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年古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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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岡山下,羅霄山脈以西幾十裏處有一古鎮,名曰鐵牛鎮。鎮上的古城牆下,有一鐵牛目光炯炯,昂首跪臥,雄踞河邊,雖曆經千年,仍威風凜凜,盡職盡責地守護這座古城。

民間傳說這鐵牛為南宋時茶陵縣令劉子邁所鑄。那時候洣水河常常泛濫成災,隔三岔五地淹決南城,老百姓深受其害。劉子邁雖然是個為政清廉的好官,可也無可奈何,心有餘而力不足。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幾十年任期如白駒過隙,一晃而過。

老百姓見這麽好的官要走了,心中硬是舍不得,可舍不得也得舍呀,便想送點土特產什麽的給劉子邁,這樣大家才覺得心安些。劉子邁在任幾十年,從來就沒收過老百姓一分錢的禮。這回當然也不例外,誰家送的也不收。老百姓見劉子邁不收,便丟下東西就走,劉子邁就命師爺,將東西送回到主人家裏去。大家見劉子邁致意不收,便改變了主意,不再冒昧地亂送了。

劉子邁終於喘了口氣,以為這回可以問心無愧的離任回家。可萬萬沒想到就在他動身走的那天早上,院門口擺滿了堆積如山的禮物。

這位離任的縣令落淚了,這可是民心呀!看來自己這幾十父母官沒白當,他終於看清了自己在老百姓心目中的位置。可接下來又犯難了,這麽多禮物該如何處置呢?因為大家都是晚上冒黑送過來的,又沒留姓名,退是退不回去的。

劉子邁無奈地搖了搖頭,命令家人把禮物搬進屋,再一次推遲啟程的日期。

一連幾天,劉子邁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一直在想如何處理這批禮物。一天晚上,劉子邁作了一個夢,夢見河妖作怪,洪水猛漲,突然一頭神犀從天而降,衝入洣水之中,將河妖打敗,頃刻,洪水便退了下去。

第二天劉子邁無意間將這個夢說與夫人聽,夫人眼珠一轉,雙手一拍說:“好,有了!”劉子邁“心有靈犀一點通”,連忙接過夫人的話說:“你是說將這些禮物變賣,購置鋼鐵,在城下鑄一鐵牛,讓它來鎮住河妖,保這一方百姓平安幸福?”

夫人點了點頭說:“正是!”

於是劉子邁便將這些禮物變賣,又將自己這些年的俸祿墊上,購買近萬斤生鐵,在城牆的南麵的洣水河岸上澆鑄這座雄偉的大鐵牛。

不久,劉子邁便心安理得的回歸了故裏,去頤養天年。

然而,這鐵牛便世世代代永遠鎮守在茶陵縣治的古城河邊,恪盡職守,任風吹雨打日頭曬,慢慢地與腳下的這塊土地凝聚在一起,與這塊沃土的老百姓血脈凝聚,化作一種永恒的精神……

歲月悠悠,時光任苒,近千年過去了,劉子邁的美好願望隻是舊時知識分子的一種幻想,鐵牛鎮的人民越過越窮。土地兼並,苛捐雜稅,兵禍匪災,洪澇幹旱,像一座座無形的大山壓得這一方人喘不過氣來。

也不知什麽原因,這些年洣水河頻頻泛濫,洪水過後又是連連暴日,糧食顆粒無收,茶陵出現前所未有的饑荒。災民們常常以樹皮、草根、觀音泥為食,嫁妻鬻子,外出逃荒者不計其數。當時在茶陵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

清早煮“椽皮”,

晚上撈“蝦米”;

荒年向天要,

“仙果”“觀間泥”。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有錢人就根本不管窮人的死活。作為縣治的鐵牛鎮依然是歌舞升平,紙醉金迷……一直到了公元1925年,北伐戰爭前夕,這暗暗的長夜才露出一點微亮的曙色……

這年春天的一個晚上,夜幕徐徐降落,奔騰了一天洣水河突然安靜下來了,似乎在積蓄力量,以待明天的廝殺。

黑暗中,突然閃出幾條身影,不一會從河中靠過來一隻小船。

“都到齊了嗎?”

“到齊了!”

船輕輕地離了岸。一陣鐵篙頭敲擊水中石頭的聲音,船便箭一般向上遊馳去。

月光很圓,很亮,在河水中剛一恢複原型,又便被竹篙擊扁了。

船行了一陣,便在牧放洲的剌芒篷邊靠了岸。大家輕輕地喘了口氣,跳下船,然後穿過一條小徑,來到一塊四周是高高的剌芒,中間是踩踏得平平整整空地上,坐了下來。

很顯然,大家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裏。

這些人全是匯文中學老師和學生,他們思想激進,對黑暗腐敗的社會現象恨之入骨,常常聚在一起針砭時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尤其是王友德回到茶陵後,辦起《洣聲》報,更是推波助瀾。

王友德,1902年生,舲舫小井人。自幼喪父,其母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讓他跟著叔叔攻讀私塾,然後又鼓勵他走出茶陵,到省城長沙求學。1923年,王友德考取了湖南省省立甲種工業學校。從此,他如蛟龍入海,鯤鵬展翅膀,越飛越高,越遊越遠。在長沙,他很早就結識了蔡和森、郭亮等早期革命領袖,開始參加革命活動,秘密加入黨組織。1925年秋,王友德受郭亮的派遣回到茶陵秘密開展工作。回到茶陵後,他先是找到激進知識分子前清秀才陳應炳做工作,再找到匯文中學的校長尹超凡商量,創辦了茶陵第一份民報《洣聲》,報館就設在匯文中學。

這一時期,茶陵的知識分子分兩派,以陳應炳、尹超凡為首的激進派主張暴力革命、砸碎舊機器;以劉澹、肖光國為首的保守派力主維新改良。這些保守派們先是害怕革命,既而漸漸走向了革命的對立麵。兩派先後都辦起了學校,激進派辦了一座匯文中學,保護派便辦了一所甲種師範學校。兩派人物,兩所學校,經常因為爭搶生源鬧矛盾,甚至暗箭中傷。不久前,匯文中學發生的老師誤傷事件就是甲種師範那些人一手操縱的。

據說劉澹等人,暗中買通匯文中學的一個工友,以連續失盜組織捉拿小偷為由,夜裏將前來巡夜教務主任狠狠地揍打了一頓。尹超凡雖然明知道,這事是劉澹他們搗的鬼,可查無實據,也隻是啞巴吃黃連,打了牙往肚裏吞。

王友德的回來,使激進派的元氣大增,尤其是《洣聲》的創刊,如滾燙的油鍋投入了一塊巨石,整個鐵牛鎮沸騰起來了。人們飯前飯後,散步納涼,談的全是《洣聲》上刊載那些事。劉澹和劣紳肖光國見狀,也連忙辦了一份叫《雅言》的雜誌與之對壘。一時間,《洣聲》和《雅言》唇槍舌劍,口誅筆伐,好不熱鬧。匯文中學的學生譚思聰、尹超凡的兒子尹寧萬也創辦了一份刊物《自治周刊》。劉澹他們見明裏鬥不過匯文派,便來暗的,一方麵四處煽陰風,點鬼火,到處編排激進派的不是;一麵收買匯文中學的學生滓子和地痞流氓,做臥底,進行搗亂活動。匯文派有了上次的經驗教訓,凡是有什麽重大行動,便暗中通知那些骨幹分子,夜裏坐船,來到學校對麵的牧放洲商量對策。

“船呢?”大夥兒剛一坐定,譚思聰便發了問。

“放心吧,有人守著呢。”尹寧萬輕輕地說。

“這個人是誰呀?好像不是我們學校的吧?”羅青山問。

“他叫譚震林,攸縣人,徐文元書紙店的工人。”範桂榮回答。

“攸縣人,他靠得住嗎?”譚思聰還是有些不放心。

“這你就放一萬個心,譚震林雖然不是我們匯文中學的人,可思想一點也不比我們這些人落後。”尹寧萬堅定地點了點頭。

“哦,是嗎?說說看……”譚思聰來了興致,便撅著屁股朝尹寧萬這邊挪了幾步。

“對,說說看……”大家一起跟著嚷了起來。

尹寧萬便給大家說開了。

“譚震林,出生於攸縣一個貧民家庭,隻讀了兩年私塾,就在城裏當學徒。先是在攸縣,後來來到茶陵徐文元書紙店。譚震林憑借這個便利,讀了不少書。白天,他在老板麵前拚命幹活,晚上,待老板和同伴們睡熟後,便偷偷地把書搬回宿舍,再拿棉被或草席堵了窗子,點上油燈,常常一讀就是一個通宵,然後不等天亮,又神不知鬼不覺悄悄地將書放回書架原處……就這樣,他讀了大量的書,什麽《水滸》呀,《三國演義》呀,《西遊記》呀,《洪秀全傳》等等,還有很多進步書刊。說真的他讀的書一點也不比我們少,而且他生活在最底層,對這個黑暗的舊社會比我們感受更深。紙業店鋪中有個叫‘文苑堂’的店鋪,少老板娘是一個心比蛇蠍還要狠毒的潑婦,經常克扣店裏工人的工資。有一次,這個老板娘竟毫無道理地毒打一位50多歲的老工人……譚震林義憤填膺,連夜發動全茶陵縣城的書紙業工人,浩浩****衝進了文苑堂,逼著少老板娘當著大家的麵向那位老工人賠禮道歉……”

“嗯,這事我也聽說過。”羅青山讚許地點了點頭。

“這班害人蟲,我們就是不能怕,要團結起來和他們鬥!”譚思聰揮了揮拳頭,激動地說。

“對,和他們鬥……”同學們齊聲嚷嚷。

“好了,同學們,我們開會!”李炳榮老師揮了揮手,草叢裏頓時靜了下來。

譚民覺老師首先發言:“同學們,前不久,馮玉祥國民軍與奉軍作戰,兩艘日本軍艦護衛奉係軍艦進入大沽口,並炮擊國民軍,守軍死傷十餘名。國民軍開炮自衛還擊,將日本軍艦逐出大沽口。事後,日本認為國民軍破壞了《辛醜條約》,與英、美、法、意、荷、比、西等8國公使,向北洋軍閥段祺瑞政府發出通牒,提出拆除大沽口炮台,否則以武力解決……同時各國派軍艦雲集大沽口,用武力威脅北洋政府。”

李芬老師接過譚民覺的話說:“北洋軍閥懾於帝國主義的壓力,製造了一起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今年3月18日,80多所學校共約5000多人在天安門舉行‘反對八國最後通牒的國民大會’。會後,舉行了示威遊行,可當隊伍進入鐵獅子胡同東口,前往段祺瑞執政府門前廣場請願時節……遭到軍警的武裝鎮壓,造成47人死亡, 200多人受傷……死難者中有不少是我們湖南人,其中有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學生,叫劉和珍,是魯迅先生的朋友。魯迅先生得到消息後,義憤填膺,為此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紀念劉和珍君》。”

王友德掃了大家一眼,聲調凝重朗讀著魯迅先生的文章:“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隻覺得所住的並非人間。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於呼吸視聽,那裏還能有什麽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而此後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使它們快意於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於逝者的靈前。”

李炳榮便將事先印好的文章默默地分發給大家,大家便跟著一起讀了起來:“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慘相,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麽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嗬,沉默嗬!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朗讀完以後,大家久久地低著頭,默泣不語。

譚民覺見狀,站起來說:“魯迅先生說得對,‘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大家說說我們該怎麽辦?”

譚思聰第一個發言:“同胞們的血不能白流,我們要繼續辦好《洣聲》和《自治周刊》,喚醒民眾,爭民主,爭自由!”

羅青山接著說:“我們應該發動群眾舉行示威遊行,來聲援北京的學生運動!”

“對,舉行示威遊行!”同學們大聲嚷了起來。

李炳榮點了點頭說:“對,我們要舉行一次聲勢浩大的示威遊行!”

大家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李芬說:“不過這事得周密籌劃……尤其選在什麽時候尤為重要……”

譚民覺說:“我看我們就選在‘五七’國恥日吧!”

大家齊聲說:“好!”

李炳榮接著說:“好,我們就選在‘五七’國恥日……我們要永遠記住這個日子。雖然我們這個小縣沒有帝國主義,但帝國主義的剝削還是存在,比如說那些日貨就是盤剝我們中國老百姓的鐵證。它們榨取了我們多少血汗呀!”

李芬說:“對,我們的口號就從‘打倒帝國主義’‘抵製日貨!’開始,大家說好不好?”

羅青山說:“對,就是要‘打倒帝國主義!’”

範桂榮說:“還有,‘堅決抵製日貨!’”

尹寧萬捋了捋衣袖,振振有詞地說:“俗話說,‘打鐵須得自身硬’,我們先從自己學校開始,凡是日本大衣、靴子、帽子、被子,一律清繳,堆在一起,集體燒毀!”

“對,就這麽辦!”同學們都興奮地點了點頭。

李炳榮說:“我們光銷毀自己的這些日貨還不夠,關鍵是發動群眾,尤其是那些店老板,讓他們覺悟起來,自覺抵製日貨,與那些日本商人絕交!”

李芬擔憂地說:“這恐怕有些難度……”

王友德說:“難度肯定會有,關鍵是在於我們做工作嘛!”

譚思聰站了起來,說:“還有,我們這次行動,得提防甲種師範那些保守派。那些紈絝子弟,他們哪個沒有幾件東洋家什,到時候,那些家夥肯定會來搗亂!”

尹寧萬說:“是得提防點,上次那樣的暗虧,我們不能再吃了。”

李炳榮說:“好,思聰,對付劉澹這幫人就交給你了,你給我拿出個辦法來。”

譚思聰想了想說:“李老師,我看這樣,我們把校籃球隊的隊員組織起來,另外每班挑幾個個子高大的和籃球隊隊員一起,組織一支護校隊。遊行的時候,讓護校隊,走在隊伍的前頭和尾巴上,以防不測。”

李炳榮點了點頭說:“嗯,這是個好主意。好,就按你說的辦。”

李芬老師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還是有點擔憂:“舉行這麽大的遊行,一定會有不少老百姓來參加,人員會越來越多,也會越來越亂,我怕到時候控製不住……”

李炳榮說:“這個大家放心,隻要我們自己穩住了陣腳,不要亂了方寸就行……滾滾洪流,不管開始流向哪裏,總要歸屬大海的。隻要我們目標堅定,抱成一團,就能增強內核的凝聚力,就能把大家團結在一起,完成我們的使命!”

大家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李炳榮掃視了同學們一眼,讚許地點了點頭。說真的,他打心眼裏喜歡這些小夥子。這些年輕人雖然年紀比自己小幾歲,但革命的熱情一點也不比自己小;大家名義上是師生,實質上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和生死兄弟!尤其是譚思聰,什麽事情總是衝在最前麵,就拿上次誤傷事件來說吧,要不是他最早醒悟,挺身而出,擋住那些砸下的木棒,教務主任還不知會傷成咋樣?還有這個尹寧萬,雖然出身知識分子家庭,卻從小和勞動人民打成一片,樸樸素素,沒一點富貴子弟的紈絝氣。記得自己去年剛從長郡中學畢業,就被尹校長邀來教體育。第一次,進校長辦公室,李炳榮就被辦公桌的一個插筆竹筒吸引住了,微微發黃的筒身,稀稀疏疏的幾支毛筆,配著旁邊的一塊烏黑的鎮紙,散發出一股典雅的書香氣。尤其是竹筒雕刻的那兩句詩,不僅筆法老到,意境也非同一般。“須臾九重真龍出,一洗萬馬凡古空。”李炳榮反複吟唱著杜老夫子的名句,不禁熱血沸騰。正在這時,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跑了過來。尹校長連忙介紹說,這就是本人的犬子尹寧萬,這個筆筒上的詩句就是他雕刻的。李炳榮做夢也沒想到,這麽剛勁犀利筆鋒竟會出自這位少年之手。從此,一下子喜歡上了這位少年才俊。尹寧萬也很喜歡李炳榮,經常泡在他的房間裏不出來。年輕人接受新生事物快,李炳榮從長沙帶回的那些進步書籍很快被他讀完了。不久,尹寧萬和譚思聰等一些進步學生辦起了《自治周刊》,尹寧萬不僅親自撰稿,而且還主動承擔了刻鋼板的艱巨任務。很快,他那手瀟灑漂亮的鐵筆鋼板字,在鐵牛鎮成了亮麗的風景,鐵牛鎮的老百姓誰都知道匯文中學的校長有個多才多藝少年公子。

月光升到了中天,整個牧放洲照得一片雪亮,如同白晝。秋風陣陣,那些剌芒灌木,高高低低地起伏著,遠處河裏的燈在晃動,想必那些趁黑打漁的船隻也已經滿載而歸了……

這次會議開得很成功,對於明天的行動也布置得很周密。具體分工是這樣的,王友德和尹寧萬必須連夜印好傳單,李芬和範桂榮準備好演講稿,譚思聰組織好護行隊,羅青山和譚民覺老師負責上下聯絡工作。最後,李炳榮問:“大家還有什麽意見嗎?”

“沒有!”

“好,時間不早了,大家分頭行動吧!”

散會了,同學們反複念叨著魯迅的兩句名言:“沉默嗬,沉默嗬!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回到船上,李炳榮輕輕地問了一句:“有什麽情況嗎?”

船上的人回答說:“沒有。”

譚思聰靠了過去,說:“你就是譚震林,譚大哥吧,我也姓譚,叫譚思聰,謝謝你為我們站崗!”

譚震林嚅動兩瓣厚厚的嘴唇,搖了搖頭:“不用謝,我知道,你們是在為窮人辦事。今後有什麽事,招呼一聲就是了,我保證隨叫隨到。”

李炳榮說:“有你這句話就好了,最近我常常在思考,革命光靠知識分子恐怕不行,得把城裏的工人群眾都發動起來。今天會議的內容,想必你也知道,你可以先找幾個相好的通一下氣,到時候,我們再聯係你們,統一行動!”

譚震林點了點頭說:“好!”緊接著兩雙鐵鉗一般的大手便緊緊地握在一起,久久沒有鬆開。

2

漫長的黑夜終於熬過去了,黎明的曙光喚醒了這座千年古鎮。一切與往常一樣,買菜的買菜,做生意的做生意,誰也沒料想到平靜之中醞釀著一場暴風驟雨。唯有普濟中藥鋪的學徒譚家述知道一點風聲。

譚家述原名譚壽生,出生舲肪鄉中州村一個貧苦農民家庭。一家人盡管終日辛勞,卻隻能維持八九個月的口糧。就這樣全家人忍饑挨餓,從嘴縫裏摳出點錢供他讀書。他9歲開始發蒙,12歲便考入舲舫高級小學。可隻讀了兩年,最終因無錢繳納學費而輟學。15歲那年,譚家述被送到鐵牛鎮普濟堂中藥店當學徒。在店裏,他手腳勤快,吃得苦,耐得勞,加之讀過書,記性又好,幾百味中藥不到半年,就能全部背熟,抓藥送藥,從沒出過一點差錯。無論是藥店老板,還是店友都非常喜歡他。唯有一點不如意,就是沒有書看,晚上空落落的。一次老板弄來了幾張舊報紙,裁成一片片的給他包中藥,譚家述如獲至寶,白天把報紙上的文章暗暗記在心底,晚上在煤油燈下再默寫出來,然後再細細研讀。就這樣他慢慢地了解了不少新聞時事,懂得了不少革命道理。前幾天,譚家述去碼頭邊接貨,跳到幾根篙子深的鐵牛潭裏,救起了一位落水少女,便結識這位少女的哥哥匯文中學的學生羅青山。從此,迷蒙的前程就亮起了一盞燈,譚家述一有空就彺羅青山那兒跑,一是借書還書,二是聽羅青山講那些革命道理。他隱隱約約覺得,這些學生娃可能有一次大的行動,也許就在今天,至於具體什麽行動,他沒有打聽。他覺得做人就得有這樣一個原則,人家能告訴你的自然會告訴你,不想告訴你的打聽也無益……他在心裏暗暗地對自己說,別急,他們遲早會接納自己的,讓自己也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

這天,譚家述和往常一樣起了個大早,把店裏店外打掃得幹幹淨淨,然後豎起耳朵聽動靜。然而,幾個時辰過去了,太陽已經照到櫃台邊了,街上依然冷冷清清,除了偶爾有幾個買菜的婦女走過以外,就連正常上街買賣交易的人都很少。難道是自己聽錯了,或者是自己的判斷失誤?譚家述趕緊搖了搖頭。

突然一聲銃響,街上亂成一鍋粥,所有的人開始往街口方向跑。

劉澹帶了幾個學生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大聲叫嚷著:“快把店門關了,匯文的學生要砸店了!”

左右店鋪都拿了門板開始劈裏啪啦關店,普濟堂的張師傅也慌張起來,連忙說:“快關,快關,讓學生砸了店就不得了……”

譚家述輕輕地一笑說:“張師傅,別急,匯文中學的學生是不會砸中藥鋪的……他們銷毀的日貨,你看我們店裏哪樣不是我們自己產的?”

張師傅點了點頭說:“嗯……是這樣,不過,看今天這架勢,生意是做不成了。不如,我們也關了店門去看熱鬧,看看到底是怎麽一會回事?”

“哎,好哩!”譚家述興奮地應承著,扛著門板,三下五除二,就閂好了店鋪,飛也似的朝人流如潮的大街上跑去。

“打倒帝國主義!”

“打倒列強!”

“堅決抵製日貨!”

“與日本貿易絕交!”

這裏已經是人山人海,口號聲此起彼伏。

今天上午10時,匯文中學以及高小六七百學生從匯文的住地洣江書院出發,過七總街,浩浩****向縣知事公署的大西門方向進發。李炳榮和譚思聰親自率領護校隊等中堅力量走在隊伍的前頭。王友德、尹寧萬跑前跑後,一路上,呼口號,散傳單。負責演講的兩人一組,一組一條長板凳插在隊伍中間。走一段,便從隊伍中走出兩個人,一個搬條凳子放在一邊開始對著市民演講,一個人維護秩序。

範桂榮和譚民覺分在一組。

範桂榮非常敬重這位老師。譚民覺老師曾經是長郡中學的高材生,在長沙讀書經常在《湘江晚報》上發表文章。畢業後,他本來考取了國立南京師範大學,可家裏一時拿不出這麽多學費,便白白地浪費這樣一個大好機會。回到茶陵後,他先是在碣石教書,然後又受聘於虎踞小學。匯文中學創辦時,陳應炳和尹超凡商量,三顧茅廬,把他挖了過來,擔當學校的骨幹教師。

“同胞同胞!同種同國要同勞,……俗話說得好,同船是性命,同娘是溫飽。我們同歌,同氣,同舟共濟,同澤同袍。君不見一窩小鳥,失去了舊巢。年年月月,暮暮朝朝,被棒喝杖敲。同胞同胞!同室莫操刀,膽子要大,誌氣要高。不怕死,不要鈔,不低頭,不折腰……”此刻,譚民覺站在板凳上,慷慨陳詞,**飛揚。他的話像一根火柴呼地點燃了廣大民眾的愛國熱情,市民們紛紛放下手中活計加入到遊行的行列中來。

範桂榮見狀,便振臂一揮,帶領大家高呼起口號來。

“打倒帝國主義!”

“打倒列強!”

“堅決抵製日貨!”

“與日本貿易絕交!”

大街上的人越來越多,當遊行的隊伍走過農貿集市的時候,就連那些西鄉來的“黃泥拐”也放下了柴禾擔加入到遊行的大潮中。

在這夥人當中,有一個衣褲襤褸的放牛娃,叫周球保,因跑丟了一條小牛犢,既不敢見主人,又不敢回家……便揣了把柴刀砍了一擔挑到了大街上,想賣幾人錢,交給大人,減少責罵。

周球保挑著柴來到大街上,見這麽熱鬧,便一路相跟著。跟著跟著,索性把柴擔一丟,也擠進人流喊起口號來。

“打倒帝國主義!”

“打倒列強!”

“堅決抵製日貨!”

“與日本貿易絕交!”

學生的遊行如呼呼的火把,滋地一下子點燃茶陵人民的憤懣之情。人們從四麵八方而來,紛紛湧到大街上。大家群情激昂,遊行的隊伍很快由最初的幾百人,發展到上千人。

範桂榮熱血沸騰,望著這些覺醒的民眾,會心地一笑。

譚民覺的演講藝術發揮到了極致。由於長時間大聲喊叫,他的嗓子有些發麻。他舔了舔有些幹燥的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慷慨陳詞。那犀利的話語,字字是鐵,句句是鋼;好像一把把尖刀,直插敵人心窩。

“日本國,矮子種。生性譎狡,人麵獸心,口蜜腹劍,笑裏藏刀。不念同種,不記舊情,不顧邦交,無晝無夜,隻向中華求隙乘,把釁挑。心如鬼蜮,行同鴟號。賠款割地不滿意,民國四年五月七日,又提出二十一條……如今,小日本又勾結英國帝國主義,用雪似的刺刀向我們的同胞亂劈,雨似的槍彈對我們的同胞亂射……”

譚家述跟著遊行隊伍跑了一陣,突然聽見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正是好朋友羅青山。

羅青山揮了揮手,大聲喊道 :“家述,家述……到這邊來!”

譚家述趕緊過去,插到羅青山身邊。

羅青山向譚家述伸出大拇指示意了一下,表示讚賞。

剛跟過來的放牛娃周球保也豎起大拇指向他示意,譚家述也豎起大拇指回了禮,意思是說:“你也一樣!”

遊行的隊伍很快到了福音堂,這是茶陵唯一的一座教堂。百多個教民剛做完禮拜就碰上遊行的隊伍,便都停下來好奇地觀望著。

羅青山見這是個好機會,便悄悄對譚家述說:“你去找條板凳來,要快!”

譚家述對這一帶很熟,飛快地竄到對門絲綢店借了條板凳,跑了過來。

羅青山跨上板凳,慷慨激昂地開始對教民們進行演講。

譚家述站在一旁聽得有些發呆,他緊緊地盯著羅青山兩片翕動的嘴唇。他從來沒遇見過誰有這麽好的口才,那些振聾發聵的話語,那些珠聯璧合的詞藻,那一串串**氣吞河山的排比句,仿佛不是從嘴裏吐出來的,而是從汩汩的山泉眼裏,從高山峽穀之中噴湧而出,披荊斬棘,所向披靡。

“……同胞同胞!事已至此,逃無可逃。山行遇虎,鬥也是死,不鬥也是死,看你怎樣開銷。假使我有炮就轟他一炮,假使我有刀我就剁他一刀。如今手無寸鐵,隻好抵製日貨,和他經濟絕交。同胞同胞!有貨自買賣,有鈔自上腰,何必飽他人欲壑,滿他人荷包。愛國男兒,手腕要靈敏,頭腦要清晰,思想要高超,才能一木支大廈,單騎斷長橋。障百川而東海,挽狂瀾於既倒,免作他人奴,讓友邦來恥笑。若是未雨不綢繆……吾恐亡國滅種之禍馬上到。那時候牽腸掛肚,淚落心焦。同胞同胞!說到這裏,淚珠好比驟雨落,心中好比滾油澆。千言萬語,大家起來,抵製日貨,和他經濟絕交!”

羅青山繼續慷慨陳詞。譚家述貪婪地望著那兩片快速翕動的嘴唇,看著那雙不斷揮舞的手,一種豪邁感油然而生,仿佛那演講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一部分,另一個實實在在的“我”。一股熱血往心口一湧,手臂一揮帶領大家喊起了口號。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中國人民團結起來!”

“堅決抵製日貨!”

教民們也一個個熱血沸騰,群情激昂,有幾個年輕人則脫了自己身上的日本進口的外套當場扔在大街上,讓千人踏萬人踩。隊伍繼續前行時,那些教民們幾乎全部加入到了遊行隊伍。隊伍還在不斷擴大,走到三總橋時,已經是神龍見頭不見尾,差不多有兩千人啦!

隊伍浩浩****穿過大西門,踏上二總街,打算直接去縣公署請願。不料斜剌裏殺出一隊人馬,原來甲種師範的保守派帶了一幫臨時拚湊起來的街頭小混混,故意堵在這裏擋道。於是冤家路窄,互不相讓,先是唇槍舌劍,繼而拳腳相加,一時間,喊聲,叫聲,哭罵聲混成一片。

譚家述跟著羅青山一直走在隊伍的最前列,自然也首當其衝。

開始,匯文中學還占上風,可後來警察一出動,形式完全逆轉。警察們揮著鐵棒和皮鞭,劈頭蓋臉往學生身上抽去。遊行的隊伍招架不住,很快成潰敗之勢。那些後來加入的市民四處逃散,警察見穿匯文中學校服的便抓。

譚家述學過幾天武術,會點拳腳,三拳兩腳便把警察放倒了,救了好幾個學生。

警察起先沒注意譚家述,這會便暫且撂下學生,集中力量來對付他。

譚家述不慌不忙,沉著應戰,左右開弓,一個鷂子翻身,一圈掃堂腿,立即放倒一大片。

站在一旁的警察隊長,心一沉,臉上露出了一股殺氣。他掏出駁殼槍,偷偷地向譚家述瞄準。

“快跑!”這情景恰恰被混在市民中的周球保瞅見了,這小子大喊一聲,一頭將警察隊長撲倒在地。

譚家述撒腿就跑,“砰砰——”兩顆子彈從耳邊擦過。

警察隊長從地上爬了起來,惱羞成怒,用槍指著周球保就要摟火。

街上的群眾全都圍了過來,一個勁地求情說:“老總,你消消氣,他還是個孩子……”

警察隊長見眾怒難犯,便狠狠地踢了周球保一腳,對那些喊娘叫爹的部下說:“他娘的,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給我追……”

“站住!”警察們這才嚷嚷著追了起來,並不時地開幾槍,虛張聲勢。

譚家述跑呀跑,眼看就要跑出警察的視線,可萬萬不想到,前麵街口劉澹帶著幾個混混擋住了去路,便連忙折進一條小胡同。

不一會,警察便跟著追了過來。

譚家述在胡同裏東衝西撞,最後轉到徐文元書紙店。

可剛進院子,追兵也跟了過來,慌亂之中,正不知道如何脫身,有人朝這邊招手,輕輕地說:“快!這邊來……”

譚家述來不及多想,趕緊跑了過去。

原來叫他的正是徐文元書紙店的工人譚震林。

譚震林把譚家述帶到儲書的庫房,讓他藏在裝紙篾筐裏,還在上麵壓了一大捆剛剛印刷好的新書籍。

那些警察,在這條胡同折騰了大半天,最終無功而返。

3

天終於放晴了,陳應炳走到窗口推開窗戶,長長地出了口氣。離春交夏,七天八夜,連綿不斷的春雨,把人都下黴了。屋子裏到處長了黴,被子似乎擰得水出,地上軟乎乎的麵包一樣,踩上去,一個淺淺的腳窩兒。

匯文中學上次遊行,吃了大虧,激進派的師生幾乎全被警察局抓了。後來,經過交涉,人雖然是放了,但元氣大傷。一些立場不堅定的,立馬跳槽,跑到甲種師範學校去了。

“怎麽革命就這樣難呢?”陳應炳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突然想起段振拔去年從廣州寄回來的《農運小冊》,連忙翻找出來,悉心地又讀了一遍。

“革命應從農運著手”,陳應炳合上小冊子,反複念叨著這一句話。

“槖槖……”傳來一陣敲門聲。

陳應炳趕緊去開門,見是校長尹超凡,心頭一喜,連忙拉著他坐下說:“尹校長,你來得正好,你看看這個……”

尹超凡接過那本小冊子說:“這不是去年段振拔寄給我們的那本小冊子嗎?”

陳應炳說:“正是,可我們一直沒好好研究。”

尹超凡說:“你現在研究出什麽眉目了嗎?”

陳應炳說:“還沒有,不過有一點,段振拔說得對……‘革命須從農運開始’!”

尹超凡點了點頭說:“……這話是有道理,難怪我們總是碰壁……”

陳應炳說:“中國是個農業國,尤其是我們茶陵,哪有什麽工廠,學生就更少啦……”

尹超凡說:“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怎麽入手?”

陳應炳說:“聽說廣州有個農運講習所,要不我們到那裏去學學經驗……”

尹超凡興奮地跳了起來說:“好呀,我立即挑幾個骨幹,親自帶隊去。”

兩人正在為派哪幾個人去,進行深入細致的討論,譚民覺和李炳榮興致勃勃地跑了進來。

“陳校董、尹校長,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譚民覺喜形於色地說。

“什麽好消息?”兩人同時問。

“廣州的革命軍已經舉行北伐了,先鋒部隊開進了衡陽……”譚民覺說。

陳應炳驚訝地說:“真的?”

李炳榮點了點頭說:“是真的。不僅如此,還有更好的喜訊呢!”

尹超凡問:“還有什麽好消息,快說出來吧,別在這吊胃口,饞得人難受……”

陳應炳又是一驚,說:“這太好啦,我和尹校長正商量派你們到廣州去學習呢……隻是不知道,派到我們茶陵的,不知什麽時候來?”

譚民覺說:“已經來啦!”

“啊!”陳應炳差一點沒有暈倒,拉起譚民覺就往外走,“是誰,在哪裏,快帶我去見他……”

李炳榮說:“他叫楊孔萬,是省黨部農民運動特派員,剛到就找到了我們學校。現在正在校長接待室,等待你們兩位呢……”

陳應炳幾乎是一路小跑趕到校長室的,尹超凡和譚民覺他們也一步不落地跟了過來。

校長室已經擠滿了人,王友德、譚思聰、尹寧萬、羅青山和那些聚集在《洣聲》和《自治周刊》麾下的師生全來了。大家早就憋了一肚子氣,見有人站出來,替自己撐腰,終於可以挺起腰杆子了。大夥兒很興奮,圍著楊孔萬問這問那,遠遠看見校董和校長來,連忙笑嘻嘻地讓開一條道來。

楊孔萬是個20來歲的年輕人,見陳應炳、尹超凡氣度不凡,連忙站起來,主動打招呼說:“想必二位就是校董和校長吧……我叫楊孔萬,省農運特派員。”

陳應炳緊緊地握住楊孔萬的手激動地說:“我叫陳應炳,這位是尹校長。”

尹超凡連連點頭說:“我們總算把你們給盼來啦!”

楊孔萬說:“茶陵有不少進步學生在長沙讀書,匯文中學的情況,我們多多少少了解一點。所以,我一到茶陵就來找你們。”

“謝謝!謝謝!”陳應炳緊緊地抓住楊孔萬的手,搖了搖,“你們來了就好,我們就有主心骨了,快告訴我們該怎麽做?”

尹超凡笑了笑,搖了搖頭,說:“我的陳校董,人家剛到,水都沒喝一口……你總得讓人家先安頓下來,歇一歇,革命的事,不急不急嘛……”

陳應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對,不急不急……”

尹超凡對譚民覺說:“你先把特派員安頓下來,讓人家好好休息休息。”

李炳榮點了點頭,對楊孔萬說:“我們走吧。”

譚思聰和尹寧萬兩人便拿著楊孔萬的行李,大家擁簇著,一起向宿舍走去。

楊孔萬被安置在圖書管理員旁邊的空房裏,裏麵的擺設非常簡陋,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條板凳,一個暖瓶。他的行李也非常簡單,就幾本書和一些換洗衣服。

匯文中學沸騰了,同學們從教室裏操場上,跑了過來,把小屋擠得滿滿匝匝。

楊孔萬便抓住這個機會,向大家宣講革命形勢,給大家散發《國民革命軍北伐宣言》。

李炳榮激動不已,一拿到傳單,便興奮地大聲讀了起來:“本黨從來主張用和平方法,建設統一政府,蓋一則中華民國之政府,應由中華人民自起而建設……賣國軍閥吳佩孚得英帝國主義者之助,死灰複燃,竟欲效袁賊世凱之故技,大舉外債,用以摧殘國民獨立自由之運動……”

楊孔萬說:“現在的形勢是這樣的,北洋軍閥直係吳佩孚軍20萬人,控製湘、鄂、豫等省和陝、冀部分地區;孫傳芳軍20萬人,盤踞贛、閩、浙、皖、蘇五省;奉係張作霖軍35萬人,占據東北各省和京、津等地。目前,吳、張勾結較緊,他們控製北洋政府。在北方,他們向南口、多倫等地傾向革命的國民軍進攻;在南方,吳佩孚大舉入湘,企圖聯合西南軍閥,進攻廣東革命根據地……”

尹寧萬大聲地喊了起來:“我們決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

“對!打他個狗日的!”同學們跟著大聲嚷了起來。

楊孔萬繼續說:“對!決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這次北伐,國民革命軍有8個軍10萬多人。我們的部隊雖然比軍閥少,但都是經過軍校訓練的,軍官和戰士們都有理想和信念,個個都能以一敵十。尤其是由共產黨人組成的第四軍獨立團,就像一群小老虎,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共產黨……”李炳榮一驚,不解地看了楊孔萬一眼。

楊孔萬點了點頭:“對,這次北伐,就是‘聯俄、聯共、扶助農工’‘新三民主義’的產物……”

“什麽是新‘三民主義’?”尹寧萬插了一句。

楊孔萬說:“孫中山先生經曆了幾次失敗後,覺得舊軍閥靠不住,決定改組國民黨,學習蘇聯俄國的做法,提出了:‘聯俄聯共、扶助和依靠農工’的新主張,簡稱‘新三民主義’。與三民主義相比,新三民主義中的民族主義提出了反帝鬥爭,幫助我們認清了國內反動勢力和帝國主義的本質及關係。民權主義則主張國家政權為‘一般平民所共有’,即強調它的人民性、群眾性。‘凡真正反對帝國主義之個人及團體均得享有一切自由及權利。’民生主義有兩項內容:‘一曰平均地權,二曰節製資本。’”

“那蘇聯俄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李炳榮又追問了一句。

楊孔萬瞟了李炳榮和尹寧萬一眼,笑了笑,然後低聲說:“這樣吧,你們倆晚上到這裏來,我給你們好好說說……”

圍在屋子裏的學生一個個都很激動,輕輕地哼著蔣介石親自操刀作筆的《北伐誓師詞》:

嗟我將士,團結精神。

始徹終,相愛相親。

毋懼強敵,毋輕小醜。

萬眾一心,風雨同舟。

我不殺賊,賊豈肯休。

勢不兩立,義無夷猶。

我不犧牲,國將沉淪。

我不流血,民無安寧。

國既沉淪,家孰與存。

民不安寧,民孰與生。

楊孔萬和李炳榮相視一笑,握了握拳頭,也跟著一起大聲讀了起來:

嗟我將士,矢爾忠誠。

嗟我將士,共賦同仇。

革命不成,將士之羞。

嗟我將士,如兄如弟,生則俱生。

存亡絕續,決於今茲。

……

4

周球保這些日子覺得特別煩,雖然那條丟掉的牛犢最終找回來了,主人也沒給他什麽懲罰。但那天在茶陵大街上見到的一切,每時每刻都在眼前浮現。那些**澎湃的學生,那些知識淵博出口成章的老師,那些像潮流般湧上大街的市民……他覺得做人就應該這樣活,這樣才有意思,這樣才有滋味……還有那個財主家從長沙讀書回來的少爺黃紹香,他說的那些話怎麽和在縣城裏聽到的一模一樣,他可是財主家的少爺呀……

周球保出生茶陵縣馬江麻石寨黃家村。父親那一輩就兩兄弟,由於家景窮,兄弟倆一個入贅女方當上門女婿,一個過繼給別人做兒子。周球保的父親周長苟雖然身體強壯勤勞能幹,但一年辛勞隻能勉強糊口,根本就沒錢娶媳婦。一次偶然的機會被黃家村看管祠堂的龍繼婆看中了,便將其招為上門女婿。龍繼婆原本並不是黃家村人,她是丈夫死後,帶著女兒雷桂英和一個小弟弟改嫁到黃家村的。誰知後夫也命不長,沒過多久就撇下他們孤兒寡母去了。好在龍繼婆人緣好,村裏人見他們孤兒寡母可憐,就給她派了個管祠堂的差事。她每天總是天不亮就起床,把祠堂打掃得幹幹淨淨,來這裏祭祀的人,都暗暗點頭,臨走時,總要有意無意將一些供品落下。龍繼婆就是靠著這些好心人的施舍,才把女兒和小弟拉扯大。俗話說:“窮幫窮,富幫富。”龍繼婆主動出麵請媒婆,給自己女兒做媒,主要是可憐周長苟窮娶不上媳婦;其次,看上他人老實勤快,靠得出。果然如此,自從女婿到家後,家裏有個男人做頂梁柱,就不怕別人隨意欺負,生活條件也慢慢有所好轉;唯一讓人揪心的是孩子們不能健康成長。周長苟入贅後,先後和雷桂英生了9男5女14個孩子,可大部分都沒活多少日子。有的生下沒幾天就夭折了,有的隻存活幾個月,少數幾個長到兩三歲也熬不過出麻出痘出天花。周球保是父母的最後一個孩子,為了讓其順利長大成人,龍繼婆讓人給取了這樣一個名字——“求保”,寫作“球保”;即“求菩薩保佑”,順利成人,長命百歲。

“好人終歸有好報”,龍繼婆的誠心終於感動了上蒼。周球保終於頑強地活了下來,而且活得很壯實。但由於家景窮,小球保從小就幹起又粗又髒的農活。一個六七歲的娃子就上山打柴,下地除草,每天天剛蒙蒙亮就起床去野地裏拾早糞。10歲那年,小球保便和父親一起下地“拉犁”,犁鏵深深地插在泥土裏。小球保彎腰躬背地拉著,肩上背上勒出深深的血痕,後來實在沒有一絲力氣,一個小土坎就把人絆倒在犁溝裏……再後來又到財主家做小長工,雖然能賺三四吊銅板,可那種屈辱令他終生難忘。

一次,周球保挑著瓜果擔剛出村,還沒來得及吆喝,財主的兒子黃應香就悄悄地跟了過來,乘其不備,抄起半塊磚頭,狠狠地砸在他的胸脯上。周球保當即昏死過去……打那以後,小球保便再也沒有挑過擔出村了。可又總不能閑在家裏,俗話說:“坐吃山空”,何況是龍繼婆這樣的窮人家。於是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讓小球保去放“大伴牛”。

南方小村大凡家景稍富裕的人家都養有一兩頭牛,用來耕地,每家各自放要耽誤一個整勞動力,不合算。村裏便把各家的牛集中起來,輪流放牧,或請一個半大小子來放牧,各家則輪流給放牛的娃子管飯。

小球保就充當了這一角色,這一年他13歲。

放“大伴牛”是一件苦差事,“端了人家的碗,就服人家管”,何況這是“吃百家飯”,就得受“百家管”,條條框框,規矩不少。什麽“牛吃了莊稼要賠”,“打牛要罰”等等挺多的。牛分散在各家,這家一條,那家一條,點多路遠。每天天沒亮,小球保就要起床,到各家去領牛,把牛套上籠頭,歸在一起,組成群,向山裏趕去。晚上,牛回來後,又要一家一家送回去。路上要跑前趕後,不能讓牛吃莊稼。南方大多養的是小黃牛,這種牛雖然個頭矮小,但生性靈活,好吃調皮,稍不留意,就偷一嘴。小球保開始也吃過不少苦頭,挨過不少訓斥,漸漸摸到了規律,掌握了這些牛的秉性,把它們整治得服服帖帖。說來也怪,這些牛到了他手裏,儼然成了訓練有素的士兵。多少年後,周球保改名為周仁傑,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元勳,中國人民解放軍一名戰功赫赫的中將,不能說與他這段少年經曆無關。

這天像往常一樣,天剛朦朦亮,小球保就早早地起了床,腰間紮上柳樹皮搓成的繩子,拎起那根牛皮條子,出了門。然而,當他把最後一條牛收攏時,已經日上三竿了。

牛們緩緩地走著,成一字長蛇陣,一條緊挨一條,井然有序……可走著走著,就出現了狀況,那條剛剛才滿一歲的“花眉心”牛牯,竄到田邊停住了,想就著田裏青苗撈一把,無奈篾籠頭把嘴巴套得嚴嚴的,無從張嘴。

“花眉心——!”小球保大聲地吆喝了一句。

“花眉心”一怔,搖了搖頭,對著天空“哞——”地叫了一聲,極不情願地回到隊伍裏。

牛群通過村口時,遠遠看見那裏圍了一群人,財主家的少爺黃紹香正在起勁地向大夥講著什麽,不時地還傳來鄉親們的歡呼聲。

這家夥回來後,基本上沒有落屋,天天和窮人待在一起。他說的那些話,小球保雖然聽不太懂,但有一點他明白,就是為窮人好。他總是鬧不明白,他一個富人家的少爺,為什麽要替窮人說話;而同是一母生的兄弟黃應香就那樣狠毒……為這事,他問過外祖母龍繼婆。外祖母隻說了一句:“爹娘生九子,九子不一樣……”再問,外祖母便搖了搖頭,什麽也不肯說……

小球保趕著牛群走了過去,隱隱約約聽見黃紹香在說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人叫葉挺,很了不得,好像是打鐵的……帶了一幫弟兄,全是打鐵的,一眨眼的工夫就拿下敵軍的四座橋……

“球保,你不用再去放牛了,北伐軍來了,我們窮人的好日子到了!”

“對,廣東的北伐軍來了,我們這裏也要成立農會了!”

大家見小球保來了,全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和他打著招呼。

“農會……農會是幹什麽的?”小球保不解地問。

“農會嘛……就是專門與財主作對的……”

“農會給我們窮人撐腰,專門懲治土豪劣紳!”

小球保又問:“能治倒黃應香嗎?”

黃紹香果斷地點了點頭:“能!凡是土豪劣紳、貪官汙吏,都在打倒之例。”

小球保站住了,那些牛全散了,隊形也全亂了。那條“花眉心”瞅準這個機會,跑到了最前頭,已經衝出村子,走到了小河邊。小球保一個箭步跑了過去,將其攔回,然後把其他的牛再歸攏,繼續向山裏趕去。

進山後,小球保把牛群趕到一片青草茂密的坡地,看著牛們低著頭,大把大把揪著青草,才坐下來喘口氣。

太陽升得老高了,天氣開始有點熱,小球保有點困意。他剛想找個陰涼的大樹靠靠,好打個盹,突然被一陣號子聲驚住了。放眼望去,隻見對麵山坡上,有幾個人在矗一根長長的木料。小球保便覺得奇怪,悄悄地繞了過去,想看個究竟。

“小兄弟,你是附近村子裏的吧?別害怕,我們是北伐軍!”那些當兵和藹可親地說,一點也不可怕。

“你們就是北伐軍?”小球保緊緊盯地著那夥人的軍服看。

“對,我們是北伐軍。”

“你們是從廣州來的……”小球保又問。

那夥人點了點頭說:“我們是從廣州一路打過來的……我們昨天占了酃縣,今天就去攻占茶陵……”

小球保望了望高高的電杆和一根不知從哪裏伸過來,也不知道要通到哪裏去的鐵絲,好奇地打聽著:“這是……”

“哦,這是電話線,打電話用的。”那個矮個子的接線兵回答說。

小球保摸著後腦勺想了半天,還是沒想出電話是個什麽東西,猛然間記起來時在村口聽到的話,想必這些人一定清楚。於是,又問:“你們北伐軍是不是有個叫葉挺的?”

矮個子的兵連忙說:“是呀,你怎麽知道?”

小球保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據說他是打鐵的,他帶的弟兄全都是打鐵的,他們都很厲害是不是,據說,一個衝鋒就奪了敵人四座橋……”

“哈哈哈……”那些接線兵全都笑彎了腰。

那個矮個子的兵笑得差一點沒倒在地上,連連用雙手按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說:“你這小兄弟,說話真逗,什麽打鐵的,箍桶的,那叫‘鐵軍’,共產黨領導的獨立團……”

“什麽‘鐵軍’……”小球保睜大著兩眼,越聽越迷糊。

“好,你聽我慢慢對你說,” 矮個子的士兵搖了搖頭,慢條斯理地說,“葉挺獨立團全稱為國民革命軍第四軍獨立團。這是由中國共產黨直接領導的革命武裝。在北伐戰爭中,葉挺獨立團擔任正麵進攻的任務。他們英勇善戰,屢破強敵,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勝利。這個團率先從廣東出發,首戰碌田,長驅醴陵,力克平江,直入中夥鋪,奇襲汀泗橋,所向披靡,立下了赫赫戰功,為國民革命軍第四軍北伐部隊贏得了‘鐵軍’稱號。你說的四座橋叫‘汀泗橋’,這是由湖南進入湖北武漢的第一道門戶,橋東麵為崇山峻嶺,西、南北三麵環水,南北隻有一座百餘米的鐵路橋可以通過,素有天險之稱。當時吳佩孚有四個旅守衛汀泗橋。8月,北伐軍由正麵進攻汀泗橋,從清晨激戰到黃昏,沒有什麽進展。葉挺到附近農村向群眾調查,得知東麵大山有一條小路可以繞過汀泗橋。於是,獨立團一部分將士同兄弟部隊由南麵向正麵敵人進攻。葉挺派獨立團另一部分將士從東麵大山上的小路,繞到敵人背後,進行襲擊,出其不意地奪取了最高峰上的敵人陣地。獨立團將士用猛烈的火力向汀泗橋附近敵人的陣地射擊。經過一日一夜的戰鬥,終於拿下了汀泗橋……”

矮個子的士兵笑著說:“……這個嘛,茶陵是唐生智將軍的勢力範圍,他一倒戈,茶陵就不用打了。”

“什麽是倒戈呀?”小球保還想打破沙鍋問到底。

矮個子的士兵揮了揮手,說:“你這小子的問題怎麽這麽多,這問題很複雜,說了你也不懂……還是放你的牛去吧,我們還有任務……”

小球保怔怔地看著那群大兵消逝在崇山峻嶺之中,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那些牛群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