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薪未盡,火已傳:畫蛇添足 北上剿撚

時間進入1864年底。此時,太平軍的主力已經被湘淮軍消滅,幼天王也已經被俘殺。太平天國已經不可能對清朝形成巨大威脅了。然而,慈禧太後、曾國藩等滿清權貴還沒來得及彈冠相慶,北方的撚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掃中原大地,掀起了新一輪的革命**。

撚軍的迅猛發展是從棗陽會師開始的。1864年11月25日,撚軍與太平軍餘部在湖北棗陽會師,揭開了撚軍發展史上嶄新的一頁。

棗陽會師後,撚軍形成了新的領導集體,其成員主要有賴文光、張宗禹、任化邦三人。賴文光之前是陳玉成的部將,是後期撚軍中太平軍餘部勢力的代表人物,擅長謀劃。張宗禹之前就是撚軍首領,以治軍嚴酷著稱,既擅長作戰,也擅長謀劃。任化邦之前也是撚軍首領,以善戰著稱。新的領導集體的形成,對於撚軍的團結,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與此同時,撚軍開始“易步為騎”,騎兵成了撚軍的主要兵種。這使得撚軍的機動作戰能力得到了極大的提升。在武器裝備方麵,由於太平軍餘部的加入,撚軍得到了不少洋槍,作戰能力大大增強。在戰術方麵,撚軍也發生了比較大的變化。後期撚軍主要采取大規模流動作戰,在高速運動中消滅敵人。

棗陽會師為撚軍後來的勝利發展奠定了基礎,但也為撚軍的最終失敗埋下了伏筆。在這次會師中,撚軍並沒有提出克服流寇主義、建立根據地等重大問題。

棗陽會師後,撚軍決定集中兵力解決一直尾追著他們的僧格林沁所部清軍。為了達到殲敵目的,從1865年1月一直到5月,撚軍在中原大地縱橫馳騁,到處襲擾,以達到調動並拖垮僧格林沁所部清軍的目的。

僧格林沁這個人,性格孤傲,有勇無謀。他沒有看出撚軍的詭計,一直率部跟在撚軍的屁股後麵跑,結果人困馬乏,戰鬥力銳減。

清廷覺得,僧格林沁再這麽追下去,很可能被撚軍圍殲,於是命令兩江總督曾國藩、直隸總督劉長佑、湘軍水師將領彭玉麟等分別率部增援僧格林沁。同時,清廷向僧格林沁發出警告,命令他選擇平原地帶紮兵,穩紮穩打,步步進逼。

僧格林沁一向剛愎自用,對於清廷的警告,他完全沒放在心上,依舊率部全速進軍,追擊撚軍。於是,悲劇就不可避免地要發生了。

1865年5月18日,撚軍主力在山東曹州府的高樓寨設伏,將僧格林沁所部清軍全部殲滅。

僧格林沁的覆滅對於清廷的打擊,就像1860年江南大營被太平軍攻破,和春等部全軍覆沒一樣。一直以來,僧格林沁的軍隊,都被清廷視作抗衡湘淮軍、阻止湘淮軍勢力北進的重要力量。然而現在,這支力量灰飛煙滅了,清廷怎能不憂慮!

1860年江南大營被太平軍攻破後,清廷立馬就將主持鎮壓太平天國的重任交給了曾國藩。這一次,僧格林沁覆滅後,清廷依舊準備將主持鎮壓的撚軍的任務交給曾國藩。清廷知道,這勢必會導致湘淮軍勢力北進,對清朝統治構成重大威脅,但此刻的他們,已經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然而,曾國藩卻並不想接受這一新的重任。此刻,他賴以鎮壓太平天國的湘軍,陸師已經基本上裁撤完畢,水師雖然保存完好,但撚軍和太平軍作戰方式不同,水師注定難以發揮決定性的作用。曾國藩很清楚,在這種情況下,他想剿撚成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不想出任剿撚總指揮,前後三次拒絕了清廷的任命。

自僧格林沁覆滅後,清廷非常擔心撚軍會乘勝攻打直隸,甚至兵臨北京城下。在清廷的調度下,各路清軍,包括李鴻章的淮軍在內,圍繞著阻止撚軍北進這個根本目的,紛紛調動。這時候的清廷,非常需要一位德高望重而且久經戰陣的重臣出任剿撚總指揮,指揮這些部隊將撚軍鎮壓下去。很顯然,在清廷看來,曾國藩是最適合的人選。所以,即便曾國藩一再拒絕,清廷依舊不停地催促他北上。

後來,曾國藩頂不住來自朝廷的壓力,被迫接受了剿撚這個在他自己看來把握性並不大的重要任務。但是,他仍然以各種借口推遲行程。他向清廷提出,必須先訓練出一支驍勇善戰的騎兵部隊,才能與撚軍的騎兵對抗,同時還必須興辦一支黃河水師。這些都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清廷依舊催促曾國藩趕緊北上。

曾國藩一再拖延,直到1865年底才來到徐州剿撚大本營。曾國藩根據他幾個月來對撚軍的細微觀察,拿出了一套剿滅撚軍的方案,也就是所謂的重點設防、以點控麵。

曾國藩認為,如果清軍還像僧格林沁之前那樣一直尾追撚軍,那麽永遠不可能重創撚軍,反而會遭受伏擊。要想消滅撚軍,必須在撚軍必經的城鎮布置重兵,變尾追為攔頭截擊,阻止撚軍的流動。

根據這一方略,曾國藩以江蘇徐州、山東濟寧、安徽臨淮、河南周家口為四鎮,在其中駐紮戰鬥力最強的湘軍和淮軍。同時,曾國藩又選擇山東兗州、忻州、曹州、濟寧,江蘇淮安、徐州、海州,安徽廬州、鳳陽、潁州、泗州,河南歸德、陳州作為重點防禦區,在其中駐紮隸屬各省的軍隊。

曾國藩試圖通過控製這些點,從而構成一張圍剿撚軍的大網,並通過湘淮軍與各省軍隊的密切配合,阻止撚軍的流動,然後再派機動兵力將撚軍包圍殲滅。

隨著戰局的發展,曾國藩後來又提出所謂的河防,也就是利用天然的河流圍成一個包圍圈,在河邊布置重兵,築起穩固的堡壘,將撚軍圍在中間,乘機加以消滅。

曾國藩布置的這個包圍圈,在北麵是黃河,在東麵是運河,在西麵、南麵是沙河、賈魯河、淮河。曾國藩企圖利用這個包圍圈,將撚軍圍困在河南西部一帶,最終加以殲滅。曾國藩認為,在這幾條河流中,黃河和淮河比較寬闊,難以橫渡,隻需布置重兵即可,而運河、沙河、賈魯河並不寬,容易橫渡,需要修築長牆、堡壘鞏固防守。

起初,曾國藩並沒有注意到賈魯河、沙河這兩條小河。後來,淮軍名將劉銘傳向他建議說,應該在賈魯河、沙河設防,縮小包圍圈。曾國藩這才派人前往賈魯河、沙河修築長牆、堡壘。劉銘傳這個人,不僅作戰勇猛,而且擅長謀劃,在整個“剿撚“期間,他提出了許多重要的建議,之後我們還要講到他的那一條將撚軍驅趕至運河以東加以消滅的計策。

曾國藩的這些策略,無疑都是相當高明的。事實證明,隻有用這些策略,才能最終消滅撚軍。但曾國藩在實施這些策略的過程中,遇到了許多的困難。這也直接導致了曾國藩剿撚的最終失敗。

首先,參與剿撚的各路清軍基本上都不是曾國藩的嫡係部隊,並不完全聽從他的指揮。

主力淮軍是李鴻章一手創建起來的軍隊,向來隻聽從李鴻章一個人的指揮。這時候的李鴻章,已經是代理兩江總督,羽翼日漸豐滿的他,根本不把曾國藩放在眼裏。曾國藩對於淮軍的指揮,往往因為李鴻章的幹涉,最終不能達成目的。

在整個剿撚期間,曾國藩曾經多次因為淮軍的指揮問題和李鴻章產生矛盾衝突。其中最為激烈的有兩次。

第一次和李鴻章最小的弟弟李昭慶有關。曾國藩認為李鴻章的弟弟李昭慶驍勇善戰,是一員不錯的將才,準備命令他帶領一支騎兵作為機動兵力追擊撚軍。

李鴻章得知後,為弟弟的安全感到擔憂,於是建議曾國藩派淮軍將領潘鼎新帶兵追擊撚軍,而命李昭慶駐守山東濟寧。

李鴻章直接幹涉曾國藩的指揮大權,令曾國藩感到非常惱怒。他在給李鴻章的信中訓斥李鴻章說:“你和你哥哥(指李瀚章)現在都是封疆大吏,為世人所矚目,如果你們兄弟幾人當中沒有一個在前線擔驚受怕的,怎麽能令世人信服?我看幼荃(李昭慶,號幼荃)是一位不錯的將才,不必倚仗你就能成就功名。你為何不同意將他放出去鍛煉鍛煉呢?”

第二次和淮軍第一悍將劉銘傳有關。當時,曾國藩命令劉銘傳防守戰略要地沙河。劉銘傳這個人,雖然善戰,但是堅忍不足,不太能吃苦。在沙河駐防一段時間後,劉銘傳覺得很太苦,便向李鴻章訴說。李鴻章便寫信給曾國藩,講述劉銘傳的痛苦情形,建議曾國藩允許劉銘傳請假一個月。

曾國藩看到李鴻章的這封信後,非常憤怒。在給李鴻章的回信中,他再一次板起麵孔教訓李鴻章:“劉銘傳來到這裏作戰,不過一年多的時間,並不算太勞累。沙河是戰略要地,關係剿撚全局,他是防守沙河的主將,責任重大,怎麽能夠擅自離開?”

麵對李鴻章一而再,再而三的幹涉,曾國藩被迫起來反擊,他在給李鴻章的信中說:“淮軍現在歸我指揮,你就不必管,這樣才能號令統一,才能打勝仗。以後除了換營官和你商量以外,淮軍其他的事情,全部由我管,你不必插手。”如果不是受到李鴻章的逼迫,曾國藩是完全不可能用這種語氣跟李鴻章說話的。由此可見,當時的曾國藩是多麽的憤怒。

除了淮軍以外,曾國藩可以調動的是湘軍和各省的雜牌軍。之前,曾國藩主動裁撤湘軍,除了留下四營親兵之外,吉字營全部被遣散。雖然這時候通過從別處征調、臨時招募等手段,隸屬曾國藩指揮的湘軍部隊有所增加,但也僅僅隻有九千人而已。此時的湘軍,由於裁撤、缺餉、腐化,暮氣已經很沉重,幾乎沒有多少戰鬥力。

至於各省的雜牌軍,像河南的豫軍、山東的東軍、安徽的皖軍之類的,戰鬥力比湘軍更差。更為嚴重的是,這些軍隊都以保守本省為首要職責,對於曾國藩的一些全局性的調動,他們往往拒絕接受。

由上可見,曾國藩雖然是名義上的剿撚總指揮,但其實真正能指揮的部隊極少。這是曾國藩剿撚失敗的重要原因。

其次,曾國藩與地方督撫矛盾重重,他的許多策略得不到真正的實施。其中,河南巡撫吳昌壽與曾國藩的矛盾最為激烈。

吳昌壽身為河南巡撫,總是喜歡站在河南的角度上思考問題,對於曾國藩的許多全局性的謀劃,隻要侵犯河南利益的,他都予以抵製。

吳昌壽認為,曾國藩的重點設防策略如果成功,撚軍將會全部被驅趕至河南,最終遭殃的河南人民。後來,曾國藩提出河防策略,吳壽昌又認為,這是曾國藩試圖將撚軍驅趕至河南的進一步行動。

曾國藩主張堅壁清野,切斷撚軍與老百姓之間的聯係,吳壽昌卻認為這樣做不但不能孤立撚軍,反倒會擾民,導致更多的百姓加入撚軍。

曾國藩認為河南周家口地處交通要道,準備在那裏設置大本營,囤積糧食和草料。吳壽昌卻說,河南長期遭受戰爭破壞,已經無法征集到糧食和草料了。

曾國藩主張河防,要求河南負責相關河段的防守事宜。對於河麵不夠寬闊容易被撚軍突破的賈魯河、沙河一帶的防禦,曾國藩尤其重視,要求吳壽昌迅速修築堤牆,加強防禦力量。

然而,吳壽昌堅決抵製曾國藩的這一策略。在他的眼裏,曾國藩此舉勞民傷財,卻不能真正限製住撚軍。吳壽昌認為,即便將堤牆完全修築好,也不能處處駐兵,因為堤牆長達千裏,沒有那麽多兵可用,最終還是無法限製撚軍的流動。所以他認為,曾國藩的這一策略注定是徒勞無效的。吳壽昌心裏這麽想,也就不可能花大力氣去修築堤牆。河南方麵負責的防守區域成了曾國藩河防係統中的一個重要軟肋。

後來,曾國藩參劾吳壽昌,清廷被迫換馬,任命李鶴年取代吳壽昌,出任河南巡撫。然而,李鶴年的想法和吳壽昌差不多,他也沒有盡全力修築堤牆。後來,清軍的這一薄弱環節被撚軍充分利用,他們成功地突破了河南方麵負責的防守區域,打破了曾國藩布置的天羅地網,曾國藩苦心積慮布置起來的河防也因此宣告徹底失敗。

最後,曾國藩的許多政策不得民心,在實施過程中遭到人民的抵製。曾國藩在剿撚過程中,依舊奉行亂世須用重典的行政理念。他規定,凡是參加撚軍的,其家人將被全部處決,其祖墳將被平毀。曾國藩的這一嚴厲措施,不僅遭到普通老百姓的抵製,就連一些開明紳士,也反對采取這樣的措施。這樣一來,這一政策根本得不到徹底的執行,也就不可能收到很好的效果。

曾國藩又大力倡導舉辦團練。由於參加團練,不少農民錯過了農時,導致糧食減產,生活困苦。這些農民為了生計,紛紛抵製團練的興辦,其中的不少人後來加入了撚軍。

地方團練與朝廷正規軍之間的矛盾也很激烈。曾國藩不善用兵,經常打敗仗,久而久之,地方團練便有點輕視朝廷正規軍,而朝廷正規軍在與地方團練合作的戰鬥中,往往作壁上觀,致使地方團練遭受重大損失。矛盾不可避免地產生並且日益激化了。這樣一來,它們不可能形成對抗撚軍的合力,也就不可能打勝仗。

以上的種種因素,注定了曾國藩剿撚的失敗。曾國藩自以為他布置的天羅地網無懈可擊,結果卻被撚軍非常輕鬆地突破了。

正當曾國藩緊鑼密鼓地布置賈魯河、沙河一帶防禦的時候,活動在鄂豫邊境的撚軍發現了他的這一陰謀。同時,撚軍發現清軍在河南集結了大量精銳兵力,其中包括湘軍第一悍將鮑超、淮軍第一悍將劉銘傳等部。為了沉重打擊清軍,迫使清廷放棄河防策略,贏得更大的活動空間,撚軍決心衝破清軍精心布置的防線,在流動中陸續殲滅各路清軍。

撚軍的首領們通過偵察得知,清軍在賈魯河修築的堤牆基本上已經建成,隻有靠近開封的河段尚未竣工,防守該河段的豫軍不足三千人。這天夜裏,撚軍趁著夜色,悄悄靠近這一河段。駐守該地的豫軍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就被數萬撚軍輕鬆地消滅掉了。隨即,撚軍**,殺入山東境內,曾國藩精心布置的運河防線、黃河防線都麵臨著嚴重的挑戰。

撚軍的快速流動,給清廷造成了極大的恐慌。他們擔心撚軍會乘勝殺入直隸,威逼北京。對於造成這一被動局麵的曾國藩,清廷給予了嚴厲的譴責。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言官,也紛紛彈劾曾國藩。這使得曾國藩陷入無盡的苦惱中。

曾國藩是不服氣的,他認為他才負責“剿撚”兩年,很多的對敵措施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施展,暫時失敗是難以避免的。曾國藩認為,撚軍的這次流動,僅僅消滅清軍一千多人,對於清軍來說,根本算不上大失敗。

僧格林沁當年負責“剿撚”,毫無功勞尚且不說,還經常損兵折將,但清廷並沒有責備他。現在曾國藩僅僅因為一次小失敗就遭到嚴厲譴責,這在曾國藩看來,是莫大的猜疑和侮辱。

清廷的不信任,令曾國藩心灰意冷。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曾國藩萌生了退誌。在曾國藩的眼裏,能夠接替他完成“剿撚”大業的,隻有他的得意門生李鴻章。

早在淮軍創建之初,曾國藩就預感到,將來能夠將撚軍鎮壓下去的,隻有淮軍,湘軍是不行的。主持“剿撚”以來,曾國藩又多次在給李鴻章的書信中說,淮軍隻有李鴻章才能指揮得動,能夠完成“剿撚”大業的,隻有李鴻章。

1866年10月,曾國藩奏請代理兩江總督李鴻章攜帶兩江總督關防,駐紮徐州,主管蘇北、皖北的軍事,並且協助山東巡撫處理山東軍事。清廷雖然同意了曾國藩的這一奏請,但是依舊在上諭中嚴厲譴責他。

在清廷的一再譴責下,曾國藩知道他已經不可能成功地指揮“剿撚”戰鬥了,總指揮隻能由李鴻章來出任。但他並不甘心失敗,依舊幻想著能夠留在軍營,協助李鴻章協助“剿撚”。

不久之後,曾國藩借口病重,奏請開缺,並請求清廷另派欽差大臣來指揮“剿撚”。曾國藩同時請求清廷命他留在營中,協助新的“剿撚”總指揮處理相關事宜。曾國藩雖然沒有明說應該另派哪位欽差大臣前來,但清廷很清楚,“剿撚”的主力淮軍,隻有李鴻章能夠指揮得動,除了李鴻章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勝任“剿撚”總指揮。

清廷在接到曾國藩的奏章後,任命李鴻章為欽差大臣,接替曾國藩負責“剿撚“軍事。同時,清廷命曾國藩毋庸開缺,回江寧繼續當兩江總督,並負責湘淮軍的糧餉供給。

這時候,曾國藩個性中要強的一麵表現出來了。他以自己病重,而兩江總督政務繁忙,精力不充沛的人根本無法勝任為由,請求留在軍營中效力。清廷百般勸解,曾國藩這才離開“剿撚“戰場,回到江寧。

就這這期間,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又做了一件令曾國藩感到非常不安的事情,那就是彈劾湖廣總督官文。

曾國荃在攻克江寧後不久,開缺回籍。後清廷多次催促曾國荃重新出山,並任命他為山西巡撫。但曾國荃並不想出山,一直推托。1866年初,清廷將曾國荃調補湖北巡撫。曾國荃經過慎重考慮之後,決定就任。

當時的湖北布政使唐際盛,與曾國荃的好朋友黃冕有仇。黃冕這個人物我在之前提到過,他是湘軍的幾大財神爺之一,曾經和曾國荃一起攻打過吉安。

唐際盛和黃冕有仇,擔心曾國荃來武昌會對自己不利。於是,他對官文說:“曾老九(曾國荃排行第九)這個人不好惹,他這次出山是來幫助他哥哥剿撚的,湖北的民政無需他管理。現在軍情緊急,我看他不必來武昌,直接去前線帶兵就可以了。”

官文雖然也很討厭曾國荃,但他並不支持唐際盛。他對唐際盛說:“巡撫上任,連省城都不進,成何體統?”

唐際盛在官文那裏碰了釘子,但他並不甘心失敗。接著,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他偽造了一份官文阻止曾國荃進入武昌的密奏,並派人帶著這份密奏前往湖南散布謠言。曾國荃得知這一消息後,非常生氣。他來到湖北後,故意不去武昌接巡撫大印,以表達對官文的不滿。雖然經人勸解,曾國荃最後做出了妥協,但他與官文之間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了。

曾國荃向曾國藩征求意見,要不要彈劾官文。曾國藩何嚐不想彈劾官文,官文不學無術,卻主管著湖北、湖南兩個重要的省份,在恢複淮鹽引地等等事情上,與曾國藩唱對台戲,曾國藩早就想彈劾他了。然而,曾國藩很清楚,清廷一直猜忌他們兄弟,一旦彈劾官文,他和曾國荃將成為八旗貴族競相攻擊的對象,以後辦任何事情都會更加困難。所以,曾國藩反對曾國荃彈劾官文。

他在給曾國荃的信中說:“彈劾官文一事,你接到我的信之後,能否中止?這樣的大事,即便我們沒有會晤,人們也會想當然地認為這是我們兄弟仔細商量後共同做出的決定。如果筱泉(李瀚章,字筱泉)彈劾官文,少荃(李鴻章,號少荃)說全不知情,又或者少荃彈劾我,筱泉說全不知情,你會信嗎?天下人會信嗎?所以,老弟你有如此大的舉動,我這個做大哥的說全然不知情,是沒有人會相信的。湖廣總督這個職位很重要,環視天下的人才,能夠勝任這一職位並且能與你和舟共濟的,實在很難找。朝廷也在努力尋找,用心良苦,你還是先忍耐忍耐吧。”

曾國荃最終沒有聽從曾國藩的建議,上奏彈劾官文,列舉了七大罪狀,條條都有真憑實據。這樣一來,朝廷無法包庇官文,隻好將他調回京城,然後任命他以文華殿大學士掌管刑部,兼任正白旗蒙古都統。

曾國荃彈劾官文,曾國藩、李鴻章等人都認為不妥,隻有左宗棠支持曾國荃。當時,許多人質疑曾國荃,左宗棠卻說:“那些人做京官的,都說沅甫(曾國荃,字沅甫)不應該彈劾那個姓官的,真是可恨。時局如此動**,這些人卻沒有一點是非觀念,真是值得擔憂。”

曾國藩得知清廷對官文的處分之後,非常失望。官文雖然失去了湖廣總督一職,卻依舊高官穩做,絲毫沒有吃虧。清廷偏袒官文的用意,再明顯不過。

更令曾國藩感到鬱悶的是,就像他之前預料到的那樣,那些八旗貴族為了替官文出氣,紛紛上奏,指責曾國藩“剿撚”失敗,勞財傷民。一時間,曾國藩成了萬夫所指的對象。

曾國藩又聯想起最近一段時間,不少湘軍集團的骨幹成員都因為各種原因被清廷剝奪權力,因此感到更加痛心。曾國藩的好友劉蓉、郭嵩燾,原湘軍水師的重要將領楊嶽斌,都在這段時期內被革職,身為直隸總督的劉長佑也備受排擠、打擊,日子非常不好過,而曾國藩自己也因為“剿撚”不利,被迫交出軍事指揮權,回到江寧繼續做兩江總督。種種跡象表明,清廷已經不再信任湘軍集團了。

曾國藩回到江寧後,總算清淨了一些。但曾國荃的麻煩事,還遠遠沒有結束。1867年初,清軍與撚軍在他主政的湖北省,展開了數次大戰。為了追剿撚軍,曾國荃費盡心機,卻依舊沒能得到清廷的讚許。

1866年底,撚軍在河南許州分兵,一支由賴文光、任化邦率領,在中原地區堅持抗清鬥爭,並伺機南下攻占四川,是為東撚軍;一支由張宗禹率領,進入陝甘,聯合當地的回民起義軍,轉戰西北地區,進圖四川,是為西撚軍。其中,東撚軍是撚軍的主力,也是清廷重點鎮壓的對象。

許州分兵後,東撚軍殺入湖北,試圖由鄂西南入川。東撚軍要想進入鄂西南,必須跨越漢水。對於清廷來說,漢水是阻擊太平軍的天然屏障。在得知東撚軍的戰略目標是四川後,清廷立馬命令彭玉麟率領水師前往漢水布防。

當東撚軍到達漢水東岸的臼口鎮時,清軍水師已經占據了有利形勢,東撚軍已經無法飛渡。東撚軍隻好改變渡江地點,但選來選去,還是臼口比較好。在這種情況下,東撚軍隻好再次來到臼口。利用東撚軍猶豫不決的這段時間,李鴻章、曾國荃在臼口外圍布置了一道包圍圈,妄圖將東撚軍全部殲滅在臼口。

清軍雖然多,但東撚軍此時也處在鼎盛時期。在賴文光、任化邦的正確領導下,東撚軍突破清軍的包圍圈,隨後在羅家集重創淮軍郭鬆林部。郭鬆林身受七處傷,被東撚軍俘虜,但東撚軍士兵不知道他是大人物,將他拋棄在路旁。這位所謂的淮軍悍將,僥幸逃過一死。接著,東撚軍又在楊家河全殲尾隨前來的淮軍名將張樹珊部,將張樹珊擊斃。

東撚軍取得重大勝利後,第三次來到臼口,試圖強渡漢水。然而,彭玉麟率領的清軍水師,畢竟是經曆過十幾年戰爭洗禮的威武之師,他們沒有給東撚軍任何可乘之機。這時候,清軍的精銳兵力又向臼口包圍過來。東撚軍被迫再次轉移,在此過程中,東撚軍與清軍中最精銳的部隊,即湘軍鮑超部以及淮軍劉銘傳部,在尹隆河展開決戰。

劉銘傳這個人,智勇雙全,但是人品不怎麽好。淮軍將領基本上都有這個特點。這和湘軍將領有著非常明顯的區別。湘軍將領往往才能欠佳,但人品無可挑剔。有什麽樣的老板,就有什麽樣的員工。曾國藩德高於才,他帶出來的將領,往往德高於才,而李鴻章才高於德,所以淮軍將領大多才高於德。

劉銘傳人品不好,這在尹隆河一戰中表現的最為明顯。起初,他和鮑超商量好一起發動進攻,但臨戰時,他卻貪圖立功,提前對東撚軍發起了攻擊。

銘軍雖然善戰,但是在人數上處於絕對的劣勢。剛一交戰,銘軍就敗下陣來。劉銘傳本人也被東撚軍團團圍困,眼看就要成為俘虜。

這時候,鮑超率領霆字營突然殺出,東撚軍遭遇毀滅性的打擊。劉銘傳乘機率部從亂軍之中逃出。

本來鮑超救了劉銘傳一命,劉銘傳應該感謝他才對。但劉銘傳心胸狹窄,他向李鴻章報告說,鮑超故意推遲進攻時間,竊取了勝利果實。李鴻章一向偏袒劉銘傳,他沒有仔細調查,就按照劉銘傳的說法,向清廷報告尹隆河一戰的情況。恰好,曾國荃也因為疏忽,沒有仔細調查,在給清廷的奏章中說了鮑超的一些壞話。這樣一來,清廷便認為是鮑超的錯誤導致銘軍差點全軍覆沒,於是在上諭中嚴厲譴責鮑超。

劉銘傳打了打敗仗,沒有受到清廷的責備,反倒是立下了不世之功的鮑超,受到了朝廷的嚴厲譴責。小人的陷害,李鴻章的偏袒,曾國荃的糊塗,清廷的不公正,令鮑超感到心灰意冷。

尹隆河之戰後不久,鮑超即告病求退。鮑超最初在湘軍中籍籍無名,後來得到胡林翼的重用,逐漸成為一名能夠獨當一麵的將領,之後又劃撥曾國藩指揮,在多年的征戰中,立下過許多戰功。曾國藩非常倚重他。

當得知鮑超蒙受冤屈,準備開缺回籍的消息後,曾國藩感到非常傷心,連忙去信慰留。然而,鮑超去意已定,他不再理會曾國藩的慰留。於是,曾國藩隻好將霆字營遣散,留下十四營兵力組成兩支軍隊,由鮑超手下的兩員虎將分別擔任統將。沒有了鮑超的領導,這兩支軍隊的戰鬥力根本無法和霆字營相比。可以說,從霆字營被遣散的那一刻起,湘軍中最精銳的一支部隊——鮑超的霆字營,就已經告別曆史舞台了。

尹隆河一戰的失利,對於東撚軍來說是致命的。雖然他們很快又集結起五六萬兵力,但戰鬥力已經遠遠不如以前。

為了生存,東撚軍被迫做大規模的流動作戰。在流動過程中,東撚軍在湖北蘄水又取得一次大勝,殲滅了湖北布政使彭毓橘所部五千人。

彭毓橘是曾國藩、曾國荃的表弟。在鎮壓太平天國的過程中,他是曾國荃吉字營的重要將領,在攻克江寧等戰役中立過大功。1866年曾國荃複出,組建新湘軍,彭毓橘是其中最為重要的將領。

彭毓橘所部五千人,絕大部分來自曾國藩家鄉荷葉塘,其中很多就是曾國藩的親人。比如說,其中有一位叫做葛承霖(蔡和森、蔡暢兄妹的外祖父)的道員,就是曾國藩弟弟曾國潢女婿的堂兄。所以,這支部隊的覆滅,對於曾國藩、曾國荃的打擊,遠遠大於其他部隊的覆滅。

東撚軍在蘄水重創湘軍後,第四次來到臼口,試圖強渡漢水。但清軍水師在這裏的防守依舊無懈可擊。賴文光、任化邦認為,從鄂西南入川已經不可能了。於是,他們率領東撚軍重新殺回河南。

這時候,東撚軍的正確選擇是北上與西撚軍回合。但當時,東撚軍北上的道路已經被清軍堵住。這時候,山東一帶的起義軍邀請東撚軍東進,在山東開辟根據地。賴文光、任化邦認為,這是一個發展東撚軍的好機會,於是率軍東進。

東撚軍很快摧毀了李鴻章精心布置的運河防線,進入山東。李鴻章主持“剿撚”戰事後,依舊照辦曾國藩之前的那一套,繼續加強河防建設。由於防線太長,很容易被撚軍找著突破口,並迅速突破,這一策略能否最終將撚軍鎮壓下去,引起了很多人的質疑。李鴻章並不在意這些質疑,因為他還有著最後一個殺手鐧。

早在曾國藩主持“剿撚”大局的時候,淮軍名將劉銘傳就曾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計策,那就是將撚軍驅趕至運河以東,然後集中全部兵力守住運河防線,在派機動兵力將撚軍消滅在運河以東。

劉銘傳認為,按照曾國藩當時的規劃,依靠黃河、運河、淮河、賈魯河、沙河形成包圍撚軍的大圈,這需要足夠多的兵力以及一流的協同作戰能力,才能成功。然而事實上,這一條件是不存在的。所以,他認為按照曾國藩的這一規劃行事,是很難將撚軍消滅的。

劉銘傳認為,要想消滅撚軍,必須將他們驅趕至運河以東的山東、蘇北一帶。這樣,清軍隻需集中兵力防守運河即可。防線大為縮短,成功的幾率就會大很多。另外,河南西部一帶是撚軍經營多年的地方,撚軍在這裏可以獲得源源不斷的接濟,但在運河以東,他們是得不到群眾支持的。這樣一來,撚軍如果不能迅速突破運河防線,就隻能坐以待斃。

曾國藩非常讚賞劉銘傳的這一計策,但他並沒有采納。原因有兩個。第一個,運河以東的山東距離京城很近,一旦讓撚軍進入山東,威脅京城的安全,朝廷肯定會怪罪,言官也會彈劾,到時候就什麽事也辦不成了。第二個,運河以東的山東、蘇北一帶,是沒有被撚軍大規模襲擾的地方,如果將撚軍驅趕至那些地方,當地的官員、士紳、普通百姓都會反對,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將撚軍消滅,是很困難的。

李鴻章主持“剿撚”大局後,劉銘傳再次提出這一策略。李鴻章決定創造機會,實施這一策略。與患得患失的曾國藩不同,此時的李鴻章朝氣蓬勃,有著一顆大心髒。他不太在意朝廷的怪罪、言官的彈劾以及老百姓的反對。東撚軍主動進入運河以東,正是李鴻章、劉銘傳等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果然,東撚軍進入運河以東後,行動受到了極大的限製。李鴻章迅速調集重兵防守運河,東撚軍多次試圖突破清軍防線,都以失敗告終。至1868年1月,東撚軍被徹底鎮壓下去。

得知東撚軍陷入運河以東,情況非常危急,張宗禹非常著急,立馬率領西撚軍迅速東進,準備運用圍魏救趙的辦法,迫使防守運河的清軍北進,從而解救東撚軍。西撚軍將要攻打的城市,是清朝的都城北京。

由於西撚軍本身實力有限,再加上張宗禹等西撚軍領袖優柔寡斷,西撚軍在給清廷造成極大恐慌之後,沒能繼續創造奇跡。最終,他們沒能殺到北京城下。 東撚軍覆滅後,淮軍精銳部隊向西撚軍撲來。西撚軍屢戰屢敗,最終在1868年8月被徹底鎮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