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十一

日升月落,月升日落,日月交替間,時光一點一點溜走。而當惹雍措澄澈的湖水倒映出達爾果姿態各異的八座山峰,卻似乎將時間凝固在了自己周圍,千萬年來一成不變。

流雲尼瑪坐在湖邊的老柳樹下,悠悠揚揚吹著笛子,白色犛牛在草地上悠閑地吃著草,尾巴隨著樂曲的拍子,一下一下甩著。江南卻有些不高興,癟著嘴,一邊摘著格桑化,一邊時不時地朝寨子的方向張望,像是在期待著誰。

流雲吹的是一首來自大唐的曲子,音律曲調與族人們慣常吟唱的完全不同,即便是江南,也從沒有聽過。這一天不知道為什麽,她卻反反複複吹了一遍又一遍。從正午一直吹到了夕陽將達爾果山染成了紅色,才停下來,怔怔望著湖對岸的白色群山出神。

江南終於忍不住,問道:“那曲子真好聽,叫什麽名字呀?”

“我也不知道。”流雲尼瑪似乎有些意興闌珊,淡淡答道:“聽祖母說,講的是天上的仙女愛上了人間的放牛郎,於是不顧天條與牛郎生活在一起的事情。”

“是牛郎織女的故事呀,”說起大唐的典故傳說,江南來了精神,湊過來獻寶,“那故事我聽說過,那個仙女是西王母的孫女,是天上的公主。”說著眼珠轉了轉,噗哧一聲笑了,“你去問問貢覺瑪,說不定她也認識織女呢。”

“啊?為什麽?”流雲尼瑪心不在焉,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

江南促狹地說:“貢覺瑪不也是天神的女兒嗎?大唐的天上有西王母,咱們吐蕃的天上有天神,大唐的公主能嫁到咱們吐蕃來,說不定他們大唐西王母的孫女也跟咱們的貢覺瑪是好朋友呢。”這算是古怪至極的奇思怪想了,江南一邊說著,自己都忍不住,咯咯地笑個不停,到最後也覺得太過荒唐,怕主人責怪,索性笑著跑開。

然而流雲尼瑪卻沒有如她預期那樣責備她,反倒瞪大了眼睛,愣愣僵在原處,半天沒有反應。

江南心裏咯噔一下,笑容漸漸淡去,小心挨過去,拽拽她的袖子,“流雲,流雲,你怎麽了?”

“啊,”流雲尼瑪恍然回神,像是受了驚一樣掙開,強笑道:“沒有,我沒事。”一邊說著,起身招呼過犛牛,“江南,你先回去吧,我想四處走走。阿爸要是問起……”說到這裏沉吟了一下,有點賭氣地說:“就說我今天不回去了。”

“啊?”江南目瞪口呆,“不回去了?那怎麽行呢?頭人非要怪罪我沒有跟好你的,你……你要去哪裏,我跟你一起去吧。”

流雲尼瑪根本不理她,口中叱吒,那犛牛頗有靈性,奮起四蹄飛速跑開。

犛牛奔跑的時候顛簸不止,她緊緊攥著韁繩,像是要攥住攸關性命的一根稻草一樣。帶著雪山氣息的風吹在臉上,一片沁涼,流雲尼瑪閉上眼,感受著空氣中清新的味道,任發絲在腦後飛散開來。風中的寒意也有意思是來自西亞爾吧?思念便如同凜冽的風一樣,一下下抽打在心頭,讓她無法自處,隻能依靠飛奔來排遣。

自上次見麵後,到現在已經快一個月了,西亞爾說隻是上天界去,很快就回來,卻一去再沒有了消息。難道真像漢人所說,天界的時間與凡塵是不一樣的?她不知道,沒有人告訴她。從來,就沒有人會愛上一個來自天界的神。

寒意隨風將她包裹,從領口襟頭滲進衣下,生生起了一片寒顫。流雲發出一聲呼哨,犛牛收住腳步停下來。太陽一點一點沒入雪山後麵,夜色漸濃。

流雲尼瑪跳下來,拍拍犛牛的背,讓它在身邊坐下來,自己靠著,從犛牛的身上汲取溫暖。她深深歎息,這裏沒有人,空曠寧靜,不會有人來打擾她,也不會有人拿那些她不願意的事情來逼迫她。

這是多麽艱難的一個月呀。各種各樣的消息不停從那曲,從拉薩傳來,長老們日以繼夜的開會,揣測研究讚普一道道命令詔書裏麵的意思。從遠方來的吟詩老人彈著弦子,把念青唐古拉最新的旨意傳唱給族裏的祭司們。流雲尼瑪眼睜睜看著長老們天天聚集在一起,討論著如果他們順從了讚普的意思,也許昔日的榮耀能夠重歸喇爾紮措;如果惹怒了念青唐古拉,也許災難就會降臨到族人的頭上。

預感到了巨大的風波將至,她卻無能為力。長老們看著她的眼神開始變得曖昧不清,每個人見到她,都小心翼翼地笑著,察言觀色,假裝不經意地提起拉薩,提起那個即將成為吐蕃王後的大唐公主,然後話題一定會轉到她那從大唐來的祖母身上。開始不停有人對她描述傳說中大唐的繁華盛世,仿佛是哪怕隔著千山萬水,也要與那繁華沾點邊。祖父一輩的人也開始有意無意地在她麵前頻繁提起喇爾紮措曾經的榮耀,傳說一個接一個,那個時候,連念青唐古拉都要對族長以禮相待。追憶過往昔後,總會別有意味地笑著對她說,喇爾紮措的未來,就都靠你了。

流雲尼瑪心中惶恐如蔓草般滋長,他們的意圖那麽明白,卻又沒人肯說清楚,高原的子女,難道不應該是坦誠豪爽的嗎?是什麽讓他們對自己的要求諱莫如深。

從小到大,這個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從來沒有如現在這樣令人不安。她不明白,一個從遙遠的地方嫁到拉薩去的大唐公主,為什麽會讓親人都變得如此陌生。在人群中總會有強烈的孤獨感,所以她不願意回去,寧願獨自躲到曠野來。

抬起頭,望盡青天深處,流雲尼瑪一聲聲呼喚著那個名字:“西亞爾,西亞爾,你究竟在哪裏?為什麽這麽久了,還不回來?”如果說族人們的轉變讓她感到不安,那麽西亞爾的杳無音訊則讓她無可自抑地焦慮。為什麽他一去不回,這麽多天,甚至都不曾出現在夢中?

合上眼,那個名字還在唇齒間輾轉,“西亞爾,為什麽我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如果你再不回來,也許就再也見不到我了?”眼睛有點酸澀,她長長地歎氣。

風向突然改了,身後給她溫暖的犛牛不安地動了一下,與此同時,流雲尼瑪聽見另一個聲音的歎息。她回頭,看見漸漸暗淡的天光中,那個日夜思念的身影卓然而立,從雪山上來的風在他身邊回旋,最後一縷陽光被折射得七彩絢麗,如同漫天雲霞,將他,和這滾滾塵世隔絕開。

流雲尼瑪站起來,遠遠望著,一時間忘記了很多很多事情。他披著神界的光芒,回來了。然而卻是那麽遙不可及,那麽陌生。從來沒有如這一刻般,神和人的距離,在他們之間如此桓橫著。

“你……”她在一瞬間失去了說話的勇氣,隻能直直盯著那個人。

這一次,他沒有像她敞開懷抱,神色複雜地瞧著她,不錯眼珠,像是要把她的樣子深深刻在腦海深處。

“出什麽事了?”最先開口的,還是流雲尼瑪。她咬著下嘴唇,靜靜等待。

西亞爾終於微微動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整個人突然跌倒在地上。流雲尼瑪驚呼一聲,衝過去扶住他,“你怎麽了?”

“流雲……”西亞爾捉住她的手,卻避開她探尋的目光,“我……從天界回來了。”

流雲尼瑪的心一沉到底。他曾經說過,要想天神請旨,娶她做新娘。這次上天界,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流雲尼瑪冰雪聰明,聽到這句話,已經大概揣摩出了事情的端倪。“天神不願意給我們祝福?”

西亞爾苦笑不語。事情比她的猜測更糟。

他不知道天神是如何得知自己愛上了流雲這件事情的,反正一回到天界,迎接他的就是天神怒氣。從來沒有料到愛上凡人會激起天神那麽大的怒氣,他被關在小黑屋子裏,整整一個月,每天,天神都回親自來問他一句,“你打算怎麽做?”倔強的西亞爾總是傲然回答:“我要娶她!”

鬥爭一刻都沒有停止,西亞爾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會屈服的人,即使對方是天神。

流雲尼瑪看著他的樣子,反倒定下心來。“你打算怎麽辦?”西亞爾的脾氣,她比誰都了解,看著他現在的模樣,也能想象出當時他的壓力有多大。

西亞爾看著她,仍然不發一言,隻是緊緊攥住她的手,更像是想要從她那裏汲取勇氣和力量。

流雲尼瑪索性在他身邊坐下,頭靠在他的肩上,讓兩個人的身體互相支撐著彼此。“族裏的長老們要把我送到拉薩去,給大唐來的那位公主做侍女。他們以為這樣,喇爾紮措就能回複往日的榮光。”

“可笑!”說到這些事情,西亞爾才略微恢複了些他慣有的傲氣,“想要恢複往日的榮光,除非你們信奉釋迦牟尼。”

流雲尼瑪歎氣:“所以長老們還在爭論。他們希望我能夠取得大唐那位公主的信任,不必改信佛佗,也能為部族帶來榮耀。”

“你呢?你願意去嗎?”

流雲怔了一下,仿佛沒有料到他會問出這樣的問題,“當然不願意。”臉龐磨蹭著他的肩膀,她說:“我不願意跟你分開。”西亞爾的身體明顯一僵。

流雲已經明白了,直起身子,正視他:“你不要我了?”她在西亞爾向她伸出手的瞬間閃身躲開。“為什麽?”她問,一直到這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在一些重要的事情麵前,個人所秉持的信念和期待往往潰不成軍。即使是神,也不會例外。

西亞爾的臉上罩著一層寒霜,看不出表情。他捏緊流雲尼瑪的肩膀,“流雲,不要問,天界的秘密凡人是不可以窺視的。”他頓了一下,舉頭望天,緩緩說:“流雲,因為一些事情,我們得不到天神的祝福。”

“因為我是一個凡人?”流雲尼瑪的聲音幹澀。

西亞爾的手又緊了緊,“你……是願意跟我在一起,還是願意成為我的妻子?”

兩個選擇似乎是在說同一件事情,流雲尼瑪有一瞬間的迷惑。然而冰雪聰明的她旋即了解了西亞爾的意思,臉色變得蒼白,又不敢肯定地問了一句:“你當真嗎?”

在一起,和成為他的妻子到底還是不同的。從他的話裏話外,流雲尼瑪已經知道天神定然反對兩個人的婚事。然而西亞爾還是問了要不要成為他的妻子,那麽他就是在考慮要逆天命而為了。想到要對抗上天,任憑她如何大膽,也無法不在心裏打了一個冷戰。

西亞爾似乎也沒有料到她聰慧,一愣,忍不住大聲笑起來:“最了解我的果然還是你,流雲,你我心意相通,這就是上天給的緣分,我們怎麽能放棄?”像是突然解決了難題,他一掃之前的陰鬱,跳起來向流雲尼瑪伸出手,“是我多慮了,我不應該想那麽多,流雲,我答應過要讓你成為我的妻子,不管有什麽樣的阻礙,我都會實現自己的諾言的。”

流雲尼瑪怔怔看著伸在自己眼前的那隻修長有力的手,腦中一片紛亂。原本因為拉薩的事情,族中長老們若有若無的壓力就已經讓她覺得喘不上起來,她一心指望著西亞爾能夠幫她看清局勢,想辦法解決困劇。想不到西亞爾回來,卻隻能讓事情更複雜。

“流雲?”見她遲遲沒有反應,西亞爾輕聲催促。

流雲尼瑪的目光從他的手慢慢上移,注視他的眼睛:“你打算怎麽做?”她問,已經多少了解了他的計劃,卻隻能感到無奈的傷感,“你打算不顧一切的娶我嗎?天神不會允許的。”

伸出的手掌握成拳,西亞爾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天神可以選擇允許或者不允許,我也可以選擇是不是遵從天神的旨意。”

多麽豪氣桀驁的話,若是以前,流雲隻怕要忍不住鼓掌了。但是心裏那股不祥的預感卻越來越強烈,讓她無法像西亞爾那樣不管不顧,“對抗天神是要付出代價的。”

西亞爾眸光微微暗了一下,點頭:“我明白。我帶你走,離開這裏,我不做什麽勞什子山神了,我娶你為妻。”

流雲尼瑪想了想問:“那你問我想不想跟你在一起,是什麽意思?”

“如果你不願意離開族人,還留在這裏,我就不能娶你。我隻能這麽守護在喇爾紮措,守護在你身邊,就像我以前做的一樣。但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如果天神知道了我仍然跟你在一起,他因為被欺騙而震怒的。”

事情就是這麽滑稽,突然之間他們就不得不麵臨這樣的選擇,欺騙天神,或者是背叛天神。流雲尼瑪很認真地思考很久,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西亞爾心頭一沉,仿佛也明白了她的心意,頹然收回手。

“西亞爾,喇爾紮措人也許貪心也許自私,但我們是太陽的後裔,是你們達爾果山神和貢覺瑪女神眷顧守護長大的,欺騙和背叛不是我們這些陽光下長大的人應該做出的選擇。你給我的選擇,我哪一個都不能選。”

她抬起頭,望著西亞爾,哀傷欲絕,“我不能跟你離開,隻為了做你的妻子而背叛天神。也不能為了跟你在一起而假裝我們從來不認識。西亞爾,如果得不到天神的祝福,我們就不能在一起。”

太陽已經不見了蹤影,月亮卻遲遲不露麵,天地一片昏暗,連一貫透明清澈的當惹雍湖水,此時也是一團墨黑。夜風吹來,兩個人身上都是一陣寒意卷過。

西亞爾死死盯著流雲尼瑪,黑暗中除了那雙慢慢透出淚光的眼睛外什麽也看不清,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絕望席卷他的全身。他比誰都了解這個女孩子,善良,理智,執著。她在心中有自己的一把尺子,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麽理由都無法讓她動搖妥協。在這樣一雙清澈的眼睛前,自己仿佛無所遁形,突然有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流雲……”握住她的手,他低聲懇求,“我不能離開你,我們不能離開彼此。”喃喃說著自己也不大能控製的語言,仿佛隻有這樣才能不被那種無力感擊敗。然而流雲尼瑪卻似乎鐵定了心,別開麵孔不朝他看一眼,隻有垂得越來越低的頭讓她自己一點點陷入無邊的黑暗中去。

“你究竟中了什麽邪!”得不到回應的西亞爾突然暴怒起來,猛地用力,想要把她拉起來,卻不料一下子把她拖倒,臉狠狠地撞在地上,“流雲……”他連忙蹲下,小心翼翼捧起她的麵孔,“流雲,你怎麽樣了?

流雲尼瑪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克製在眼眶打轉的淚水,“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西亞爾,除了你給我的那兩個。”

西亞爾愣住,混亂成一團的腦子裏理不出頭緒。

流雲尼瑪的臉埋在他的手掌中,終於痛哭出聲,“不要讓我選擇欺騙或者背叛,也不要讓我離開你,有沒有別的選擇?為什麽突然之間就要把我們逼到這個地步,不要讓我認為我們做錯了。我們沒有錯對不對?我們相識相愛並不是錯誤,請你讓我相信這一點。”她緊緊抓著西亞爾的衣服,眼淚透過層層疊疊的衣物,滲到最低層,在山神永遠幹爽的皮膚上,留下一灘燒灼著的印記。

西亞爾小心把她收進懷裏,一遍一遍撫摸著她的頭發,心很痛,這是種陌生的感覺,既不像在天界受到種種詰難時那麽憤怒,也不像乍聽見她說不應該在一起是那麽難過,隻是痛,痛得連呼吸都困難。流雲的眼淚也那麽陌生,這個從不流淚的女孩子,卻在自己的懷抱中哭得喘不過氣來。這一切都是他生於天地之間千萬年以來從來沒有經曆過的,漫長歲月積澱下來的冰冷在一瞬間崩潰。

“別哭,流雲,你的就要把當惹雍的水都哭幹了。”一邊不知所雲地安慰著她,一邊慌亂地想,如果能讓她不再流淚,任何代價,他都願意付。

“流雲……”過了很久,西亞爾狠狠地抱了抱她,然後鬆開手臂:“聽我說。”幫她撥開額頭上瑣碎發絲,他的心還在痛,臉上卻扯出笑容:“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們不欺騙,不背叛,不分離。”

流雲尼瑪抬起頭看著他。

“我們就像以前一樣……”說著這話的時候,西亞爾因為要努力克製身體的顫抖而跟自己較勁,微弱的暈黃色熒光在他身後若隱若現。“你永遠是喇爾紮措萬人寵愛的公主,你會快樂的生活在當惹雍湖畔。而我,我會永遠留在這裏,守候著你。隻要你抬起頭來,就能看見西亞爾峰頂上的白雪;隻要你唱起歌,西亞爾就會化身雄鷹在你身邊盤旋。我再也不會離開,”他牽起流雲尼瑪的手,向夜空描畫,“你看見月亮旁邊的那顆星星了嗎?最亮的那顆,隻要它還在月亮身邊閃爍,我就會在這裏遠遠的守候你。”

流雲尼瑪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星光把他英俊的麵孔和明亮的眸子映襯得分外耀眼,他眼中的溫柔如同夜空下微微**漾的湖水,讓人無法自己地沉浸進去,就此沉淪,不願蘇醒。

“我現在隻要你做一件事……”,亞爾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注視著她的眼睛:“把你掌心的溫暖留在這裏,不要讓這個地方因為失去你而變得寒冷。”

“西亞爾……”流雲尼瑪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一遍一遍的輕聲念著他的名字:“西亞爾,西亞爾……”她是頭人的掌珠,從小被族人眾星拱月一樣的長大,她是人人羨慕的公主,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卻仍然不得不為西亞爾這樣的深情寵溺動容。

“別哭……”西亞爾輕柔地捧起的臉,“這個樣子,我們就不會分開,我永遠在你身邊。我可以不娶你,我們不會再像現在這樣私會,但是你永遠在我的心裏,我永遠在你的身邊。”

十二

高原冬夜的夜空冷峻深邃,閃亮的星光交織成一張繁密的網,將清冷的寒意鋪天蓋地地撒遍天幕下每一個角落。流雲尼瑪坐在自己門外,過往的族人遠遠向她鞠躬行禮,卻無法引她有轉瞬的注意。她的目光,隔著遼闊的湖水,落在遙遠的地方,那裏有連綿起伏的八座山峰,峰頂終年積雪,在夜色中白得耀眼。

身後的房間裏,族裏的長老又一次聚在一起討論從拉薩和文部傳來的最新的消息,鬆枝燃燒釋放出的刺鼻煙味從門縫泄出來,很快就被夜風吹散,了無痕跡。但是那種令人不快的氣味卻長久逗留在流雲尼瑪的鼻端,讓她沒有來由的心慌。

有人在門板上敲了敲,流雲聽見阿爸的聲音:“流雲,你進來。”

屋裏光線黑暗,火堆上烤著魚幹,白煙嫋嫋彌漫,發出誘人的香味。在滿屋長老們的注視下,流雲照舊在靠門的角落坐下。

“到這裏來。”坐在火堆後的族長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流雲尼瑪依言過去坐下,把自己的麵孔隱藏在白煙的後麵。

長老們彼此使著眼色,卻一時誰都沒有說話。流雲尼瑪冷眼看著,心一沉到底。

最終是頭人的咳嗽上打破了沉寂,他拉過女兒的手,驚訝地皺了一下眉頭:“你的手怎麽這麽涼?在外麵坐著凍著了吧?江南怎麽做事的?”

流雲尼瑪抽回手,一邊放到火上去烤一邊低聲回應:“沒事,一會就暖喝了。”

“嗯。”族長遞過去一碗酥油茶,“喝了暖暖身子,要是生病了可不好。”

流雲尼瑪接過碗,湊往唇邊。族長卻沒有了下文,一味用鬆枝撥著火堆,弄得火花四濺,發出嗤喇喇的聲響。

等了良久,又是布麥大叔第一個沉不住氣,催促道:“頭人,你倒是說呀。”

“啊?”族長仿佛剛剛從沉思中驚醒,環顧了一圈長老們期待的目光,終於下定決心,“流雲,拉薩來消息了,已經選了你去大唐公主的身邊。”

這是意料之內的,流雲尼瑪淡然處之,喝幹了酥油茶,將碗輕輕放在身旁矮桌上,低聲堅定地說:“我不去。”

一陣驚訝聲從房間的各個角落響起,族長剛剛端起的青稞酒碗停在半途中,剛想說什麽,手一抖,倒有一半潑了出來。“你說什麽?”

流雲尼瑪輕輕揮手,驅散麵前繚繞的白煙,雙目生光,環視一圈,與每個人對視片刻,不容置疑的目光讓眾人的議論聲漸漸低下去,她這才清晰地說:“我不離開喇爾紮措。”

氣氛一下子凝滯。長老們麵麵相覷,不是沒想到她會有抗拒,隻是沒想到她會如此清楚明白幹淨利落地抗拒。族長想說什麽,抬起撞上流雲清冽的目光,一怔,歎口氣,擺擺手:“這事也不急在一是半會,再說吧。”

流雲尼瑪攢足了勁兒打算與長老們對到底的,卻料不到對方如此輕描淡寫地揭過了,不知所措地向諸位長老及族長施禮,直到離開了房間,還有些迷茫。

“流雲尼瑪公主……”謹慎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回頭,看見站在不遠處的少年。

“多咄?”流雲尼瑪麵上現出一絲迷離的笑容,轉瞬即逝。看到他,勾引起的是一陣銳利的疼痛,這個少年神侍的身份不斷提醒起她想到那個人。目光掉轉,投向遠處的雪山,身體在寒風中瑟縮,隻有心口的方寸之間,餘著一點溫暖。

她不置可否的態度倒讓多咄猶豫起來,不知道是該走開,還是留下。想了想,才硬著頭皮道:“拉薩的消息,我們都聽說了。”

“你們?”

“我和……西亞爾。”多咄一邊解釋,一邊偷眼瞧著流雲尼瑪的臉色。西亞爾再也沒有離開過喇爾紮措,如今他也能像別的神侍那樣與自己侍奉的山神溝通了,甚至,更密切。他不必等到固定的日子,隻要體力夠好,膽子夠大,那個年輕的神祗就總是立在雪山之巔,向族人的居處遙望。

寒冷的月光映得她的麵色雪白。良久,她垂下頭,自嘲地笑了。“西亞爾有什麽吩咐?”

多咄的目光不易察覺地抖動了一下,迅即垂首看著腳下:“西亞爾什麽也沒說,他知道您以身為喇爾紮措人而自豪,他說您一定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的。”

“是嗎?他這麽說……”流雲尼瑪仿佛隻會微笑了,任何其他的表情都被掩藏在了最底層。意料之中的答案,態度卻說不出的生疏,讓她微覺失望。隻是,這不都是自己的選擇嗎?有什麽好失望的?思緒轉到這裏,微笑變成了苦笑。“你替我給他帶句話,”她咬著下嘴唇一字一字地說:“你告訴他,我不會離開,除非……”除非什麽,卻沒有說下去,隻是揮揮手,意興闌珊。

多咄見她沒再說什麽,手垂過膝,躬身行禮,倒退著離開。

新月如鉤,清冷地懸在山崗的上方,細若遊絲的月光絲絲縷縷落在山坡的背麵,照得草地上白光如霜。當惹雍湖水無聲拍打著山坡下的湖岸,暗色的湖麵宛如無底巨洞將僅有的一點微弱月光吸食殆盡。山坡上立著一個身影,有些出神地望著一團漆黑的湖麵,風掀起他的袍角,一下一下跳動著,反複起落張揚,果斷堅決,不見一分毫猶豫。

多咄走到那人身後立著,沒有發出聲音,他卻不用回頭就已經知道,問道:“怎麽樣?”

半晌沒有聽到回音,他回過頭,語氣略帶嚴厲:“怎麽了?”

多咄撲通一聲跪倒,匍匐在他的腳邊,身子瑟瑟發抖,“我不能……念青唐古拉大神,我說不出口。”

寒光從念青唐古拉眼中一閃而過,他的麵無表情地點點頭,“不怪你。”

多咄抬起頭,語帶祈求:“可不可以放過他們?流雲尼瑪不是一直都得到天神的眷寵嗎?她在我們心裏,和神也沒有區別。您不是也很看重西亞爾嗎?他不是您最得力的手下嗎?就讓他們……”

“神就是神,人就是人,”念青唐古拉厲聲打斷他,頓了頓,才放緩語氣道:“人神疏途,這是天條!你知道違反天條會是什麽樣的後果嗎?”

“可是您不是也說,西亞爾是你最得力的屬下嗎?為什麽您一定要勉強他呢?”

“如果他連天神的意旨都不能遵守,連神的矜持都不能秉持,我怎麽能相信他會遵從我的命令,替我好好執行各項旨意呢?”念青唐古拉淡淡地問,他是山神,是大地的兒子,沒有天神的清高,卻比天神更多了幾分倨傲和冷峻。“我怎麽信任他?”

“西亞爾並沒有做任何背叛您的事情呀。而且他們已經不再見麵了。他們一直沒有見麵。”

念青唐古拉冷笑,“不見麵,還為了那個凡人女子,留在這裏遲遲不肯回去,英雄氣短,我念青唐古拉帳下所有山神的麵子都給他丟盡了。”他垂眼看著匍匐在地上的多咄,冷酷地說:“西亞爾不能留在這裏。”

多咄耳中血流奔湧的聲音轟鳴,他懷疑自己什麽也沒聽見,或者說,聽見的全都是幻覺,仿佛這樣他就能逃開即將不得不麵對的難題。

念青唐古拉彎下身子,把多咄從地上扶起來,轉身麵朝當惹雍湖,揮了一下手:“冬天就要到了,當惹雍湖麵就要結冰了。”

多咄茫然地望向湖麵,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念青唐古拉挑起眉頭:“你不明白嗎?”他有些詫異,搖搖頭,耐著性子說:“當惹雍的湖水一旦結冰,就不能再被打破,否則……魔鬼讓旺就會衝破格薩爾王的封印,在高原上重新肆虐。”

多咄瞪大眼睛,隱約知道了他的意思,但是卻不敢相信。

念青唐古拉瞧了瞧他的神色,扯出一個冷酷的微笑:“我會把魔鬼讓旺放出來。”

多咄腦袋轟的一聲響,“為什麽?”再顧不上要對神持禮戒條,他跳起來質問:“你為什麽一定要這麽做?他們已經不見麵了,而且西亞爾性格執拗,就算魔鬼讓旺降臨,也不會讓他屈服。”

“那你就想辦法讓他屈服。”念青唐古拉轉身離去,沒有起伏的聲音傳過來:“該怎麽做,你自己掂量。”

夜色如同傳說中巨獸的口,瞬間就把念青唐古拉的身影吞噬進去,曠野中,至於下多咄手腳冰涼地站在原處。他茫然四顧,月冷星疏,他短短十幾年的生命中,從來沒有覺得寒意如此刻般刺骨。也許,那寒意不是來自夜風,而是來自他心底深處,深到骨髓裏。

混亂的頭腦漸漸冷卻,小時候聽過老人們說起的魔鬼讓旺的傳說漸漸浮出腦海。魔鬼讓旺,格薩爾王曾經的好友,最後卻淪落魔道,成為人人談而色變的魔鬼。他肆虐高原,所到之處江河變色,山川摧崩,格薩爾王與他大戰天地人三界,最終將它囚禁在了陽光照射不到的絕地。直到千萬年後的今天,老人們都還會用魔鬼讓旺的名字來嚇阻不聽話苦惱的孩子。魔鬼讓旺重新降臨,他不敢想象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我該怎麽做?”像是突然被拋到風雪中心的一枝枯葉,多咄從來沒有這麽惶恐過。

十三

“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作為付出代價。我不例外,裴顯你也不例外。”西亞爾的聲音像冰淩一樣穿透記憶,刺得裴顯一個激靈,恍然回神。

“啊?你說什麽?”麵前還是那座被層層冰雪覆蓋的石壁,隱約映出他和西亞爾的形象來。陽光從遙遠的天空落下來,在西亞爾的周身劃出一圈霞光。那年輕的神祗卻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石壁上,甚至對於裴顯心不在焉的恍惚也沒有太多留意。裴顯咳嗽了一聲,哆哆嗦嗦地問:“我們到這裏來究竟要幹什麽?太冷了……”

西亞爾修長的手指劃過石壁上光滑的堅冰,喃喃低語:“她就在這裏麵。”

“誰?”問完恍然大悟:“你是說流雲尼嗎?”他大步走上去,與西亞爾並肩而立,也學著他的樣子把手放在冰冷的石壁上,除了涼沒有別的感覺,偷眼看看西亞爾的表情,終於忍不住把整個側臉貼上去,試圖捕捉細微的跡象。

西亞爾微微愣了一下,有瞬間的迷惑。眼前這個年輕人,與記憶中那個總是誠惶誠恐的少年神侍並不一樣。在最初的驚慌震**過去後,他便對自己的處境泰然處之,話題仍然圍繞著當年的舊事,卻並不像多咄那樣把自己當作神明敬奉,他竟然敢和自己肩並肩的站在一起,敢毫不掩飾地觀察自己,這種從來沒有過的被冒犯的感覺讓西亞爾覺得新鮮。

念頭轉到這裏,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另外一個人。莫非轉世回來的人,都會這樣嗎?明明氣息神情都完全一樣,隔著很遠就能因為熟悉的感覺而激動起來,卻在很多地方不一樣了。他們,她們有著完全不同的習慣,那種一顰一笑都在熟悉中卻透出陌生的感覺,讓他總是難免茫然。究竟何真何幻,這樣的疑問偶然會冒出來,令他忍不住懷疑,這麽長久的等待,究竟會等來什麽樣的結果。

裴顯什麽也沒聽到,有些失望:“我不明白……流雲尼瑪究竟在哪裏?”

“連早喻。”

“欸?”裴顯不明白。

西亞爾低低地說:“她的名字。流雲的轉世,她不是流雲,就像你不是多咄一樣。”這麽說的時候,他的眼神有些憂鬱,有些不舍,像是在不得不麵對一場離別。這樣的西亞爾,無論在裴顯的記憶裏,還是在多咄的記憶裏都是非常陌生的。西亞爾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思緒裏去了,自顧自地說:“我等待千年,為的是讓流雲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可是到了最後卻發現,流雲再也回不來了。”

他的語氣沒有意料中的沉痛,異常平靜,望向裴顯的目光中光芒灼然,他說:“回來的是早喻,流雲的轉世。就像你,隻是多咄的轉世一樣,所以我還沒想好,要不要讓早喻該不該替流雲留在我身邊;也沒有想好,多咄所負的罪責,是不是要讓你來承擔。”

十四

後來的事情,完全出乎多咄的意料。他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話,會引來如此大的災難。直到事情發生的時候,他都還在說服自己,做出這樣的選擇是沒有錯的。可是事情怎麽會演變到了這一步?

“西亞爾說,無論怎麽樣,無論到什麽時候,出現什麽樣的狀況,他都不會幹涉你的決定。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他想,他永遠都不會忘記流雲尼瑪在聽到自己轉達的這句話時,眼中失控的絕望。

“是嗎?”流雲苦笑,轉過身去努力平息悲苦的心情。寒風在窗外呼嘯,從各個角落的縫隙鑽進來,刀子一樣撕扯著她的心。

前一天夜裏,有人發現已經結了冰的當惹雍水麵上出現了幾道裂紋,在南即將降臨的消息不脛而走,族人們驚慌失措,紛紛傳言這是因為流雲尼瑪拒絕前往拉薩引得天神和念青唐古拉震怒,而要將懲罰施在整個喇爾紮措頭上的先兆。

門外,族長捧著讚普的手諭帶領全體族人站在風中,從拉薩送來的奇珍異寶堆放在她的門口;而在寨子入口的地方,裝點華麗的牛車早已在那裏等待。

一切已經不容改變了。

她不是一個軟弱的人,自己認為對的事情,無論是讚普的命令,還是族人的要求都無法令她改變主意;可她也不是一個自私的人,周圍到處都是族人們懇求的目光和小心翼翼的探問,就連最親近的江南,也話裏話外催促她快下決定。所有這一切如同一股強大無可抵擋的洪流,要將她從以前平靜祥寧的生活中席卷而去,衝向那個叫做拉薩的未知。在這種時候,她唯一可以借力可以支撐她堅持下去的就是西亞爾了。所以不顧全族人的催逼,她把多咄單獨叫近來,隻為了能從西亞爾那裏得到支持。隻是……

“我明白了。”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流雲尼瑪輕聲說。他撇清了,信守他的諾言,從此隻遠遠觀望,再不插手。他一邊打散發辮,一邊對多咄說:“你可以去了。讓我更衣吧。”

多咄的頭幾乎垂到了地上,他不敢出聲,害怕顫抖的聲音引起流雲尼瑪的猜疑,隻能使出全身的力氣,撲倒在地上,重重地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這才倒退著離開。

守在門外男女老少聽見些微響動連忙抬頭張望,江南眼尖,大聲問道:“多咄,流雲她……她到底答應了嗎?”

多咄覺得雙腿發軟,全身的力氣都仿佛抽幹似的,整個人癱軟在地上,過了半天,才沉重地點點頭。

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消息潮水般一浪一浪傳出去,如同在死寂的水麵投下重石,激起了巨浪,沒多久遠處弦子角鼓號角的聲音就交織在一起傳過來,全族的人都長長出了口氣,彼此祝福著吉祥,臉上現出笑容。原本凝滯的氣氛僅僅因為多咄那微微一點頭,就完全改變。

多咄冷眼瞧著,隻覺得茫然和心寒。看著他們的笑容,他拚命告訴自己沒有做錯,可是身後那扇門後麵,那個女子寂寞絕望的身影深深深深地烙在他的腦海裏,讓他覺得眼前這些人的歌聲聽著那麽刺耳。

“多咄,你還在這裏坐著幹什麽?”倒是江南留意到他的異樣,心情不錯的她跑過來:“偷人說流雲要到湖邊去祭祀貢覺瑪,然後我們就要上路了。”她是流雲尼瑪的貼身侍女,自然會跟著一起去拉薩。

多咄覺得她臉上閃著陽光的笑容很刺眼,沒好氣地問:“流雲公主去拉薩,你就那麽高興嗎?”

多咄愣了一下,問道:“你那麽想去拉薩?”

江南歪頭想了想,“也不是特別想去拉薩,可是去了拉薩,就能見到從大唐來的公主了呀。一定還有很多其他的人也從大唐來,說不定就有從江南來的人呢。”她抓住多咄的胳膊,輕輕搖晃著:“多咄,你知道嗎?我做夢都在想,大唐是什麽樣子,江南是什麽樣子。那可是我祖父的家鄉呀。”

多咄抑製不住心頭的煩躁,一甩胳膊掙開她,重重說了句:“難道喇爾紮措就不是你的家鄉了?”說完頭也不會拔腳瘋跑,穿過熙攘慶祝的人群,也不知道甩脫多少隻想拉住他的手臂,一路狂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再停下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了湖邊。結了一層薄冰的湖麵映著蒼白的日光,冷峻地瞧著他。

“我不行……我真得不行……”多咄痛哭流涕,跪倒在地上,指甲扣進結了冰的凍土裏,血絲從指甲縫裏滲出來。“我做不到,欺騙他們兩個,我做不到。”

“那麽你就可以眼看著魔鬼讓旺怎麽樣把喇爾紮措毀掉了。”念青唐古拉冷酷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抬起你的頭,睜開你的眼,看看你眼前在發生什麽事情?”

一陣極其輕微的“哢嚓”細響由近向遠漸次響起,多咄發現樹枝般的紋裂正從腳下一點點向外延伸,速度很快,不久便延伸到了湖岸的另外一邊。

“你!”他站起來,慌亂轉動身體,想要找到念青唐古拉的身影,然而周圍除了結滿冰霜的湖麵和衰黃的草場外,一無所有。“她都答應了,流雲都答應了,你為什麽還要這麽做?為什麽還要打破湖麵的冰?”

沒有回答,他隻感覺到一股異乎尋常的寒風從周身呼嘯而過,然後整個天地就似乎靜止了。他愣愣站在遠處,甚至感覺不出身上的寒冷,如果可以,他希望時間就在此刻凝結,不要再向前走,哪怕讓他就此化為一座石頭,隻怕也好過即將要發生的可怕的事情。

然而時光終究還是被湖岸另一側族人們因為發現冰麵裂紋而發出的驚呼聲牽動,毫不留情的呼嘯而去。多咄聽著遠處哭喊的聲音,看著從冰瘋中間一團一團往上泛的灰色泡沫,隻得咬牙狠命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朝西亞爾雪山跋涉而去。

西亞爾早就站在了山顛朝下麵眺望,遠遠看見多咄便問:“寨子裏發生什麽事情了?我怎麽聽見有人呼喊,出了什麽事情?”

“沒什麽……頭人家的犛牛走失了,大夥都出去找了。”

“噢……”西亞爾答應了一聲,並不回頭,這讓揣揣不安的多咄鬆了口氣。“流雲……她好嗎?”西亞爾又問。

“是嗎?”西亞爾略微苦笑了一下,“那就好……”頓了頓,緩緩道:“多咄,你不要在這裏呆著了,回寨子裏吧,替我好好看護流雲,有什麽事情,就趕緊來告訴我。我……不放心……”

多咄看著他的側臉,心中一動,忍不住問:“為什麽?你為什麽會愛上她?”

像是料不到會有人問出這樣的問題,西亞爾怔了一下,有點不解:“為什麽?這種事情怎麽說得清?”

“你是神,她是人,為什麽你還要接近她,還要愛上她?”多咄激動地喊,眼淚衝出來,“如果是一個普通的小夥子,她就不會受這麽多委屈,這麽傷心,可你是神,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西亞爾吃驚地看著胸脯劇烈起伏的多咄,半晌才自失地一笑,“如果我能控製,我寧願從來沒有遇見過她。這樣,你的流雲尼瑪公主就不會那麽傷心了。看來真的是我錯了,上至天神,下至一個小小的神侍,我們竟然得不到任何支持。”

多咄說完那番話就後悔了,此刻看著眼前這位山神,無論如何都覺得他的笑容裏充滿了譏諷和蔑視一切的狂傲。果然,隻聽西亞爾尖銳地笑起來,“可是我終究遇見了她。這大概是天神的疏忽吧,我生於天地間億萬年,居然會遇見一個流雲尼瑪,我的幸運,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多咄低聲說,他當然明白。

“什麽?”西亞爾沒有聽清楚,扭頭追問,眼睛瞥過遠處的景象,突然頓住,目光倏然凝聚,瞳孔收縮,片刻,一把揪過多咄,咬著牙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你對我隱瞞了什麽?”

多咄嚇了一跳,使勁掙紮著說:“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沒有隱瞞,沒有說謊。”

“沒有說謊?”西亞爾遙遙指向山腳下,“尋找頭人的犛牛需要請出貢覺瑪?”

多咄努力從他的桎梏中掙開一點,偏過頭去看,早已經變了色的湖水中央,遠遠一個黑點逐漸顯現,湖岸上倒密密麻麻都是人,滿地潔白的哈達反射著日光,即使遠在雪山之巔也覺得刺眼。他知道西亞爾比他的目力要好得多,猜想那個黑點,隻怕是貢覺瑪現出了真身。

西亞爾扼住他的脖子:“你騙我!是流雲,流雲出事了?”不用等到回答,看見多咄驚慌的眼神,他就已經知道答案:“我們都那麽信任你……”來不及在與他糾纏,西亞爾猛然鬆手,把多咄摔出幾丈開外,縱身一躍,從懸崖上跳下去。

“西亞爾……”多多飛撲過去,顧不上喉嚨受創燒痛,扒在山邊撕心裂肺地呼叫:“西亞爾神,”呼喚在山壁間回**,落下去,又被彈回來,震得他自己的耳朵嗡嗡作響。

“別替他擔心,他是神,不會受到傷害的。”熟悉的冷酷聲音又再響起,多咄渾身僵硬。念青唐古拉不屑地嗤了一聲,“你真是一點用都沒有,那麽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到底還是讓他發現了。差點壞了我的計劃!”

“沒問題。”念青唐古拉倒答得幹脆。“反正西亞爾現在區已經來不及了,他留不住流雲尼瑪,他們定然會被分開。”他的笑聲異常刺耳,“你看這多好,西亞爾還是我忠誠的屬下,維護我的榮耀;你們喇爾紮措重新得到讚普的重視,找回昔日的榮耀;流雲尼瑪也會得到重用,她的運氣好的你都不敢相信。所以你要相信,我給他們安排的路才是最好的。”

多咄冷笑,“你說得好聽,你隻不過為了自己的麵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是不容許自己神的身份被玷汙而已。”

“說得好!”念青唐古拉大笑,“你呢?你以為你當真是為了喇爾紮措才欺騙他們的嗎?”他的聲音轉冷,“真正高尚的人,是不會以犧牲別人為手段的。你不過是因為嫉妒。”

多咄腦中轟得一炸,“你說什麽?”

“流雲尼瑪和西亞爾在一起的時候,你難道不嫉妒嗎?”

“我……”多咄一步一步後退,腦中亂成一團,難道,自己並不是為了族人的安危,而僅僅是因為嫉妒?“不會,不可能……我……我就算嫉妒也不會去傷害他們兩個,你胡說……”他一邊說著,轉身想跑,似乎這樣就能逃開念青唐古拉冷酷的指責。

“你對他們撒謊,你欺騙了他們。”念青唐古拉正以凜然地指責他,好像這一切與他無關。

“那是你……”急於辯解的多咄發現自己突然說不出話來,一團夾裹著雪的風繞著他飛快旋轉。

他聽見念青唐古拉冷冷地問:“我怎麽了?你想說那是我指使的?你覺得我會給你這樣的機會嗎?”

狂風推著多咄一步一步向懸崖邊上退去,念青唐古拉輕柔的聲音貫穿他的腦海:“你已經沒用了。”

突如其來的劇痛讓多咄的嗓音衝破禁錮,發出一聲連厲鬼聽了也毛骨悚然的悲號。他眼睜睜看著風像刀子一樣割開自己的胸膛,那顆正在跳動的心髒脫離身體,在半空隨著旋風飄搖而去。鮮血狂噴而出,雨一樣落在千年的積雪上,幾乎染紅了整個山巔。沒有了心髒的身體癱軟下來,失去支憑,像一片落葉,從雪山之巔飄落,飄飄****,砸破山腳下結了冰的湖麵,墜入最寒冷驚怖的黑暗中。

十五

“是念青唐古拉,”劇烈的心痛將裴顯從黑暗的記憶中喚醒,他倒在雪地上,痛苦揪住衣襟,忍不住呻吟:“西亞爾,是念青唐古拉設計了一切。”

西亞爾淡然瞧著他,眼中譏諷依舊,卻還是伸手將他拉起來。裴顯呼聲漸低,終於隻能苦笑,事隔千年,很多事情隻怕西亞爾早已經明白了。他想起紮西說起過的關於西亞爾事情,問道:“那……後來都發生了什麽事?”

西亞爾的敘述簡明扼要輕描淡寫,裴顯卻聽得直乍舌,短短幾句話之間發生過怎樣的驚心動魄,隻怕不是常人能夠想象出來的。“那,魔鬼讓旺有沒有出來?”

西亞爾像是認定他的問題十分可笑,不屑地扯動嘴角,“有了惡魔西亞爾,念青唐古拉已不需要驚動古老的魔鬼來證明他的正義了。”

裴顯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隨即一驚,惡魔西亞爾被與魔鬼讓旺相提並論,以他(多咄)對西亞爾的了解,這中間的委屈,怕是不足為外人道吧。一個好好的人,好好的就成了千夫所指,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指責他的不是,口口相傳,將他變成惡魔,裴顯不是小孩子,這樣的事情自有自己的判斷。隻是……“為什麽你會被放逐到這裏來?”

“放逐?”西亞爾傲然一笑,“除非我自己願意,否則誰能放逐我?”傲氣隱去,他的目光變得悠遠莫測。裴顯屏息等待,良久才聽他繼續說:“我必須到這裏來,我答應了流雲,在這裏等著她。後來,她被那些人害死,我又去遲了。我一錯再錯,第一次葬送了她的幸福,第二次葬送了她的性命。多咄,這就是你侍奉的山神,你是不是覺得很丟人?”

明明問的是多咄,裴顯卻不由自主地搖頭,“沒有,一定有什麽事情發生,讓你沒辦法及時趕到?第一次是因為多咄的欺騙,第二次呢?”

西亞爾的恨意閃過,半晌才輕輕吐出兩個字:“江南。”

“什麽?!”裴顯跳起來,多咄記憶中那個有點跋扈有點天真的姑娘,流雲尼瑪貼身的侍女,“江南做什麽了?難道不是誤會?”

“比起江南做得好事,你的罪責要輕得多。”西亞爾咬牙切齒,過了很久才勉強壓抑住過了千年也無法釋懷的憤怒,努力放鬆語氣道:“我好不容易勸說流雲逃離,她卻透露了流雲的行蹤。”側頭看看裴顯明顯茫然的表情,吸了口氣,耐心地說:“流雲尼瑪去了拉薩以後,被逼嫁給一個重要的大臣。他們以鏟除惡魔的名義,逼迫她說出我的下落,流雲終於同意跟我一起逃離拉薩。她要回喇爾紮措,江南卻把她的行蹤告訴了拉薩的那些人,他們才能追過來。”他必須要緊緊握住拳頭,才能維持平淡的語調。

裴顯好不容易才從他跳躍性極強的話語中理出了頭緒,卻還是有點不明白,“可是江南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她想去大唐。”

裴顯目瞪口呆,他知道江南對大唐的向往,可是為了這樣的原因就出賣自己的主人,實在有點匪夷所思。

西亞爾說出了他心中的疑惑:“當初,流雲不願因做欺騙和背叛的事情,寧願選擇放棄和我的感情;而有什麽樣的事情讓一個人不惜作出被判的事情呢”

西亞爾卻不回答,隻看著他冷笑。寒意順著血脈蔓延,裴顯明白了他的意思,還是不敢相信,澀聲問:“他們也殺了她?”

“他們實現了諾言,送江南去大唐,不過他們隻是把她送出吐蕃,讓她一個人穿越騰格裏沙漠。”

裴顯乍聽驚心,繼而黯然,江南的經曆和多咄何其相似,無論是什麽樣的理由和初衷,這樣的下場都是可以預期的,高原上的子民,畢竟都是太陽的後代,終究是鄙視欺騙和出賣的。這麽想著,也就慢慢釋然了。這才憶起之前的話題,問道:“你說的,流雲尼瑪的轉世,她究竟在什麽地方?”指了指石壁,有些不可置信,“在這裏麵?”

西亞爾點點頭,反問道:“知道為什麽我要帶你到這裏來嗎?”不等回答,就繼續說:“我是想讓你幫我解答一個我一直想不明白的疑問。”

“是什麽?”

西亞爾轉身看著他,目光閃亮銳利,漸漸暗卻的天光中,格外耀目。他說:“現在你完全回憶起以前多咄的經曆,你能感受到他當初的喜怒,其實他的生命在你身上重生了,你覺得,你是裴顯,還是多咄?”

“當然是裴顯。”裴顯毫不猶豫地回答,“不管多咄對我的影響有多大,他畢竟是一個已經死了很多年的人嘛,我不會為了多咄影響我這一世的生活的。”這麽說著,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真是報應!我一直研究科學,居然不得不承認人是有前世今生的不說,還要被迫把前世的記憶帶著走一輩子。居然現在還在跟一個神說話。說不定過不了多久,精神病院就會有一個叫做裴顯的精神分裂病人了。”

西亞爾歪歪頭,覺得很有趣的樣子,“你不願意有關於前世的記憶?”

“拜托,我不是流雲尼瑪,我的前世除了自卑就是悔恨,我為什麽想要前世?”說到這裏靈光一閃,他突然明白了,盯著西亞爾問:“你一直強調躺在這石頭裏的,是流雲尼瑪的前世,你說流雲再也回不來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她,那個連早喻,也像我一樣選擇了今生,她不要前世,也不要你!”

“胡說!”西亞爾突然暴怒起來,一揮手砸在旁邊的石頭上,山體震**,積雪簌簌落下,哄得一聲巨響在山穀中回響,久久不絕。他怒氣衝衝地逼近裴顯,“早喻,她是自己選擇留下的,她有流雲的記憶,有自己的性格,但是還是選擇留下了。”他的話更像是在辯解,盡管氣勢洶洶,底氣卻已經泄了。

裴顯也看出這一點來,絲毫沒有恐懼,反倒一針見血地說:“但是你自己猶豫了,你並不確定她是不是該留下。一個不是流雲尼瑪的人,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不甘心,卻也不舍得就這麽放她走,對嗎?”

“我們當然不是同一個人,我說過了,我不是多咄,早喻也不是流雲尼瑪。”

這一次西亞爾卻意外地沉默了。裴顯等了半天,沒見回複,這才平下氣來觀察,西亞爾的神情異常嚴肅,凝視著對麵的石壁,目光仿佛要將石壁穿透,又像是要穿透千年歲月積累下來重重疊疊的迷霧,看清自己的選擇究竟應該是什麽。他緩緩開口:“早喻……她當初回來的時候受了很重的傷,貢覺瑪用了很大力氣才保住性命。我隻能把她藏在這裏,要經過整整二十年才能醒來。”他沒有說的是,即使是這樣的結果,也是他以將自己的真身埋在念青唐古拉腳下換來的。隻有這樣,念青唐古拉為他的真身所絆,不會再與這裏的幻像糾纏,也才不會發現流雲尼瑪,終究還是轉世了。

裴顯這才明白為什麽西亞爾一直對著這麵石壁,口口聲聲說早喻就在那裏麵。“現在多少年了?”他問。老實說,他也很好奇流雲尼瑪的轉世,究竟是什麽樣子。

“二十七年。”

裴顯嚇了一跳。

西亞爾繼續說,“我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她一直沒有醒過來。她不醒,我就一直等著。”已經等了那麽久了,他本來就是神,幾與天地同壽,時間對他來說沒有意義,他不在乎多等幾十年,“可是最近我心裏總有一點不安,總覺得她沒有醒來,其實是有原因的。”伸手抵住石壁,仿佛這樣石壁裏那個沉睡了很久的人就能聽見他的話:“我擔心,是她自己不願意醒過來。我擔心她不願意和我在一起,當初是我強迫她留下的。”曆經千年的折磨讓他的性情變得暴戾善變,加諸在那些人身上的傷害,令他在這些年的守候中常常懊悔不已。也許是因為有了要守護的人,他的性格在慢慢的轉變,陽光能照射到的地方,不會有太多陰磔。他們都是太陽的子孫。可是曾經留下的陰影卻不是那麽容易被消解的。

他的語調中淺淺透露出來的傷感憂鬱讓裴顯心中一動,不禁惻然。神,本就是天地間不朽的存在,身份高貴,地位超然,隻要安然享受人間的供奉就可以;神不需要有愛恨,不需要為誰操心為誰傷懷,也不需要對誰付出真心。然而眼前這一個,卻毫不猶豫,義無反顧地為一個塵間的公主付出了一切,從神變成了魔,還忐忑不安。這一份深情,即使在一個普通人身上隻怕也難得見到。這一刻,裴顯有些同情西亞爾了。

“那你打算怎麽做?”他問。

西亞爾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在想,如果她是因為不願意和我在一起才不願意醒來,也許我應該把她送回去,這樣也許她就醒了。”說完了,又專門看著裴顯詢問:“你覺得呢?”

“你跟她來自同一個地方,有類似的經曆,你應該了解她的想法吧。”

西亞爾此刻的表情讓裴顯想起大學裏教授循循善誘的模樣。他使勁甩了甩頭,警告自己不要太得寸進尺大不敬,對方畢竟是一個神。想了想,他老實說:“我真得不知道,我的前世不是流雲尼瑪,我的記憶裏沒有對你愛戀,可是早喻會有吧。你作出的犧牲,她未必會喜歡。”

事情又回到了原點,西亞爾低頭沉思,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的時候,裴顯忍不住在心裏喝了一聲彩。短短幾分鍾的時間,之前的憂慮陰霾一掃而光,英俊的麵孔上泛著瑩潤的光芒,曆經了苦痛仇恨猜疑懊悔最終在溫情中恢複過來的天神之子,被時光雕刻出了聖潔不可侵犯的意味。他平靜地說:“讓早喻自己做選擇吧。雖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醒過來,但我會一直守著,我會尊重她的選擇。”

這話有些悲壯的味道,裴顯由衷地說:“西亞爾,我相信早喻會為你留下的。”

西亞爾淡淡一笑,“我送你出去吧。”

神的話不容置疑,裴顯一愣,苦笑,看來他是不會懂得所有人的意見都值得尊重的了。與傳說中的惡魔,記憶中的山神的奇遇,看來隻能到這裏為止了。

西亞爾腳不沾塵地走在前麵,一邊說:“你不是說不想要多咄的記憶嗎?我可以幫你去除這一段記憶,當你離開這裏之後,就不會記得我們今天說的所有的話。”

裴顯的腳步猛然頓了一下。擺脫所有前世的記憶嗎?這是他非常肯定想要的,隻是事到臨頭還有些不舍呢,人的意誌是不是總是這麽搖擺不定?還是他沿襲了多咄的弱點?他苦笑,隻怕即使記憶被消除,前世的影響也都還在呢。這麽胡思亂想著,倒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跟我一起來的那個人,紮西……”

“他受了些傷,我也會為他醫治好的。他什麽都不知道。”

“是嗎?”這倒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莫非紮西就是為了引導他到這裏來見西亞爾才存在的嗎?誰知道呢。

西亞爾停下來轉身等他跟上去,伸手指向遠方,“你從這裏下去,跟著光一直走,就能出去,紮西會在那邊等你。”一邊說著,一個晶亮的光團從指尖激射而出,在半空劃出一個弧線,軌跡有如雨後彩虹。

裴顯道了一聲謝,沿著彩虹的軌跡下山,一邊走著,突然想起一個很有名的傳說,彩虹的盡頭,有寶藏。不知道自己這麽一直走下去,會遇見什麽樣的寶藏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