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陽風起

5

七月裏,日正炎,

廣東來了北伐軍;

打倒列強除封建,

農民協會要立成。

北伐戰爭之所以進展得如此之順利,與唐生智的倒戈有很大的關係。唐生智,字孟瀟,1889年生,湖南東安縣南應鄉大梘壙村人。唐家係當地望族,其祖父唐本友,係曾國藩湘軍的一員驍將,戰功卓著,官至廣西提督,還獲得過清朝皇帝禦賜的黃馬褂。其父親唐承緒,曾任過湖南省資興、零陵和湘鄉等縣縣長之職,後調任湖南省政府實業司司長。唐生智從小膽大,有俠義心,敢作敢為。少年時,從師私塾先生唐詩亭攻習古代經典,立誌救國,後投筆從戎,先後就讀於湖南武備學堂,湖北武昌南湖第三陸軍中學。中學畢業後,唐生智被調入河北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正式開始他的軍人生涯。辛亥革命爆發後,唐生智積極地投入了滾滾革命洪流,撈得了政治上的第一桶金;其間,從一個小小的見習排長,升為代理連長、都督府警衛團營長、團長、旅長等職。

譚延闓奉孫中山先生之命,任湖南省省長兼湘軍總司令,由粵返湘討伐附庸北洋軍閥吳佩孚的湖南省長趙恒惕。唐生智追隨趙恒惕搞聯省自治,配合賀耀祖、葉開鑫等部將譚延闓趕出衡山。但是,等到譚延闓回師廣東討伐陳炯明時,吳佩孚令他率部進兵廣東,他又拒不受命。譚趙戰爭打來打去,毫無結果,倒把唐生智喂得肥肥的胖胖的。

1925年冬,湖南舉行了聲勢浩大的反英討吳驅趙運動,中共湘區委書記李維漢派夏曦、王基永策反唐生智,一起參加北伐。此時,唐生智的羽毛已經豐滿,他掌控的第4師已經擁有5萬人槍,是湘軍中裝備最佳、訓練有素、人數最多、實力最大的一個師。唐生智便抓住這個機遇,秘密聯絡好李宗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態勢進逼長沙。趙恒惕不得不通電辭職,並推薦唐生智為代理省長。隨後不久,董必武受中共湖北省委派遣奔赴長沙,與唐生智秘密接觸,國民黨湖南省黨部則在長沙召開討吳援唐的大會,推波助瀾助使唐生智與北洋軍閥決裂。吳佩孚見唐生智公開與自己為敵,便收買葉開鑫為“討賊聯軍”湘軍總司令,瘋狂地向長沙進攻。唐生智失利,遂率部退出長沙,集中兵力於衡陽一帶,固守待援。

1926年5月,廣州國民政府派出以共產黨員葉挺為團長的第四軍獨立團作為北伐前鋒先行開入湖南。

唐生智士氣大振,在衡陽宣布服從廣東國民革命政府,取消代理湖南省長的名義,正式加入了國民革命軍,就任國民革命軍第8軍軍長兼北伐軍前敵總指揮。

北伐軍入湘後,唐生智以前敵總指揮的名義,指揮各部立即展開全線反攻。他原先把自己的四個旅全部升格為師。

第二師三十九團二營王東原在安仁攸縣戰鬥中失利,唐生智來了個揮淚斬馬謖,要葉挺執行戰場紀律,槍斃了他。葉挺覺得此次失利責任不全在中下級軍官,唐生智的布局和指揮也存在明顯漏洞,便手下留情,不但沒殺王東原,仍保薦他當營長。王東原感激涕零,連忙帶領他的部隊來到茶陵,擔任警戒,好讓葉挺的獨立團放心地拿下醴陵。

王東原率部來到茶陵後,吸起了在安仁攸縣的教訓,一邊整訓軍紀,一邊發動群眾。他來到匯文中學,公開表示支持茶陵的革命運動。

此刻,楊孔萬的秘密建黨工作已進行多時,匯文中學的那些師生一個個躍躍欲試,尤其是譚民覺、李炳榮、譚思聰、尹寧萬、範桂榮、羅青山這些積極分子,一天找到他問幾回,說幾時讓自己加入組織。現在北伐軍來了,是時候了,但是為了慎重其見,得分兩步走。第一步,可以先成立縣國民黨黨部,利用國民黨的合法身份宣傳共產黨的主張,秘密發展共產黨員;第二步,即等到條件成熟後,再建立自己的組織。楊孔萬先找到陳應炳、尹超凡、譚民覺商量,然後一起去找到縣城裏已經公開了身份的國民黨黨員討論。

大家都說:“這事得先和北伐軍的王東原營長通個氣,隻要他答應了,就好辦。”

於是,又一起去營部找到王東原。

王東原高興地說:“好呀,茶陵縣建立國民黨縣黨部,我舉雙手讚成……希望大家再接再厲,把茶陵的革命推向一個**!”

有了王東原這把上方寶劍,楊孔萬便可以大張旗鼓按自己的計劃行事。首先,開始組建國民黨茶陵縣縣黨部籌備處,他號召大家在城裏的關帝廟公開掛出牌子,擺開桌子,招募黨員;然後在這些國民黨黨員之中,物色人選向他們灌輸共產主義理念,慢慢發展他們為共產黨員。

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楊孔萬首先發展匯文中學的體育教師李炳榮入黨。

不久,武昌戰事吃緊,王東原便被派往武昌。因為在茶陵有了好的口碑,唐生智將軍不但沒有治他的罪,反而讓他升任為團長。

此時,第四軍與吳佩孚打成了膠著狀態,葉挺的獨立團盡管勇猛,卻奈何不了堅固的高城厚牆立體防禦,千多名熱血壯士倒在了武昌城下。

王東原卻劍走偏鋒,利用部下一個叫朱興曙的連長與北洋軍的特殊關係,孤身潛入敵營,憑借一身虎膽和三寸不爛之舌,把敵方連長、營長、團長,一個個都說服了。最後到了敵方旅長那裏,朱興曙這一路說功真是了不得,三言兩語,就讓這位旅長動了心,當場派出了參謀隨他到王東原的團部議降。王東原立即派團副經師長何鍵處轉送漢口麵見唐生智將軍。唐生智當即拍板接受了守軍的議降條件。隨後,王東原按照事先預定的信號,率部從賓陽門東側越城而入,為大部隊打開通道,並負責打開鄰近各處的城門,讓友軍順利開入……

久攻不下的武昌城終於拿下了,王東原借題發揮,到處吹噓,說自己“宣傳攻勢效力的偉大,四軍攻城,犧牲官兵千餘,而攻堅不成,我則兵無傷亡,不費槍彈,固獲得輝煌戰果。”從而撈起了不少政治資本,為其成為抗日名將和兩湖政府主席奠定了牢固的基礎。

王東原離開茶陵後,北伐軍第二軍第四、六兩個師在副軍長魯滌平副黨代表李富春的帶領下,經桂東酃縣來到茶陵。一麵休整待機監視江西的敵軍,等到武昌戰役勝利後,再一舉拿下南昌。

二軍是譚延闓的湘軍整編過來的,大部分是茶陵的子弟兵,對茶陵有很深的感情。部隊裏的官兵有相當一部分是共產黨員和國民黨左派,如:軍部副黨代表李富春和六師的黨代表政治部主任蕭勁光就是公開的共產黨員,四師的師長張輝瓚,此時也是一位傾向左派的鐵血將軍。

第二軍進踞茶陵的當天,楊孔萬就找到軍部的住地文廟,請求幫助。

軍部的副黨代表李富春對他說:“你去找六師的黨代表蕭勁光去吧,他會給你出主意。”

楊孔萬又當即找到蕭勁光。

蕭勁光,1903年生,長沙嶽麓山朱張渡人。蕭勁光早年在長沙長郡中學讀書期間,認識毛潤之,並且一起創辦了湖南俄羅斯研究會,隨即加入上海共產主義小組。1921年,和劉少奇等一赴蘇,入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後轉入蘇聯紅軍學校學習軍事。說起蕭勁光學軍事,還有一段秩聞故事。

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在中國產生了巨大的震撼,很快便出現了一股俄國留學熱潮。當時,湖南的俄羅斯研究會,遵照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指示,招收一批進步青年學生送往莫斯科學習,蕭勁光便成了東方大學第一批中國學員。這所學校的全稱叫東方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設在世界革命的聖地莫斯科,其宗旨就是培養東方民族民主革命骨幹。全校共有幾百名學員,還單獨設有中國班、朝鮮班、蒙古班……

蕭勁光學習非常用功,每期的操行評語總是個“優”。然而,隨著學習過程的深入,他越來越覺得一個問題不能忽視:“俄國的十月革命成功是槍杆子打出來的,中國要走俄國人的路,軍事家是絕對不可缺少的。”他把自己的這個想法和老師同學們說了,有人讚稱,也有人反對,但大多數人表示沉默,認為他這是杞人憂天。

一個偶然的機會圓了他學軍事的夢,一所初級紅軍軍官學校來到東方大學招生,校方便根據學生填寫的誌願推薦了蕭勁光。

一踏進軍校,蕭勁光仿佛走進了新奇的世界。他很快就迷上了軍事指揮和地形學等專業課程,也漸漸懂得了什麽叫軍事思想和軍事戰略。然而,就在他全力以赴想為這項偉大的事業奉獻自己的熱血和青春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兒砸碎了他軍事的夢。

正在這時,陳獨秀來到莫斯科來參加共產國際會議。在蘇聯的留學生小鳥一般圍在這位黨的領導人身邊,比見到爹娘還要親。

陳獨秀很親切,一一詢問了大家的學習生活情況。當他得知蕭勁光轉到了軍校時,大發雷霆,當即訓斥:“胡鬧,誰同意你學軍事,學軍事幹什麽?想當軍閥嗎?”

“不……我隻是想學一點軍事常識,也許將來會派上用場的……”蕭勁光唯唯諾諾。若是在平時,他會一口氣擺出許多理由來闡明學軍事的意義。但今天麵對黨的總書記,到嘴邊的話便不得不咽了回去。

就這樣,蕭勁光不得不中斷軍校的學業,再一次轉到東方大學。

不久,蕭勁光應召回國,被安排到安源從事工人運動。北伐戰爭暴發前夕,他又奉黨的命令,被派遣到國民革命軍第2軍第6師任黨代表兼政治部主任。

曆史證明,蕭勁光當年的選擇是正確的。

在北伐戰爭中,蕭勁光親臨前線,身先士卒。在戰場上,他親眼目睹了那些昏庸的指揮官的瞎指揮,結果讓無數英勇的戰士白白的丟掉了性命……尤其是離開茶陵後,攻打南昌城的那一仗,一連七晝夜的血腥廝殺,六師將士們的屍骨幾乎堆滿了城牆。蕭勁光看在眼裏,痛在心裏。他咬了咬牙,召集共產黨員開了一個會,組織了一支全部由清一色共產黨員組成的敢死隊,在關鍵時刻突了上去,終於才反敗為勝,拿下城池……

幾個月後,蕭勁光的話就應驗了,蔣介石舉起了屠刀大肆殺戮他的共產黨小弟。蕭勁光不得不離開第2軍,再次踏上了去蘇俄的征途……

這回蕭勁光不再猶豫,而是直奔列寧格勒托爾馬喬夫軍政學院。經過三年的曆練,學成回國,終於成長為一位足智多謀勇猛善戰讓敵人聞風喪膽的高級將領。

楊孔萬走進六師師部,向蕭勁光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蕭勁光非常熱情,他緊緊地抓住楊孔萬的手,久久沒有鬆開:“你們在地方的同誌,不容易,我們六師責無旁貸,一定全力支持!”然後對著一位正在整理資料年輕軍官大聲喊了一句,“林煥然!”

“到!”那位年輕軍官立即跑了過來。

蕭勁光命令說:“從今天起,你去到地方工作,協助地方把組織建立起來!”

林煥然恭恭敬敬地敬了一個禮,大聲地回答說:“是!”

楊孔萬還在發愣,他做夢也沒想到,事情進展得這樣順利。

蕭勁光指著林煥然對楊孔萬說:“這位林同誌是我們六師公開了共產黨人,有豐富的建黨經驗,我們把他派給你,對你會有幫助的。”

楊孔萬連連點頭說:“謝謝北伐軍支援!”

蕭勁光笑著說:“謝什麽,我們的目標是一致嘛,都是為了打倒舊軍閥,讓窮苦人過上好日子。”停了停又問,“縣裏還有其他同誌嗎?”

楊孔萬說:“已經發展了一個同誌,叫李炳榮……”

蕭勁光拍了拍楊孔萬的肩膀說:“好,不錯,你們可以先成立一個支部,再慢慢擴大組織。記住,這是一個大好時機,千萬不要錯過……”

楊孔萬慎重地點了點頭。

6

1926年8月2日,是個激動人心的日子。洣江書院的操坪上彩旗招展,鑼鼓喧天,茶陵各屇三千多民眾雲集在這裏,舉行隆重的集會,軍民聯歡。對於茶陵的民眾來說,是歡迎革命北伐第二軍的到來;對於北伐軍來說,則表示公開支持茶陵的農工運動。會場很熱鬧,市民全都走了出來,真正是萬人空巷。操場的四圍及大街小巷貼滿了有關農工運動和北伐戰爭的標語。

“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封建軍閥!”

“打倒土豪劣紳!打倒貪官汙吏!廢除苛捐雜稅,建立廉潔政府!”

“打倒土豪劣紳,建立農民政權!”

“打倒帝國主義!打倒京口決堤的吳佩孚!”

大會由楊孔萬主持,第二軍副黨代表李富春、六師的黨代表兼政治部主任蕭勁光和蘇俄顧問都作了報告,表示支持茶陵的農工運動。茶陵的縣黨部代表譚民覺、工人代表王友德、農民代表李炳榮、學生代表尹寧萬都進行了演講。

一時間,掌聲如雷,歡呼聲,口號聲,鑼鼓聲,此起彼伏,響徹雲霄。

“打倒帝國主義!”

“打倒封建軍閥!”

“打倒土豪劣紳!”

“打倒貪官汙吏!”

“廢除苛捐雜稅!”

“建立農民政權!”

楊孔萬很興奮,一方麵是因為革命的形勢發展得這麽順利,自己前幾個月的努力終於有了結果;再一個原因就是自己找到了一位紅顏知己,積蓄了二十幾年的感情總算是有了寄托……

那天,從六師師部出來,楊孔萬就和林煥然一起,找到李炳榮,建立了茶陵第一個黨支部。隨後三人又分頭行動,去聯絡進步青年和思想激進的知識分子,短短十幾天就先後吸收了譚民覺、李芬、譚思聰、尹寧萬、劉悔餘、譚道瑛、陳易、陳煥新、尹賓萬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建立了四個黨小組。為了更好地開展工作,楊孔萬去了一次長沙,向中共湖南區委請示增派力量。區委同意了他的意見,加派了共產黨員聶履泰,讓其以省農運特派員的身份來茶陵工作。聶履泰來茶後,楊孔萬如虎添翼,立即著手在小車成立農會進行試點,然後在全縣全麵鋪開。為了加強對農運工作的領導,報請省區委的同意,在原來支部的基礎上成立中共茶陵縣特別支部。楊孔萬任特別支部書記,聶履泰和林煥然分別任組織委員和宣傳委員,李炳榮任農工部長,專管農會的發動工作。從此茶陵的革命進入了飛速發展時期,共產黨組織借助國民黨這套合法的外衣迅速發展壯大。茶陵的國民黨員組織裏共產黨員公開的沒公開的占了一大半,在國民黨縣黨部大部分決議都是共產黨人說了算。

據後來的《湖南政治年鑒》記載:“……自民國十五年北伐軍過境,始有國民黨組織,然內部分子多係共產黨……”

楊孔萬感到非常欣慰,看來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多年來的辛苦付出是值得的。他躊躇滿誌,意氣風發,準備大幹一場……他閉著眼睛將那些黨員同誌一個個默想了一遍,多好的同誌呀,大家都和他一樣有一顆年輕的火熱心,一個個都那麽**澎湃,尤其是那位女學生譚道瑛,那麽單純,那麽可愛……楊孔萬隻要一閉眼,心底就湧現一個清純活潑的女孩。他永遠也忘不掉那雙清純的濃眉大眼,忘不掉跑起來一甩一甩的齊耳短發,忘不掉她那有點嘶啞帶點男人味充滿了磁性的語調。

楊孔萬想:“我是愛上她了……”而且他堅信她也愛自己……他時不時地回想起他們初次見麵的那一幕布……

那天,楊孔萬剛開完會從文廟出來,迎麵碰上三個女生。其時,正值暑假期間,時不時有些在長沙等外地求學的女學生來縣黨部找他,要求參加革命,但像這樣一次來幾個的很少。而且這三個女生個個都長得端莊秀麗不說,連模樣都幾乎一模一樣,要不年齡有點大小,就真難分辨誰是誰了。不用說,這是三姐妹,可誰家藏有這麽漂亮的三朵金花呢……

楊孔萬正在冥想,三朵金花像三片彩雲,輕盈飄落在他的跟身邊……

“請問,這是縣黨部籌備處嗎?”女生中年長的姐姐開口問道。

楊孔萬點了點頭說:“是的,你們找縣黨部有什麽事?”

姐姐身邊的老三搶著說:“我們是來參加革命的!”

楊孔萬笑了說:“參加革命……就你們……”

“怎麽?不行嗎……”小姑娘張著嘴,豆子般地爆了起來,“我不行,我大姐總行吧?她可是省立稻田師範學校的高材生,已經畢業了,正準備去投考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我姐在長沙讀書三年,深受校長徐特立先生的器重。去年的‘五卅’,在長沙就鬧過革命,她和同學們一起上街遊行,帶頭走在前麵高呼口號。第一個衝進日本領事館,摘下領事館的牌子,丟到了水池裏。”

“三妹,就你多嘴……”姐姐喊了一句。

小姑娘伸了下舌頭,挖了姐姐一眼,不說了。

楊孔萬終於明白了,站在自己麵前的是去年大鬧日本領事館的“巾幗英雄”譚道瑛,便連忙伸出自己的右手說:“你就是長沙城裏的女英雄譚道瑛同誌吧,我叫楊孔萬,省農運的特派員。”

譚道瑛大大方方地握住了楊孔萬的手說:“我那算什麽英雄,比起楊特派員來說,我所做的還遠遠不夠……”

三妹把二姐拉到一邊,說:“這人怎麽取了這麽一個名字,‘楊——孔——萬——’……三個字都是姓……”

二姐則附和著:“就是嘛,這名字怪怪的,不過好記,‘楊——孔——萬——’……‘一萬個孔穿楊’……有意思……”

兩人咯咯地笑個不停。

譚道瑛不解地望著兩個妹妹說:“你們倆在嘀咕什麽……”

二姐搖了搖頭說:“沒什麽。”

三妹見大姐和楊孔萬談得很投機,便拉著二姐的手說:“我們倆去看鐵牛吧,別耽誤了這位‘楊大人’,不!是‘孔——萬——大人’的正經事……”

譚道瑛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說:“這個丫頭,越來越不像話,整天瘋瘋癲癲的,沒個正形……”

楊孔萬說:“我倒覺得她蠻可愛的……”

兩個妹妹走了後,譚道瑛跟著楊孔萬來到辦公室。一對年輕的心就這樣貼在了一起,楊孔萬與譚道瑛談了整整一個下午,從家庭出生談到各自的理想和抱負,從孩童時的逸聞趣事談到各自的興趣愛好,兩人都有相見恨晚之意。直到兩個妹妹從鐵牛邊返回來,太陽躲到高高的雲陽山背後了,譚道瑛才不得不離開文廟,戀戀不舍地回到十幾裏外的家中。

這天晚上,楊孔萬和譚道瑛兩人都一宿沒睡,彼此都想了一夜。

第二天,天還沒亮,譚道瑛就起了床,繞開兩個妹妹,從雲陽山腳下直奔縣城找到楊孔萬說:“我決定了!不去北京報考,就在茶陵和你一起,參加革命!”

“好!我就等你這句話!”楊孔萬緊緊抓住譚道瑛的手,久久沒有鬆開。

譚道瑛,1904年生,茶陵縣雲陽鄉二鋪村。父親譚鏡瑩是位前清秀才,辛亥革命暴發後,跑到長沙考取高等警官學校,後來一直追隨孫中山先生。先後任過湘鄉縣知事,永州縣縣長,因懲辦煙土販子觸犯權貴而遭罷免。縣人譚延闓督湘時,邀請他出山,委任他為“湖南省行政委員”,可誰也料想不到,他剛趕到衡陽赴任,就暴病身亡……

因為父親長年在外,譚道瑛童年隻好隨堂兄讀書識字,上過3年小學。由於父親的影響,她思想比較開通,沒有纏足,經常帶著兩個妹妹下地勞動。1921年,譚道瑛考入長沙湖南省立稻田師範學校讀書。在校期間,她思想激進,敢作敢為,經常為弱者打抱不平,表現出一種不可多得女俠豪爽之氣。這回,回茶陵,譚道瑛本來隻打算作短暫的停留,過幾天就北上報考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可一踏上家鄉的土地,就被濃烈的革命氣氛感染,她決定不走了,就留在茶陵鬧革命。

楊孔萬怎麽也沒料想到這位漂亮大方的女生有這麽強的工作能力。她不僅口才好,能說會道,而且工作紮實,吃得苦。她經常背一個鬥笠深入到山村田埂演講,說服婦女們起來革命,幫助大家放腳,剪辮子。她的足跡幾乎踏遍茶陵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江河溪流,先是大洲上、老虎山、清水、潞水,然後是腰陂、火田、堯水,再是舲舫、下東、馬江、平水……

經過一段時間的緊張籌備,在縣城召開了茶陵縣婦女代表大會,正式成立茶陵女界聯合會,譚道瑛在會上當選為會長。茶陵女界聯合會是茶陵縣繼中共茶陵支部之後,成立最早的革命群眾團體組織。因為有了譚道瑛這樣一位婦女領袖,茶陵的婦女解放運動才走在農民運動的潮頭。女界聯合會成立以後,譚道瑛的組織能力和領導天才,全都顯露出來了。她不僅抓婦女工作,還能縱觀全局,工運農運一起抓。她一方麵號召全縣勞動婦女,自強自力,自尊自愛,要她們剪掉辮子,解放小腳,摒棄舊習,與男子平起平坐;然後,走出家庭,投身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中去。另一方麵呼籲社會各界力戒輕視、歧視、打罵婦女的惡習,還婦女一片明淨、祥和、溫暖的生活空間。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譚道瑛已經完完全全成了楊孔萬的得力助手。不僅如此,在有些方麵,楊孔萬還自歎不如……

楊孔萬不知道彼此間信任和工作上默契,是不是“愛情” ……可自從見到她以後就有了牽掛。他常常夜不能眠,有時不得不一遍遍念叨她的名字,眼睜睜地熬到天亮……難道這就是傳說的“愛情” ……

楊孔萬堅定地點了點頭,他想:“我是愛上她了,從我看見她的第一眼起,我就愛上她了……”而且,楊孔萬非常堅定地相信,譚道瑛也是愛自己的……這種愛沒有來由,也沒有道理,因為他們彼此還沒有說一句有關“愛情”的話語,更沒有一次“花前月下”的約會,但愛情的種子早已根植在彼此的心底,一遇到空氣和水分就發了芽,而且迅速的生長著,不經意間就長成了參天大樹,風吹不倒,雨澆不垮……

台上的代表都快演講完了,可是……作為女界聯合會會長的譚道瑛怎麽還沒來。昨天,在一起布置會場時,楊孔萬就發現她的臉一陣陣發白,額頭上不時冒虛汗,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說沒事,現在看來是真的生病了……

楊孔萬不禁有些慌亂起來,此刻他不僅僅是擔心譚道瑛的身體,更重要的是即將到來的演講怎麽辦?俗話說:“救場如救火。”幾千人的大會,在這個環節上塌了場,他怎麽向幾萬北伐將士和二十萬茶陵民眾交代。不行,得想個辦法,楊孔萬再一次將目光投注到主席台上,台上坐著嘉賓幾乎都發了言,唯一沒有發言的就是第四師師長張輝瓚。楊孔萬最後將目光鎖定在張輝瓚身上,對,下一個就讓張輝瓚發言。

張輝瓚,字石侯,1885年生,湖南長沙東鄉人。這位因毛澤東的一首詞而名揚四海的國民黨將軍,先後就讀於湖南兵目學堂和保定北洋軍官學堂,且漂過洋到過日本士官學校,正宗的科班出身。學成歸國後,適逢武昌起義,湖南光複,張輝瓚被推選為省都督府參謀、軍需學校總隊長兼軍事學教員,隨後被派往德國軍事考察。那時的張輝瓚也是一位熱血青年,護法戰爭時,他憑借自己過硬的軍事素質,振臂一揮召集一些遊兵散勇成立獨立團,自稱遊擊司令,與強大的北方勢力抗衡;隨即又跟隨譚延闓投靠孫中山,加入國民黨,任湘軍總司令部參謀長、湘軍第一軍第九師師長。北伐開始前,湘軍被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二軍,張輝瓚任第二軍第四師師長。此時的張輝瓚躊躇滿誌,人雖然在茶陵,心卻早已飛到了武昌城,一個詳細的攻城方案在他的腦海逐步形成,正一點一點地浮出水麵。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楊孔萬會請他發言,更沒有想到的是幾年後,自己竟然會走到人民的對立麵,成為鎮壓革命屠殺共產黨人的“張屠夫”。最終兵敗被俘,被根據地的人民處以極刑,做了個身首異處的“無頭鬼”。

楊孔萬轉了過來,走到張輝瓚身邊,輕輕地說:“張師長,大家都發了言,你也講幾句吧。”

張輝瓚臉紅紅的,如夢中方醒。他掃了一眼黑壓壓的會場,搖了搖頭,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就算了吧……”

“還是說兩句吧,軍部和六師的同誌都說,你們四師也得表個態呀。”楊孔萬催促道。

張輝瓚唰地站了起來,麵對著台下的將士和民眾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好!”楊孔萬帶著鼓起掌來,台下掌聲一片。

“我就說幾句吧,”張輝瓚潤了潤嘴唇,粗著嗓門,大聲地吼著,“我們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國民政府和蔣總司令指向哪,我們就衝向哪。我們住在茶陵,得感謝茶陵的父老鄉親對我們的支持。我們現在的任務,一是監視江西,二要加緊訓練。等到武昌戰役勝利後,隻要蔣總司令一聲令下,我保證帶領我們四師的弟兄第一個衝上南昌城!”

“好!”台下又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至於說茶陵的革命嘛,我們四師當然要支持,”張輝瓚摸了摸後腦勺,不好意思了笑了,“這樣吧,我讓軍需處從每個連抽出兩條槍,讓你們武裝糾察隊和農會……”

“好——”台下的民眾興奮到了極點,譚思聰、尹寧萬、羅青山、範桂榮那幫學生又帶著喊起了口號。

“北伐革命萬歲!”

“打倒帝國主義!”

“打倒封建主義!”

“工農大聯合,建立新政權!

張輝瓚也揮舞著手臂和大家一起喊口號。

楊孔萬默默地點了點頭,在心底暗暗地說:“還行,效果很不錯!”正當他準備走上主席台宣布大會結束時,譚道瑛氣喘噓噓地跑了過來。

“對不起,我來晚了……”譚道瑛眼眶黑黑的,一頭短發濕漉漉的。

楊孔萬悄悄地對她說:“沒事,我已經處理好了,你身體不好,就在旁邊休息一會吧。”

譚道瑛搖了搖頭說:“不行,婦女工作是革命工作的一個有機部分,我這個言不發,這會就開得不圓滿……”

楊孔萬擔心地望著她說:“你真的沒事?”

譚道瑛堅定地點了點頭說:“沒事!”

楊孔萬便再一次走上主席台向大家宣布:“下麵由茶陵縣女界聯合會的會長、去年長沙城‘五卅’運動的女英雄譚道瑛同誌為大家演講!”

整個會場頓時靜了下來,戰士們聽說來了個女代表,還是個“巾幗英雄”,一個睜大著眼睛,拭目以待;當他們看見走上台的是一個漂亮年輕女娃時,像吃了興奮劑一樣,唰地全體站了起來。緊接著爆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地掌聲。

楊孔萬目不轉睛地盯心愛的人,心揪得緊緊的,生怕譚道瑛發生意外。他甚至作好了準備,一旦譚道瑛有什麽不測,他會不顧一切地衝上去,保護她,做她的護花使者。然而,一分鍾過去了,五分鍾過去了……直到整個演講結束了,除了引起了一陣比一陣更加熱烈的掌聲之外,其他什麽也沒有發生。

會議結束後,譚道瑛燕子般蹦到他的麵前說:“怎麽樣,我說得還行吧?”

楊孔萬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又立即搖了搖頭,心裏頭空落落的……

7

北伐軍雖然在茶陵隻待了一個月,其影響極其深遠。這是一支曆史上最好的部隊,將士們信仰堅定,對老百姓秋毫無犯。部隊進城後,除少部分在協助當地建立工農組織外,其餘都在加緊訓練。9月2日,部隊接到命令,從城裏出發,向萍鄉方向進軍,迅速對江南重鎮南昌采取包圍態勢。茶陵的老百姓自發地湧上街頭,敲鑼打鼓,揮舞著三角彩旗,前來相送。

譚家述就站在歡送的人群當中,望著一排排雄赳赳,氣昂昂,從眼前走過的戰士,心想:“什麽時候,自己也能扛上一杆槍,成為這隊伍裏的一員,那多好!”正想著,突然覺得有人在叫,回頭一看,是羅青山。

羅青山和匯文中學的一幫學生剛送走北伐軍,看見譚家述,連忙跑了過來。

譚家述望著羅青山,像嬰兒望著母親,滿眼是期待,然後自言自語地說:“北伐軍走了?”

羅青山點了點頭說:“……走了……不過,他們播下的火種還在,不久就會燃燒成熊熊烈火……”

譚家述還在冥想之中,半晌才回過神來說:“聽說,廣州有個軍校?”

羅青山說:“怎麽,你想去當兵?”

“嗯,你認識的人多,看能不能幫我推薦一下?”譚家述顯得有些迫不及待。

“前些日子是推薦過幾個,不過這會不行……”羅青山搖了搖頭,稍微思考了一下,“這樣吧,你先參加我們的團組織,等有機會時,再向上麵舉薦。”

“團組織……”譚家述不解地看了羅青山一眼。

“它的全稱叫共產主義青年團,是黨的外圍組織,專門吸收向黨組織靠攏的青年積極分子……”羅青山耐心地向譚家述解釋著。

譚家述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樣吧,今天晚上,你到我們學校來。我介紹你認識幾個新朋友……”羅青山說完以後就跑了。

譚家述目送著羅青山的背影,看著他跑入學生隊伍,心裏羨慕得要命。

整整一天,譚家述心神不寧,雙腳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一點也不踏實,幹活老出差錯,好幾次險些發錯了藥。中午吃飯,端著碗,筷子卻沒來由的掉在地上。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一下班,就竄了出來。藥鋪的賬房老爹不住地搖了搖頭,說:“這小子是不是中邪啦!”

譚家述幾乎是一路跑著趕到匯文中學的。一進本校門,他就被這裏獨特的景色和新奇的氛圍吸引住了。太陽剛下山不久,天空還映著幾片彩霞,校園裏的林蔭大道上到處是三三兩兩散步的學生。操場上有十幾個男生在打籃球,兩邊圍了一大群人在看,球場上每投進一個球,圍觀的人就發出一陣呐喊。

譚家述穿過操場,直往圖書館走去。

突然,他的腳步被一陣琴聲曳住了,那聲響先是像夏夜的蟲鳴,既而如山間的鬆濤,可轉瞬間就海浪翻滾,波濤洶湧,雷呼電閃,山崩地裂……

譚家述年輕的血一下子就沸騰起來了。他順著琴聲走過去,想找到那個彈琴的人,卻來到了吃飯的食堂。

食堂裏空****的,吃飯的飯桌全都壘在了一起,幾個學生正在排練易卜生的戲劇《玩偶之家》。

這是一出風靡世界以追求個性解放為主題的優秀劇目。女主人公娜拉偽造父親的簽字向人借錢,為丈夫海爾茂醫病。丈夫了解原委後,生怕因此影響自己的名譽地位,怒斥妻子下賤無恥。當債主在娜拉的女友感化下主動退回借據時,海爾茂又對妻子裝出一副笑臉。娜拉看透了丈夫的自私和夫妻間的不平等,不甘心做丈夫的玩偶,憤然決定衝出家庭的藩籬……

羅青山正帶著一幫同學在排戲,範桂榮扮演丈夫海爾茂,而扮演妻子娜拉的正是女界聯合會長譚道瑛。

娜拉 我滿心以為你說了那句話之後,還一定會挺身出來,把全部責任擔在自己肩膀上,對大家說,“事情都是我幹的。”

海爾茂 娜拉——

娜拉 你以為我會讓你替我擔當罪名嗎?不,當然不會。可是我的話怎麽比得上你的話那麽容易叫人家信?這正是我盼望它發生又怕它發生的奇跡。為了不讓奇跡發生,我已經準備自殺。

海爾茂娜拉,我願意為你日夜工作,我願意為你受窮受苦。可是男人不能為他愛的女人犧牲自己的名譽。

娜拉千千萬萬的女人都為男人犧牲過名譽。

海爾茂 喔,你心裏想的嘴裏說的都像個傻孩子。

娜拉也許是吧。可是你想和說的也不像我可以跟他過日子的男人。後來危險過去了——你不是怕我有危險,是怕你自己有危險——不用害怕了,你又裝作沒事人兒了……你又叫我跟從前一樣乖乖地做你的小鳥兒,做你的泥娃娃,說什麽以後要格外小心保護我,因為我那麽脆弱不中用。(站起來)托伐,就在那當口我好像忽然從夢中醒過來,我簡直跟一個生人同居了八年,給他生了三個孩子。喔,想起來真難受!我恨透了自己沒出息!

海爾茂 (傷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們中間出現了一道深溝。可是,娜拉,難道咱們不能把它填平嗎?

娜拉 照我現在這樣子,我不能跟你做夫妻。

羅青山看見譚家述來了,連忙走了過來,拉著譚家述的手向同學們介紹說:“這是我的好朋友譚家述,普濟堂中藥店的夥計。”

大家停止了排練,紛紛圍了過來。

範桂榮擠到譚家述麵前,砸了譚家述一拳。譚家述紋絲不動。範桂榮爽朗地笑了說:“你小子不錯,身子骨結實,練過拳腳吧?”

一句話把大夥都逗樂了。

站在一旁的譚思聰接過話茬說:“如果我們匯文中學的同學都有你這三腳貓功夫就好了,早幾個月就不會吃這麽大的虧。”

“對,上次,多虧你出手相救,不然我們就虧大發了。”同學們齊聲嚷嚷,表示感謝,說得譚家述倒不好意思。

譚道瑛大大方方地走到譚家述跟前,伸出了自己的小手,說:“我叫譚道瑛,五百年前咱倆是一家,很高興認識你。”

不知為什麽,譚家述的耳根一下子滾燙燙的,心跳得非常厲害,半天才把手伸出來。

“好,大家繼續排練吧。”羅青山揮了揮手,安排好大夥排練,便帶著譚家述走出了食堂。

譚家述走幾步便停下來,兩眼望著譚道瑛發癡,他怎麽也料想不到那天在主席台演講的婦女代表竟然這麽漂亮,還會演戲……他完全被她的表演迷住了……

娜拉 (走進右邊屋子)要是你不能設想,咱們更應該分開。(拿著外套、帽子和旅行小提包又走出來,把東西擱在桌子旁邊椅子上。)

海爾茂 娜拉,娜拉,現在別走。明天再走。

娜拉 (穿外套)我不能在生人家裏過夜。

海爾茂 難道咱們不能像哥哥妹妹那麽過日子?

娜拉 (戴帽子)你知道那種日子長不了。(圍披肩)托伐,再見。我不去看孩子了。我知道現在照管他們的人比我強得多。照我現在這樣子,我對他們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海爾茂 可是,娜拉,將來總有一天——

娜拉 那就難說了。我不知道我以後會怎麽樣。

海爾茂 無論怎麽樣。你還是我的老婆。

娜拉 托伐,我告訴你。我聽人說,要是一個女人像我這樣從她丈夫家裏走出去,按法律說,她就解除了丈夫對她的一切義務。不管法律是不是這樣,我現在把你對我的義務全部解除。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雙方都有絕對的自由。拿去!——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還我。

娜拉出走了,為了追求個性解放,義無反顧地走出了家庭的藩籬……可譚家述卻待在食堂裏一動不動,直到羅青山拉他一把,他才從夢幻中回到現實中來。

兩人七彎八拐,來到圖書室的梯間的小屋。這間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擠滿了人。大夥見羅青山和譚家述來了,連忙往裏擠,讓出一點空間。

羅青山拉扯著譚家述來到一位有著軍人氣質的人麵前,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段振拔同誌,18歲就考入了黃埔軍校,畢業後在長沙工作,這會受上級派遣來茶陵指導革命。”

段振拔,1902年生,茶陵縣浣溪梅林人。父親段海山是前清秀才,在當地頗有名望,母親劉書貞知書達理,是最為典型的賢妻良母。段家八個子女,其中大部分參加了革命,為革命獻出了生命的連他母親在內,一共有六親人,可謂滿門忠烈。段振拔13歲就跟隨姐夫到湖北求學,18歲考入了黃埔軍校。在軍校期間,一有時間就到農民運動講習所聽課,並且很快地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段振拔經常把從講習所毛潤之老師那裏,聽到的革命道理寫信告訴家鄉的親人和朋友,指導家鄉的革命。今年3月份,蔣介石炮製了臭名昭著的“中山艦事件”,段振拔秘密轉移到長沙,成為湖南倒蔣的中堅力量——五常委之一。在此期間,段振拔結識了同是倒蔣五常委之一的茶陵妹子譚家榮。共同的理想使兩顆年輕的心終於貼到了一起,兩個茶陵青年便結成了一對革命夫妻。北伐軍席卷湖南後,蔣介石的手自然伸了過來,秘密下令逮捕段振拔夫婦。段振拔在組織的安排下,秘密回到茶陵,一方麵避避風頭,一方麵指導茶陵的工作。

段振拔謙虛地笑了笑說:“大家彼此相互學習!”

譚家述雙手緊緊地握住段振拔的手久久沒有鬆開。

坐在門口的同學把門關了,有人點起了焟燭。羅青山變魔術般地掏出一麵小紅旗,釘在牆上,然後對大家說:“同誌們,人都到齊了,我們宣誓吧!”

譚家述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再一次激**起來。他很快站到了隊列中,舉起右手立下了一生的鋼鐵誓言:

我誌願加入——

共產主義青年團。

嚴守團的機密,

服從團的紀律,

犧牲個人,

永不叛團!

8

北伐軍剛剛離開茶陵不久,茶陵的農民運動就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楊孔萬、聶履泰、段振拔、李炳榮商量決定,先在近郊小車試點,然後再全麵鋪開。小車是李炳榮的家鄉,組織上便讓他先回去摸摸情況。

李炳榮欣然地接受了任務,踏上了歸途。

他從校園的後門穿了出來,過書巷裏,便來到一座小木橋邊。此時,剛下過暴雨,滾滾洪水快接近橋板了,李炳榮看了一眼波濤洶湧的小河,急急地過了橋。

橋這邊屬下洲村管轄,傳說當年張良幫劉邦打下了八百年江山,劉邦懷疑張良謀反,一路追殺至此。

劉邦兵多將廣,排場大,走的是水路,到了這裏,不得不從船上下來,於是就賜封這個村子叫“下舟”,後來改稱為“下洲”。

再往前追了一陣,路越來越窄,林子卻越來越茂密,於是丟掉大車,改乘小車,接下來的村莊便叫“小車”。

這些故事,李炳榮熟爛於心……

不僅如此,李炳榮對家鄉的一切情況了如指掌,誰窮誰富,誰善誰惡,閉著眼睛也能數出個子醜寅卯來。

心裏有事,腳下生風,僅一頓飯的工夫,李炳榮就趕到的小車村。

他首先找到在村小教書的年輕先生楊紹震。

楊紹震是下東長樂人,早年畢業長沙長郡中學,思想激進,傾向革命。李炳榮每次回家鄉,都要和他聊聊,兩人談得很投機。

李炳榮開門見山,把自己回家鄉組建農會的事和楊紹震說了。

楊紹震興奮地說:“好呀,鄉親們都等不及了,聽說長沙湘潭那邊鬧得轟轟烈烈,心裏早就癢癢的,都想鬧騰起來……可又不知怎麽搞,你來了就好了,大夥有主心骨啦!”

李炳榮說:“你平時聯係了一些人吧?”

楊紹震點了點頭說:“嗯,有五七八個,都是是清一色的窮苦人,有好幾個會點拳腳,膽也大,敢作敢為!”

李炳榮說:“這樣吧,你現在就去通知這些人,晚上到你這屋子裏來開會。我回學校一趟,把特派員他們叫來,他們會告訴我們怎樣做。”

李炳榮當即就返回學校,向楊孔萬作了匯報。

“好!我今晚就跟段振拔和你一起到小車去!”楊孔萬邊聽邊點頭,聽完後,對李炳榮說,“對,你把李芬也叫上,他也是你們小車人,多個熟人好辦事些。”

“哎!”李炳榮興奮地答應著。

晚上,十幾個農民圍坐在楊紹震的床鋪邊,聽天書般地聽段振拔說廣東農會鬥豪紳的故事。

“我們真的能鬥得過那些財主豪紳嗎?”有人擔心地問。

“肯定鬥得過!”楊孔萬堅定地點了點頭,然而抓起一把筷子做演示,“大家看,一根筷子,一折就斷;一把筷子呢,你們當中有誰能折斷……”

李炳榮接著說:“我問大家一個問題,我們村子是窮人多,還是富人多?”

“當然是窮人多……”大家爭著回答。

李炳榮繼續問:“為什麽人多的窮人總受人少的富人欺負?”

“因為富人有錢……”

“因為富人與當官的勾結……”

李芬說:“你們說得都對,又都不對!過去,我們為什麽總受富人欺負,就是因為我們沒有團結。隻要我們團結一心,擰成一股繩,我們就能鬥過那些財主和土豪劣紳!”

大家不時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個個興奮地點了點頭。

李炳榮便將成立農會的有關事項一一布置下去,誰誰誰做什麽,開始怎樣,接著怎樣,後來又怎樣,全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屋子裏的農民兄弟們精神振奮,一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掛起牌子,拉起隊伍,衝進那些土豪劣紳家,把他們鬥倒在地。

第二天,天剛亮,一掛鞭炮在村頭的上空炸響了,茶陵縣第一家農民協會誕生了。楊紹震、李芬他們用一張紅紙寫了六個大字:“小車農民協會”,掛在村小的門口。

小車農會的建立,驚動了當地豪紳李吉湖、肖光國。李吉湖有良田兩百多畝,豪宅幾十間,可謂富甲一方。更為可惡的是用錢買了個團防局長,於是官紳勾結,與劣紳肖光國狼狽為奸,魚肉百姓。他們把持左十九都肖家坊的義倉,侵吞縣裏的救災款項。

此刻,李吉湖如驚弓之鳥,他得到消息,說農會成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左十九都的義倉,勒令他們這些年吃的冤枉,全部吐出來。於是,把肖光國約到茶樓兩人商量對策。

肖光國老謀深算,前些日子,他和劉澹一起勾結官府,瘋狂地鎮壓匯文中學的學生運動,引起了很大的公憤。這回,他料想自己難逃這一劫,這熊熊烈火肯定會燒到自己身上。可他就是不甘心,還是想負隅頑抗。

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趁肖光國母親壽之際,大擺筵席,籠絡人心,然後在肖家坊成立個假農會。讓這個假農會來查財,好躲過真農會的清算。

會上,範桂榮出了個主意。他說:“肖光國不是想借母親做壽之機,來收買人心嗎?我們就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借這個機會來揭露他吃人不吐骨頭的偽善本質。”

“好!”大家齊聲喝彩,一致通過。

李炳榮說:“具體說說你的想法……”

範桂榮說:“我們事先收集他吃冤枉的證據,然後,以祝壽的名義進入肖家,在壽宴上公開揭露他的罪行。”

李芬搖了搖頭說:“這樣不行,一是時間來不及,肖母明天就做生日,我們現在無法找到那些確鑿的證據;二是明天去祝壽的不是肖的死黨,就是被蒙蔽的群眾,證據不足,他們未必會信。俗話說‘打蛇要打在七寸上’,這樣做,倒給了肖光國一個口實,給了他一個喘氣的機會……”

楊紹震站起來說:“我倒有一個方案,不知行不行……”

“唉,我的楊先生,楊老師——”李炳榮搖了搖頭說,“有什麽好主意,就趕快說吧,這都什麽時候了……都火燒眉毛了……”

楊紹震說:“肖光國不是母親做壽嗎?”

“這還誰不知道?”大夥沒勁地嚷嚷。

楊紹震又說:“做壽不是要貼對聯嗎?”

“是呀……”大家這才似乎聽出了一點眉目。

李炳榮說:“你是說,我們在對聯上作文章?”

楊紹震說:“對!肖家貼好了對聯後,我們深夜天亮前,給他換一副我們事先寫好的對聯。通過這副對聯,來揭露肖光國魚肉百姓的醜惡嘴臉!”

“好!”大家一起鼓掌,一致通過了這個最佳方案。

於是,大夥磨墨的磨墨,找紙的找紙,幾位文采好的,抵著腦殼湊在一起,擬對聯。可擬了好幾副,不是力度不行,就是太直露了缺乏文采,最後都給否定了。

楊紹震提了個建議說:“時間太緊了,我們一時可能難以擬出合適的好對聯。我記得有副古聯,諷刺意義蠻強,送給肖光國最為合適。”

李炳榮說:“你寫出來看看。”

楊紹震提起筆,沙沙沙將那副對聯寫了出來。

大家連忙湊近,一看,天哪,世上也真有這麽湊巧的事。這對聯簡直就是為肖光國家的壽宴,量體裁衣而作的。

對聯寫好後,正準備出發,羅青山悄悄對李炳榮說:“你們一邊走,我把譚家述叫來……肖光國養了一班家丁,有他在,萬一遇到什麽情況,也好應付……”

李炳榮點了點頭說:“好,我們邊走邊等,你們快點跟上來。”

羅青山跑到普濟堂中藥鋪,找到譚家述。譚家述還沒有睡,聽說要跟組織去執行任務,激動不已,套了件褂子就溜了出來。

兩人一言不發,緊緊追趕,終於在下洲和小車交界的柳樹林追上了隊伍。

李炳榮輕輕地說了一聲:“來了?”

羅青山點了點頭說:“來啦!”

天灰蒙蒙的,月亮或明或暗。河水嘩嘩的響著,一群野鴨被驚醒了,啪啪啪地飛過了河岸。

看來離天亮還有一段時辰,李炳榮便命令大家在柳樹林裏休息一陣。大夥仔細地研究了進村的每個細節,做到萬無一失。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期,大夥悄悄的摸進村,靜靜地接近肖家大院。

“汪汪——”一條大黃狗竄了過來,撲到譚家述麵前。

譚家述不慌不忙,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將一個糯米餃噗地丟在地上。

大黃狗一口咬住糯米餃,立即把牙口粘住了,嗚咽著,再也叫不住聲來。

大夥來到圍牆邊,譚家述蹲了下來,譚思聰和楊紹震踩著他的肩膀翻了過去。譚家述也跟著跳了過去,其餘的人在外邊警戒。

三人悄悄來到肖家的大門口,這裏雖然燈火通明,卻沒有一個人影。仍然是壘人牆,譚家述先是蹲在地上,讓譚思聰踩在他的肩膀上,然後直立起來。楊紹震便將抹了糨糊的對聯遞給譚思聰,一下子就將肖家原先的壽聯覆蓋了。一眨眼的工夫,又靜悄悄地撤到了院外。

李炳榮輕輕地問了一句:“搞定了?”

楊紹震點了點頭說:“你就等著明天看好戲吧!”

翌日,肖光國還在做他的春秋美夢。他興高采烈地站在大門口接待著那些前來祝壽的嘉賓。可那些客人一個個麵部表情都顯得怪異,大夥全都像蠟人似的,肌肉僵死,笑得比哭還難看。好不容易捱到開席了,肖光國舉著酒杯慷慨陳詞:“諸位親朋好友,今天,我肖光國母親做壽,一概不收禮,隻為和大家交交心,敘敘情。因此,大家宴席散後,請到賬房打一轉,我按大夥送禮的份額雙倍返回……”

“嗬——”大家齊聲呐喊,有人打起了響哨。

肖光國皺起眉頭,臉色有點不好看。他揉了揉眼睛,似乎在找那個吹響哨的人。

這時,混在宴席裏喝酒的楊紹震站了起來,指著那副對聯:“那麽,請問肖先生,你大門上的對聯,作何解釋……你分明是借這壽宴搜刮民脂民膏……”

肖光國這才回過頭來,去看大門上的對聯。

老夫人作生,金也要,銀也要,紙幣也要;紅黑一把抓,何分南北

小百姓該死,禾未收,豆未收,紅薯未收;青黃兩不接,哪有東西

原來這大門上對聯早被調包了,怪不得賓客們這麽看他……是誰故意這樣整他呢,難道是農會那般泥腿子……想不到自己聰明一世,卻在這小小的陰溝裏翻了船。他原本是想借母親的壽宴來挽回一點聲譽,好堵泥腿子的嘴,誰也料想不到“偷雞不到反蝕了把米”,落了個這樣的下場……一陣急火攻心,當場就哇地吐出一口血來,暈了過去……

楊孔萬抓住這個大好時機,大力推廣小車的經驗。

不久,中國國民黨茶陵縣第一屆代表大會在縣城召開。大會選舉王鎮漢、劉悔餘、譚民覺、尹超凡、王道行、田見龍、譚道瑛、李芬、譚雲龍九人為執行員,譚抱民、陳應炳、陳榮順三人為監察委員,成立國民黨茶陵縣黨部。在十二個執委和監委中,有五個是共產黨員,其餘大部分是國民黨左派。縣黨部設組織部、宣傳部、部青年部、農工部、商民部和文書、財務六個部門,其中組織部、宣傳部、青年部、農工部部長分別由共產黨員劉悔餘、譚民覺、田見龍、李芬擔任。匯文中學的校長尹超凡任文書委員,王道行任財務委員。這個時候是茶陵革命的黃金時期,茶陵縣的國共兩黨的蜜月期。中共茶陵縣特別支部作出決定,由李芬和譚民覺做兩黨的協調工作。不過,由於共產黨員和國民黨左派占多數,縣黨部有什麽決議,首先在共產黨員內部取得了一致意見,步調一致後,再拿到縣黨部會議上去表決。隨後,特別支部又作出一項大膽的決策,將全體共產黨員和進步青年全部撒出來,深入農村,四處開花。這樣,不到一個月,茶陵的農運工作就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最為突出的有,譚道瑛蹲點的清水,譚思聰的家鄉虎溪輝山,陳應炳董事長有家鄉馬江浪灘,範桂榮的老家沔水鄉,楊紹震的家鄉下東長樂的左楊;另外下東的黃堂、平水的把集也搞得很不錯。於是乎,北伐軍撕下的星星之火,終於在古老的鐵牛鎮燃燒起熊熊烈火,而且越燒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