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脈決定高度:曾國藩的“北漂”生涯

道光二十年,公元1840年,是中國百年屈辱近代史的開端。在此之前,驕傲自大的中國士大夫一向喜歡宣稱中國是天朝上國,周圍的小國都是蠻夷,必須臣服於中國這個所謂的世界中心。然而,在1840年開始的這場充滿血腥的鴉片戰爭中,中國軍隊,無論是滿洲鐵騎,還是綠營精兵,在來自遙遠小島上的英國人造的堅船利炮麵前,都是那麽的不堪一擊!這對當時的士大夫來說,是一個重大的衝擊,傳統的華夷觀念受到嚴重的挑戰,而近代化的新觀念還需要許多年才能深入精英階層的頭腦中。

早在鴉片戰爭爆發前,清政府內部就鴉片泛濫、白銀外流一事,就有所謂的嚴禁派和弛禁派之爭。嚴禁派主張采取一切措施,甚至不惜一戰,也要一次性徹底根除煙患。弛禁派主張暫緩禁煙,允許內地人民自由種植罌粟提煉鴉片,以對抗英國的鴉片輸入,減少白銀外流。在鴉片戰爭爆發後,原來的嚴禁派就變成了主戰派,而弛禁派就變成了妥協派。主戰派的代表人物就是大名鼎鼎的林則徐,而妥協派的代表人物正是曾國藩的恩師穆彰阿。

考慮到此時的曾國藩和穆彰阿的密切關係,我們在考察曾國藩對第一次鴉片戰爭的態度的時候,不得不考慮穆彰阿的影響。

總的來說,曾國藩對於第一次鴉片戰爭的態度,有一個變化的過程。期初,他和一般中國人一樣,對英國的侵略感到很憤懣,相信中國軍隊能夠迅速擊敗侵略者。

1842年5月,英軍放棄寧波,集中兵力向北進犯。5月18日,攻陷戰略要地浙江平湖乍浦鎮。6月16日又發起吳淞戰役,江南提督陳化成陣亡。此後,英軍沿著長江向西進犯,妄圖切斷中國內陸交通的大動脈京杭大運河。

曾國藩在6月5日給祖父母的信中說:“英國人去年攻占寧波府和定海、鎮海兩縣,今年退出寧波,攻占乍浦,真是太可恨了。京城人心安定,就像沒事的時候一樣。看來,這些英國人很快就會被我們徹底消滅的。”可見,這時候的曾國藩對中國軍隊的戰鬥力還是充滿自信的,並沒有料到日後的慘敗。這基本上就是議和之前曾國藩對鴉片戰爭的態度,其中並沒有透露出任何妥協求和的意味。

但當中國軍隊遭遇慘敗,被迫簽訂城下之盟《南京條約》之後,曾國藩的態度卻與一般的士大夫有了很大的不同。1842年8月9日,他在給父母的信中說:“自英國人主動挑起戰爭至今,已經兩年了。做將領不知道如何帶兵,當兵的不知道怎麽打仗,對於國家的威望,確實是有一些損傷。這次議和,實在是不得已。但是,如果這樣做可以使英國人永不犯邊,中國從此得到安寧,那麽我們即使以泱泱大國的身份屈從於一個小小的島國,那也是順天應人之舉,誰說不是上策呢!”

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曾國藩對於《南京條約》的簽訂是持讚成態度的。他的這種妥協求和的思想,很顯然是來源於他的政治恩師穆彰阿,在他以後的外交實踐當中,這種思想還會經常地體現出來,並且深刻地影響到了他的學生李鴻章。從穆彰阿到曾國藩,再到李鴻章,這是一脈相承的對外妥協的體係。

貫穿整個中國近代史的主戰與主和之爭,從鴉片戰爭開始就已經存在了。主和的既然有體係,那麽主戰的也不能不沒有體係。主和的體係是從穆彰阿到曾國藩,到李鴻章,主戰的體係則是從林則徐到左宗棠。

在鴉片戰爭期間,左宗棠的表現就和曾國藩有了很大的不同。誠如上麵所說,曾國藩雖然對英軍的侵略感到憤慨,堅信中國能夠取勝,但是並沒有明確表達主戰的觀點,合約簽訂後,曾國藩更是倒向了求和的穆彰阿一方。左宗棠則不同,他是堅定的主戰派。

戰爭期間,左宗棠翻遍古籍中有關海防的記載,與現實情況相結合,總結出“練魚屯,設碉堡,簡水卒,練親兵,設水寨,省調發,編泊埠之船,譏造船之廠,講求大筏、軟帳之利,更造炮船、火船之式”等具體的應敵措施。他又多次寫信,與恩師賀長齡討論攻守事宜。

戰爭的進城令他非常失望,清廷罷免林則徐更是令他無比憤懣。當他得知清廷苟且求和,與侵略者簽訂《南京條約》的消息後,憤怒地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和戎自昔非長算,為爾豺狼不可馴。”

所以,當我們探尋曾、左矛盾之緣起的時候,不得不仔細考察他們在鴉片戰爭的這種差別。曾、左矛盾的因子,在這個時候就已經埋下了。

在國家命運發生重大轉折的同時,曾國藩個人的命運也在發生著重大變化。曾國藩在朝考結束之後曾經回老家呆過一段時間,當他再次來到京城的時候,他決心做一個聖人。他已經選擇好了他要膜拜的對象,那就是唐鑒。

唐鑒,湖南善化人,清代著名理學家。1778年生,年長曾國藩三十三歲。1809年進士。當時在京城擔任太常寺卿的官職。

乾隆、嘉慶年間,考據之學盛行,理學幾乎被所有人遺棄。唐鑒特立獨行,摒棄考據,崇尚理學。唐鑒的身邊,集結了一大批像倭仁那樣的理學專家,這個群體對扭轉當時的學風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除了曾國藩以外,唐鑒還和曾國藩的好朋友劉蓉、日後的湘軍大將羅澤南等湖南士子有交遊,他對湖湘理學的興起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曾國藩非常崇拜唐鑒,便以弟子之禮前去拜見他。唐鑒見曾國藩這個來自家鄉的年輕後生相貌堂堂、器宇軒昂,言行舉止都非常得體,學習的態度又非常誠懇,非常高興,答應做他的老師。

曾國藩行完拜師之禮後,問唐鑒:“先生,學生愚鈍,不知道修身以及讀書的方法,請先生賜教。”

唐鑒抹了抹花白的胡子,道:“修身也好,讀書也罷,都要照著《朱子全書》上麵所寫的去做。關鍵在於實踐。隻讀書不實踐的話,縱然能夠倒背如流,也不能提高自己的品行。”

《朱子全書》是南宋理學家朱熹的著作集合,是程朱理學的入門之書。恰好,曾國藩最近正在看這套書,所以他還想問得更詳細一點。於是,他說:“學生愚鈍,還請先生詳細解答。”

唐鑒點點頭,說:“修身的要點,分兩個方麵來說。一個是外表,要嚴肅整齊,有剛強之氣;一個是內心,要一心一意,不能三心二意。至於讀書的方法,要點在於真正讀懂一本經書。假如真正讀懂了一本經書,那麽其他的經書也就跟著讀懂了。切不可東翻翻,西看看,那樣什麽書都會讀不懂。”

曾國藩聽完,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繼續問道:“學生雖然很想修身,也很想專心致誌地讀點書,但總是堅持不下來。敢問先生應當如何改變?”

唐鑒道:“做任何事情,都需要一顆恒心。人要是沒有恒心的話,任何事情都會辦不成。我有一個學生,名叫倭仁,在翰林院當侍讀學士,想必你也是認識的。他有一個很好的方法,可以使自己保持恒心。他立下日課若幹條,一言一行都按照日課行事。每天都寫日記,檢查自己言行的得失並加以改正。督促自己修身最好的辦法就是每天記日記。你可以去拜訪拜訪倭仁,向他求教。”

曾國藩點點頭,說:“謹遵師命。”沉默了一小會兒後,曾國藩又問:“古今中外的學問,浩渺猶如大海。弟子愚鈍,實在不知道從何處下手。還請先生不吝賜教,告訴我做學問的方法。”

唐鑒回答道:“做學問的方法隻有三門,那就是義理、考據、辭章。三者當中,義理是最重要的。考據之學,往往管窺蠡測,而辭章之學,不精通義理的人也是學不好的。”

唐鑒的這個分類法來自桐城派,而在曾國藩看來,僅僅有這三樣還不夠,必須加上經世致用才算完整。當時,在陶澍、賀長齡、賀熙齡、魏源、林則徐等人的影響下,湖南掀起了一股經世致用的思潮,與當時盛行的乾嘉考據之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曾國藩受這一思潮的影響很深。所以,曾國藩認為,做學問最重要的方法不是義理,而是經世致用。帶著這個疑問,曾國藩繼續問道:“那麽經世致用之學呢?”

唐鑒道:“經世致用之學,就在義理之中。”

曾國藩聽罷,恍然大悟,心想:唐先生雖然不說經世致用,但認為經世致用包含在義理之內,他比桐城諸子看得更深更遠,對考據之風的衝擊也會更大。接著,曾國藩又問:“弟子準備專門學習經世致用的學問,但不知道應該從哪裏開始下手?”

唐鑒回答道:“最好的方法是讀古代的曆史。曆朝曆代的興衰緣由、為政得失、典章製度,全都記載在史籍當中。熟讀史籍,勤加思考,許多現實中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經過唐鑒這麽一解釋,曾國藩對於讀書和修身的方法一下子豁然開朗了。他暗暗地下定決心,一定要謹遵老師的教誨,切實去做。

幾個月後,曾國藩又按照唐鑒的指點,前往拜訪另一位理學大師倭仁。

倭仁,蒙古正紅旗人,清代著名理學家,政治保守派的代表人物。1804年生,年長曾國藩七歲。1829年進士,時任翰林院侍讀學士。

曾國藩前去拜訪倭仁,倭仁也很熱情地接待了這位舉止得體的理學愛好者。敘禮完畢,曾國藩對倭仁說:“唐先生說艮峰兄(倭仁,字艮峰)的修身功夫做得很好,每天都記日記反省。今天我特意來拜訪,就是想請艮峰兄不吝賜教,將修身的方法傳授給我。可否先讓我看看你的日記?”

倭仁聽罷,前往書房拿出日記,小心翼翼地遞到曾國藩跟前,說:“賜教不敢當。日記全在這裏了,滌生兄可拿回去細看。”

曾國藩拿過日記,略微地翻了翻,發現那上麵記載的很多事情,在一般人看來都是見不得人的,比如前天因為一點小事訓斥了婢女一番,昨天看到別人收藏的宋刻本就想占為己有之類的。倭仁將這些展現自己心靈陰暗一麵的事情全都記載在日記中,並且附有深刻的反省,這令曾國藩感到由衷的佩服。

曾國藩看了一會,道:“艮峰兄的日記,如此胸懷坦**,國藩佩服之至!”

倭仁笑了笑,說:“不這麽做,人的壞毛病就除去不了。”

曾國藩點點頭,合上日記,對倭仁說:“除了每天記日記之外,艮峰兄對於如何修身一定還有許多見解,還請不吝賜教。”

倭仁沉思了一會,說:“理學修養,‘研幾’的功夫最重要。所謂的‘幾’,就是事情在發展過程中剛剛露出來的那點苗頭。把握住這種苗頭,提前想好應對的辦法,等到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應對自如了。”

曾國藩問:“那麽如何才能把握住這種苗頭呢?”

倭仁回答道:“最好的辦法是靜坐。《大學》中說‘知止而後能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一個人處在極其安靜的環境中,最能看出事情的本質。一個記日記,一個靜坐,你能切實做到的話,成就就可以超過我了。”

在接連拜訪唐鑒和倭仁之後,曾國藩對於如何克己複禮學做聖人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他為自己定下日課十二條“一主敬、二靜坐、三早起、四讀書不二、五議史、六謹言、七養氣、八保身、九日知其所亡、十月無忘其所能、十一作字、十二夜不出門”,並切實履行。曾國藩本來就有記日記的習慣,但之前的日記大多是純粹的記事,決心做聖人之後,他的日記一改原來的風貌,大部分內容都是反省。他的日記也像倭仁的一樣,記載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情,諸如好色、好怒之類。

曾國藩決心做聖人之後,改掉的第一個毛病就是抽煙。

當然,這裏說的煙不是鴉片煙,而是一種湘中土煙。這種煙勁頭足,吸上一口,飄飄欲仙,喜歡抽的人很多。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就是一個老煙客,曾國藩受其影響,很年輕的時候就學會了抽煙。在私塾讀書的時候,曾國藩成天煙筒不離手,一邊讀書,一邊吞雲吐霧。

1831年,曾國藩在湘鄉漣濱書院讀書的時候,因為抽煙太多,遭到了山長劉元堂的當眾訓斥。曾國藩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打擊,他決心戒煙。為了堅定自己的決心,他還給自己取了個號“滌生”。他在日記中這樣解釋他的這個新名字:“滌者,取滌其舊染之汙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當時,曾國藩是真心想要戒斷煙癮的。然而,戒煙不是這麽容易的事。每當背書背到非常困乏的時候,曾國藩不由地又想起了土煙。內心經過一番殘酷的鬥爭之後,曾國藩的欲望還是戰勝了理智,他又開始吞雲吐霧起來。他本想借助土煙解乏,但長此以往他發現,土煙不但不能解乏,反而增添了不少悔恨,因為大把的時間就在抽煙當中浪費了。

之後的幾年,曾國藩一直處在戒煙與抽煙的矛盾之中,直到他去拜見唐鑒和倭仁,立下學做聖人的誓言。曾國藩認為,相對於戒除懶惰、戒除驕傲而言,戒煙還是比較容易做到的。所以他準備把戒煙當做一場試驗,檢驗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像倭仁那樣做到真正的克己複禮。

為了表明自己戒煙的決心,他發誓說“從今以後永不吸煙!不能立即放下屠刀,則終不能自拔!”,還請身邊的親人監督自己。這樣做的結果是他在家裏確實不抽煙了。但他身為京官,應酬比較多,經常要出去拜客,看到別人吞雲吐霧的愜意神情,曾國藩又心動了,在同僚的嗾使下,又加入了抽煙的隊伍。此後的日子,曾國藩的內心又重新陷入戒煙還是抽煙的矛盾之中,這令他感到非常痛苦。

終於有一天,曾國藩在又一次吞雲吐霧之後,懷著對自己沒有恒心的萬般厭惡,下定決心戒煙。他在這天的日記當中寫道:“自戒煙以來,心神彷徨,幾若無主。遏欲之難,類如此矣!不挾破釜沉舟之勢,詎有濟哉!”他徹底認識到,自己連戒煙這麽一件小事都做不好,還談什麽學做聖人呢,以後又怎麽可能有所成就呢!

第二天,曾國藩又狠下心來,將所有的煙具全部毀掉,把所有的煙葉子全部倒掉。這一次,他是動真格的了。自此以後,曾國藩再也沒有抽過煙,直到去世。

曾國藩戒煙和我們一般人戒煙一樣,經過了好幾次反複。其實,我們都知道,戒煙的最大敵人不是煙癮本身,而是自己的內心能否拒絕煙味的**。我們普通人戒煙往往失敗,根本原因在於我們缺乏定力,缺乏恒心,曾國藩在這方麵強出一般人很多,所以他最終成就了一番事業,而我們隻能“泯然眾人矣”。

在戒煙的同時,曾國藩在戒除懶惰、戒除驕傲等方麵,也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在同僚的眼中,曾國藩的道德修養水平已經能夠和倭仁媲美。良好的道德修養也使曾國藩在京城當中,獲得了極高的美譽度,這對於他未來事業的發展,將會起到很大的作用。

在曾國藩不斷克己複禮,加強道德修養的同時,他的仕途也呈現出急劇上升的態勢。朝考過後,曾國藩是翰林院庶吉士。1840年5月,曾國藩在庶吉士散館考試中獲得二等第十九名,得到一個翰林院檢討的官職,從七品。1843年4月升任翰林院侍講,從五品。1847年7月,升任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從二品。麵對如此浩**皇恩,曾國藩有點得意忘形,他在家書中說:“湖南三十七歲至二品者,本朝尚無一人。”

然而,曾國藩的好運氣才剛剛開始。1849年2月,清廷正式任命曾國藩為禮部右侍郎,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是正二品大員。不久,曾國藩又兼署兵部右侍郎。1850年,曾國藩兼署工部左侍郎、兵部左侍郎,1851年兼署刑部左侍郎,1852年兼署吏部左侍郎。這樣,曾國藩一人身兼禮部、兵部、工部、刑部、吏部五部的侍郎,除了戶部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他都要管。在漢人一直受到壓製的清朝,曾國藩能夠在朝廷的中樞掌握這麽多重要的權力,是非常罕見的。

當然,曾國藩的高升,離不開他的政治恩師穆彰阿的提攜。關於這一點,野史裏麵有著精彩的渲染。

話說這一天,身為首輔的穆彰阿隨侍在道光皇帝身邊。皇上看著穆彰阿,突然想起他經常推薦的那個被京城士大夫視為道德楷模的曾國藩來。他對穆彰阿說:“最近你經常推薦那個叫曾國藩的漢人,他到底有什麽本事,能令你這麽折服?說來給朕聽聽。”

穆彰阿沒料到皇上會突然問這個,有點緊張。要是在平時讓他說曾國藩的好處,他能說出幾百條來,但這時,他卻一條也說不出來了。他想了想,曾國藩讀書多,記憶力一定不差,所以隨口應了一句:“曾國藩記性很好,過目不忘。”

皇上聽完,點頭表示認可,說:“你回去跟曾國藩說,朕明天在南書房單獨召見他,叫他好生準備著。”

穆彰阿聽罷,知道這是皇上準備重用曾國藩的信號。他打心底裏替曾國藩這個自己最看重的門生高興。當他回到府邸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將曾國藩請了過來。

敘禮完畢後,穆彰阿高興地對曾國藩說:“滌生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皇上跟我說了,他明天要在南書房單獨召見你。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啊,你一定得把握好。對了,我跟皇上說你最大的本事就是記性很好,過目不忘。當時我也是急了,隻說了這一條。你回去後,好好地將經書溫習一遍,免得明天被皇上問倒。”

曾國藩聽罷,既高興又擔憂。高興的是,皇上要重用自己,隻要明天的召對不出什麽紕漏,以後的錦繡前程那是完全可以期待的。但問題是,穆彰阿說他最大的本事是過目不忘。這讓曾國藩很擔憂,因為清朝的皇帝都是文化素養很高的,臣子被皇帝問倒是常事,若是明天曾國藩也被問倒,那麽不光曾國藩會被皇帝遺棄,就連穆彰阿也得承擔舉薦失察的罪責。

曾國藩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了府邸。為了充分準備,他把經書全都搬了出來,希望臨時抱佛腳能起點作用。然而,無論他怎麽努力,還是背不流利。這天晚上,他一直擔心明天的事情,居然徹底未眠。

第二年,因為失眠雙眼紅腫的曾國藩跟隨太監,進了南書房。曾國藩的心情還是很忐忑,生怕今天的召對會出問題。等了許久,太監還是沒有進來告知他皇上駕臨。焦急的他在書房內來回地踱著小步。

難道皇上改變初衷,不準備重要自己了?曾國藩一次又一次地在心裏這樣質疑自己。

足足一個鍾頭後,太監進來告訴曾國藩說:“曾大人,皇上臨時有事,今天就不召見您了。明天再召見。”

曾國藩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皇上的用意。從皇宮中出來後,他立馬趕往穆彰阿府邸,將此事告知穆彰阿。

穆彰阿的官場經驗以及對皇上的了解程度都要遠遠超出曾國藩,他一下就看出了事情的奧妙。他問曾國藩:“你剛才留意了南書房的擺設,特別是牆上的字畫嗎?”

尚未精通做官之道的曾國藩搖搖頭說:“我一直在等皇上召見,無暇顧及這些。”

穆彰阿深深地歎了口氣,說:“機緣可惜。”深思了一會之後,他又對曾國藩說:“滌生,你這樣做,包四百兩銀子送給剛剛帶領你的那位公公,求他將今天南書房牆壁上掛的畫以及畫上的字全都告訴你。我之前跟皇上說你過目不忘,我估計皇帝就是要以這些畫作來考你。這是 皇上慣用的方式。”

曾國藩一聽,這才恍然大悟,趕緊辭別穆彰阿,拿出四百兩白銀送給那位公公。那位公公得了銀子,喜笑顏開,當即將畫作的內容全部透露,還告訴了曾國藩一些召對時應該注意的問題。

曾國藩忐忑了一天的心,到這時終於平靜了下來。有了太監透露的這些消息,曾國藩覺得,自己已經有足夠的把握可以應付明天的召對。於是,他美滋滋地睡了一晚,第二天精神抖擻地前往南書房見皇上。

皇上看到曾國藩這副龍馬精神的樣子,很是喜歡。誇獎了曾國藩幾句後,皇上果然問起了昨天牆上所掛畫作的內容。曾國藩已經做了充分準備,因此對答如流。

道光皇帝見狀,非常高興,道:“果然過目不忘,名不虛傳!你才能如此出眾,理應升官!穆彰阿薦賢有功,該賞!”

就這樣,在穆彰阿的幫助下,曾國藩得到了皇上的青睞,短短幾年之間,就升為二品大員,身兼五部侍郎,迅速成為了一名星光閃耀的政治明星。

除了成為京城中人盡皆知的道德聖人、仕途一帆風順位列二品大員之外,曾國藩在1840年至1852年這段時間內,最大的收獲就是拓展了自己的人脈,他在這一時期認識的許多重要對於他日後的事業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江忠源、李鴻章、羅澤南三位。

江忠源,湖南新寧人。1812年生,小曾國藩一歲,與左宗棠、胡林翼同齡。江忠源出生在一個比較貧寒的讀書人家庭。在父親的嚴厲督促下,江忠源學習勤奮,很小的時候就能寫一手好文章,十五歲就中了秀才,比曾國藩早了許多年。

江忠源的個性和曾國藩不一樣,他比較愛玩,不會克製欲望,嫖賭逍遙樣樣精通。即便如此,他還是在二十五歲那年中了舉人。他是自清朝開國以來,新寧縣開天辟地的第一個舉人。

承載著全縣人民的極大期望,江忠源來到京城參加會試。然而,他並沒有像曾國藩那樣考中。此後,他便長期居住在京城。

京城的士大夫都知道江忠源是一個生活很不檢點的人,都不願意和他來往。但江忠源生性豪爽,喜歡幫助人。這樣過了幾年以後,他終於漸漸融入了京城讀書人的圈子。也就是在這時候,他認識了曾國藩的好朋友郭嵩燾。

在郭嵩燾的引見之下,曾國藩和江忠源這兩個日後湘軍的重要創始人終於見麵了。在此之前,兩人都知道對方的名字,並且相互欽佩。江忠源覺得曾國藩能夠克製欲望,做道德君子,確實不簡單,因為他自己最不懂克製。曾國藩覺得江忠源有豪傑的個性,雖然暫時困頓但前途不可限量。

曾國藩知道江忠源愛玩,不喜歡大道理,所以他第一次見到江忠源的時候,隻和他談市井瑣事,絲毫沒有切磋學問和討論國事。這令江忠源感到很舒坦,他從曾國藩的話語當中感受到了一顆真心。漸漸地,他產生了拜曾國藩為師的想法,他決心戒賭戒嫖,和曾國藩一樣,做道德聖人。

兩人相見恨晚,足足談了三個鍾頭,還是意猶未盡。直到夜幕降臨,江忠源才起身告辭。

目送著江忠源漸漸遠去的身影,曾國藩對一旁的郭嵩燾說:“江忠源這個人,是百年難的一見的人才,京城當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這個人,以後肯定會做成大事,也會揚名天下。但是,像他這種把義氣看得太重的人,往往不會有好結局。我擔心他最終會因為太過講求義氣而喪命。”

郭嵩燾是一個沒有什麽心思的人,他突然聽到曾國藩說出這麽一句非常深沉的話,感到非常的驚愕,道:“滌生兄何出此言?”

曾國藩道:“他的言行,像青天白日一樣明朗,毫不掩飾,將來必成大器。”

江忠源的直爽,正是曾國藩這些所謂的道德君子所缺乏的品質。曾國藩在江忠源身上看到的不是缺點,而是優點。這種看人的獨到眼光,使曾國藩最終收服了江忠源這個曾經離經叛道的書生。

與做了京官喜歡高高在上的曾國藩不同,江忠源同社會基層接觸比較密切,對於社會發展的動向,他有著深刻的洞察。

鴉片戰爭以後,社會危機四伏,湖南到處都是會黨,蠢蠢欲動,叢莽之間彌漫著造反的氛圍。對此,江忠源深有感觸,他預感到巨大的動亂即將來臨。

麵對這一形勢,江忠源產生了興辦團練的想法。他對曾國藩說,他的家鄉新寧是個動亂之源,他要回家借鑒戚繼光的練兵方法團練鄉人,依靠民間武裝來保衛桑梓。

曾國藩非常支持江忠源的想法,他認為江忠源定力不夠,很難考上進士,與其留在京城考試,還不如回新寧興辦團練,做一番大事業。

就這樣,江忠源告別了客居八年的京師,返回會黨四伏的新寧。在這裏,他除了督促弟弟讀書之外,把全副精力都用在了鑽研兵法、團練鄉民上。

1847年,一個名叫雷再浩的新寧瑤族人聚眾鬧事,江忠源率領他的民兵隊奔赴戰場,經過幾個月的戰鬥,將雷再浩起義鎮壓下去,取得了他一生中初次的軍事勝利。江忠源的這些初步的軍事實踐,為日後曾國藩創建湘軍,提供了很好的借鑒。

與江忠源一樣,李鴻章也是曾國藩在茫茫人海當中識拔出來的一位重要人才。

李鴻章,安徽合肥人。1823年生,小曾國藩十二歲。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是曾國藩的同年,李家因此和曾國藩結緣。李鴻章和他的哥哥李瀚章,以後都是依靠曾國藩而發跡。

1843年,李鴻章在父親的催促之下,來到人文薈萃的京城。不久之後,他就父親的介紹下,拜曾國藩為師,學習八股文技巧。

曾國藩非常喜歡才氣縱橫的李鴻章,將畢生所學全部教授給他。李鴻章因此順利地通過了第二年的順天府鄉試,年僅二十二歲就成了舉人。

1845年是恩科會試年。這次會試的主考官正是曾國藩。李鴻章參加了這次會試。他本以為自己憑著老師的照應,能夠一舉考中,但事與願違,此次的李鴻章落第了。

雖然落第,但曾國藩對李鴻章的評價絲毫沒有因此降低。他在看過李鴻章的會試文章之後對李文安說:“少荃(李鴻章,號少荃)真是天縱奇才,將來他的成就肯定會超過我。”

第一次參加會試沒有考中,李鴻章完全沒有氣餒,而是更加努力地學習。兩年後的會試,他如願以償,得中二甲第十三名進士,成了人人羨慕的翰林新秀。

1847年會試錄取榜單,是名副其實的龍虎榜。李鴻章的同年當中,有許多日後中國近代史上的牛人。其中的郭嵩燾、沈葆楨、李宗羲、李孟群等人日後都將成為曾國藩的重要幕僚或部將。

李鴻章的哥哥李瀚章後來也成了曾國藩的學生。起初,他們的父親李文安專心攻讀舉業,後來又長期擔任京官,無暇顧及家庭。李瀚章作為長子,挑起了家庭重擔,因此耽誤了學業,好幾次鄉試都以失敗告終。

1849年,李瀚章被選為拔貢生。拔貢是清代選拔人才的一種製度。每隔十二年,各省學政舉辦一次拔貢考試,考取的就叫拔貢生,可以去京城參加朝考。朝考成績很好的,可以得到官職,一般是外放當知縣。

李瀚章成為拔貢生後,進京參加朝考。有了李鴻章的成功經驗,李瀚章這次一到京城,也被父親拉去拜曾國藩為師。

或許真的是名師出高徒,李瀚章在1850的朝考當中,取得一等的好成績,不久之後就被外放到老師的家鄉湖南擔任知縣。日後的湘軍名將劉長佑也參加了這次朝考,但沒有考上。據野史記載,劉長佑是因為不屑曾國藩的提攜,不願意走後門,才被刷下來的。

之後,太平軍進入湖南,李瀚章積極參與防堵,因鎮守長沙戰略要地天心閣有功,獲得六品頂戴。不久,曾國藩奉命幫辦湖南團練事宜。李瀚章是他昔日的好學生,並且有著軍事經驗,自然成了曾國藩重用的對象。李瀚章從此以後成為湘軍中的重要人物,為湘軍籌措了大量糧餉,是名副其實的湘軍財神。

曾國藩雖然長期居住在京城,但對於家鄉的情況,他還是很關注的。他的幾個弟弟以及好朋友劉蓉,經常通過書信告訴他湘鄉以及湖南社會的最新動向。就是在這一過程中,曾國藩結識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日後湘軍的精神教父羅澤南。

羅澤南,湖南湘鄉人。生於1807年,長曾國藩四歲。羅澤南家境貧寒,命運多舛。但他並不怨天尤人,而是選擇安貧樂道,以教書授館為生。

他所教授的學生當中,有很多是日後的湘軍名將,如王錱、李續賓、李續宜等等。曾國藩的兩個弟弟曾國荃、曾國華也是羅澤南的弟子。

羅澤南的主要成就在理學上。他的理學思想,和曾國藩一樣深受唐鑒的影響。羅澤南非常主張“靜”,曾根據《大學》“知止而後能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一句,總結出一句名言“亂極時站得定,才算有用之學”。他的理學思想對日後湘軍“以靜製動”戰略思想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

曾國藩與羅澤南的交往,開始於1844年。當時,羅澤南在長沙設館教學,曾國華、曾國荃兄弟想要前去附讀,寫信給曾國藩,跟他商量此事。曾國藩欣然同意,回信稱“羅羅山(羅澤南號羅山)兄讀書明大義,極所欽佩,惜不能會麵暢談。”可見,曾國藩對羅澤南的評價還是很高的。就這樣,曾國華、曾國荃兄弟成了羅澤南的弟子。

除了通過兩位弟弟了解羅澤南外,曾國藩還通過好朋友劉蓉與羅澤南取得聯係。劉蓉既是曾國藩的好朋友,也是羅澤南的好朋友,在兩人交往過程中起著重要的線人作用。

曾國藩與羅澤南關係的上升是因為一樁婚事。當時,曾國藩接連升職,很多人都想跟曾國藩攀親。其中包括常大淳和賀長齡。

常大淳是衡州人,是當時湖南比較少的大官。他很看重曾國藩,期初他想把孫女嫁給曾國藩的長子曾紀澤,後來又想把女兒嫁給曾紀澤。但曾國藩覺得常大淳的兒子常豫是典型的公子哥,怕結下這門親之後,曾家也沾染常家的官宦習氣,不同意這門婚事。

常家提兩次親都被拒絕,但這絲毫沒有阻擋住其他想要攀親的人的腳步。當時,羅澤南在賀長齡家做家庭教師。賀長齡是湖南善化人,曾任貴州巡撫、雲貴總督等職,是當時湖南經世致用學風的重要推動者之一。

賀長齡得知曾國藩非常看重羅澤南,便請羅澤南做媒,想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曾紀澤。

當初,曾國藩剛到京城後不久,經濟非常拮據,甚至沒錢過年。賀長齡慷慨地送給他三十兩白銀。可以說,賀長齡是有恩於曾國藩的。而且,當時的賀長齡是湖南讀書人非常尊重的人物。照這麽說,曾國藩應該立馬答應婚事才對,然而曾國藩沒有這麽做。

曾國藩拒絕的理由是輩分不合。當初,左宗棠的女兒和陶澍的兒子定親的時候,曾國藩就曾譏笑左宗棠錯亂輩分。現在讓他曾國藩做同樣的事情,他當然不能同意。

然而,曾國藩不好直接回信拒絕,他委托兩位弟弟向羅澤南表達他的意思。就在此時,賀長齡繞過曾國藩,托人和在湘鄉老家的曾麟書取得了聯係。曾麟書比較尊重賀長齡,答應了這門親事。

得知這一消息後的曾國藩,也隻好同意婚事。然而,事情後來又出了變故。曾國藩的妻子歐陽夫人得知賀長齡的這個女兒不是嫡妻所生,不太願意成就這門婚事。

古代的大官,三妻六妾很正常。一般而言,嫡妻是來自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從小家教好,懂禮儀,溫柔敦厚,而小妾則往往來路不明,或者是小戶人家的女孩,從小沒什麽家教,行為粗鄙,喜歡攻心鬥角,僅僅依靠容貌取悅丈夫。小妾的女兒在親生母親的培養下長大,往往沒有什麽教養。所以,歐陽夫人認為,這個賀家小姐如果過門,很可能會帶壞曾家的風氣,這種看法不是沒有道理的。

曾國藩被歐陽夫人說動,寫信給父親說要取消這門親事,結果被曾麟書痛罵一通。曾麟書比較尊重賀長齡,而且當時他是湘鄉有頭有臉的鄉紳,也不能作出出爾反爾的事情來,所以他堅決反對取消親事。

曾國藩向來比較孝順,所以最終他沒有違拗父親的意願,說動歐陽夫人同意了這麽婚事。這樁親事成了,作為媒人的羅澤南和曾國藩一家的關係,那當然也就上了一個台階。這種關係的日益密切,對於日後湘軍的創建來說,實在是太關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