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能識人而不能用人:曾國藩、王錱交惡始末

1853年秋天的某一天,湖南巡撫駱秉章像往日一樣,很早就起了床,洗漱完畢後,準備前往書房與幕僚商量鎮壓湘南農民起義軍的事宜。自從曾國藩帶兵前往衡州以後,長沙城內安靜多了,以往劍拔弩張的情形不再出現,駱秉章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對於曾國藩的湘軍,他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為了應付遲早要到來的太平軍,他準備親自掌控一支軍隊。他聽說曾國藩的部將王錱與曾國藩矛盾很大,於是派出心腹前往湘鄉策反王錱。

正當駱秉章一邊走一邊思考如何利用王錱牽製曾國藩的時候,外麵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駱秉章將管家叫過來,問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

管家的神情有些許緊張,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安化陶家的陶桄陶老爺,帶了幾十名家丁前來鬧事,說是曾國藩派人到他家強索錢財,求中丞大人給他作主。”

駱秉章對陶恍早有耳聞,他的父親是湖南曆史上少有的大官,曾經做到兩江總督。陶家在湖南擁有極高的聲望。駱秉章對管家說:“你去把他請進來。”

駱秉章剛在書房中坐下,陶桄就隨著管家進到了屋內。兩人相互施禮後,陶桄便向駱秉章申述起來:“那曾國藩也太目中無人了。家父這才去世幾年,他就欺負到我頭上了。家父生前兩袖清風,去世後沒有留下一兩銀子,現在我怎麽可能湊集十萬兩白銀,滿足他曾國藩的獅子大口?他這樣苦苦相逼,分別是想把我逼上絕路嘛!”

陶澍任官期間,雖然做了許多好事,比如兩淮鹽政改革,那是有口皆碑的,但是陶澍本人不是道德聖人,他並不拒絕聲色犬馬,也算不上清廉。所以,陶家其實是有錢的。這一點,駱秉章很清楚,但是他不能點破,因為此時的陶桄,是他用來製約曾國藩的重要棋子。

駱秉章裝作大義凜然的樣子,對陶桄說:“曾國藩太不像話。皇上隻是命他幫辦湖南團練,而他卻瞞天過海,拉起了一支私人武裝,又將全省的行政、財政、民政、司法等權力牢牢地抓到自己手裏,我是堂堂的湖南巡撫,也被他完全架空了。我們不能太軟弱,該反擊的時候還是得反擊。這樣,我給你寫個條子,證明你家沒有錢,並且明令不得強索你家錢財。這樣,那曾國藩就不敢動你們家了。”說罷,駱秉章就拿出筆墨,寫好了條子,遞給陶桄。

陶桄接過條子,對駱秉章一拱手,道:“多謝中丞大人。”

駱秉章淡淡地一笑,道:“不必言謝。我聽說你家丈人從湖北回來了?”陶桄的丈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左宗棠。當年,陶澍非常看重左宗棠,與他聯姻,為兒子陶桄迎娶左宗棠的女兒。曾國藩得知這件事後,還曾經譏笑左宗棠錯亂輩分,因為陶澍比左宗棠大了整整三十三歲。張亮基調任湖廣總督後,左宗棠作為重要幕僚跟隨他去了湖北。之後不久,張亮基又調任山東巡撫,左宗棠沒有繼續跟隨,而是回到了湘陰老家。

在得到陶桄肯定的答複之後,駱秉章道:“你回去跟他說,他有經天緯地的大才,不要埋沒了。我這裏正缺一個得力的幕僚,隨時恭候他的大駕。”

陶桄致謝道:“家嶽能得中丞大人賞識,真是三生有幸!”

從巡撫衙門出來後,陶桄就直奔湘陰左宗棠家。當得知駱秉章有意將他招進幕府的消息後,左宗棠連連擺手道:“這個駱秉章,也不學劉先主三顧茅廬來請我,卻叫你來傳話。太小看我了,我不去,我不去!”

陶桄又向左宗棠說起曾國藩派人強索他們家錢財的事,左宗棠一聽就怒了,對著陶桄大聲吼道:“你去拿紙筆來,我非寫信痛罵他一頓不可!”

左宗棠接過陶桄遞過來的紙筆,一揮而就,又叫來仆人,命他將這封信送至衡州曾國藩大營中。曾國藩看到這封信後是怎樣的心情,我們可想而知。不僅沒有討到一兩白銀,還被昔日的好朋友痛罵一頓,對於曾國藩來說,真是沉重的打擊。曾國藩、左宗棠之間的矛盾,也因為陶桄這檔子事,迅速升級。

當然,被曾國藩派人強索錢財的不僅僅陶桄一家,湖南所有的有錢人家都被曾國藩的人光顧過。勒捐成了湘軍軍餉最重要的來源。

當時,湘軍軍餉非常緊張。按理說,湘軍軍餉應該由湖南巡撫駱秉章提供,但駱秉章對這件事並不上心。其原因有二。第一,曾國藩大肆攬權,侵害了駱秉章的利益,駱秉章非常討厭曾國藩,不願意接濟他。第二,曾國藩編練湘軍,是想把這支部隊訓練好後交給江忠源去指揮。也就是說,這支部隊是用來鎮壓太平天國的,而不是用來保衛湖南的,作為湖南巡撫的駱秉章當然不會樂意接濟這樣的一支部隊。所以,除了截留朝廷供給他處的餉銀之外,曾國藩沒有其他的籌集軍餉的辦法,隻能靠勒捐勉強度日。

起初,曾國藩並不想采取勒捐的辦法。在他出山幫辦湖南團練之前,他曾給在湘鄉幫助羅澤南訓練團練的劉蓉說:“不能驅逐長毛,防守就不能撤離。但湘鄉縣中,能夠捐錢接濟軍餉的就那麽幾家。如果強行攤派的話,很可能會遭致他們的反對,甚至禍起蕭牆,更加助長長毛的囂張氣焰。這是我們不得不考慮的事情。”這時候,曾國藩雖然意識到軍餉籌集的困難,但並不主張采取勒捐的方式。

幫辦湖南團練之初,曾國藩也沒有采取勒捐的方式籌集軍餉。他采取的方式,叫做捐輸。捐輸、厘金以及減漕改革後成功收上來的漕折,是湘軍軍餉的三大支柱。湘軍創建之初,曾國藩並未采取後兩項措施籌集軍餉,其主要途徑就是捐輸。

所謂捐輸,說白了就是有錢人出錢買官,國家賣官鬻爵。和之前所說到的胥吏問題一樣,捐輸也是清朝的重要弊政之一。捐輸的泛濫是在康熙時期,當時為了平定三藩之亂,大肆賣官鬻爵。之後,凡是有大的水利工程或者戰事,都會大力倡導捐輸。羅澤南編練湘鄉勇的時候,也采取捐輸的方式籌集軍餉,曾國藩沿襲了這一做法。此後幾十年,中國戰爭不斷,捐輸也越來越泛濫,大量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因此進入官場,使得本就糟糕的清朝吏治更加雪上加霜,這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清朝的滅亡。

捐輸還是文明的,你願意捐就捐,不願意捐也不勉強。但後來曾國藩發現,不采取強製措施,基本上沒有人願意捐錢。於是乎,他隻好采取勒捐的方式,派人前往這些大戶人家,強行索要捐輸。他在給駱秉章的信中說:“我總是擔心沒有軍餉。各地的兵勇全部到達衡州的話,現在的存銀恐怕不夠發兩個月的軍餉。我在這裏勸捐,本來情況很好,但現在長毛西征,各地風聲鶴唳,有錢人家都不願意捐錢了。看來隻好采取勒捐的辦法。以往自己覺得不可行的辦法,現在卻要執行,真是值得感歎啊!”

曾國藩的這一行為遭到了全省官紳的一致抵製,他在湖南官場中的處境,更加艱難了。

曾國藩在給李瀚章的書信中記載了這樣的一件事情。當時衡山縣有個叫胡淑均的讀書人,給曾國藩上了一個條陳,曾國藩看後覺得很好,於是找來當時的衡山縣令,命他參照這個條陳,將那些可以實施的實施,無法實施的就暫時擱置。 接著,曾國藩又命這個叫胡淑均的讀書人,前往衡山各地勸捐。令曾國藩始料不及的是,這個胡淑均才出去兩天,就被衡山縣令以擾亂地方為名抓了起來,並且把他解送到衡州知府那裏,準備治他的罪。

曾國藩得知這一消息後,很是氣憤,但也無可奈何。從這個故事當中,我們可以感受到當時的曾國藩在湖南官場中的尷尬地位。

接下來又發生了一件大事,使得曾國藩與駱秉章、左宗棠等人的矛盾更加激化。這就是隆觀易案。

隆觀易是寧鄉的才子,當時的年紀還很小,隻有十來歲,但是詩卻寫得很好。他的父親是一位遊俠,替人打抱不平,得罪了當地的一些土豪劣紳。

那些人為了報複,汙蔑隆觀易的父親勾結太平軍。寧鄉知縣不敢怠慢,趕緊派人將隆父抓了起來,嚴刑拷打。

為了避免追殺,隆觀易逃到衡州,進入蓮湖書院,跟隨當地的生員一起讀書。當時,曾國藩的嶽父歐陽凝祉是書院的講席,他發現隆觀易來曆不明,便仔細盤問。隆觀易便將父親的冤屈全部說了出來。

歐陽凝祉很可憐這個才氣縱橫的孩子,便帶著他去見當時在衡州練兵的曾國藩,想要曾國藩幫他父親平反。曾國藩見到隆觀易後,非常欣賞他的才華,當即答應幫助他。

在曾國藩的幹預下,隆觀易的父親被釋放,而那些誣陷他的人全部被抓了起來。那些人的家屬當然不會善罷甘休,他們找到與曾國藩有矛盾的左宗棠,請他去巡撫衙門申訴。

左宗棠了解事情的經過之後,認為隆父確實勾結太平軍,罪無可恕。同時,他也覺得這是報複曾國藩的一個好機會。於是,他欣然答應那些人的請求,將這件事上告湖南巡撫駱秉章。

駱秉章得知曾國藩完全架空自己,私自處理刑事大案之後,非常氣憤,當即給寧鄉知縣下令,命他將隆觀易的父親就地處決,將那些被抓的土豪劣紳釋放。

曾國藩的本意是替隆觀易出頭,結果弄巧成拙,反而斷送了隆觀易父親的性命,這令他非常懊惱。曾國藩與駱秉章、左宗棠之間原本尖銳的矛盾更加激化了。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王錱背叛曾國藩的事件,才顯得尤為重要。

羅澤南率湘鄉勇救援南昌,雖然打出了湘鄉勇的威風,但是在殘酷的戰鬥中,有四位營官陣亡。這些人都是王錱的同窗好友,有一位甚至是王錱的妹夫。當時,王錱正在湘南平亂,曾國藩將這一消息告訴了他。得知這一消息後的王錱,捶胸頓足,悲痛欲絕。他給曾國藩寫信說:“我要召集各營湘勇中有誌於平定長毛的同誌們,再招募兩千兵勇,先將江西的長毛掃**幹淨。讓那些嘲笑書生百無一用的家夥從此閉嘴吧!讓那些長眠在地下的先烈們從此安息吧!我不會的,還請滌生兄教導;我力所不及的,還請滌生兄扶助。另外,還請滌生兄將我的大誌告知駱中丞,請他也讚助我。”

王錱擴軍的想法與曾國藩不謀而合。當時,太平軍幾十萬大軍,正在舉行聲勢浩大的西征作戰,而清軍方麵,兵力顯得嚴重不足。江忠源手下的勇丁越戰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綠營軍隊,戰鬥力大打折扣,有被太平軍全殲的危險。湖南省內的湘軍,也隻有區區四千餘人,一旦太平軍攻入湖南,將很難有所作為。所以,曾國藩準備擴軍,在原來四千兵的基礎上,再擴招六千人,合計一萬人。

王錱的性格和曾國藩不同。曾國藩內斂沉毅,王錱熱情奔放,能力很強,但非常自負。當初,曾國藩剛到長沙辦團練,王錱見到他後,就毫不客氣地評價他說:“這個人當京官久了,坐而論道的本事有一些,但要辦起實事來,肯定是眼高手低,一無所成。”曾國藩發覺王錱是個人才,想要收他為弟子,卻也被王錱拒絕。

這兩人本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此刻卻因為一個共同的擴軍的想法結合在了一起。曾國藩與王錱商定,由他招募兩千兵勇,自籌餉銀一萬兩。

王錱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他不甘心做曾國藩的部將,他想建立一支屬於自己的軍隊。回到湘鄉後,他大肆張揚,儼然一副奉旨擴軍的欽差大臣模樣。他又違背當初與曾國藩的約定,將招募的士兵數增加到三千多,外加長夫一千餘人,總數達到五千之多。

這令曾國藩感到非常惱火。尾大不掉還不是曾國藩最擔心的,他最擔心的是軍餉問題。五千人的部隊,一個月軍餉就要兩萬兩,在勒捐毫無成效的情況下,要籌集這筆銀子是非常困難的。另外,曾國藩和王錱在作戰計劃上也發生了衝突。曾國藩想把新招的五千人,與之前的四千人,練好後全部交給江忠源指揮,而王錱則想親自率領自己招募的軍隊與太平軍決戰,替那些在援救南昌一戰中犧牲的朋友們報仇。

正當曾國藩與王錱之間產生矛盾的時候,太平天國西征軍攻入湖北。湖南巡撫駱秉章將王錱新招募的軍隊調往長沙,準備援救武昌。

自曾國藩出任幫辦湖南團練大臣之後,湖南的軍權基本上掌握在曾國藩手中,作為湖南巡撫的駱秉章手下並沒有一支自己的軍隊。當他得知王錱與曾國藩的矛盾之後,他決定拉攏王錱,將他的這一支軍隊掌控在自己的手中。當時,王錱的軍隊很缺軍餉,駱秉章立馬派人送去大量白銀,並告訴王錱說,隻要王錱聽從他的指揮,這支軍隊的軍餉由他負責。

在曾國藩那裏備受冷落的王錱,突然受到駱秉章的禮遇,便產生了脫離曾國藩投靠駱秉章的想法。雖然由於武昌解嚴,他沒能北上一展平生才華,但他也不想回到衡州,受曾國藩的窩囊氣。

曾國藩決心對王錱的部隊進行大規模的裁減,僅僅給他留下兩營七百二十人的編製。王錱不予理睬。

剛剛在衡州站住腳跟的曾國藩不願失去王錱這樣的一位智勇雙全的將領,他通過王錱的好友劉蓉給王錱帶去一封密信,說隻要王錱答應下述條件,就仍然可以回到湘軍的隊列中:第一,所有勇丁操練兩個月,陸續淘汰;第二,劃分營數,每營選擇一名營官,營中事務由營官負責,不必親自管理;第三,幫辦要找有才能的,請將幫辦名單告知我;第四,器械必須趕緊置辦;第五,戰船不夠,可以雇傭民船,與陸路之兵同宿同行。

對於曾國藩的召喚,王錱依舊不予理睬。他不覺得曾國藩有任何軍事上的才能,所以也就沒有照著他的意思,嚴格訓練軍隊,準備好器械、民船。這注定了他在即將到來的與太平軍的決戰中失敗的命運。

王錱自此以後脫離了曾國藩、羅澤南的指揮,成為湖南巡撫駱秉章的部將。他的軍隊在營製上與曾國藩的湘軍不同,所以被稱之為老湘營。老湘營保留了湘鄉勇的骨幹力量,軍紀和戰鬥力都是湘軍中最好的。後來,左宗棠編練楚軍,其骨幹力量就是老湘營。劉錦棠收複新疆的主力軍,也是老湘營。

正當曾國藩與王錱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太平天國如火如荼的西征正在迅猛地進行著。1853年10月份,清軍與太平軍戰於田家鎮,由於天險半壁山被太平軍搶先占據,江忠源沒能延續勝利的神話,遭致慘敗。1854年初,江忠源又與西征軍大戰於廬州城下,再次慘敗,自殺身亡。接著,西征軍又大舉進攻湖北,曾國藩的恩師、湖廣總督吳文鎔兵敗自殺。整個長江中下遊河道,都被太平軍牢牢地控製住了。

西征軍的主要目的是打通湖南,將太平軍已經占據的長江兩岸地區與廣西老根據地連成一片。於是,湖南在時隔一年多以後,再次遭到太平軍的攻擊。由於湘軍在湘北沒有布置重兵,西征軍得以輕而易舉地占據嶽州、湘陰、靖港、寧鄉等地,對湖南省城長沙形成了包圍之勢。

曾國藩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擅長訓練軍隊,而指揮作戰的能力不強,所以他將消滅太平軍的希望寄托在了江忠源身上,而自己則承擔著練兵和籌餉的任務。按照他和吳文鎔、江忠源的規劃,江忠源作為前驅與太平軍作戰,吳文鎔守住中路,曾國藩則坐鎮後路。然而,令曾國藩始料未及的是,僅僅一兩個月時間,江忠源、吳文鎔就先後覆滅,剿滅太平軍的重任落到了他這個並不擅長作戰的人身上。

之前清政府多次催促曾國藩出兵,曾國藩考慮到水師還沒有訓練好,而且他和吳文鎔、江忠源之間已經有了分工,所以一直沒有動。然而這時候,太平軍已經打到家門口來了,曾國藩再推辭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1854年2月25日,對於曾國藩及其湘軍來說,是一個永遠值得紀念的日子。這一天,他們離開了待了半年多的衡州城,踏上了鎮壓太平天國的慢慢長路。

這時候的湘軍,總人數有一萬多人,其中陸師十三營六千多人,水師十營五千多人。羅澤南的部隊正在湘南平叛,沒有跟隨曾國藩北上,不計算在內。

陸師方麵,名將隻有塔齊布一人。周鳳山和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葆在日後也會有些名氣。其餘的都是泛泛之輩。湘軍陸師日後的主力幹將,幾乎都沒有在這支隊伍中。

水師方麵的情況則不一樣。水師以褚汝航、夏鑾為首,彭玉麟、楊載福都是營官。湘軍水師日後的主要將領,都已經在這支隊伍中。

湘軍出戰,得到了不少讀書人甚至老百姓的支持。這得益於曾國藩的那道有名的檄文——《討粵匪檄》。

在太平天國的發展過程中,宗教宣傳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太平軍每到一地,就毀掉道觀、龍王廟、寺廟、孔廟等等,不準人民信奉上帝以外的任何神。太平天國的這一措施,對於維護太平天國的穩定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它的弊端也是非常明顯的。傳統文化是根植於每個中國人心中的根本力量,曆史無數次證明,任何想把傳統文化連根拔起的企圖,都是徒勞的。太平天國的宗教措施,使他們失去了許多讀書人以及老百姓的支持。

曾國藩在《討粵匪檄》中針對太平天國的這一致命缺陷,號召全體讀書人為維護孔孟尊嚴而戰,在當時的煽動作用是非常明顯的。

曾國藩湘軍與太平天國西征軍的第一仗在寧鄉境內打響。西征軍雖然沒有失敗,卻被湘軍的氣勢嚇倒,迅速退往湖北。

寧鄉大捷為曾國藩贏得了麵子,連巡撫駱秉章都不得不做做樣子,在長沙設宴犒勞湘軍。王錱看到曾國藩受歡迎的樣子,很不高興,他向駱秉章請纓追擊西征軍。駱秉章也不願意曾國藩獨得大功,便命王錱和朱孫貽迅速率部北伐。

王錱心高氣傲,把任何事情都想得太過簡單,對於曾國藩要求他整頓軍隊的建議,他置之不理。現在,他終於要自食惡果了。王錱率部迅速推進至湘鄂邊境的羊樓司,而這時西征軍經過整頓,再次南下準備攻打湖南,正好碰上王錱的部隊。

太平軍在兵力上占據著絕大優勢,而王錱的部隊又不是精兵,所以剛一交戰,王錱的軍隊就潰散了。王錱率領殘部逃到嶽州,有人勸他趕緊撤離嶽州,依托曾國藩的湘軍水師,安全撤退到長沙。但王錱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恥辱的計劃,他寧願陣亡也不願意接受曾國藩的幫助。

就這樣,王錱的部隊在嶽州再次遭到毀滅性的打擊。曾國藩雖然很討厭王錱,但他還是派出年輕的湘軍水師前往嶽州城下,將敗退的老湘營士兵接到戰船上退出來。湘軍水師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由於缺乏作戰經驗,隻有楊載福一營完好退出戰場,彭玉麟一營奮力作戰損失慘重後退出戰場,其他的八營都是一遇到敵人就驚慌失措,紛紛潰散。

這次戰鬥是湘軍水師的第一戰,也是王錱一生中唯一的敗仗。曾國藩用事實回應了年輕的王錱:薑還是老的辣!

王錱、朱孫貽的輕敵冒進,給曾國藩、駱秉章出了一道大大的難題。西征軍占領嶽州後,迅速從三麵包圍了湖南省城長沙。湘軍,尤其是湘軍水師,徹底被困住了。

打破封鎖,才能重獲生機,這是曾國藩、駱秉章等人共同的想法。問題是,湘軍水師應該向哪個方向進兵,才能打破封鎖呢?北邊,西征軍占據著靖港;南邊,西征軍占據著湘潭。哪邊更為重要呢?曾國藩對此並沒有成熟的想法。

這一天,曾國藩在座船中召集水師將領商討進軍方向,駱秉章的“智囊”左宗棠也應邀參加會議。

大家在湘軍水師進兵方向的問題上,看法出現了分歧。有人認為,靖港更加重要。靖港的太平軍水營離長沙隻有六十裏,隻需半天即可兵臨長沙城下,是對省城最大的威脅。也有人認為,湘潭更為重要。湘軍水師士兵大多來自湘鄉,湘潭的陷落意味著湘鄉也危險了,他們希望回去解救家鄉。

大家議論紛紛,很久都沒能統一思想。這時候,在一旁默默思考了許久的左宗棠發話了,他說:“我支持攻打湘潭。如果我們以全部水師攻打湘潭的話,即便戰敗,也可以殺出一條血路逃往衡州,與留守衡州的羅山兄(羅澤南,號羅山)會合,足以自保。但如果我們以全部水師攻打靖港的話,一旦失敗就隻能退回長沙。那樣,湘軍就真的成了甕中之鱉了,很可能會全軍覆沒。”

這時候的左宗棠在軍事方麵的天才,並不為人所知。他的看法也並沒有使大家的意見統一起來。

長期議而不決很可能會貽誤戰機,曾國藩懂得這個道理。大家也覺得這件事必須盡快做決定。於是,他們都把目光放到了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就是彭玉麟。

彭玉麟在湘軍水師十個營官當中,謀劃能力最強。當大家一致推舉他做決策的時候,他感到非常沉重,因為他知道,他接下來的這一席話,將決定整個湘軍的生死存亡。

彭玉麟的意見和左宗棠完全一致,他也主張以全部兵力攻打湘潭。勝利的話,可以重創西征軍;失敗的話,就退往衡州,以圖東山再起。

曾國藩終於下定了決心。他當即下令:湘軍水師中較為強悍的五個營立即前往攻打湘潭,另外五個營作為預備隊暫時留守長沙,明天開拔前往湘潭。

然而,就在這一天晚上,事情發生了重大轉折。關心湘軍水師進軍方向的,並不隻有湘軍將士以及駱秉章等湖南高官。長沙城內的那些大財主,對於離長沙隻有六十裏的駐紮在靖港的西征軍水營非常忌憚,他們生怕湘軍水師全部去了湘潭,西征軍會輕而易舉地拿下長沙。他們紛紛前往曾國藩大營,請求曾國藩出兵攻打靖港。

這時候的曾國藩,定力還不是很足。在那些大財主的慫恿下,曾國藩決定違背彭玉麟事先的規劃,親自率領剩下的五營湘軍水師攻打靖港。

4月28日這天中午,曾國藩率領五營湘軍水師殺到靖港。本來一切都很順利,但到兩軍交鋒時,突然刮起了一陣南風。湘軍戰船本來就是順流而下,再加上南風的推動,所以船行速度很快,一下子就紮進了西征軍水營的包圍圈內。

太平軍開炮轟擊,湘軍水師損失慘重。曾國藩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好,連忙下令撤退。然而,逆風逆流很難掉頭,即便掉頭成功也很難前進。五營湘軍水營就這麽成了甕中之鱉。

湘軍陷入混亂,而西征軍以逸待勞,秩序井然。他們派出二百餘艘小舢板,環繞湘軍戰船四周,對湘軍火燒槍擊。湘軍水勇紛紛棄船逃跑,或將戰船鑿沉,不讓它們落到太平軍手裏。有幸逃回的殘部,退守對岸的銅官渚。

水路失敗後,曾國藩又親自率領陸師,以團練為先鋒進攻太平軍。當時留守長沙的湘軍陸師部隊不多,曾國藩為了彌補兵力不足,隻好派上團練充數。然而,正是這些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的團練,害苦了曾國藩。

團練沒有打過打仗,西征軍的虛張聲勢很快就讓他們自亂陣腳。團練往後逃,湘軍士兵也跟著逃。

曾國藩在高處看到這一場景,氣得眼冒金花。為了阻擋潰散的將士,他穿著短衣,手拿寶劍,在陣後豎起一麵令旗,上麵寫道:“過旗者斬!”

然而,這並沒有什麽用處。湘軍已經全亂了,曾國藩的命令根本沒人聽,大家紛紛繞過令旗,向南逃竄。曾國藩羞愧難當,兩次跳進湘江自殺,都被手下救起。

靖港一戰,湘軍水師一半的兵力被殲滅,陸師也損失幾百名士兵。曾國藩心情沮喪,回到大本營中,閉門不出,不見任何人。

駱秉章等人得知靖港慘敗的消息,雖然也為長沙的嚴峻形勢感到擔憂,但同時,他們又喜聞樂見曾國藩的失敗。曾國藩成了大家一致嘲笑的對象。

左宗棠的預測得到了驗證,但他並沒有到處炫耀他的先知,而是跑到曾國藩的大本營中,在嬉笑怒罵之餘,給這位身處逆境中的老朋友帶來了些許安慰。

陪伴曾國藩度過這段艱難日子的,還有一位他的摯友,那就是李元度。

李元度,湖南平江人。生於1821年,小曾國藩十歲。李元度講道義、重情誼、學問好,這是曾國藩喜歡他的重要原因。但他和郭嵩燾一樣有著致命的性格弱點,那就是胸無城府、任性妄為,他後來坎坷的命運都是由性格問題造成的。

曾國藩就任幫辦湖南團練大臣之初,到處尋找人才,曾經想把李元度收到幕府中,但被李元度拒絕。湘軍出師前後,曾國藩又致信李元度,請求他出山輔佐。李元度被曾國藩的誠意所打動,隻好加入曾國藩幕府。曾國藩兵敗靖港之後,情緒很低落,李元度一直陪伴著他,是曾國藩得以挺過這段艱難日子的關鍵因素。後來李元度帶兵屢戰屢敗,但曾國藩仍給予信任,正是因為有這段經曆的緣故。

正當曾國藩陷入絕望之際,湘潭那邊傳來了好消息。塔齊布湘軍陸師聯合褚汝航、夏鑾、彭玉麟、楊載福帶領的湘軍水師,在湘潭大敗西征軍,占領湘潭。

年輕的湘軍水師在這一戰中獲得了完勝,燒毀太平軍船隻多達數千艘。太平軍船隻大多是在洞庭湖畔搜繳過來的民船,炮船有但是很少。

民船隻能用來運輸士兵和糧餉,不能用來作戰,因為火炮發射的時候會產生巨大的後坐力,民船無法承受會斷裂。炮船是經過特殊設計的,能將這種後坐力最大程度地予以化解,所以能夠發炮,也就能夠用於戰爭。

太平軍的炮船很少,並且製作工藝遠遠比不上湘軍水師的舢板,所以在與湘軍水師舢板小船的對戰中落了下風,也就輸掉了戰爭。

湘潭之戰是重要的轉折點。在這之前,太平軍橫掃長江兩岸,沒有遇到任何像樣的對手,但是在湘潭,他們的水營遭遇到毀滅性的打擊,心理優勢不複存在。自此以後直到1855年初的湖口之戰,太平軍的氣勢一直被湘軍壓製著。所以,後來李秀成在總結太平天國曆史的時候,將湘潭的失敗列為天朝十誤之首。

湘潭的大勝猶如一根救命的稻草,將奄奄一息的曾國藩從閻王爺那裏拉了回來。曾國藩主動承擔責任,上奏請求處罰。鹹豐皇帝得知湘潭大勝的消息,當然無意處罰曾國藩,但他不得不做做樣子,將曾國藩革職,命他迅速帶兵北上驅逐太平軍。同時,鹹豐帝又將湖南提督鮑起豹革職,任命曾國藩手下的第一悍將塔齊布為湖南提督。

這樣一來,曾國藩在湖南官場的地位,不但沒有下降,反而上升了。身為湖南提督的塔齊布可以名正言順地掌管湖南的軍事,並且他的地位和巡撫駱秉章是一樣的,列銜的時候甚至還要排在駱秉章的前麵。塔齊布對曾國藩忠貞不二,凡事都與曾國藩商定之後才去做。曾國藩在湖南官場的地位,也就得到了極大的提升。

王錱在嶽州慘敗後被革職,但他也率領少數兵勇參加了湘潭之戰,在追擊太平軍的過程中立了一些戰功。當時,左宗棠在湖南巡撫駱秉章幕府中,駱秉章的奏折都是由左宗棠代筆。

曾國藩與駱秉章聯銜會奏靖港、湘潭戰事的折子由左宗棠最終定稿。左宗棠和王錱都是那種才能出眾但又有些自負的人,或許因為這個原因,兩人彼此之間互相欣賞。左宗棠非常喜歡王錱,所以他在給這封奏折定稿的過程中,故意誇大了王錱的戰功。

曾國藩得知左宗棠的這一行徑之後,非常不滿。據說,曾國藩、左宗棠開始交惡,就是從這件事情開始的。但是我以為,曾左交惡的源頭似乎可以追溯到鴉片戰爭時期的主和與主戰之爭。但不論怎麽說,左宗棠私自修改奏折的這個事都是導致曾左交惡的重要原因。

自此以後,曾國藩率領湘軍北伐東征,而王錱則承擔起了剿滅省內叛亂勢力的重任,兩人很久沒有交集。直到後來曾國藩被困在江西,萬分危急,王錱才在湖南巡撫駱秉章的指揮下,率領老湘營援救江西,有利地緩解了曾國藩在江西被動的局麵。王錱軍事生涯最後的輝煌,就是在江西度過的。

曾國藩不能用王錱,與諸葛亮不能用魏延是同樣的道理。雖然現在有很多人吹捧曾國藩的用人術,但在王錱一事上,曾國藩用人的弊病暴露無遺。曾國藩和諸葛亮一樣,都是非常謹慎不敢冒險的人。他們都喜歡用那些道德水準高並且比較低調的人。像魏延、王錱這樣鋒芒畢露的人,是很難得到他們重用的。

靖港的失敗使曾國藩深刻地體會到了“兵貴精不貴多”的道理,他決心對湘軍進行一次大的整頓。陸師方麵,除了塔齊布的一營及另外一營外,其餘的部隊全部遣散。曾國藩弟弟曾國葆的一營也被裁撤。水師方麵,出征湘潭獲勝的五營保留,出征靖港打了敗仗的五營被遣散。接著,曾國藩又招募一批新的兵勇,進行嚴格的訓練。這樣一來,湘軍的戰鬥力不僅不會因為裁撤而下降,反而更加上升了。這次整頓是之後的嶽州、武昌、田家鎮三戰得以獲勝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