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柔弱勝剛強:歸鄉反省 大徹大悟

雖然天才剛剛亮,霧氣還未散去,但湖南省巡撫衙門大堂內已經坐滿了人。清朝皇帝大多勤政,在皇帝的影響下,各省的官員都很勤勉,大清早起來商議事情是行之已久的慣例。

湖南巡撫駱秉章坐在首席,神情嚴肅。見大家都到齊之後,駱秉章從懷中拿出一張狀紙,往桌子上一擺,說道:“諸位,這是一封善化鄉民的告狀書。裏麵講到善化知縣謝某,巧立名目,擅自加征地丁漕折。百姓傾家**產也不能完納,隻好告狀,請求減少地丁漕折的征收。謝某又阻擾百姓告狀,前幾天還派人打傷了十幾名前來長沙告狀的老百姓。對於這個事情,大家有什麽看法啊?”

駱秉章的話音剛落,按察使兼糧道謝煌就站起身來,對著駱秉章大聲說:“地丁漕折萬萬不可減征。減征不可能提高百姓繳納的積極性,反而助長了他們的囂張氣焰,導致稅收減少。與其減征,不如多征。對於那些抗拒征收者,該抓的抓,該殺的殺。這樣,拖欠的地丁漕折馬上就能收上來。”

駱秉章斜視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反駁道:“減征百姓都不大願意交,多征還會交嗎?這不是逼百姓造反嗎?今年地丁漕折征收的形勢非常嚴峻,如果不設法改革,恐怕連一錢銀子也收不上來。到時候,湘軍的軍餉從哪裏來?”

麵對駱秉章的質問,謝煌依舊顯得不以為然。為了減少改革的阻力,駱秉章決定進行一係列人事調整。

按照慣例,糧道都是由按察使兼署。駱秉章則另外委任了一個姓徐的人擔任糧道,謝煌因此無權主管減征地丁漕折的事。另外,駱秉章又將那個惹事的善化知縣撤職。這樣一來,改革的阻力基本上被鏟除,駱秉章也就放心地讓左宗棠去實施減征地丁漕折的新政策了。

此時的左宗棠雖然官品很低,但深得駱秉章的信任,湖南的軍政財權,實質上都掌握在他的手中,駱秉章隻是垂拱而治而已。

地丁漕折的減征,大大地調動了老百姓繳納稅收的積極性。同時,駱秉章、左宗棠又對全省的吏治進行了大規模的整治,胥吏中飽私囊的情況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製。這樣一來,曆年拖欠的地丁漕折很快就征收上來了。湖南的財政局麵得到了根本的改善。

與此同時,駱秉章、左宗棠又在全省水陸要衝開始征收厘金,並且努力擴大捐輸。湘軍軍餉的三大重要來源一齊得以開展,是從湖南開始的。湖南也因此成了湘軍最重要的大本營。胡林翼之所以能夠在湖北站住腳跟並最終拿下武昌,劉長佑、王錱的援贛軍之所以能夠改變湘軍在江西的被動局麵,根本原因就在於湖南能夠提供源源不斷的資助。這其中,左宗棠的功勞是很大的。當然,知人善任的駱秉章也功不可沒。

在湖北方麵,依靠湖南的援助,原本被太平軍打垮了的外江水師得以重建。這個時候,原本是湘軍水師將領的李孟群、鮑超等人,都改帶陸師。在彭玉麟離開湖北後,楊載福成了外江水師唯一的領導人。在他的帶領下,外江水師逐漸控製了武漢周邊的長江水域。

這時候,湘軍喪失了一員重要的將領。當初曾國藩雖然同意羅澤南去湖北,但是隨著形勢的惡化,他一再寫信給羅澤南,請求他將部隊帶回江西。

羅澤南考慮到曾國藩在江西陷入重圍,出於義氣,他很想回到江西解救曾國藩。但是,武昌攻堅戰勝利在即,他不願意放棄這唾手可得的功勞。於是,他加緊攻打武昌,悲劇也就因此而造成。

1856年4月5日,羅澤南在指揮攻打武昌的戰役中,被太平軍火槍擊中左額,當即血流滿麵,衣衫盡赤。但羅澤南絲毫沒有心慌,依舊端坐著指揮戰鬥,直到部隊全部安全撤回。

接下來的幾天,羅澤南躺在病榻上,雖然生命行將終結,但他仍保持著大將風度。他將李續賓等弟子叫到榻前,與他們談論時事,說到慷慨動情處,他命李續賓拿來紙筆,仰臥著寫下了這麽一行字:“亂極時站得定,才是有用之學。”這是湘軍的軍魂,是羅澤南留給湘軍將士及後人最重要的精神遺產。

4月12日,羅澤南傷重而逝,其部由李續賓接續統領。羅澤南的突然離世,令曾國藩感到非常內疚,因為正是他的催促,才使得羅澤南不顧生命安全,拚命攻城,最終因此而喪生。

當初,正是在羅澤南的支持下,曾國藩才敢於連上奏折,進行了一場自上而下的改革。後來,又是在羅澤南的支持下,他才得以練成湘軍,並接連取得勝利。然而現在大業未成,羅澤南就駕鶴西去,怎不令曾國藩痛斷肝腸!

所幸的是,羅澤南隻是擅長教化鼓動,對戰略戰術並不在行。在打仗方麵,他一直仰仗著弟子李續賓。這樣一來,雖然羅澤南離開了,這支部隊依舊有著不可小視的戰鬥力。這與塔齊布去世後,其部由不會打仗的周鳳山接續統領,結果在不到一年後就徹底潰散有著根本的區別。所以,羅澤南的逝世,雖然是湘軍的重大損失,但並沒有對湖北戰局產生太大的影響。

在江西方麵,在周鳳山率部與太平軍在樟樹鎮展開拉鋸戰的同時,駱秉章派出的以劉長佑為首的援贛軍已經往湘贛邊境開拔。

劉長佑也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相傳當年他去京城參加朝考,曾國藩本想照應他,被他拒絕。他不像江忠源那樣親近曾國藩,而是刻意和曾國藩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他的軍隊自始至終都不受曾國藩指揮。此時,他率軍援贛,也隻是奉命行事,並不是因為他和曾國藩之間有什麽重要的交情。

援贛軍剛進入江西,就取得了一係列勝利。1856年3月27日,也就是周鳳山兵敗樟樹鎮後的第三天,他們攻克了湘贛邊境的重鎮萍鄉,在江西站住了腳跟,並且開始進攻袁州府城。

除了劉長佑的援贛軍之外,之後湘軍在江西又多了兩股重要力量。他們分別由曾國藩的兩個弟弟曾國華及曾國荃率領。

曾國藩幾兄弟性格都不相同,曾國藩沉穩,曾國華孤傲,曾國荃蠻橫。曾國藩非常看重曾國華,然而造化弄人,才華橫溢的曾國華在科舉考試當中連連受挫,反倒是之前不被曾國藩看好的曾國荃考上了優貢生,成了眾兄弟之中除曾國藩之外科舉成就最高者。

周鳳山兵敗樟樹鎮之後,曾國藩在江西陷入非常被動的局麵。當時在湖北的曾國華看到哥哥陷入困境,便向胡林翼請兵,由他率領前往江西解救曾國藩。胡林翼撥出四千一百兵,交給曾國華統率,前往江西。湘軍在江西多了一股有生力量。

前麵說到,太平軍聲東擊西,迷惑周鳳山,攻下了江西吉安府城。吉安府有著非常重要的戰略地位,太平軍控製了吉安、臨江、袁州三座府城,就完全切斷了曾國藩所率領的江西湘軍與大本營湖南的聯係。盡快攻下吉安,是當務之急。對於這一點,清政府也是很清楚,他們決定派黃冕前往吉安任知府。

黃冕這個人,讀者朋友可能不是很熟悉。但其實他是湘軍中的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黃冕精於理財,是湘軍的幾大財神爺之一。他為曾國藩湘軍籌措了大量軍餉,是幫助曾國藩鎮壓太平天國的關鍵人物。

黃冕在理財方麵是高手,但卻不會打仗。當時,吉安已經被太平軍占領,作為吉安知府的黃冕的首要任務就是收複吉安,不能打仗是不行的。所以,他決心找一個軍事高手與他一起前往。他要找的這個人,就是曾國荃。

曾國荃這個人,對當官不感興趣,卻熱衷於帶兵打仗。他得知哥哥陷入重圍,相當危險,正想帶兵前去解救。正好這時候,黃冕來找他,兩人一拍即合。兩人征得湖南巡撫駱秉章的同意,招募了三千兵勇,與周鳳山剩下的三千殘兵合為一軍。因為這支軍隊的主要目的就是收複吉安,因此被叫做“吉字營”。就這樣,曾國荃與吉安這座最終使他揚名立萬的城市,緊密地聯係在了一起。

紛紛進入江西的幾支湖南軍隊,雖然沒能迅速改變曾國藩在南昌周邊被太平軍重重包圍的困難局麵,但牽製了太平軍絕大部分的兵力,使得他們不敢放肆進攻南昌周邊。處於包圍圈中的曾國藩,在彭玉麟所率領的內湖水師的保護下,暫時也比較安全。湘軍與太平軍在江西的爭奪,進入了膠著狀態。與此同時,在湖北方麵,湘軍與太平軍也進入了長期相持的階段。

就在大家都覺得這種相持的局麵可能持續很久的時候,太平天國首都天京城內的一場大屠殺,徹底打破了這種力量的均衡。

縱觀中國曆史上的幾次大的失敗了的農民起義,我們會發現它們有著幾乎一致的發展軌跡。在起義之初,大多能夠奮發圖強、精誠團結,然而一旦取得一點小勝利之後,就驕奢**逸、爭權奪利,最終很快走向覆亡。太平天國就是這樣的。

進入南京“小天堂”以後,洪秀全、楊秀清等太平天國重要首領迅速腐化。同時,太平天國內部的鬥爭也日益白熱化。

東王楊秀清在太平天國的發展壯大過程中功勞最大,他不甘心屈居於洪秀全之下,想要取代洪秀全的地位。他利用天父下凡那一套鬼把戲,不斷迫使洪秀全讓步。

擅長政治鬥爭的洪秀全當然不會任人宰割,他以密詔召回韋昌輝、石達開、秦日綱三位統兵在外的重臣,命他們誅殺楊秀清。北王韋昌輝、燕王秦日綱與東王楊秀清有深仇大恨,他們得到密詔後,率兵殺入東王府,將東王及其手下兩萬多人斬殺。

石達開回到天京後,責怪韋昌輝殺人太多。韋昌輝又準備捉拿石達開,石達開連忙逃出城外,但他在城內的家人和部署都被韋昌輝殺害。

之後,殺紅了眼的韋昌輝,為了篡奪最高權力,又將刀鋒指向天王洪秀全。洪秀全在天京百姓的支持下,將韋昌輝及助紂為虐的秦日綱處決。持續兩個多月的天京事變這才宣告結束。

經過這場內訌之後,洪秀全不再相信異姓王,將軍政要事全都交給他那兩位昏庸無能的哥哥處理。石達開失去了洪秀全的信任,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節製一方了。之後,他更是負氣出走,帶走三十萬精兵,嚴重地削弱了太平天國的實力。

天京事變對於湖北、江西戰場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湖北方麵,太平軍防守武昌的最高統帥韋俊就是韋昌輝的親弟弟,他得知哥哥在天京被殺,哪裏還有心思守城。胡林翼、李續賓率領的湘軍陸師與楊載福的外江水師一道,乘機對武昌發起最後的進攻。韋俊招架不住,自好撤兵東逃。經過一年多的圍攻,湘軍終於拿下了武昌這座重要城市。

江西方麵,局勢也在朝著有利於湘軍的方向發展。1856年11月28日,劉長佑率領的援贛軍攻下袁州府城。曾國荃率領的吉字營也在吉安屢獲勝仗。之後,李續賓率領的湘軍陸師及楊載福率領的外江水師也開始進入江西。湘軍在江西的被動局麵即將得到根本性的轉變。

就在湖北、江西的局勢都有所改善的時候,曾國藩得到了一個噩耗,他的父親曾麟書病逝了。悲痛欲絕的曾國藩立馬給朝廷上了一道請求回家守製的折子,然後不等皇帝批複,就連夜趕回湖南老家。

曾國藩的這一行為遭到了以左宗棠為首的湖南官場人士的猛烈抨擊。左宗棠認為曾國藩在軍情非常緊急的情況下,不負責任地選擇離開,這是一種不忠的行為。

自1854年底曾國藩率領湘軍渡過長江,開始攻打湖北起,直到這個時候,曾國藩離開湖南已經兩年多了。然而,當他再次回來,湖南官場依舊像兩年多以前那樣不歡迎他。好友左宗棠對他的中傷,尤其令他感到憤懣。長期處於焦慮狀態的他,得了嚴重的疾病,茶飯不思,晚上也睡不著覺。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時候,朝廷對他所上的那道請求在家終製的折子的批複下來了。朝廷當然不會同意他在家守孝三年,而是催促他趕緊回到江西軍中。

朝廷的這一批複使曾國藩誤以為朝廷是非常信任他的,於是他將自己兩年多以來逐漸積累的苦悶全部道出,希望皇帝能夠理解他的苦衷,授予他督撫實權,以使他更好地為朝廷效力。

曾國藩認為,帶兵打仗的將領,必須要獲得地方的支持才好辦事。地丁、漕折、厘金的征收,捐輸的勸導,全都得仰仗地方支持。沒有地方的支持,軍餉就會經常匱乏,軍隊遲早都要潰散。帶兵將領要想獲得地方支持,就必須擁有總督或者巡撫的職權。

他對鹹豐皇帝說,他這兩年多之所以與湖南、江西官場鬧得很僵,導致湘軍軍餉經常得不到供給,原因就在於他沒有督撫實權。他向鹹豐皇帝保證,隻要皇帝將督撫實權交給他曾國藩,大局就一定會有轉機。

曾國藩以為自己說得在情在理,皇帝一定會答應他的請求。然而這時候,主張重用漢人的文慶已經過世,朝廷之中已經沒有了替曾國藩說話的人。因此,剛愎自用的鹹豐皇帝自作主張,拒絕了曾國藩的請求,命他在籍終製,等三年喪期過去後,再給予他新的任命。這樣一來,鹹豐皇帝實際上是剝奪了曾國藩對湘軍的領導權。

曾國藩絕對想不到,他辛辛苦苦為清政府征戰這麽多年,最終換來的隻是鹹豐皇帝對他的猜忌。曾國藩的宿敵,以左宗棠為首的那些長沙城內的官員得知這件事後,一個個喜形於色。左宗棠認為曾國藩向朝廷索要督撫實權,是在要挾朝廷,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其他人也跟著起哄,大罵曾國藩是假道學。

曾國藩的人生理想就是做聖人,他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別人說他假道學。在得知長沙官場對他的嘲諷後,堅忍功夫尚未修煉到家的曾國藩徹底被擊倒了。他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大有追隨父親而去的味道了。

曾國藩的好友歐陽兆熊得知曾國藩病重後,推薦了一個叫曹耀湘的人前去給曾國藩看病。這個曹耀湘,並不是個單純的醫生,他精通經學和佛學,是個小有名氣的學者。

曹耀湘來到荷葉塘見到曾國藩的時候,曾國藩已經臥床多日,氣息奄奄。曹耀湘給他把完脈後,曾國藩努力睜開眼睛,聲音異常微弱地對曹耀湘說:“我這病,還有救嗎?”

曹耀湘笑道:“滌生兄得的是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

果然是名醫,一句話就點中了病根!曾國藩這麽想著,猛地坐起身來,用渴求的眼光望著曹耀湘說:“心藥在何處?”

曹耀湘不緊不慢地從旁邊的書架上拿過來一冊《道德經》,遞到曾國藩手中,對他笑著說:“岐黃可以醫治身體上的病,而黃老可以醫治心病。滌生兄隻需將《道德經》熟讀三百遍,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

以孔子、孟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和以老子、莊子為代表的道家思想是中華傳統文化的兩個支柱。儒家主張入世,以挽救世道人心;道家主張出世,傾向明哲保身。中國的士大夫長期以來都受著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思想的影響,在進與退、仕與隱之間不斷地做著抉擇。曾國藩之前的所作所為,體現的正是儒家的思想,舍生取義、殺身成仁,不妥協,不推讓。但這種思想在現實生活中是很難行得通的,猶如鬆樹雖然堅韌但很容易被大風吹斷,茅竹雖然纖細卻能抵擋颶風的肆虐一般,生活中往往需要剛柔相濟、以柔克剛。隻有這樣,我們每個人才能像老子所說的“水”一樣,能夠適應任何環境,心胸像大海一般的寬廣。唯有如此,才能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用成功書寫人生的美麗篇章。

曾國藩當然明白曹耀湘為什麽要他讀《道德經》。當他躺在**一遍又一遍地高聲朗讀《道德經》的時候,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了一幅幅過往的畫麵。當他誠惶誠恐地等待著鹹豐皇帝對《敬呈聖德三端預防流弊疏》的批複時,鹹豐皇帝當著朝臣的麵,怒氣衝衝地將奏折扔到地上,並且準備嚴懲他。當綠營兵衝進巡撫衙門大院,險些將他刺殺的時候,長沙城內的官員沒有任何一個前來安慰他。當他的軍隊在靖港被太平軍擊敗,長沙城內的官員一個個幸災樂禍,落井下石。湘軍兵敗湖口後,他派人請求江西巡撫陳啟邁接濟湘軍軍餉,遭到無情拒絕。當他不等朝廷批複就回家守喪的時候,長沙城內的官員罵他不忠,罵他是偽道學。他向朝廷索要督撫實權,又遭到無情拒絕,長沙城內的官員又將這件事傳為笑柄。

自己以前太過剛強、太過桀驁了!剛強而不知道變通,桀驁而不虛心,怎麽能不得罪人!一個人不能改變環境,就隻能想辦法適應環境,一味的剛強、孤傲,與世俗格格不入,是辦不成任何事的。自己讀了這麽多經書,卻連《道德經》“柔弱勝剛強”的道理都沒讀懂,真是慚愧!要改變自己,必須從學會以柔克剛、戒驕戒躁開始!

曾國藩的人生觀在這段時間內,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多年以後,當他總結自己一生成敗得失的時候,他將這一年多的家居時間,視為“大徹大悟”的關鍵時期。他說:“當年我很自負,以為自己本領很大。對什麽事情,首先看到的都是別人的不是。那年大徹大悟之後,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什麽本事,看待任何事情,首先想到的都是別人的好處。所以,從那年開始,我的人生觀發生了根本轉變,與四十歲之前迥然不同。”

所以,當曾國藩在1858年夏天重新複出後,人們發現這個曾經非常令人討厭的曾國藩,完全變了一個人,居然是那麽的低調、謙虛、和藹可親。人們漸漸地忘掉了過去與曾國藩的不快,主動與曾國藩改善關係,就連最看不起他的左宗棠,都改變了對曾國藩的看法。

當時,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已經與洪秀全集團徹底決裂,他的軍隊在浙江、江西一帶攻城略地。江西當時絕大部分的府縣已經被湘軍收複,而浙江則沒有一位大將坐鎮。在此之前,李續賓等湘軍將領多次請求朝廷重新啟用曾國藩。所以這時候,鹹豐皇帝想到了曾國藩,命他立即出山,率軍入浙。

依照曾國藩以前的性格,在接到這封聖旨之後,恐怕又要和皇帝較量一番,因為皇帝之前羞辱過他,而現在局勢危急了又來請他。然而,這時候的曾國藩,已經完全轉變了。他接到皇帝的任命後,立馬起程。同時上了一道《恭報起程日程折》,平實沉穩,無絲毫討價還價之意。鹹豐皇帝看後,感到很滿意,嘉獎他說:“你這次奉命即行,可見是非常關心國家大局的,忠勇可嘉。”

曾國藩不僅改善了與朝廷的緊張關係,還試著改善與同僚們的人際關係。當然,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與左宗棠的關係。湖南是湘軍的大本營,左宗棠又是湖南的實際掌權者,改善與左宗棠的關係對於曾國藩來說,意義非常重大。

曾國藩想了一副對聯,叫做“敬勝怠,義勝欲;知其雄,守其雌”。意思就是恭恭敬敬戰勝怠慢,恪守仁義戰勝欲望;知道剛強是好的,但也要學**柔。曾國藩見到左宗棠後,請他書寫這副對聯。曾國藩這樣做,不僅表達了自己對左宗棠的敬重,更重要的是通過這副對聯的內容,向左宗棠傳達一個信號,我曾國藩徹底改變了,以後不再與你和湖南官場對著幹了。

對於曾國藩的示好,左宗棠表示歡迎,他很高興地替曾國藩書寫了對聯。曾左關係也就此進入了一個短暫的蜜月期。

除了左宗棠之外,曾國藩還拜訪了幾乎所有的長沙城內的大大小小官員,其中不僅包括湖南巡撫駱秉章,連一些小小的縣丞,也在曾國藩登門拜訪的範圍之內。曾國藩的誠意感動了這些曾經與他勢不兩立的對手。湖南作為曾國藩的家鄉,從這一刻起,才真正成為了曾國藩可以完全依靠的大本營。

在長沙如此,在武昌也是如此。在那個肩負著監視湘軍重任的滿清紈絝子弟官文麵前,曾國藩更是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謙恭,給足了官文麵子。官文覺得,曾國藩和胡林翼一樣,都是很會做人的人,因此解除了對他的戒心。

江西更是曾國藩遭受奇恥大辱的地方。在這裏,曾國藩改善人際關係的努力要更多一些。江西官場也漸漸接受了這個改頭換麵的曾國藩,而曾國荃在江西戰場上的優異表現也令曾國藩加分不少。所以,曾國藩在江西的處境,也比之前好了許多。

值得指出的是,曾國藩的大徹大悟,雖然是一種對世俗的妥協,但並不意味著曾國藩讚成完全的世俗化。就像他主張學習西方的前提是保持中國的獨立自主一樣,他向世俗低頭也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保持道德底線。所以,曾國藩並沒有因為向世俗低頭,就放棄了對仁德、誠信這些儒家基本理念的追求。比如後來,李鴻章向他請教處理對外關係的方法時,他就說隻有誠信一個辦法,可以令外國人折服。

曾國藩在給曾國荃的信中說:“老弟你認為自己是篤實人,其實哥哥我也是篤實人。隻是我在社會上曆練多了,不得已在篤實之外,摻雜一些機謀權變。其實,這些都是完全沒有用的,反而引起了別人的嘲笑和忌恨。我在家裏呆了這麽一段時間,總算是想明白了。今後我要恢複平實的本性,將篤實的一麵展現給世人看。老弟你在外麵帶兵,也要保持篤實,少用權謀機變。即便對方是騙子,我們也要保持誠信。久而久之,對方也會誠信起來的。如果相互勾心鬥角,則必然冤冤相報沒有了卻之日。”

可見,曾國藩認為,權謀機變不是好東西,隻有篤實誠信可以服人。這其中,包含有戒驕戒躁的意味在,但同時也意味著曾國藩反對沒有道德底線的世俗化。

曾國藩給他和曾國荃樹立的學習榜樣是李續賓。李續賓這個人,沉默寡言,他和胡林翼、李鴻章那些擅長權術的人是有根本區別的。曾國藩以李續賓為榜樣,而不以更加成功的胡林翼為榜樣,這是非常有深意的。曾國藩並不喜歡權術,在他心裏,篤實誠信永遠是第一位的。

曾國藩的人生理想是做聖人,聖人向世俗低頭,必然是有限度的。處理好人際關係,戒驕戒躁,低調謙虛,使周邊的人不對自己做事形成阻礙,這就可以了。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的世俗化,比如為了功名利祿不擇手段,甚至觸犯法律,那就不是曾國藩所要做的了。

現在很多人學習曾國藩有個誤區。就比如一個大學生,剛開始的時候滿懷期望走向社會,結果碰得頭破血流。這時候,他看到了一些與曾國藩相關的書,開始學習曾國藩,徹底向世俗低頭。為了升職,為了漲工資,為了更好的福利待遇,不折手段,甚至不顧道德的譴責,不顧法律的約束。這樣的人,就完全背離了曾國藩的根本精神。或許他能夠暫時獲得一些成功,但最終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一味的與世俗格格不入自然不好,但因此而走向另一個極端,完全為世俗而活,那也是沒有意義甚至是非常危險的人生。

在曾國藩大徹大悟的這段時間裏,戰爭的局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首先是1857年10月25日,彭玉麟率領的內湖水師,在楊載福率領的外江水師的接應下,衝出湖口。內湖水師與外江水師時隔兩年半之後,再度合為一軍。第二天,李續賓所率領的湘軍陸師,與彭玉麟、楊載福率領的湘軍水師密切配合,攻克了湖口重鎮。

緊接著,1858年1月22日,劉長佑率領援贛軍攻克臨江府城。臨江的西麵是早些時候被援贛軍攻克的袁州,再往西就是湖南,臨江的東麵則是南昌,所以臨江被攻克後,南昌附近的湘軍與湖南大本營的聯係就暢通無阻了。

1858年5月19日,李續賓率領的湘軍陸師在彭玉麟、楊載福湘軍水師的配合下,攻下了九江府城。自1855年初湘軍開始攻打九江起,湘軍為攻克這座城池花費了三年多時間,付出了無數生命的代價,湘軍第一悍將塔齊布就是在九江城下殞命的。現在,九江終於被他們攻克了。

1858年9月21日,曾國荃等人率領湘軍攻克吉安。曾國荃一向不被他的大哥曾國藩看好,但他在圍攻吉安的這段日子裏,臨陣不亂,臨危不懼,硬是憑著“紮硬寨,打死仗”的笨辦法,攻克了吉安,令曾國藩、胡林翼等人刮目相看。到這個時候,太平軍在江西的勢力,基本上都被湘軍掃**幹淨了。

湘軍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巨大的戰果,除了湖南大本營源源不斷的支援之外,湘軍的另一個大本營湖北的穩固,也是關鍵因素。

胡林翼在湖北的新政,是從整頓鹽政開始的。自明朝中葉以後,中國鹽政實行的都是綱商政策。綱商是一些資本雄厚的大商人,他們世代相傳承運食鹽,別的小商人如果想販賣食鹽的話,必須向綱商提出請求,征得同意之後才能入夥,承運少量食鹽。這和世兵製是一樣的。國家隻會在有兵籍的家庭中招兵,兵籍也是世代相傳的。總而言之,綱商製是一種大商人壟斷經營的食鹽販賣製度。

清代鹽政,在今天的西藏、新疆等邊遠地區實行放任自流的食鹽販賣政策,而在內地則實行引岸製度。所謂的引岸製度,就是說每個鹽場生產的鹽隻能在特定區域銷售,不能侵占別的鹽場的引地,而某一個地區隻能銷售一個鹽場的鹽,不會出現重疊的現象。

之所以要實行引岸製度,主要是因為鹽是老百姓生活當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物資,而當時的交通條件並不好,如果不統一規劃,放任自流的話,就很容易出現鹽荒。糧食是有替代品的,沒有米飯吃的話,還可以吃紅薯、高粱,一般不會出現太大的問題,但鹽是沒有替代品的,一段時間不吃就會出現浮腫。所以,鹽荒比糧荒更可怕。統一規劃,實施引岸製度是必然的。

湖北向來是淮鹽的引地。淮鹽運往湖北,通道有二。一是走長江,至漢口、荊州一帶卸貨,這是淮南鹽運往湖北的主要途徑。二是走陸路,部分淮北鹽靠陸運至湖北銷售。自太平軍控製長江後,淮鹽通過長江運往湖北的通道被掐斷了。與此同時,陸路運輸也因為苗沛霖的阻礙而困難重重。苗沛霖是一個在清廷與起義軍之間首鼠兩端的家夥,他控製著淮鹽運輸的要道,收取厘金,因此發了大財,兵強馬壯。

這樣一來,湖北人民可就吃不到淮鹽了。清政府很清楚這一點,但他們不敢下令湖北人改食其他產地的鹽。淮南、淮北是當時中國最大的鹽場。如果擅自剝奪淮鹽引地,導致淮鹽不能振興,那麽為數眾多的鹽場工人將失業,兩江的財政收入將會大為減少,而靠販賣淮鹽世世代代保持富貴的綱商們也將全部破產。當時的政策規定,每一個綱商隻能有一條販賣路線。運淮鹽至漢口卸貨的就隻能運到漢口卸貨,即使荊州在鬧鹽荒,也不能將鹽運至荊州售賣,更不能擅自改運川鹽、粵鹽等等。所以,這些綱商的榮華富貴和淮鹽的興旺與否是完全捆綁在一起的。淮鹽不能振興,他們必將破產。清政府考慮到這些因素,一直不敢承認其他產地的鹽運往湖北售賣的合法性。

湖北的鄰省四川,是一個產鹽大省。湖北人吃不上淮鹽後,大量川鹽通過長江走私至湖北。晚清鹽政史上最重要的一個事件,也就是所謂的“川鹽行楚”就這麽產生了。日後長期擔當兩江總督的曾國藩為了恢複淮鹽的引地,試圖將川鹽逐出湖北,但直到逝世,曾國藩也未能如願,這是後話。

日後作為兩江總督的曾國藩當然要關心湖北人是吃淮鹽,還是吃川鹽,但此刻作為湖北巡撫的胡林翼,並不關心這個問題。他更關心的是怎麽利用鹽賺錢,為湘軍籌措更多的軍餉。胡林翼和官文商量後,決定允許私鹽進入湖北,隻需按規矩上繳厘金,私鹽就可以在湖北境內合法地銷售。這樣一來,鹽商販鹽入鄂的積極性迅速高漲。不僅是川鹽,其他產地的食鹽,比如粵鹽,都進入湖北,甚至還有些膽大的鹽商,穿過苗沛霖的地盤,從淮北運鹽到湖北來銷售。這樣一來,湖北的厘金收入暴漲,財政情況變得非常樂觀,湘軍軍餉也有了保障。

在對湖北鹽政進行改革的同時,胡林翼還和在湖南的左宗棠一樣,對湖北吏治就行了整頓,進行了減漕改革,擴大了厘金的征收範圍。在胡林翼的治理下,之前飽受戰亂之苦的湖北出現了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左宗棠在湖南的改革、胡林翼在湖北的改革,為日後長期擔任兩江總督的曾國藩在兩江的改革,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經驗。曾國藩日後的改革,也是圍繞厘金、減漕兩塊展開,其中厘金一塊主要指的是鹽厘,這就涉及到曾國藩對兩淮鹽政的改革。這將是後文所要詳細講到的內容,在這裏先借敘述湖南新政、湖北新政的機會,使大家有個初步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