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將軍一去,大樹飄零

高桂滋來到天主教堂的這一天,是1941年5月13日。

就在這個時候,又有兩名中國軍隊將領戰死中條山戰場。他們是第三軍軍長唐淮源和第三軍十二師師長寸性奇。

唐淮源出生於雲南,畢業於雲南講武堂,投軍30年,從排長升至軍長,身經百戰,戰功卓著,抗戰開始後,率滇軍來到中原作戰,後移防中條山。

中條山戰役開始的時候,唐淮源帶著第三軍堅守在西麵陣地,雖然進行了頑強抵抗,陣地幾度易手,但終於因為後援不繼,又與兩翼友軍失去聯係,形勢極為不妙。

而第三軍軍部的形勢更為焦慮。敵軍在馬村擊潰了第五集團軍司令部後,又繼續前行,進攻第三軍軍部。第三軍軍部與日軍激戰三日,傷亡慘重,當地人介紹說,當時,溝壑間填滿了屍體,以至於很多年後,當地學生上學從溝壑間經過, 還能看到山溝裏的累累白骨。

後來,第三軍軍部被日軍攻破,此時,唐淮源接到了第一戰區司令部的電報, 讓他們向南突圍,渡過黃河。

唐淮源不得已,命令主力部隊以團為單位,向外圍突破,然後在外線與日軍作戰,等到渡過黃河後,再一起聚集。唐淮源在各師師長的會議上說道:“現在情況極為險惡,吾人在事有可為之時,應竭盡心力,恢複原態勢,否則當為國家為民族保全人格,我已抱定不成功則成仁之決心。”

唐淮源已經意識到形勢異常嚴峻,日軍的包圍圈密如鐵桶,層層包裹,要突圍出去談何容易,他又對手下的師長說:“中國隻有陣亡的軍師長,沒有投降的軍師長,此例千萬不能從第三軍開。”

會議結束後,唐淮源親率一個團奮勇突圍,且戰且走,走到了夏縣尖山,唐淮源的身邊隻剩下幾名通訊兵和報務員。四麵日軍圍堵而來,唐淮源借助暗淡天光,在筆記本上寫下遺書:

餘身受國恩,委於三軍重任,當今戰士傷亡殆盡,環境險惡,總軍兩部失去聯係。餘死後,望餘之總司令及參謀長收拾本軍殘局,繼續抗戰,餘死瞑目矣!

寫完後,唐淮源就開槍自殺了。

唐淮源自盡後,通訊兵和話務兵悲痛萬分,他們冒著大雨,抬著唐淮源,來到尖山附近的清道村,推開一戶農民家的房門,跪在農民麵前,留著眼淚說:“老兄,求求你,把我們一個同伴埋了,我們和他的家人永遠都會感激你。”

這戶農民就做了一口薄木棺材,組織了村中十幾個人,將唐淮源入殮了,然後埋在了附近的山上。當時,農民們並不知道他們掩埋的就是第三軍軍長,直到戰爭結束後,才知道了唐淮源的身份。

唐淮源殉國後的第二天,第三軍十二師師長寸性奇也壯烈犧牲了。

寸性奇也是雲南人,曾經做過雲南南溪縣縣長,後來到廣州拜見孫中山,深受孫中山賞識擔任大本營少將參軍。

全麵抗戰開始後,寸性奇擔任第三軍十二師三十四旅旅長,北上河北,轉戰山西,在紫荊關、井陘等地,與日軍浴血奮戰,以軍功升為十二師師長。

中條山戰役時,寸性奇奉命堅守夏縣與垣曲縣交界的中條山主陣地,與日軍激戰三日,陣地被突破。後,接到南撤至黃河對岸的命令,又一路南下,準備搶占渡口,卻在夏縣張家坪與日軍遭遇,雙方展開肉搏,境況極為慘烈。當時,日軍從四麵合圍而來,飛機大炮狂轟濫炸,十二師麵臨生死存亡,寸性奇對部下說: “吾輩今日唯有奮力殺敵,槍在手,劍在腰,不令為賊俘也,濟則為國家光榮,不濟以死繼之。”

5月13日,寸性奇率軍來到垣曲縣毛家灣,又被優勢日軍包圍,寸性奇掉槍在手,親自帶領突圍部隊與日軍搏殺,不幸胸部中彈,他強忍疼痛,仍舊躺在擔架上指揮戰鬥。

13日晚,寸性奇的右腿又被日軍炮火炸斷。他自知傷勢嚴重,不肯被俘受辱, 於是拔出腰間短劍,自殺殉國。

寸性奇在自盡前已經知道了軍長唐淮源犧牲,他曾對身邊的人說:“忻口會戰中,中國有一個軍長一個師長一起掏職,這次戰役,我們滇軍也要有一個軍長一個師長一起為國殉職。”

在忻口會戰中,第九軍軍長郝夢齡和手下的五十四師師長劉家麒一起陣亡, 在這次戰役中,陣亡的還有第九軍獨立第五旅旅長鄭連珍。

十七軍少將參謀長金崇印也犧牲在中條山戰役中。

金崇印是直隸通縣(現為北京市通州區)人,早年從軍,曾經跟著北洋軍隊出兵西伯利亞,後又參加了北伐戰爭。

抗戰開始後,金崇印升為十七軍參謀長,和軍長高桂滋配合默契,參加了平型關團城口阻擊戰和太嶽山等戰役。1941年5月7日,中條山戰役爆發,他率隊與日軍激戰至9日,因為橫垣大道被日軍截斷,十七軍腹背受敵,於是撤退到山區,繼續與日軍交戰。當時大雨滂沱,日軍四麵夾攻,情勢異常凶險,金崇印率部與日軍血戰三日,身上多處帶傷,不幸於11日被日軍俘虜,押解到絳縣橫水鎮。 在橫水鎮,日軍百般引誘,嚴刑拷打,但金崇印不為所動,全身浴血,大罵日軍, 目眥盡裂,誓不投降。日軍見勸降無效,便於16日夜晚將他殺害了。

犧牲在中條山戰役中的還有石作衡中。

石作衡是山西渾源人,黃埔軍校四期生。黃埔軍校中的山西人共有66名,其中包括徐向前、程子華等。

石作衡參加過古北口長城抗戰,當時是第九軍三十師一名營長。後又在南口、 大同、平型關、忻口等戰役中,與日軍作戰,毎戰必身先士卒,奮勇當先。在忻口會戰中,他與日軍展開拉鋸戰,陣地反複易手達十餘次,身負重傷。

中條山戰役時,石作衡任四十三軍七十師少將師長,堅守橫嶺關。橫嶺關被日軍突破後,他不得已率眾轉入陽城山林中,困守兩個月,偷襲日軍,補充給養。

後來,石作衡得知中條山已經全麵失守,中國軍隊主力退往黃河南岸,中條山中的抗日力量缺乏統一指揮,他便聯絡各地尚未渡河的守軍殘部,共同進入日軍防守薄弱的地區,一起開展遊擊戰。

從中條山失守的5月,到1941年9月,這四個月裏,石作衡組織的遊擊戰, 給予了日軍一定的殺傷。

9月5日,日軍集結了1500名兵力,坦克兩輛,大炮十門,圍剿石作衡率領的七十師。由於兵力和武器懸殊極大,七十師被壓縮在一個三平方公裏的山坳裏,石作衡大聲疾呼:“堅決不做俘虜,殺出一條血路,衝出去。”他帶著戰士們奮勇拚殺,經過兩天一夜激戰,終於打開了一道缺口。

9月6日淩晨八時,七十師已經脫險,正在山穀中行走,突然與日軍增援部隊遭遇,於是展開了激烈的白刃戰。日軍呼叫飛機助戰,石作衡冒著槍林彈雨, 與日軍拚死衝殺,不幸一顆炮彈擊中了他,他的左腿被炸斷,肋骨被炸斷,肚子被彈片劃開,腸子流了出來。他將腸子塞進肚子裏,對部下說:“協同一致,親密團結,以鐵血保衛祖國,完成複興大業,吾死亦無憾矣! ”言畢,壯烈殉國。

石作衡犧牲後,戰士們抬著他,衝出了日軍重圍,他們從絳縣丁家佳一直抬到了花崖山。村民們知道抬來的是石作衡將軍,無不淚流滿麵,他們用做好的棺材裝殮好將軍的遺體後,存放在山崖的窯洞裏,派人專門看管。每逢清明節,人們都自發組織來到那裏燒紙錢。

石作衡犧牲20天後,武士敏將軍也犧牲了。

中條山戰役開始的時候,九十八軍軍長堅守東北線,他在王村將2000名日軍擊潰,斃傷日軍800人,而且還擊斃了日軍濱田少將。然而,局部的勝利無法扭轉整個戰局,武士敏帶著部隊且戰且走,不斷給敵重創。日軍盡管在整個中條山中, 對中國軍隊采用攻勢,但是,在九十八軍麵前,日軍一直沒有占到便宜。

到了5月13日,日軍騰出手來,大舉進攻九十八軍。九十八軍為了掩護集團軍渡過黃河,就將更多的日軍吸引過來,激戰晝夜,兩萬人的軍隊,隻剩下了 7000 人。

14日,九十八軍接到命令,突圍南渡。這時候,本來武士敏可以帶著軍隊殺到黃河渡口,可是他卻選擇了另一條道路,轉戰敵後,與日軍繼續作戰。

當時,九十八軍以?心河以東,白晉公路以西作為根據地,軍部設立在沿水縣東峪村。

武士敏和九十八軍孤懸敵後。

為了更有效地打擊日軍,武士敏和陳賡、薄一波領導的太嶽抗日根據地達成了協議,共同開展抗戰,互通情報,打擊敵人。當地百姓說,這是真正的民族統一戰線。

日軍看到九十八軍與八路軍聯合起來,就感到恐慌,他們采取分化瓦解的卑鄙伎倆,大肆宣傳說:日軍不打九十八軍,日軍願和九十八軍一起打共產黨。而且, 日軍還送來了勸降書,讓九十八軍歸順。

為了贏得時間,武士敏采取拖延的辦法,將日軍的勸降書放在一邊,讓日軍誤以為他在考慮,而實際上,武士敏號召九十八軍全力備戰,準備給予日軍迎頭痛擊。

1941年5月,日軍集中了臨汾、晉城、平遙、介休等地的25000名武裝,兵分九路,圍剿太嶽山區。武士敏接到了情報後,就給在西安的妻子寫了一封信, 信中說:凶險襲來,日軍以三萬兵力鐵壁合圍東西峪,九十八軍危矣,我已做好犧牲準備,倘我不幸捐軀,切勿悲傷。

當時,八路軍分析了眼前的種種情勢,也給武士敏送來了一封信,勸武士敏撤到沁水西岸邊,然而這封信不知道武士敏是否收到。九十八軍沒有撤往沁水西岸,而是向東朝著馬頭山進發。

於是,激戰開始了。

武士敏率領著九十八軍與強大的日軍血戰,戰至28日,日軍的包圍圈逐漸縮小,武士敏號召全體將士“拚殺到底,絕不投降”。

夜晚時分,日軍停止攻擊,武士敏將所餘戰士分成七支小分隊,向外突圍。 黎明時分武士敏帶著兩營戰士已經突出日軍包圍圈,抵達白晉公路,聽聞一六九師還沒有突圍出來,又回身接應,結果被日軍包圍。武士敏奮力衝殺,腿部中彈,警衛員背著他繼續突圍,可是腰間又中一彈,無法再行。日軍衝上來, 武士敏自戕殉國。

武士敏犧牲後,日軍列隊向他的遺體告別,還準備了一口上好棺材,將他的遺體入殮後,運往長治厚葬。

中條山戰役,中國軍隊一下子失去了這麽多優秀將領,實在讓人痛心。古希臘時期,力學之父阿基米德被一名羅馬士兵砍殺,後世評論說:“這一刀,砍下了一個世紀也難長成的頭顱。”而中條山戰役,也喪失了我們中華民族的忠誠將士。

中條山戰役,中日雙方傷亡如何?

據日本《中國事變陸軍作戰史》記載,在中條山戰役中,中國軍隊戰死被俘近80000人,遺棄屍體42000具,戰死被俘的中國將軍十餘名。

除了中國軍隊外,日軍還野蠻屠殺中條山百姓3000餘人,致殘45000人,屠殺牲口 1萬餘頭,燒毀房間18000間。

中國軍隊犧牲將軍八人。

這樣慘重的損失,是抗戰相持階段絕無僅有的。

中國軍隊為什麽會敗得這麽慘? 1942年12月,國民黨軍令部的機密文件《中條山會戰》中,記載了一些將領的總結發言,基本上可以看出當年失敗的原因。

八十軍軍長孔令恂認為:“敵對我陣地兵力之配置均相當明了。”第五集團軍司令曾萬鍾認為:“我對敵情缺乏有係統之判斷。”

日軍對我了如指掌,我對日軍沒有了解,這樣的戰役,中國軍隊如果再不失敗, 《孫子兵法》就要重寫了。

薛嶽的分析也很透徹,他說:“東西橫擴百餘公裏,南北縱深不足80公裏之山地,注入防守兵力達20個師,十五六萬人,如置巨魚於井中。”

當初,陝西軍三萬人在這裏堅守,為什麽每次都能反敗為勝,關鍵在於有足夠的輾轉騰挪的空間,而現在十五六萬人局促在一起,無法轉身,正好成為日軍機械化軍隊攻擊的靶子。

還有將領認為:“補給困難,雖至戰時,亦以三分之一兵力背送給養,士兵背糧磨麵等雜勤太多,每團千人參加戰鬥者僅五六百人。”

當時,中條山山路盤旋蜿蜒,天旱少雨,廣種薄收,土壤貧瘠,難以供應十幾萬軍人的口糧,糧食需要從黃河南岸運來,因為沒有機械工具,每支部隊隻能派出相當數量的人去背糧。中國軍隊盡管在中條山中有十五六萬軍隊,然而有一半要從事運糧,參加一線戰鬥的僅有七八萬人,而日軍有十萬人,武裝到牙齒, 這樣比較起來,中國軍隊也敗在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