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退一步海闊天空:湘軍的創建

正當曾國藩在京城為改革弊政不斷上奏朝廷的時候,與他的家鄉湖南省毗鄰的廣西省發生了一件大事。1851年1月11日,比曾國藩小三歲的拜上帝會首領洪秀全率領會眾在廣西桂平縣金田村正式宣布起義,建號太平天國,留發易服,舉起了反清的大旗。

與白蓮教起義一樣,太平天國也選擇在新皇帝執政的第一年發動起義。這種新舊交替的時候,統治階級內部往往會爆發比較激烈的鬥爭,有利於起義的蓬勃發展。太平天國起義的時候,鹹豐皇帝即位還不到一年。1850年上半年為了鎮壓李沅發起義,這位從小沉湎酒色、毫無治國才能的皇帝已經焦頭爛額了,沒想到李沅發起義剛被鎮壓下去不到半年,更大規模的太平天國起義又爆發了。上天似乎已經下定決心,要懲罰一下這位清朝極少見的混賬皇帝,不讓他過一天舒坦日子。

清政府得知廣西發生重大叛亂之後,調集重兵前往鎮壓。但此時的綠營,早已腐敗透頂。各路軍隊隻知道尾隨跟蹤太平軍,從來沒有一支軍隊敢於攔頭迎擊,因此經常被熟悉廣西山區地形的太平軍突襲。

江忠源以團練為基礎組建起來的楚軍雖然也進入廣西參與鎮壓,但江忠源人微言輕,楚軍又隻有區區幾百人馬,所以,他們也抵擋不住太平軍的進攻步伐。戰火不可避免地向江忠源的家鄉湖南省燃燒過來。

雖然江忠源的楚軍在湘桂邊境的蓑衣渡重創太平軍,但他所掌握的兵力實在有限,無法防守所有的戰略要地,太平軍因此得以深入湖南腹地。

時任湖廣總督程矞采是個無能之輩,他隻知道以重兵防守衡州正麵,使得太平軍先鋒部隊得以輕鬆地繞道沒有設防的安仁、攸縣,直達湖南省城長沙城下。

這時候,太平軍沒有強大的水營,攻堅能力有限。他們在長沙城外遇到了很大的麻煩。而這時候,他們日後的宿敵湘軍中的許多重要人物,紛紛聚集在了長沙城中。

在胡林翼的推薦和郭嵩燾的勸說下,左宗棠離開湘陰來到長沙,擔任新任湖南巡撫張亮基的幕僚。這個日後將與曾國藩上演無數恩怨情仇的“湖南騾子”,就此登上了曆史舞台。

左宗棠,湖南湘陰人。1812年生,小曾國藩一歲。左宗棠性格剛直,嫉惡如仇,眼睛裏容不得半粒沙子。在湘軍諸將中,與他性格類似的還有彭玉麟和李續賓的弟弟李續宜。不過,彭玉麟、李續宜不像左宗棠這麽恃才傲物,所以他們後來和曾國藩合作得很好,而左宗棠卻與曾國藩鬧僵。

左宗棠來到長沙之前,江忠源已經率領楚軍進入長沙。左宗棠、江忠源這一文一武的搭配令太平軍絲毫看不到破城的希望,於是他們連夜撤退,迅速占領益陽、嶽州。

在洞庭湖畔,太平軍奪獲了數千艘民船,建立起了強大的水營。從此以後,太平軍如虎添翼,縱橫長江兩岸,如入無人之境,直到湘軍水師在湘潭將他們擊敗。

正當太平軍在湖南**的時候,他們未來的克星曾國藩還完全沒有預感到他的命運即將發生重大轉折。

他剛剛得到一個好差事,去江西充當鄉試正考官。對於曾國藩來說,這個差事意味著自己可以撈取一筆不菲的銀子,可以多收幾十個門生。此刻的他,或許連做夢也不曾想到,他的人生軌跡將會因這次南行而徹底改變,他再次回到京城,竟是長達十六年以後。

1852年9月8日,曾國藩抵達安徽太湖境內的小池驛,從前來報喪的家人口中得知了他母親病逝的消息。曾國藩悲痛欲絕,一邊上奏向朝廷說明情況,一邊連夜趕往九江,坐船西上,回到了闊別十二年的家鄉湖南。

當時,太平軍正在攻打長沙。曾國藩拋棄行李,與仆人專走小路,繞道湘陰、寧鄉,於10月6日有驚無險地回到荷葉塘。

這時,湘鄉已經戒嚴。羅澤南、王錱、李續賓等人率領的團練正摩拳擦掌,隨時準備迎戰進攻湘鄉的太平軍。全縣上下掀起了大辦團練、保衛桑梓的**。

曾國藩被這股熱潮所感染,也積極參與到荷葉塘團練的編練中。他還用通俗淺顯的韻文寫了一組《保守平安歌》,奉勸鄉親們參加團練、保衛桑梓。

曾國藩的平靜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1853年1月12日,太平軍第一次攻克武昌,曾國藩的好朋友、時任湖北巡撫常大淳自殺身亡。武昌失守後的第九天,也就是1月21日,鹹豐皇帝通過湖南巡撫張亮基,給曾國藩寄來一道上諭,命他幫辦湖南團練事宜。

當時,在太平軍的淩厲攻勢之下,清軍綠營潰不成軍,而國庫存銀已經全部花光,清政府已經不能指望正規軍隊鎮壓起義了。受江忠源楚軍蓑衣渡大勝以及長沙解圍的鼓舞,鹹豐皇帝將希望寄托在了團練身上。他一口氣任命了四十九名團練大臣。曾國藩是他任命的第二名團練大臣。這麽多團練大臣當中,最終成功的隻有曾國藩一個。

然而,曾國藩對於軍事絲毫不感興趣,他寫好了一道請求在籍終製的奏折,準備托張亮基上交給朝廷。就在這時候,他的老朋友郭嵩燾突然以吊喪為名,來到荷葉塘。

看到郭嵩燾那氣喘籲籲的樣子,曾國藩又忍不住數落他幾句:“筠仙,你這急躁的性子,啥時候能改一改啊?”

郭嵩燾一邊喘氣,一邊斷斷續續地說:“滌兄,事情千萬火急,所以我連夜就趕過來了。武昌失守,太平軍很可能會再次攻打湖南。張中丞(張亮基)命我來請你去長沙。你現在趕緊收拾下,和我一起去長沙。”

清朝曆來重視孝道,這是清廷製服權臣,尤其是武將的重要手段。權臣跋扈曆來是王朝的大患。權臣在一個位置上待得久了,就肯定會形成自己的勢力,要製服就難了。清廷為了對付權臣,除了頻繁地調動外,最主要的手段就是提倡孝道,父母過世了必須回去守孝三年,祖父母過世了必須回去守孝一年。這樣,權臣就很難霸占一個位置太長時間。凡是貪戀權位,不肯回去守孝的,都會遭到言官的猛烈抨擊,迅速聲敗名裂。

曾國藩考慮到這一層因素,再加上他本來就沒有出山的想法,所以他不想出山。他對郭嵩燾說:“筠仙,不是我駁你的麵子,我是真不能出山啊。我朝素來重視孝道,雖然有皇上的聖旨,但那些言官還是會猛烈攻擊。與其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不如守在這萬山之中,逍遙快活。再說了,我是朝廷重臣,理應為天下百姓做出榜樣,百善孝為先。”

郭嵩燾一聽就急了,挖苦曾國藩說:“想當年那個甘冒殺頭之險抨擊皇上的曾國藩哪裏去了?這才一年多,就變成縮頭烏龜了?大丈夫在世,當仗三尺劍縱橫天下,上為朝廷君父排憂解難,下為黎民百姓再造太平,豈可畏首畏尾、明哲保身?”

曾國藩拍拍郭嵩燾的肩膀,道:“筠仙,我曾國藩的為人,你最清楚。我下定決心的事,誰也不能改變的。之前霞仙(劉蓉,號霞仙)也曾多次寫信給我,請我去湘鄉主持團練,我都拒絕了。他請不動,你也一樣。我不像霞仙懂得謀劃,也不像你筠仙伶牙俐齒,三言兩語就能將左季高(左宗棠,字季高)請出山來,又懂得籌餉。我幫不了中丞什麽,還是呆在家裏好。我意已定,你也不必多說了。今天晚上就不要回家了,陪我下幾盤棋。明天再回去複命,如何?”

郭嵩燾一聽,又急又氣,臉漲得通紅。雖然他不得不照顧曾國藩的麵子陪他下棋,但是他的心思始終不在棋上。眼看著敗局已定,郭嵩燾以尿急為借口,離開了曾國藩的房間。

這時候,他看見曾國藩父親曾麟書的房內還亮著燈光。他湊近窗戶一看,隻見曾麟書正拿著算盤在盤算著什麽。郭嵩燾雖然沒什麽城府,但腦瓜子還是挺聰明的。就在此刻,他想到了一個迫使曾國藩出山的好計策。

郭嵩燾敲了敲曾麟書的房門,小聲叫道:“伯父大人。”

曾麟書聽到叫聲,連忙放下算盤,打開房門。兩人相互請安後,曾麟書見郭嵩燾滿臉通紅,笑道:“筠仙,你怎麽這副神情?又和曾國藩吵架了?你們兩個,一個固執,一個性急,總能吵得起來。”

郭嵩燾道:“倒也並沒有吵架。伯父大人,嵩燾深夜來訪,有一事相求。不知伯父大人可曾聽說武昌失守的事?”

曾麟書點點頭,說:“聽曾國藩講過。武昌是九省通衢,這件事對於天下大局,將會產生很大的影響。”

郭嵩燾道:“伯父大人所言甚是。長毛攻克武昌後,很可能回頭攻打湖南。隻有經天緯地的大才,才能應付這種局麵。這個人,非滌生兄莫屬!”

曾麟書道:“你這次來,就是來請他出山的吧?”

郭嵩燾道:“正是。可滌生兄剛才已經拒絕了我的請求,所以還請伯父大人幫我個忙,去勸一勸滌生兄。隻要您肯出麵,不僅滌生兄無法拒絕,就是京城那幫言官們,也不好抨擊他。”

曾麟書沉思了一會,對郭嵩燾說:“你跟我來!”隨即迅速走向曾國藩的房門。

曾國藩看到父親和郭嵩燾一起前來,有些愕然。曾麟書對他說:“寬一,筠仙這麽老遠趕過來請你出山,如何不答應他?”

曾國藩道:“爹,我才替母親守孝三個月,怎麽可以出山?”

曾麟書道:“忠孝,忠孝,忠在前,孝在後。國家有難,大丈夫理當移孝作忠,替國家辦事。我已經答應筠仙了,你跟他去長沙。至於給你守孝的事,就交給國潢、國荃他們吧。”

曾國藩曆來孝順,既然曾麟書這麽說,他也不好再拒絕了。於是他默默了打點好行裝,準備跟隨郭嵩燾前往長沙。就這樣,曾國藩邁出了對他一生來說最重要的一步。昔日紙上談兵的兵部侍郎,此刻要開始建立屬於自己的軍隊了。對中國近代史將產生重大影響的湘軍,終於要破繭而出了!

曾國藩來到長沙後,首先拜見巡撫張亮基。張亮基知道曾國藩是個有想法的人,敘禮完畢之後,便問曾國藩:“滌生兄就任新職,將有怎樣的布置?”

對於這個問題,曾國藩在來長沙之前就已經有了通盤考慮。他對張亮基說:“如今最關鍵的是要建立一支新軍。綠營是靠不住了,貪生怕死,臨陣退縮,就是武侯(諸葛亮)再生,也不能改變他們的氣質,就是嶽王(嶽飛)複活,也不能將他們訓練成精兵。團練,用來保衛桑梓還行,出省作戰就不行,想靠它來平定長毛,無異於癡人說夢。所以,我們要大膽改革,建立一支掌握在我們手中的新式軍隊,才能與長毛決一雌雄。”

張亮基聽完曾國藩這一番話,非常佩服,但也有些擔心。他對曾國藩說:“滌生兄的氣魄,令人佩服!但本朝最忌諱的就是漢人掌兵。你要建立新軍,恐怕皇上那會有些阻力。”

曾國藩道:“這個我已經想好了。對皇上那裏,我們依然隻是說辦團練。而且,我們還要重用滿將,綠營也可以和新軍一起訓練。這樣,朝廷就不會有太多的疑忌了。此事還望中丞大人予以支持。”

張亮基點點頭,說:“言之有理,就照你說的辦。現在全省上下,由於長毛的煽動,造反的很多,不知滌生兄如何處置?”

曾國藩道:“亂世需用重典,對於那些造反者,應該格殺勿論。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人。這樣社會才會清淨。我準備成立一個審案局,專門處理這類案件。”

張亮基這個人,個人能力不是很突出,但他有個最大的優點,那就是舍得放權。他身為巡撫,卻任由曾國藩編練新軍,成立審案局,將全省的軍事、司法大權全部交給曾國藩,這種魄力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這也是他能夠在湘軍的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的重要原因。

辭別張亮基後,曾國藩即上了一道《敬陳團練查匪大概規模折》的奏折,其主旨就是要建立一支新的軍隊。

在這封奏折裏,曾國藩向皇帝說明了湖南的兵力現狀:綠營部隊多數已經被調往其他省平叛,湖南兵力空虛,一旦回頭攻打湖南,湖南將遭遇滅頂之災。長沙尤其是重中之重,必須將全省的團練聚集起來,建成一個大團練,才能與長毛較量。

曾國藩在奏折中直說辦團練,掩蓋了成立新軍的真實企圖,並且他一再強調,辦大團絕不需要朝廷撥一兩銀子,這令當時已經陷入財政危機中的鹹豐皇帝感到很舒心。

鹹豐皇帝看到曾國藩的這封奏折後,隻批了幾個字:“知道了,悉心辦理,以資防剿。”這麽簡單的批複,絲毫看不出皇帝對此事的關心,他並沒有對曾國藩所要辦的大團抱太大希望。但對曾國藩來說,這是求之不得的,因為皇帝的批複越簡單,他運作的空間就越大。

在得到皇帝的首肯後,曾國藩開始他的建軍事業。各府縣的團練紛紛來到長沙,參加集訓。對於綠營,曾國藩早已不抱希望,但是他仍然不得不對它進行改造,因為隻有這樣,他另立新軍的企圖才能很好地隱藏。

這一天,曾國藩準備召集長沙城內的綠營部隊來一次集訓。三通鼓響,並沒有任何綠營士兵前來報到。

過了一會兒,才有稀稀落落的幾十個綠營兵前來,其中有一位雖然個頭不高,卻長得非常結實。從他那堅毅的神態中,曾國藩似乎看到了某種無形的力量。

不久,曾國藩再次命令親兵敲響鼓聲,然而並沒有更多的人到來。這時候,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曾國藩的親兵連忙給他撐起雨傘。令曾國藩感到驚訝的是,剛才到來的那幾十號綠營兵居然站在場中不動,任由雨水淋濕全身。

曾國藩覺得這幾十個兵與普通的綠營兵不同,他們有著鐵的紀律。於是,他走到他們麵前。

“末將參見大帥!”那個體態結實的漢子對曾國藩施禮道。

曾國藩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發現這人身材雖然不算高大,但虎虎有生氣,是個天生的將才,於是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末將塔齊布,滿洲鑲黃旗人!”回答幹淨利落、鏗鏘有力。

曾國藩打心底裏喜歡這個塔齊布。此刻的他,正需要塔齊布這樣一位有著旗人身份的將才來統領湘軍。隻要重用塔齊布,朝廷就不會懷疑他曾國藩想掌控兵權。於是,曾國藩繼續和塔齊布攀談道:“本帥已經敲了兩通鼓,前來集訓的人也才這麽幾十個,其他人呢?”

塔齊布道:“大帥有所不知,綠營向來是不訓練的。綠營官兵的薪水都很低,沒有副業根本維持不了生計,有人販賣各種百貨,有人販賣武器軍馬,也有人販賣鴉片。副業多了,也就基本上不訓練了。”

聽到“鴉片”二字,曾國藩立馬皺起了眉頭。這害人的勞什子,禍害普通百姓也就算了,居然連軍隊也被它腐蝕,長此以往那還得了!沉默一小會後,曾國藩又問:“軍隊不訓練,怎麽打勝仗?”

塔齊布搖搖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道:“打不了勝仗。這些綠營兵遇到弱敵,或許還能跟在別人後麵衝幾下,要是遇到強敵的話,肯定掉頭逃跑。平時不訓練,武藝不精,臨陣自然不敢拚命。”

曾國藩點點頭,道:“你說的這些弊端都很重要。本帥受皇上委派整頓湖南軍隊,你要多提意見,幫我參考!”

“是!”塔齊布厲聲叫道。

正當兩人在校兵場中交談的時候,又有十幾個兵來到集訓隊伍中。其中為首的一個身材頗為高大,卻渾身透著匪氣。當曾國藩用銳利的眼光看著這個人的時候,隻見他猛地打了一個嗝,顯然是剛剛吃飽喝足。

“長沙協副將清德參見大帥!”聲音斷斷續續,有氣無力。

曾國藩走到清德麵前,替他整了整官服,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校兵場。清德在官場混了幾十年,從來沒見過曾國藩這麽奇怪的人,目瞪口呆地目送曾國藩離去。曾國藩的第一次練兵,就這樣很不和諧地結束了。

在與塔齊布多次交談後,曾國藩認識到,綠營的問題遠比他之前想象的要嚴重。除了痛加整頓、嚴加訓練,別無其他辦法可以使這支老態龍鍾的部隊恢複生機。

轉眼就到了六月三伏天,作為中國三大火爐之一的長沙熱氣蒸騰,酷暑難耐,但曾國藩依舊命令團練與綠營照常訓練。團練都是由鄉下農夫組成,並不懼怕酷暑,綠營可就不一樣了。他們長期養尊處優,一點苦都吃不得,更何況是酷暑訓練。於是乎,以長沙協副將清德為首的一大批綠營官兵開始抵製曾國藩的練兵計劃。他們聯合了湖南提督鮑起豹,準備將曾國藩趕出長沙。

在清朝,為了防備總督、巡撫專權,設提督掌管一省的軍事,設布政使掌管一省的民政、財政,設按察使掌管一省的司法,都直接聽命於六部,不受總督、巡撫節製。所以按理說,湖南的軍權應該由提督鮑起豹掌控,但自打曾國藩開始編練大團之後,全省的軍隊都歸了曾國藩管,鮑起豹完全被架空,這令他非常不爽。當清德一夥人請他領頭對付曾國藩的時候,他爽快地答應了。不過,他是個老油條,從不真正出麵,隻是慫恿清德等人缺席訓練、製造摩擦,令曾國藩苦惱的很。

曾國藩忍無可忍,隻好先發製人,對清德動手。這時候,張亮基已經調任湖廣總督,接替張亮基任湖南巡撫的潘鐸隻做了幾個月就因病請辭,接替潘鐸的是前任湖南巡撫駱秉章。

駱秉章是湘軍史中的一位關鍵人物。他和洪秀全一樣,都是廣東花縣人。作為洪秀全老鄉的他,最終卻為湘軍的發展壯大貢獻了畢生絕大部分精力,這或許也是一種宿命吧。

駱秉章生於1793年,長曾國藩十八歲。他的性格和左宗棠差不多,比較剛直,眼睛裏容不得沙子。他的這種個性令他在當時的官場中成了另類,但也正是因為這個,使他得到了道光皇帝以及穆彰阿的信任,得以出任湖北按察使。1850年任湖南巡撫,1852年因阻擋太平軍北進不力被撤職。此時重新擔任湖南巡撫。

駱秉章並不喜歡曾國藩。不僅駱秉章,布政使徐有壬、按察使陶恩培等人,都不喜歡曾國藩。為了參掉清德,曾國藩不得不舍近求遠,請求遠在武昌的湖廣總督張亮基助自己一臂之力。張亮基對於清德的混賬行為也早有所聞,於是欣然答應。曾國藩和張亮基的奏折同時來到京城,鹹豐帝毫不猶豫地將清德撤職。

曾國藩原以為參掉清德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這不僅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反而加深了他與駱秉章、鮑起豹等人之間的矛盾。曾國藩主導的審案局,在這段時間內肆意地幹涉民政與司法,完全架空了駱秉章等人,更是令他們對曾國藩咬牙切齒,必欲除之而後快。

這時候,又發生了一係列意外事件,團練與綠營之間的矛盾迅速激化。首先是1853年的8月份,一名湘鄉勇丁在練槍的時候,誤傷了綠營的一位長夫。綠營兵大怒,吹起號角,揮舞旗幟,列隊攻擊湘鄉勇,城牆上的軍士都跨越矮牆跑出來,鬧得城內官民人心惶惶。

麵對綠營兵的咄咄攻勢,曾國藩決定以退為進,他將闖禍的勇丁綁在校兵場的旗杆下,當著所有綠營官兵的麵,親自執鞭,狠狠地將那人鞭打了一番。曾國藩的苦肉計騙過了綠營官兵,事情平息了下來。

然而,僅僅過了不到一個月,一場更大的風波爆發了。事情的起因是鮑起豹手下的永順兵與塔齊布手下的辰州勇發生械鬥。

鮑起豹得知消息後,認為這是攻擊曾國藩的好機會,便暗中指使永順兵將事情鬧大。永順兵得到提督的支持,便吹著號角,排成隊列,圍攻辰州勇。不久,他們又包圍了塔齊布的參將署,而長沙的文武官員全都坐視不管,他們都在盼著曾國藩倒黴,從而主動離開長沙。

械鬥的消息傳到曾國藩的耳中後,他想:這次如果不采取果斷措施的話,這種械鬥將會經常發生,沒完沒了,湘軍也就不可能練好。於是,他決定將帶頭鬧事的幾個永順兵抓起來,殺一儆百。

按照慣例,這種抓人的事得由提督來做。於是,曾國藩給提督鮑起豹行文,請他抓人。鮑起豹唯恐天下不亂,他一麵按照曾國藩所列的名單抓人,一麵在永順兵中散步謠言,說曾國藩要將帶頭鬧事的永順兵全部斬殺,還要克扣永順兵軍餉三個月。

謠言在永順兵中迅速傳播,軍營全都炸開了鍋。這天夜裏,在幾個首領的帶領下,這些永順兵一窩蜂地奔向曾國藩的辦公地點,準備以武力逼迫曾國藩放人。

曾國藩絲毫沒有感覺到將有大事要發生,此刻他依舊按照往日的生活習慣,在煤油燈下讀書。突然,外麵響起了廝殺的聲音。“曾國藩,你出來!你出來!”的聲音此起彼伏,夾雜在廝殺聲中向曾國藩耳中傳來。

曾國藩連忙推開門定睛一看,隻見一大群永順兵,有的舉著火把,有的拿著刀矛,與自己的親兵糾纏在了一起。曾國藩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一個彪悍的永順兵閃過曾國藩的親兵,舉起長矛,向著曾國藩猛刺過來。

曾國藩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矛頭擦著曾國藩的耳垂穩穩地釘在了牆壁上。正當那永順兵拔出長矛準備再刺的時候,身手敏捷的曾國藩已經從房間的後門逃向了後院。

這後院和巡撫衙門是連著的,駱秉章就住在巡撫衙門內。曾國藩一邊使勁地敲打著巡撫衙門的大門,一邊大喊道:“中丞大人,中丞大人!開門,快開門!永順兵嘩變,要害我性命!”

或許駱秉章是真的沒有聽見,又或許駱秉章實在不願意救援曾國藩,巡撫衙門的大門,始終沒有打開。

這時候,剛才的那位彪悍的永順兵又追了過來。正當那人再次舉起長矛,向曾國藩刺來的時候,巡撫衙門的大門終於開了。駱秉章從門中走出,對著那永順兵厲聲喝道:“你想幹什麽!”那人見是駱秉章,連忙收回長矛,站立一旁。這時候,外麵的永順兵全部擁了進來,高舉著火把和刀矛,向曾國藩和駱秉章示威。

駱秉章繼續喝道:“你們想幹嘛?謀殺朝廷大員該當何罪,你們不清楚嗎?還不給我退下!”

人群並沒有被駱秉章嚇倒,誰也沒有離去。那位彪悍的永順兵站了出來,指著曾國藩道:“曾國藩欺人太甚!辰州勇與我們打架,卻隻處決我們的人,辰州勇那邊一個人也沒抓!還要因此克扣我們三個月軍餉,豈有此理!曾國藩不給我們一個說法,我們絕不回去!”

駱秉章見硬的一手沒有奏效,隻好用軟的一手。隻見他擺一擺手,示意大家先冷靜下來,然後說:“弟兄們,我想大家是誤會了。你們的那幾個兵,是曾大帥請來核實情況的,根本沒有處決一說。至於克扣軍餉,那更是無稽之談,大家切莫相信!”

那位彪悍的永順兵道:“你說的,可是真話?”

駱秉章道:“我堂堂的湖南巡撫,兩千萬百姓的父母官,怎麽會言而無信!”說罷,他將自己的親兵叫過來,交待他說:“去把那幾位永順兵放了!”

待那幾位永順兵被放出後,聚集在巡撫衙門後院的這群舉著火把刀矛的永順兵才慢慢散去。

剛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曾國藩仍有些許後怕,他努力迫使自己鎮靜下來,然後對駱秉章施禮道:“謝中丞大人救命之恩。”

駱秉章拍了拍曾國藩的肩膀,笑道:“滌生,你還是太嫩了,辦事太操切,得罪的人太多,以後像這種抓人的事情,還是應該和我商量後再做決定。我現在擔心的是,你躲得過今天,躲不過明天。你得想個法子才行。”

這天晚上,曾國藩整夜沒睡。湘軍以及他個人的命運,現在都到了一個節點上。如果不采取果斷措施加以改變,那麽不但湘軍練不成,自己也有性命之虞。翻來覆去想了一整夜之後,曾國藩決定將鄉勇拉到衡州去。

衡州是曾國藩的第二故鄉。曾國藩家族的祖籍地就在衡州,他的妻子歐陽夫人也是衡州人,他自己也曾在衡州讀過書,他在衡州有著許多親朋戚友。曾國藩想:離開長沙前往衡州,就能與齷蹉的長沙官場徹底分離,如果能夠利用好自己在衡州的人脈關係,就一定能夠有所作為。

就這樣,曾國藩帶著他剛剛練成的鄉勇前往衡州,長沙練兵結束,衡州練兵開始。樹挪死,人挪活,後來的事實證明,曾國藩的這一決策是相當英明的。

離開了官場的牽絆,曾國藩得以集中全力練兵。在衡州期間,曾國藩做成了兩件大事。日後對於中國近代史將產生巨大而深遠影響的湘軍,正式產生了。

第一件事就是改革綠營兵製,完備湘軍兵製。這項工作,曾國藩在長沙練兵的時候就已經開展了,但真正取得成效並最終確定下來,則是在衡州期間。

綠營兵製有著許多弊端,其中最為主要的是它的征調製度。按照綠營兵製,為了防止武將擁兵自重,每當有戰事發生,由朝廷委派將領前往處理,由戶部負責糧餉的籌集調發。在某些省的綠營部隊中每一營抽取若幹人前往事發地點,組成新的營隊,歸朝廷委派的將軍節製。

將領和士兵都是臨時派出的,他們彼此之間並不熟悉。將軍不知道士兵的長處,士兵也不信任將軍,士兵之間更是缺乏默契。這樣的軍隊一到戰場上,都是自己顧自己,敗不相救也就成了常態。

為了防止出現這一弊端,曾國藩為湘軍製定了一係列新的製度。首先從招募上來講,湘軍統帥要招兵,必須先選擇統將數名,由統將選擇營官,營官選擇哨弁,哨弁選擇什長,什長選擇士兵。各級軍官所選擇的,往往是自己的親戚、老鄉、朋友或者弟子。這樣的一個由封建倫理關係構成的嚴密的金字塔結構,使得湘軍各級軍官對於自己的部署擁有絕對的控製權。另外,湘軍的糧餉絕大部分都是自己籌集的。這樣的軍隊,朝廷是根本指揮不動的。

由於都是熟人,無論是將領與士兵,還是士兵與士兵,彼此的感情都是非常深厚的。到了戰場上,他們都是同進同退,不離不棄。這是湘軍之所以有戰鬥力的重要原因。

綠營的第二個弊端是官氣太重。沒事戰事的時候,講究繁文縟節,不切實用;一到戰場上就爭先逃跑,生怕吃虧;論功行賞的時候就大肆誇耀自己的戰功,貶低別人;戰敗受罰的時候就推諉責任,將原因歸結到別人身上。這樣的部隊,徒有花架子,毫無戰鬥力。

為了防止出現這一弊端,曾國藩首先在招募上下功夫。湘軍招募士兵,有著嚴格的規定。最重要的一條是不收市井之人,隻收山野農夫。山野農夫樸實粗獷,沒有城府,不會算計人,也不會太在意禮節。招募湘軍士兵,需要有親朋鄰居作保,這樣就避免了地痞流氓混入湘軍隊伍中,也避免了出現空額。另外,湘軍的法令非常簡單,營規隻有幾條,士兵隻需打仗,不必深究禮節。所以,湘軍上下充滿著土氣,與綠營截然不同。

綠營的第三個弊端是餉銀太薄,士兵副業太多。綠營的餉銀,分戰時和非戰時兩種情況。戰時的餉銀很高,所以太平天國才起事兩年,清朝國庫就空了。但是,在沒有戰爭的時候,綠營的餉銀非常薄。這種有兵籍的家庭,往往不再從事種地之類的社會低層工作,這樣一來,一個兵往往要養一大家子吃閑飯的。在這種情況下,士兵必須通過從事副業來賺取更多的錢。士兵把精力都放在副業上,平時的訓練也就馬馬虎虎了,到了戰場上也就隻能是三十六計跑為上計。

針對這一弊端,曾國藩規定湘軍餉銀,戰時與非戰時都是一樣的。這樣,在有戰事的時候,同等數量的軍隊,湘軍的餉銀支出比綠營要少許多,為國家節省了不少錢財。無論是戰時或者非戰時,湘軍的餉銀都足以令每個士兵家庭獲得溫飽。另外,湘軍士兵都來自農村,家庭並不會因為有人參軍而放棄農業,所以士兵身上的家庭負擔不算太重。因此,湘軍士兵無需從事副業賺錢。除此以外,曾國藩還創造性地在軍隊中設置長夫,糧餉物資全部由長夫搬運,這樣一來,士兵隻管打仗,無需擔心沒飯吃等等,也就不會去和商賈接觸,沾染汙濁氣息。

綠營的第四個弊端是軍紀敗壞。綠營中沒有長夫,不帶棚帳,所到之處,需要征夫搬運,住民房,這樣就難免騷擾民眾,甚至經常發生搶掠事件。綠營官兵中,愛好賭博、吸食鴉片的很多。

湘軍中設有長夫搬運物資,隨軍帶有棚帳,所到之處與民秋毫無犯。湘軍嚴禁賭博、吸食鴉片等。湘軍初期的軍紀要遠遠好過綠營和太平軍,但是後期由於擴招的太迅速,魚龍混雜,軍紀逐漸敗壞。

曾國藩對綠營兵製進行上述變革,從而徹底改變了清朝延續了兩百多年的兵製。這一改革對於中國近代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後來的李鴻章、袁世凱以及民國各路軍閥,大多按照曾國藩的兵製訓練新軍。

曾國藩在衡州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創建了湘軍水師。湘軍水師的建設始於曾國藩,但促成此事的卻是江忠源和郭嵩燾。

1852年底,太平軍在洞庭湖畔搶奪民船數千艘,以此為基礎成立水營。在攻克武昌一戰中,太平軍水營開始展現它的威力。當時清政府也從各處調來一些民船,準備與太平軍在水上決戰,但無奈數量太少,瞬間就被太平軍摧毀。武昌因此陷落。緊接著,太平軍憑借著強大的水軍,一路東下,迅速攻克安慶、江寧。

這個時候,曾國藩、江忠源等人都意識到,沒有一支強大的水師,恐怕難以戰勝太平天國。要建立水師,必須征得朝廷的同意和支持,然而,朝廷曆來忌諱漢人掌兵,是很難同意這件事的。

1853年6月,太平軍西征攻打南昌,江忠源奉命增援,郭嵩燾也跟隨羅澤南的湘鄉勇前往鎮守南昌。

郭嵩燾見太平軍擁有千餘艘船隻,在南昌城外往來如飛,如入無人之境,而官軍卻無一艘船隻,建議江忠源上奏請求建立水師。

江忠源表示讚同,隨即寫好一封奏折,將建立水師的好處一一列舉,叫人快馬加鞭送往京城。當時,太平軍所到之處,清軍都打敗仗,隻有江忠源能打勝仗。鹹豐皇帝對他很欣賞,自然也就同意了他建立水師的請求。之後,江忠源沒有來得及建水師,就被派往了凶險的安徽戰場,最終在廬州喪命。

江忠源上奏後,很多省份都辦起了水師,但真正將水師辦成功的,隻有曾國藩一人。

當時,湖南偏處內陸,沒有人見識過真正的新式戰船,而廣東是鴉片戰爭的主戰場,那裏的水師人才大多見識過英國人的炮船。太平軍初期的水軍也和鴉片戰爭有著密切的聯係,其主力就是在鴉片戰爭後被遣散的水勇。這些人能夠模仿英國人的戰船,製造簡單的炮船。所以,在廣西境內與太平軍作戰的各路清軍,大多見識過太平軍的炮船。

這樣一來,包括曾國藩在內的許多清朝官員,都有一種盲目崇拜兩廣水軍的情懷。湘軍水師初期的重要將領,褚汝航、夏鑾、李孟群、陳輝龍等人,都是從兩廣調過來的。

然而,事實證明,見識過先進炮船甚至會造先進炮船,並不意味著能帶好一支水師。武器固然重要,但決定戰爭勝負的還是人。湘軍水師之所以在日後會有那麽強大的戰鬥力,是因為其中注入了湖南人的血性,不要官,不要錢,不要命,才能無往而不勝。

在這一過程中,彭玉麟和楊載福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曾國藩來到衡州練兵的時候,彭玉麟正在為母守孝。曾國藩三次前往探視,終於說動彭玉麟墨絰從戎,加入了湘軍。楊載福自鎮壓李沅發起義後,一直在綠營軍中擔任下級軍官,因為作戰勇猛,名氣很大。曾國藩來到衡州練兵後,將他調了過來。

彭玉麟、楊載福初入湘軍水師的時候,隻是普通的營官,排名在褚汝航、夏鑾之後。但褚、夏二人都是外省人,與湖南的山野農夫無法用語言交流,所以他們能招到的好兵不多,帶兵的效果也不好。他們從廣西帶來的部隊,又與湖南兵水火不能相容,經常火拚。這樣一來,褚汝航、夏鑾雖然是名義上的湘軍水師統領,但其實他們的地位很尷尬。彭玉麟、楊載福能夠崛起,固然是由於能力出眾,但也是客觀因素所造成的必然結果。

曾國藩對於湘軍水師寄予厚望,為了加強水師的戰鬥力,他不惜花費巨資購買西洋大炮,並且置朝廷的屢次催促和好友江忠源、恩師吳文鎔的存亡於不顧,不訓練好絕不出兵。事實證明,曾國藩將賭注壓在水師上,是正確的選擇。湘軍之所以能夠戰勝太平天國,水師的創建是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