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文武探花

渡船上的人登上了贛江西岸,滕雨和何蓉夾在人群中離開了渡船,回頭看去,那些解差手持腰刀,押著一群戴著枷鎖的囚犯還有倭寇、丐幫的人慢騰騰地走上河堤。滕雨和何蓉看到河川幽怨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久久不願離開。

他們離開贛江,一路向西急奔。

黃昏時分,他們經過一座村莊,看到村口拴著一匹馬,鞍鞘鮮豔,馬鐙錚亮,一名男子喜滋滋地牽著一名女子的手,準備扶她上馬。像是一對新婚夫妻。

何蓉走到馬跟前,一刀斬斷馬韁繩,翻身上馬,一抖韁繩,馬就疾馳而去。滕雨看到馬跑過來,拉住何蓉伸出的手,一縱身跳上馬背,摟住了何蓉的腰。那名男子在後麵大聲叫喊,罵他們是私奔的狗男女,何蓉哈哈大笑,並從腰間掏出一錠金子,丟到地上。

馬一路向西疾馳,耳邊風聲呼呼掠過,道邊的樹木像波浪一樣呼嘯而來,又席卷而去。滕雨摟著何蓉的腰,感覺像要飛起來。

此前,滕雨從沒有和一個女人貼得這麽近、這麽緊,何蓉身上的體香讓他意亂心迷,神遊天外。何蓉的腰肢細軟如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在他心中洶湧澎湃,呼之欲出。

江南風軟,阡陌縱橫,馬有時候不得不跳躍著穿過田埂。馬背上兩人的身體時不時地碰在一起,臉頰和臉頰也會貼在一起,滕雨能夠聽到何蓉急促的喘息聲,和她呼出的溫熱的氣息。

何蓉在前麵說:“如果有一個人給你洗衣服,給你做飯,你要不要?”滕雨說:“當然要,可是……”

何蓉問:“可是什麽?”

滕雨說:“我什麽都沒有,連居住的房子都沒有。”

何蓉說:“那我們就自己搭間茅草屋住進去。”

滕雨說:“我趕蛋失敗,一輩子無法走出師門。”

何蓉說:“那我們就一輩子留在師父家中。”

滕雨說:“趕蛋失敗的人,是不能成家的。”

何蓉頓了頓,咬著牙說:“此間事了後,我們就逃走,逃得遠遠的,誰也找不到我們,我們開一座荒山,種一片田地,生一群孩子。”

滕雨抱著何蓉,眼淚流了下來。

何蓉說:“從我們見麵的第一天,我就喜歡你。”

滕雨說:“我也是,隻是一直不敢告訴你。”

黎明時分,滕雨和何蓉來到了顏府門外。顏府風平浪靜,高高的青磚砌成的圍牆上,幾根翠綠的樹枝伸到牆外。一隻小鳥站在枝頭,歡快地鳴叫著。

何蓉跳下馬來,推開顏府厚實的大門,仆人正一如既往地拿著掃把打掃院落,他看到何蓉和滕雨,謙皁地微笑著打招呼。

何蓉和滕雨心急火燎地走進顏府,看到下人們已經開始忙碌了,有的擔水,有的劈柴,有的生火做飯,丫鬟們抱著被子準備晾曬。他們穿過寬闊的走廊,踏過青石板鋪就的台階,來到後院,隻見師母正捧著一本書閱讀。

二人走上前去,向師母問好,師母臉上和平日一樣平靜而安詳。何蓉覺得很奇怪,就問道:“我們離幵的這段時間,家裏一切都好嗎?”

師母說:“一切都好。”

何蓉感覺很詫異,又問道:“沒有陌生人闖進來過嗎?”

師母搖了搖頭。

何蓉和滕雨出了顏府,沿著牆邊慢慢地走著,他們都認為,倭寇既然說盜走了寧國府的金印,栽贓給顏府,那就一定是事實。奇怪的是,寧國府丟失了金印,為什麽卻不追查呢?

他們仔細查看顏府的圍牆,不放過任何一處蛛絲馬跡。他們看到有一根樹枝的長勢不正常——本該是向斜上方生長的樹枝,卻有點下垂。滕雨扶著何蓉爬上圍牆去察看。何蓉上了圍牆就驚呼:“是從這裏進去的。”

滕雨也上了圍牆,他們發現青磚的棱角沾染了一星綠色,那是樹枝與青磚摩擦後留下來的。他們跳下牆頭,看到地上有被踩折的青草,斷定有人從這裏跑進了顏府。

他們穿過顏府的草叢和樹林,來到了後院。後院是師父師母居住的地方,如果有人要給師父栽贓,隻會把金印藏在後院。這段日子裏,師父不在家,後院疏於防範,金印最有可能藏在師父的臥室裏。這樣也足以坐實師父的罪名。

師父離開了好多天,師母天天要從櫃子裏翻撿衣服,鋪床疊被,衣櫃和**都不會有。地麵鋪著青磚,磚縫裏是積年的白灰和塵土,說明那個人也沒有把金印藏在青磚下。那麽,現在隻有一個可能了——空中!

何蓉蹲下身,一縱身就鉤住了房梁,然後翻身騎上去,赫然發現房梁上放著一個小小的布包,打開後,裏麵放著金印。

何蓉說,既然找到了金印,就把金印藏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沒有了贓物,誰對顏府都無可奈何。可是,滕雨說,他要去府衙一探虛實,趁機把金印送回去,府衙不能沒有金印。

何蓉拗不過他,隻好說:“你進去送金印,我在外麵接應。”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那天晚上,滕雨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滕雨把金印纏在腰間,從衙門的後牆翻了進去。月光下的衙門連一個人影也沒有,也聽不到任何聲響。滕雨貼著院牆,一步一步,悄悄走到了大廳前。

借著月光,滕雨看到門邊的青磚牆壁上,有人用木炭畫了一朵黑色的桃花標記。他撩起衣角,將牆上的桃花標記擦去。大廳的門上掛了一把黃銅鎖,窗戶也從裏麵關上了,他順著大廳後的古樹,爬到了大廳屋頂。他知道這間大廳就是知府斷案和批閱公文的地方。

滕雨看到屋頂上有幾塊瓦片鬆動了,瓦楞間的綠色苔蘚也斷裂了,他判斷出,那個偷竊金印的人,也是從這裏進去的。

滕雨挪開那幾塊瓦片,看到瓦片下鋪著一層油布。本來,瓦片下麵應該鋪著一層簿子,現在簿子被人搗碎了,才換成了油布。那時候人們蓋房,都是先給木椽上鋪一層簿子,簿子是用繩子串起來的蘆葦稈,簿子上麵覆蓋一層薄薄的泥巴,泥巴上麵再鋪一層鱗次櫛比的瓦片。正是由於這種特殊的構造,竊賊才將房頂作為進入房間的通道。

滕雨從腰間解下長長的繩索,搭在木椽上,然後順著繩索溜到了房間裏。牆角有一個櫃子,他打開櫃門,從中找到一個木盒,那是盛放金印的木盒。

他剛剛打開木盒,突然房間裏亮起了火把,火光照得房間如同白晝,幾個凶神惡煞的人手持長刀,一言不發。

滕雨知道自己中招了。

滕雨被五花大綁著推出了大廳,他抬頭看了看月亮,突然對著牆外大喊一聲:“快跑!”

牆外是接應的何蓉。

何蓉沒有逃走,相反,她爬上院牆,跳入了府衙中。她像一隻保護雛兒的鳥雀一樣,嘶喊著,撲向滕雨後麵那幾個捕快。一個捕快提著單刀迎上去,何蓉揮動軟竿,軟竿前麵的鐵鉤和刀身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第二個捕快衝上去,對著她掄刀就砍,她躲了過去。第三個捕快從背後偷襲,用刀背砍在她的膝彎處,她“噗”的一聲倒了下去。

滕雨看著何蓉,流著眼淚說:“你跑進來幹什麽?你為什麽不走?”

何蓉說:“死也要死在一起。”

府衙內的吵鬧聲驚醒了後院的知府,知府姓姚。此刻,姚知府看到府衙裏被五花大綁的滕雨和何蓉,誌得意滿地說:“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

知府是個滿麵紅光的胖子,平日非常自負。衙門的金印丟失後,他嚴密封鎖消息,不讓任何人走漏一點風聲。後來他又秘密叫來刻章的人,用花梨木重新刻了一枚印章。他相信,竊賊還會回來探聽虛實。

牆壁上的桃花印記,姚知府也看到了。這個知府剛剛來到寧國府,並不知道桃花是顏府的標記,部屬對這個狂妄的知府敬而遠之,也沒有人給他提示。

所以,盡管金印被盜好幾天了,但姚知府從來沒有想到顏府。

盜取金印,是重罪中的重罪。

姚知府堅決地認定,金印是滕雨和何蓉盜走的,要不然,他們怎麽會輕車熟路,按照原路返回府衙?要不然,滕雨的身上怎麽會有丟失了的金印?這個極度自負的知府甚至認為,寧國府所有重大盜竊案件,都是這對雌雄大盜所為。

姚知府親自審問滕雨和何蓉,他們一口否認盜竊金印。姚知府問他們是哪裏人,受誰指使,他們閉口不說。無論知府如何威逼,都再也難以從他們口中問出一個字。

姚知府決定,把他們打入死牢,秋後處斬。

三天後,一名中年男子走進府衙。他身材高大,氣宇軒昂,穿著一件舊長袍,顯得溫文爾雅。

當時,姚知府正在斷案,隻見他在廳堂正中正襟危坐,聽堂下幾個人陳述案情:芳村一個忤逆子,對老母極為不孝,在田野中毆打母親致死並將屍身丟在家中的水塘裏。芳村多人親眼看到,所以將此忤逆子捆綁過來,請知府打入死牢。

此忤逆子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他在堂前一直高喊自己冤枉。

姚知府聽完案件陳述後,大義瘭然地站起來,指著男子嗬斥道:“你這滅絕人性的東西,如今人證物證倶在,你還有何話說?”

男子高喊:“我從來沒有毆打我的母親,我更沒有將我的母親丟在水塘裏。”

姚知府指著堂下的眾人說:“莫非你村鄰裏都是瞎子?莫非我堂堂的知府冤枉你不成?”

男子說:“我不會打我的母親,更不會殺她。”

姚知府咬牙切齒道:“此等刁民,不打是不會招的。”

兩名衙役上前,將男子按倒在長凳上,另外兩名衙役拿起長長的木板,準備上刑。男子高聲喊道:“打死我,我也不會說謊。”

姚知府揮舞著手臂喊道:“給我狠狠地打,我看是你的屁股硬,還是我的板子硬。”

這時,那名自走進府衙後就一直沒吭一聲的中年男子站了出來,他說:“此中有極大冤情。”

姚知府歪著腦袋,上下打量著他問道:“你是什麽人?”

中年男子不卑不亢地說道:“請問知府大人,憑什麽就斷定兒子殺了母親?”

姚知府振振有詞地說:“芳村有威望的人全在此,難道會冤枉了他不成?”那幾個人聽到姚知府這樣說,一齊點頭說:“是,是。”

中年男子問道:“兒子在田野打母親,有誰看到?”

那幾個人紛紛說:“我們都看到了。”

中年男子繼續問道:“兒子把母親屍體丟在自家水塘裏,有誰看到?”

那幾個人又紛紛說:“我們都看到了。”

姚知府偏著腦袋,幸災樂禍地看著中年男子:“你還有何話說?莫非你是同謀?”

中年男子說:“十惡不赦者,罪不容恕,毆打父母者,罪列其中。即使忤逆不孝,也絕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毆打雙親。即使謀殺父母,也不會沉屍自家水塘中,此乃人之常情。可歎你這個糊塗判官,善惡不分,晨昏不辨,屍位素餐,打著公正的旗號,大肆製造冤獄……”

姚知府打斷中年男子的話:“左右,把這個公然蔑視本府的人,拉下來,痛打一百大板。”

兩名衙役一左一右衝上來,想拉住中年男子的肩膀,中年男子退後一步,突然伸出雙手,分別抓住他們的脖子,一使勁,兩個衙役的頭就撞到了一起。

另外兩名衙役看到前兩名衙役吃虧了,他們揮舞著板子,也是一左一右衝上來。中年男子一俯身,他們的板子都打在了地上。然後,中年男子一腳一個,將兩個衙役踢倒了。 '

姚知府看到中年男子輕鬆地打倒了四名衙役,他嚇壞了,趕緊跑了出去,

邊跑邊喊:“快叫捕快,快叫捕快。”

前院十幾名捕快聽到姚知府的喊聲,提著長刀一齊衝過來,從四麵八方圍住赤手空拳的中年男子,然後舉起長刀,準備一齊砍下。中年男子從腰間掏出一個方形牌子,舉到他們麵前,十幾名捕快見到牌子,趕緊一齊跪倒在地上。

姚知府看到這種情形,戰戰兢兢地走過來,顫著聲音問道:“你是?……”

中年男子說道:“周濟。”

姚知府一聽,撲通一聲坐到地上,渾身抖得如同篩糠。他用手掌抽打著自己的臉,一下又一下,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大人千萬不要在意。”

周濟這個名字如雷貫耳,是當今皇帝最倚重的人。他出生於江南書香之家,文武雙全,從小被當地人稱為神童。他十幾歲參加鄉試和會試,連中兩元,二十歲參加殿試,又中了探花。先帝看他少年英俊,才思敏捷,就讓他給太子當老師。其實,他比太子大不了幾歲。在教太子讀書的時候,他好奇心起,又參加武科舉考試,最後又中了武探花。所以,當世的人都稱他文武探花。 _

後來,太子繼位,他對自己的老師周濟極為倚重,凡是難以決斷之事,均聽周濟裁斷,對周濟言聽計從。再後來,南方海盜蜂起,北方後金崛起,天下紛擾,周濟臨危受命,擔任了天下總捕頭。

姚知府沒有想到,“文武探花”周濟會孤身離開京城,來江南水鄉;更沒有想到,自己喝令衙役和捕快毆打的,居然是當今帝王師、天下總捕頭。他清楚地知道,周濟動一根指頭就能讓自己一命歸西,自己就是周濟腳邊的一隻螞蟻,周濟隻要一抬腳,自己就會化為斎粉。

姚知府仍在抽打自己的臉頰,周濟連看都沒看,說道:“此案肯定有極大冤情,你趕在天黑前查明。日落時分,我會來找你。”

周濟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府衙。姚知府看到周濟的背影在遠處消失了,這才敢爬起身來,他對著圍觀的人群喊道:“今兒個這事誰要給老子傳出去,老子就要他的腦袋。”

這個案件看似複雜,其實很簡單,對於擅長動用板子的姚知府來說,更為

簡單。姚知府把那幾個證人全部趕到衙門外,交給捕快看押,然後逐個提審,上堂來先打二十大板,打得證人鬼哭狼嚎,最終證人們眾口一詞說出了令人震撼的真相。

芳村的一個寡婦,守著亡夫留下的十畝良田,拉扯孤兒長大。村中有個惡霸,看上了寡婦這十畝良田,就出錢購買。可是,這十畝良田是母子倆安身立命的根本,她說啥也不願意賣。惡霸就綁架了寡婦,逼她在地契上簽字。寡婦是個烈性子,堅決不從,惡霸失手打死了寡婦,又將寡婦沉入其自家的水塘。第二天,屍體浮上水麵,全村轟動。惡霸出麵主持公道,汙蔑寡婦的兒子打死了母親,沉屍水塘。為了坐實這起冤案,惡霸出錢買通了村中各方頭麵人物,然後來到衙門報官。

在這麽多人證麵前,糊塗知府相信了一麵之詞,差點釀成不白之冤。

姚知府明白了案件的整個經過後,臉都嚇白了。現在,他恐怕連自己的腦袋都保不住了。

黃昏時分,周濟回來了,隨同前來的,還有宣州府同知。

周濟一來到衙門,就宣布宣州府同知暫時代理寧國府知府,/寧國府知府打入牢獄。姚知府知道自己難逃一劫,仍掙紮道:“我是朝廷命官。”

周濟說:“我已稟報朝廷,你就在牢獄中安心等候皇帝的敕令吧。”

姚知府繼續辯駁:“哪個知府縣令手中沒有冤獄?”

周濟道:“是這個道理,每個知府縣令手中都不敢保證沒有冤獄,但三天之內,製造兩起冤獄的,前所未有,姚知府大惑不解:“還有冤獄?”

周濟道:“你自作聰明,自以為是,三天前製造了金印冤獄,三天後又製造良田冤獄。”

姚知府道:“雌雄盜賊偷走金印,證據確鑿,沒有冤枉他們。”

周濟道:“你見過哪個竊賊盜走贓物,又將贓物送回?你見過哪個竊賊盜走贓物,會在牆上留下記號?從古到今,你聽過哪個竊賊盜取金印?就算金印偷竊到手,又如何出手?誰敢買金印?”

姚知府嘴唇翕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當天晚上,芳村的惡霸和那幾個作偽證的人,都被收入了大牢。而滕雨和何蓉則從大牢中被放出。

周濟對滕雨和何蓉說:“我是來找你們師父的。”

原來,周濟此行是為了近日在江湖中傳得沸沸揚揚的《戚絕書》。周濟從京城出發,來到江南,打探消息,他想盡快找到這本《戚絕書》,如果這本書落入了倭寇或者後金人之手,後果不堪設想。

盡管周濟久居京城為官,但自幼在江南長大,他對江南的風土人情、江湖掌故、各色人物都很熟悉。

周濟明白,要找到《戚絕書》,說難很難,大海撈針;說簡單也簡單,撒網出去,就能打撈上來。而江湖,就是這張網,隻要找到江南各地江湖的總瓢把子?,就能夠找到《戚絕書》。

因此,周濟來到江南,先找顏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