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湖撒網

周濟囫圇睡了一夜,第二天蒙蒙亮就上路了。

太陽升起一竿高的時候,他來到了唐村。唐村有上千戶人,街道上密密麻麻圍了很多人,卻都鴉雀無聲,神情驚恐,有人睜大眼睛,有人張大嘴巴。圈子裏,橫排擺著十八具屍體。

周濟站在一處斷牆上,登高望遠,能夠看到人群裏的動靜。他看到仵作站在圈子裏,不時彎下腰去,查看地上的死屍,然後站起身來高聲喊:“入口四分,出口三分。”旁邊一個人拿著紙筆,忙忙碌碌地記錄著,不時用舌尖潤濕毛筆尖。

周濟走下斷牆,擠入人群中,聽到那些圍觀的人說,前一天晚上,唐村裏最富裕的一戶人家,上下十八口全部被殺,家中金銀被洗劫一空。蹊蹺的是,主人收藏的古玩卻沒被拿走,不少古玩價值不菲,遠超被盜走的金銀。這戶人家一向樂善好施,從不與人結仇。

既然沒有深仇大恨,為何要滅門?既然是要搶劫錢財,為何又不要古玩?周濟想:很顯然,這是過路劫匪所為。他們殺人滅口,隻要能夠很快出手又攜帶方便的錢財。

周濟想,這很可能是那夥自己正在追蹤的人所為。

正午時分,周濟來到了岐王府。

岐王府有一家飯店,吃飯的人很多,周濟也走了進去,付款的時候,他拿出錢袋,看到旁邊有一個瘦削的人用眼角瞥了自己一眼,然後飛快轉過頭去,裝作沒事兒人一樣走開了,那人的手臂上搭著一件外套。周濟看到他走路的時候,腳尖先著地,並很小心地聳著雙肩,立即知道了他的身份。

走出飯店,走在人潮擁擠的大街上,一直走到街頭,周濟再沒有看到那個瘦削的人。他停住腳步,身後趕來了一個圓臉龐的人,此人拿出旱煙袋,向周濟討要火石火鐮,周濟和他一對視,他立即眼珠一轉將視線移到一邊。周濟又看到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出來,微微張開,便明白這個人和那個瘦削的人是夥的。

周濟沿著道路向前走,太陽火辣辣的照在頭頂,他走得汗流浹背,直到路上再沒有行人,甚至連一隻鳥雀也沒有。前方出現了一間破敗的廢棄房屋,周濟走過去,躺在門前磚石鋪就的台階上。

屋子裏鴉雀無聲。

周濟對著屋門說:“出來吧。”

房間裏沒有動靜。

周濟又說:“出來吧,我知道你藏在裏麵。”

房間裏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從房梁上跳下來,周濟一看,正是先前那個瘦削的人。這個瘦削的人和那個圓臉龐的人都是老榮,他們一路交替行竊,瘦削的人發現目標,圓臉龐的人伺機下手,如果沒有得手,又換作瘦削的人。天氣炎熱,他們算好了周濟會在這條路上這座廢棄的屋子裏休息,便等候在此伺機偷竊,沒想到被周濟看破了行藏。

周濟威嚴地說:“叫瓢把子過來見我。”

半個時辰後,史敬來到了這間廢棄的房屋前。他用疑惑的目光望著周濟,他不知道周濟是什麽來頭,但直接要求瓢把子前來見他的,一定是有很大的來頭。

周濟問:“你是瓢把子?”

史敬說:“我不是瓢把子,瓢把子被打入死囚牢裏了。”

周濟拿出腰牌,問:“為什麽?”

史敬說:“知府帶人在瓢把子家找到了府衙丟失的金印,就認定瓢把子盜取了金印,按律當斬。”史敬神色平靜,他看著周濟的腰牌,就像看著一張普通的竹片一樣。

周濟看出史敬絕不是一個普通的老榮,又問道:“瓢把子叫什麽?”

史敬說:“房磐。”

周濟問道:“房磐為什麽要偷竊府衙的金印?”

史敬說:“瓢把子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家財萬貫,良田千頃,他知道什麽事情可以做,什麽事情不能做,盜竊府衙物品,是萬萬不能做的。瓢把子一生篤信道義,隻取貪官奸商,所以才贏得了江湖中人的尊敬。”

周濟又問道:“府衙金印,何以會在房磐家中?”

史敬說:“這是倭寇的陰謀,據寧國府瓢把子說,有一群倭寇潛入東南沿海,他們盜竊府衙金印,放在當地瓢把子家中,又故意留下標記,把捕快引到瓢把子家中,製造官府與江湖的矛盾,他們從中取利。”

周濟驚訝道:“寧國府瓢把子?姓顏嗎?”

史敬點點頭。

周濟急切地問:“你什麽時候聽他說的?”

史敬說:“五天前。”

周濟問道:“如今他去了哪裏?”

史敬說:“這群倭寇用心險惡,他們除了借刀殺人,製造官府與江湖的矛盾外,還屠戮了象山郡義軍首領孟明的全家人和全村人,嫁禍給定海郡義軍首領,妄圖讓兩支義軍自相殘殺,然後他們趁機攻取東南沿海。顏瓢把子得知這個消息後,就趕來岐王府,通知房瓢把子,但還是晚了一步。他看到事情已無法挽回,就匆匆趕往象山郡去說明真相了。”

周濟又問道:“岐王府遭人栽贓陷害,寧國府情況如何?”

史敬說:“顏瓢把子得知消息後,讓徒弟回寧國府通知家人躲避,而他親自趕來通知我們。”

周濟感歎道:“恩公真是義薄雲天。”

周濟看到史敬疑惑地看著他,便說道:“年少時,我上京趕考,船過贛江,觸礁沉沒,盤纏行李全部被衝走。當時,恩公看我孤苦無依,就購置行李,送我盤纏,使我得以順利進京趕考。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忘記恩公的大恩大德,但公務繁忙,一直無暇來江南看望恩公。這次,我終於有機會來到江南,想順道去看望恩公,沒想到卻難以遂願。”

頓了頓,周濟又說道:“恩公家中有難,我一定要去看一看。另有兩件事情,需要你去辦。”

史敬說:“請講。”

周濟說:“第一件,我寫一封信函,你送與岐王府知府,他看後必不會懲處房磐一家。第二件,我跟蹤一群可疑的人來到這裏,你替我繼續跟蹤下去,萬萬不可跟丟,這群人很可能就是偷金印、殺無辜的那群倭寇。”

史敬說:“請放心,我絕不辱使命。”

兩人走出那間廢棄的房屋,沿著道路向前走了兩三裏,看到了一所私塾學堂,神情威嚴的老先生一邊手拿戒尺,一邊領讀“欲修其身者,先正其身;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先生的聲音如船行浪穀,抑揚有節;學生的聲音如黃昏蚊蚋,漫天飛舞。周濟從老先生處討要了紙筆,略一思忖,寫了一首詩:“呂布淪為階下囚,孟德惜才欲收留。劉備說句三姓奴,借刀殺人血不流。”落款處,寫了“周濟”兩個字,轉手交給史敬。

史敬收好信箋,對周濟說:“此去寧國府,尚有近百裏。我有良馬一匹,請牽去騎乘。”

周濟一路快馬加鞭來到寧國府,打聽到恩公的兩個徒弟被知府關押,於是直奔府衙,這才有了前麵糊塗知府錯斷糊塗案,周濟怒換知府,解救滕雨和何蓉的事。

周濟詢問顏升的下落,滕雨說起這些天的經曆。周濟堅信了自己的判斷:這些人就是倭寇。

南直隸出現了倭寇、朝鮮人和後金人,史敬奉命一路追蹤倭寇,而朝鮮人和後金人下落不明。周濟決定,繼續追下去,先了解這些倭寇的行蹤。

周濟要離開寧國府,滕雨說:“我也要去。”

周濟說:“此去危機重重,險象環生,你留在顏府吧。”

滕雨說:“師父因為我而卷入這場紛爭中,我不能袖手旁觀,師父一個人往東去了,生死未卜,我一定要找到他。”

周濟說:“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你不能輕入險地。”

滕雨說:“我要去。”

周濟說:“我們在明處,對方在暗處,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有多少倭寇潛入了東南沿海;也不知道那些逃脫的朝鮮人去了哪裏、他們會不會蓄意報複;更不知道後金來了多少人、藏在什麽地方。這一路上,每一步都暗藏殺機,你還年輕,應該陪著何蓉好好過日子。”

滕雨說:“師父和你都救了我,我不能眼看著你們深入險地,自己卻躲在家中安穩度日,這不是男子漢所為。”

周濟看到無法說服滕雨,就說:“那好吧,這一路上小心行事。”

何蓉也要跟去,周濟堅決不答應,他不願意讓一個女子深入刀光劍影的凶險境地。周濟說:“顏府大小事務都需要你來打理,你怎麽能離開?”

何蓉說:“我跟著你們,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量。”

周濟說:“你堅守後方,就免除了我們的後顧之憂。”

何蓉拗不過周濟,隻好拉著滕雨的手說:“我等你回來,你一定要小心。”滕雨點點頭。

顏府喂養了十幾匹馬,都是清一色的伊犁馬,滕雨挑選了最高大威猛的一匹。這匹伊犁馬和史敬送給周濟的那匹馬比起來更高大,顯得更為有力。兩人騎著馬向東方趕去。

從寧國府向東百裏,都是通衢大道,周濟和滕雨放馬盡情奔跑。滕雨的伊犁馬步幅大,很快就將周濟的馬甩在後麵。滕雨少年心性,禁不住揚揚得意。跑過了十幾裏,周濟就從後麵趕上來了。滕雨抖動馬韁繩,伊犁馬又像離弦之箭竄了出去,他回頭看到周濟那匹馬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幅,又禁不住暗自得意。

然而,跑過了二十裏後,周濟又追了上來,並超過了他,那匹馬的步幅還是不緊不慢,很有節奏。滕雨催動馬韁,想讓伊犁馬追上去,然而伊犁馬噴著響鼻,氣喘籲籲,口中的白沫一直拖拉到地上。滕雨看到這種情形,再不敢讓

馬奔跑了。

周濟見狀放鬆馬韁,讓自己的馬慢了下來,等著滕雨。滕雨趕上來,看到周濟的馬不緊不慢地走著,連大氣也沒有喘。就好奇地問:“這是什麽馬?”周濟說:“我也不知道。”

滕雨說:“真是一匹好馬。”

因為有兩匹良馬,路上速度大大加快,當天黃昏,兩人就走出了寧國府。他們穿過岐王府,渡過贛江,來到了長興縣。此地已屬浙江。

縣城外有一家客棧,周濟和滕雨牽馬走了進去。看到客棧院子裏有一棵桂花樹,枝繁葉茂,散發出淡淡的芳香。桂花樹下擺著一張矮桌,桌子上放著一大壺茶水和十幾個茶杯,桌邊零零散散地坐著住店的人。此時,他們正邊喝茶邊聽桌邊的一個人講故事。講故事的人長著一把長長的胡須。

兩匹馬踩在青石板上的蹄聲,驚動了所有人,他們都扭過頭來看著周濟和滕雨。店老板從房間裏走出來打招呼。周濟指著馬,對店老板說:“喂好草料,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店老板答應了一聲,讓小二牽著兩匹馬去了馬廄。很多人的眼光都落回到“長須”的身上,聽“長須”講故事。隻有窗戶下的兩個人眼光一直追著兩匹

馬看。

“長須”講的是唐朝一個俠客的故事,滕雨最喜歡聽這類故事,便找地方坐下聽起來,周濟則跟著店老板去了後院的房間。

“長須”講道:唐朝有個進士叫崔慎思,在長安租住在一戶婦人家中,婦人有些姿色,三十多歲。婦人這個院子分前院後院,崔慎思租住在前院,婦人帶著兩個丫鬟住在後院。

有一天,崔慎思對丫鬟說,他想娶婦人為妻。婦人說,你是讀書人,中了進士,而我沒有讀過書,又不是大家閨秀,不配給你當妻子,如果你願意,那就給你當妾吧。

“長須”講到這裏,坐在窗戶下的一個人撲哧笑了,他說道:“這個姓崔的肯定交不起房租,就想當上門女婿。”

另一個人說道:“姓崔的肯定是貪圖人家那套大宅子。”

說完後,兩人放肆地笑起來。

所有人的眼光都望向坐在窗戶下的那兩個人,那兩個人看到大家都望著他們,揚揚得意,故意偏著頭,一副什麽都知道的模樣。他們一個臉上有條長長的醜陋的刀疤,一個厚厚的嘴唇突起,兩人都長相奇特。

“長須”接著說:崔慎思和婦人住在一起,但是,婦人從來不說自己的名字,也不說自己的身世。婦人很有錢,崔慎思想怎麽用,就怎麽用,婦人從不過問。一年後,他們有了兒子……

窗戶下的“刀疤臉”又說話了:“這樣的女人,誰不想要?給我我也要。”

這次,大家都沒有理他們,知道他們是貧嘴。

“長須”接著說,有一天晚上,崔慎思回到家中,看到婦人不在家,尋思著婦人肯定是去偷漢子了,非常氣憤。到了夜半,崔慎思睡不著覺,就在院子裏徘徊,突然看到婦人從天而降,一手臂上纏著繩子,繩子另一端掛在樹梢上,另一隻手提著一顆人頭。

聽到這裏,大家都驚呼一聲。

“長須”接著說,婦人告訴崔慎思,她來到長安城已有五年,為的是替父親報仇雪恨,現在仇已報,她也要走了。崔慎思苦苦挽留婦人,婦人表示將宅院和兩個婢女都留給他,隻願他能好好照顧孩子。說完後,婦人就越牆而出。崔慎思悲痛交加。突然,婦人又回來了,她說還沒有給孩子喂奶。婦人走進房中,崔慎思等在門外,少頃,婦人出來了,說孩子吃飽了,又逾牆而出。崔慎思回到房間,看到孩子已被婦人殺死。

窗戶下的“厚嘴唇”說:“最毒莫過婦人心,有真沒假。”

“刀疤臉”接著說:“白得了一座院子,兩個丫鬟,太值了,太值了。”

“長須”搖搖頭不再說話。

其他住客們紛紛回到房間裏去睡覺了。

桂花樹下隻剩下了“長須”“刀疤臉”“厚嘴唇”和滕雨。滕雨準備起身回房間的時候,“刀疤臉”涎著臉湊過來,問道:“你那匹高頭大馬真是一匹好馬,多少錢買的?”

滕雨還沒有回答,“厚嘴唇”說:“你問這幹什麽?問了你也買不起。”“刀疤臉”說:“買不起,難道還不能問問?”

“厚嘴唇”說:“既然你買不起,那你還問什麽?”

“刀疤臉”說:“誰規定買不起就不能問?”

“厚嘴唇”說:“你問了也是白問。”

“刀疤臉”說:“我就喜歡白問,怎麽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得不可開交,一直沒有說話的“長須”說:“那匹矮馬更值錢,知道是什麽馬嗎?”

兩人一齊望著“長須”,滕雨也好奇地側過耳朵聽。

“長須”說:“我在北地飄泊了幾十年,無論什麽馬,我隻要看一眼,就能看出來。那匹高的是伊犁馬,矮的是蒙古馬。”

滕雨說:“這一路上,兩匹馬比賽,剛開始伊犁馬跑得很快,把蒙古馬遠遠甩在後麵,但是跑過幾十裏,蒙古馬就追上來了,步履均勻,大氣不喘,而伊犁馬已經跑不動了。老人家,你說這蒙古馬有何稀奇之處?”

兩人聽到“長須”是行家,也湊上前來。“長須”說:“蒙古馬貌不驚人,實際上是馬中之王。前朝成吉思汗西征,每個騎士乘兩匹蒙古馬,騎一匹牽一匹,馬歇人不歇,所以長驅萬裏,橫掃天下。而且,蒙古馬極為吃苦耐勞,跋山涉水,橫穿沙漠戈壁,韌性十足。此馬對飼料毫不挑剔,數九寒天,萬木枯;歷,沒有食物,此馬可以刨開積雪,以草根充饑。”

“刀疤臉”說:“那這兩匹馬肯定值不少錢。”

“長須”說:“那是自然。”

滕雨聽到有人誇他的坐騎,禁不住揚揚得意,他說:“這樣的馬,我家裏還有十幾匹。”

“刀疤臉”和“厚嘴唇”驚訝地對望了一眼,沾沾自喜的滕雨沒有看到他們的眼神。

時間不早了,滕雨回到房間,他看到周濟正準備出門。周濟告訴他:“剛才我聽到牆外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話,出外查看,卻什麽也沒有找到。你待在房間,我出去一趟。”

他們的房間外麵是圍牆,圍牆外麵就是大道。

滕雨說:“我也出去,可以幫你。”

周濟說:“我隻是想摸清這個人的底細,不會動手,如果真的打起來,你也幫不上什麽忙,還是待在這裏安全。”

滕雨說:“好的。”

周濟又叮嚀說:“別睡太實,留意兩匹馬,如果把馬弄丟了,我們就沒法趕路了。”

滕雨說:“你放心,我會的。”

周濟換好夜行衣,翻牆出去了。

周濟離開後,滕雨躺在**,由於奔波了一天,很快就睡意蒙曨。盡管他一再告訴自己,不能睡不能睡,但眼睛很快就睜不開了。後來,他告訴自己,先睡一覺,睡一覺起來再去看馬。又一想,馬已經交給了店主,可以放心睡覺去了,不必過分擔憂,於是呼呼睡去。

周濟追蹤進了縣城,縣城中心有一座黑魆魆的佛塔,在縣城一排排低矮的房屋中顯得格外突出。周濟踏過縱橫交錯的房脊,來到了佛塔下。他想要登上佛塔,查看縣城環境,突然聽見佛塔裏傳來說話聲,正是在客棧聽到的那個聲音,先前在寺廟裏嗬斥老和尚的那個人。

一個人說:“寺廟裏的那個人又在這裏出現了。”

另一個人說:“這次絕對不能放過他。”

還有一個人說:“他們有兩匹好馬,一旦動手,他們騎上快馬跑了,怎麽辦?”

第一個說話的人說:“多準備弓箭,那個年齡大的功夫極好,小的不知道怎麽樣。一照麵,立即射箭,把他射成刺蝟。”

另一個人說:“這人的功夫,平生未見,我們那裏沒有這等人物。”

第一個人說:“任他有通天的功夫,也敵不過一陣箭雨。”

第三個人說:“不知道這人是不是奔著那件事情來的?”

第一個人說:“是不是都不重要,射死他,就少了一個對手。”

第二個人說:“那兩匹馬確實是好馬,先把馬搞到手,再把兩個人射成刺蝟。”

周濟耳朵貼著門縫聽得清清楚楚,他想知道這些人說的“那件事情”是什麽事情,可是他們不說了。

遠處傳來了驢叫聲,先是一頭毛驢叫,接著毛驢叫聲此起彼伏,周濟知道過了夜半。俗話說:“驢叫半夜,雞叫天明。”

突然,有腳步聲傳來,離佛塔越來越近。周濟趕緊藏在樹後,他看到有一個人走進了佛塔,接著,這人與佛塔裏說話的三個人匆匆走了出來,其中有一個人說道:“快追,這次可別讓他跑了。”他們走到幾十步開外的一座房屋前,裏麵一個人牽出了五匹馬,五個人翻身上馬,一溜煙跑遠了。

周濟覺得奇怪,他們說的明明是自己,而追趕的卻不是自己,難道他們所說的對手是另有其人?他從藏身之處走出來,回到了客棧。

一回到客棧,周濟就大吃一驚,客棧門大開,兩匹馬不見了。

周濟跑進房間,看到滕雨還在呼呼大睡。他叫醒滕雨,又去找店老板,店老板在門內含含糊糊地答應著,還夾雜著鼾聲。周濟大喊馬丟了,店老板的鼾聲才戛然而止,他光著腳跑出了房間。

店老板說:“我的院門關得死死的,怎麽會丟東西呢?這是出了內賊。”店老板趕緊一家家查看,走到“刀疤臉”和“厚嘴唇”的房間時,輕輕一推,房門就打開了,房間裏隻有淩亂的被子,沒有一個人。

滕雨一看到這兩個人不見了,立刻明白了怎麽回事。

周濟和滕雨沿著街道追趕那二人,看到街邊有一家店鋪亮著燈光,一對老年夫妻係著圍裙,忙忙碌碌地磨豆漿、蒸包子,周濟問道:“有沒有看到騎馬的人路過?”

老頭兒睜著一雙被蒸氣熏得流淚的眼睛,指著遠處說道:“大約半個時辰前,先有兩個人騎著馬從這裏跑過去,後來又有五個人騎著馬跑過去,都跑得很快,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周濟和滕雨向前追去,老頭兒在後麵喊道:“你們兩條腿,怎麽能追上四條腿呢?”

因為沒有馬,周濟和滕雨的速度慢了很多。日上三竿,他們來到一座村莊,村口坐著一個貨郎,腳邊的擔子裏放著針頭線腦之類的小東西。周濟向他打聽情況。貨郎說:“天沒亮,我就出門了,走著走著,突然聽到後麵傳來馬蹄聲,趕緊讓到一邊,有兩匹馬跑了過去。我繼續趕路,突然後麵又傳來馬蹄聲,我避讓不及,背上挨了一馬鞭,這次是五個騎馬的人跑了過去。”

周濟問道:“他們過去多久了?”

貨郎說:“估摸有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騎馬最少跑過了上百裏。滕雨一下子泄了氣,他坐在樹根上,呼呼喘氣。周濟說:“繼續追,一定趕得上的。”

正午時分,他們來到了一座集市,集市邊第一家是賣雜貨的店鋪。店老板在門口支起木板,木板上放著切菜板、小掃帚、搗蒜錘等一些小玩意兒。周濟又向他打聽,店老板說:“沒看到騎馬的人經過。”

周濟感到驚異,問道:“你什麽時辰開的門?”

店老板說:“天一亮,我就開門擺攤了,沒有見到一個騎馬的男人從這裏經過,騎驢的小媳婦倒是有幾個。”

周濟猜測偷馬的人和追趕的人一定是半路走上了岔道,趕緊拉著滕雨往回走。

正午的太陽熱辣辣地曬在身上,沒有一絲風,一隻鳥雀落在路邊的枯樹上,叫了兩聲,就無趣地止住了。

他們沿著通衢大道往回走,路上沒有一個人影,曠野裏隻有他們兩個人。走了十幾裏後,來到一片樹林邊,看到有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地通往樹林深處。周濟蹲下身,查看著地上的蹄印,他說:“這條小路上的蹄印和大道上的蹄印不一樣,小路上的蹄印較深,邊緣模糊,步幅較大,顯然馬背上有人騎乘,馬在奔跑。”

兩人沿著小路走進樹林,突然聽見前方傳來紛雜的狗吠撕咬聲,他們快步走過去,看到一群野狗正在爭搶地上的一具死屍。滕雨撿起一塊石頭丟過去,

野狗群轟的一聲散開了,卻沒有跑遠,零零散散地站了一圈,圍著他們觀看。滕雨一看到死屍的衣服和臉上那條長長的醜陋的刀疤,就知道這是前一天晚上和他聊天的“刀疤臉”。

“刀疤臉”的肚腹已經被野狗撕開。

“刀疤臉”的肩膀上有一支箭,箭鏃朝向胸前,穿透了肩膀,可見射箭人的臂力極大。周濟拔出箭,箭杆是柘木做成的,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他們繼續向前奔去。前方沒有了道路,但草叢裏馬蹄的踏痕給他們指引了方向。他們追出了兩三裏,看到有一座開滿野花的小丘,小丘上站滿了禿鷲,它們警惕地盯著漸漸走近的周濟和滕雨。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

周濟和滕雨在齊膝深的草叢中艱難前行,他們走到那座小丘旁時,禿鸞唳叫著展翅飛上樹杈,扇動翅膀的呼呼聲清晰耳聞。

小丘邊,倒著一個人,身首異處,他的嘴唇大張著,可見他臨死前極度驚恐,他的嘴唇又厚又突出,正是前一天晚上那兩人中的另一個。

“刀疤臉”和“厚嘴唇”都找到了,可是,伊犁馬和蒙古馬卻沒有找到。

此時,周濟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在佛塔中偷聽到的談話,立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佛塔中的和之前在寺廟中嗬斥老和尚的是同一夥人,與周濟交手逃脫後,他們便一直暗中跟蹤著滕雨他們,伺機殺人奪馬。不料卻被客棧裏的“刀疤臉”和“厚嘴唇”先下手為強,於是一路追趕至這片樹林,殺了二人,奪走了兩匹駿馬。

滕雨問道:“現在我們怎麽辦?”

周濟說:“追上去。”

走出樹林,已近黃昏,周濟和滕雨站在山崗上,落日的餘暉把遠處的山巒染成了一片金色,天空中的雲朵也似火焰一般地燃燒著。前方不知還有多遠才有村莊,周濟說:“我去找點野味吃,你在這裏等我。”

滕雨點點頭。自從丟失了兩匹駿馬後,滕雨就非常自責,非常沮喪,他再沒心思和周濟爭辯。

周濟離開後,滕雨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棵樹下,想著父親被關在牢房,能夠救父親的古畫不知所終,對自己最親的師父下落不明,未婚妻何蓉還在家等著自己,而自己卻把救命恩人周濟的駿馬弄丟了……想到自己這些天舉步維艱,處處受困,禁不住悲從中來,眼淚流了下來。

頭頂的樹枝上傳來鳥叫聲,滕雨抬頭一看,發現樹杈間有一個鳥窩,一隻鳥雀飛走了,滕雨縱身爬到了樹杈處,然後向著鳥窩爬去。

他的手指剛剛夠著鳥窩,無意中低頭一看,大吃一驚。他看到有十幾個人靜悄悄地從樹下走過,他們衣衫破爛,有的手中拿著棍棒,有的手中拿著吹筒?。他們的雙腳踩在地麵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形同鬼魅。

滕雨緊緊地抱著樹幹,他害怕自己踩斷樹幹,或者發出任何聲響,引起他們的注意。慶幸的是,這些人隻向著四周觀望,沒有想到頭頂的樹枝上還藏著人。

滕雨看到他們無聲無息地走遠了,直到看不著蹤影,這才敢從樹上溜下來,連掏鳥窩取鳥蛋都忘記了。

滕雨剛剛溜下來,周濟就從另一棵大樹後轉出來,他的肩膀上扛著一條碗口粗的大蛇。滕雨說了剛才看到一群人從樹下走過的情景,周濟立刻把大蛇丟在地上,和滕雨追了上去,可是追了四五裏,也沒有看到那群人的身影。

“這群人真是鬼魅。”滕雨說。

暮色愈來愈濃,天空中響起了鳥雀歸巢的聲音。他們走進山穀中,幻想著山穀裏會有人家,可以度過漫長的夜晚。

爬上山頂,看到一輪圓月掛在天空,照得四周如同白晝。山頂上沒有人家,但是卻有一座道觀。道觀建築恢宏,四麵圍牆也擋不住高高的屋頂和屋簷。滕雨剛想伸手敲門,卻被周濟攔住了。周濟悄聲說:“你聽。”

滕雨把耳朵貼近院門門縫,裏麵傳來幾個人的說話聲,但聽不清他們說什麽。周濟把滕雨拉到了院牆後,準備翻牆進去,突然遠處傳來了雜遝的馬蹄聲,他們趕緊藏身在牆角。

馬蹄聲在院門前停止了。院門打開了,有人出去迎接。周濟和滕雨爬上道觀後一棵玉蘭樹,坐在樹杈上,道觀內外的一切動靜盡收眼底。

道觀裏有一處院落,有十個人坐在院子裏,道觀裏原有的人坐成一排,後來的五個人也坐成一排。他們正襟危坐,神態肅穆,但沒有一個是道人。大廳裏燈火通明,但不知道裏麵還有沒有人。

十個人在一起聊著閑話,周濟聽見他們正說著這些天的經曆,先前的五個人得意揚揚地炫耀他們得到了兩匹良馬,現在就喂在後院的柴房裏。

滕雨沒有聽清楚,就問周濟:“他們在說什麽?”

周濟說了他們說話的內容。

滕雨聽到後,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他心想:今晚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兩匹駿馬搶回來。

突然,後來的五個人中,坐在中間的那個人說:“《戚絕書》有了消息,甲喇恩真?下令各支分隊向雁**山集結。”

先前的五個人中,坐在中間的那個人問道:“消息可靠嗎?”

“可靠。”

“這麽重要的消息,怎麽得到的?”

“甲喇恩真命令集結,一定沒有錯。”

周濟聽他們提到《戚絕書》,心裏一震。突然,滕雨小聲說:“你看。”周濟順著滕雨的手指,看到道觀前靜悄悄地來了十幾個人,他們像一陣風一樣寂然無聲,行動迅疾,如果不是地上的影子,周濟真以為這些人是鬼魂。

他們盡管隻有十幾個人,卻分成了四組,第一組人藏在牆壁後,第二組人藏在樹林後,第三組人藏在第二組人的後麵,第四組人又藏在第三組人的後麵。他們好像提前商量好了,四組人行動迅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道觀裏,那後來的五個人已經在道別了,他們走出大門,跨上馬匹,準備離開。突然,躲在牆壁後的第一組人跑出來,他們每個人手中拿著兩塊石頭,對著那五個騎馬的人劈頭蓋臉砸過去,有的石頭砸在馬身上,有的石頭砸在人身上,有的石頭砸空了。紛紛揚揚的石頭砸得人吼馬嘶鳴。第一組人丟完石頭後,扭頭就跑。等到馬上的人反應過來,那些人已經跑進了樹林裏。

馬上的人突然遭受襲擊,惱羞成怒,他們一齊催動**馬,追進了樹林。他們抽出彎刀,罵罵咧咧,恨不得一刀將砸石頭的人劈成兩半。突然,地上繃出了一根藤條編成的繩索,跑在最前麵的被絆得人仰馬翻,後麵的趕緊勒住了馬。

繩索是第二組人拉直的。

趁著騎馬的人驚愕之際,第三組人突然從草叢後站了起來,他們舉起了吹筒,木釘如利箭一般噴射而出,釘在了騎馬人的脖子上。有的騎馬人倒了下去,有的勉強支撐著。

第四組人出動了,他們手持長長的棍棒,兔起鶻落,衝了上來。他們掄起棍棒,落下馬的,頭上挨了棍棒;騎在馬上的,馬腿挨了棍棒。馬像一堵倒塌的牆壁一樣頹然墜地,馬上的人騎術很精,他們跳起來站在一邊,可是還沒有站穩,第二棒就砸在了他們的後腦勺。

這一切隻是在彈指之間。

周濟躲在道觀後的樹上,看到這些人配合有力,一氣嗬成,盡管隻有十幾個人,卻仿佛有千軍萬馬的氣勢。

樹林裏的打鬥聲驚動了道觀裏的五個人,他們三個人背著箭囊,手握長弓,兩個人手握長矛,組成一支攻守兼備的戰鬥小組,一齊衝出了道觀。周濟看到機會來了,對滕雨說:“下去,去後院柴房把馬牽出來。”

五人戰鬥小組衝入樹林,他們最先遇到第四組人,第四組人剛剛從那些騎馬的人手中奪取了彎刀,剛站直身子,五人戰鬥小組的連珠箭就射了過去,第四組人倒了下去。

第三組人舉起吹筒,然而距離太遠,木釘落在了地上。木釘落地的聲音引來了五人戰鬥小組的連珠箭,第三組人有的趴在地上,有的躲在樹後,才逃過一劫。

五人小組要對這群人趕盡殺絕。礙於五人小組精妙的箭法,這群人隻得步步後退。突然,樹頂上跳下了一個人,他手持棍棒和那兩個長矛手纏鬥在一起,三名弓箭手想要發箭,卻又擔心誤傷同伴,因而投鼠忌器。這群人中那些後退的人舍命向前撲來,卻被弓箭手射翻了好幾個。

混戰之中,周濟溜到了弓箭手背後偷襲,一名弓箭手回身想要射擊,被他一手抓住後頸,一手抓住腿腳提起來,然後拋了出去。弓箭手高大的身體撞擊在鬆樹斑駁的樹幹上,掉落在地,一動不動。另外兩名弓箭手略一遲疑,那些躲在樹後的人就衝了上來,舉起棍棒砸在他們的頭顱上。

另一邊,兩名長矛手無法抵擋那名手持棍棒人的攻擊,漸漸落入下風,步步後退,眾多手持棍棒的人圍過去,在一陣紛亂的撞擊聲中,兩名長矛手死於亂棒之下。

激戰過後,發起突襲的那群人僅剩下十人了。

十個人圍著周濟站成半圓形,一齊深深鞠躬。其中一個人用極為拗口的話說:“感謝您的恩德,請留下姓名,來日圖報。”

周濟還在猜想著這些人的身份,牽著兩匹馬趕來的滕雨揚揚得意地搶著說:“他是當今帝王師、天下總捕頭周濟。”

聽到滕雨這麽說,剛才從樹上跳下來的那個人臉色大變,他對著周濟深_一躬,然後轉身離去。其餘的九個人也轉身離開。他們走得很快,彈指之間,樹林裏就隻剩下呼呼的風聲了。

滕雨騎上伊犁馬,說道:“我們追上去吧。”

周濟說:“他們一定有難言之隱,不願和我們相見。滕雨問:“現在怎麽辦?”

周濟說:“去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