跟流雲尼瑪還不一樣呀。”

多咄疑惑地望著她,不明白她這話究竟什麽意思。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又發生了很多事情,他才能明白,貢覺瑪女神此刻看著他的目光中,那無法抑製的悲傷和失望,代表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