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條山失守 第一節 暴風雨前的平靜

六六血戰後,從1939年下半年到1941年上半年,長達兩年的時間裏,日軍對中條山的大型進攻,隻有望原戰役一次,時間僅十多天,就很快被第四集團軍擊敗。很多老人都說,這將近兩年的時光,是中條山八年抗戰中,最平靜的一段時光。

1939年秋,衛立煌在第一戰區司令部所駐紮的山西省平陸縣太寨村,成立了一座兒童教養所。這所學校收養和教育的是平陸、夏縣、垣曲、絳縣等淪陷區的孤兒,學生最多的時候有500多人。

當年,兒童教養所沒有校舍,太寨村的村民就騰出了 20多間房屋,做孩子們的教室和宿舍,而教師有30多人,有的是留學生,有的是大學生,他們教學有方, 知識全麵,學生們都很喜歡聽他們講課。

太寨村的老人們說,那時候,每到夜晚,學生們就集中在村莊外的打麥場(打麥場農閑時候就做了學生的操場),聽老師們講述時事,分析國際國內形勢。講完後,孩子們就一起唱起《義勇軍進行曲》,嘹亮的童聲在村莊的上空飛揚,惹來周圍幾個村莊的村民前來觀看。

500名學生和30名老師集中在一起,吃飯是個大問題。他們的夥食隻有依靠第一戰區司令部接濟,可是戰時生活很艱苦,第一戰區司令部也沒有多餘的糧食, 師生的生活費用就依靠河南省財政廳撥付。孩子們生活很艱苦,夥食以小米為主, 很少有麵粉,也沒有蔬菜,村民們就教老師怎麽做黃豆芽。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黃豆芽,成為了孩子們唯一的蔬菜。孩子們腳上穿的鞋,剛開始是用麻編織的,後來沒有麻,就用草編織。孩子天性喜歡玩耍,在山路上蹦蹦跳跳,草鞋很不耐穿, 老師就給孩子們製作了木板鞋。在一 ±夬木板上鑽幾個窟窿,穿上麻繩,綁在腳上, 就製作成了木板鞋。

曾經有一次,學校斷炊了,沒有吃的,老師就帶著孩子們集體討飯,一直從平陸走到了夏縣募捐。沒有經曆過抗戰年代的人,是無法想象那時候的孩子有多可憐。

即使條件這麽艱苦,這所學校都一直沒有停辦。老師和學生都知道,這種平靜的學習生活實在來之不易,和淪陷區戰火紛飛中流浪的孩子們相比,他們已經算是幸福的了。

這所學校除了教授孩子們文化知識,還教會孩子們一些戰爭中的生存技能。 組織學生軍訓操練、救護傷員、製作擔架,還教孩子們如何辨認路標、尋找隊伍、 避開地雷、看星星和樹木辨別方向。

聞喜縣抗日民主縣政府也在該縣的大峪村開辦了一所學校,教師隻有兩個人, 都是從師範學校畢業的。學校設在一座荒蕪的破院子裏,學生有50多人,都是孤兒。當時,老師帶著學生一起在院子裏拔除荒草,平整土地,夯實台階,自製桌凳。沒有蔬菜,孩子們就在曠野尋找野菜,沒有廚師,兩名老師就親自切菜、蒸饃、 煮飯I沒有柴禾,老師就帶著孩子上山砍柴,沒有床,兩條凳子並起來就是床。

這兩名老師,一名叫剡希何,一名叫張吉辰。

剡希何是山西犧盟會成員,幼年喪母,成年後又目睹父親、妻子、嶽母被日軍炸死。他自費辦學,不收一分錢學費,不拿一分錢工資。有一次,幾個孩子不好好讀書,他痛心責問:“國難當頭,咱們在啥情況下學習,你們為什麽還不用功?” 幾句話說得頑皮的孩子痛哭失聲,此後就努力學習。

抗戰時期,中條山中的學校,可能就是全世界最簡陋的學校。

即使在那樣艱苦的環境中,學校仍舊在開辦。因為孩子們,就是國家的未來。

中條山戰役後,日軍占領聞喜縣,大略村的學校被迫停辦。日軍憲兵隊抓捕了剡希何,威脅引誘他替日本人工作,他凜然斥責,毫不畏懼,日軍用各種酷刑折磨,也不能讓他屈服。漢奸讓他寫自首書,他寫出了一段《離騷》,讓漢奸狼狽不堪。

後來,日軍將他吊打了一整夜,脖子上掛了一桶水,腿上吊了一桶水,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仍不與日本人合作。之後,慘死獄中。

戰爭讓孩子們改變了生活方式。

山西垣曲縣的謝村,現在叫允嶺村,抗戰時期,本該在學堂裏書聲琅琅的孩子們,也被推上了戰爭的舞台。

當年,兒童團都會唱這樣一首歌曲:

四更五點整,太陽往上升,

兒童團去站崗,盤查行路人。

我們在黑白電影中經常能夠看到的兒童拿著紅纓槍站在村口的情景,在抗戰時候再普通不過了。當時,為了防止敵人搞破壞,村政府和農會經常組織兒童團在路口放哨,村村如此。兒童團員們年齡雖小,但是他們認真負責,有路條,行跡正常,才會放行t如果沒有路條,行蹤可疑,則會被帶到村公所。

著名作家周立波當年陪著美國觀察員卡爾遜在晉察冀解放區行走了兩個月, 他將自己的見聞寫成了很多篇文章。其中有一篇文章說,他們冬天的時候,看到一座村莊的兒童團,有行人的時候,他們就拿著紅纓槍上來要路條,沒有行人的時候,他們就在冰凍的小河上滑冰。

這個周立波,是寫出了《暴風驟雨》《山鄉巨變》的大作家周立波,不是上海那個在電視上表演海派清口節目的周立波。

這兩年裏,中條山風平浪靜,生活恢複到了日軍沒有進犯時的安逸和悠然, 對婦女的教育也提到了議事日程。當年,中條山中流行一本《抗日婦女讀本》,長四寸半,寬三寸,麻紙印刷,封麵是兩個短發婦女頭像,以中國地圖為背景,封麵下印“太嶽婦女救國會編”。太嶽地區,當時是陳賡領導的八路軍遊擊區,中條山中流行八路軍編寫的課本,可見當時國民黨軍隊與八路軍來往的密切。

這個讀本的第一課是這樣寫的:

婦女,中國婦女。中國同胞四萬萬五千萬,婦女就要占一半。

第十課題目叫《學本事》:

多識字,勤學習,算賬記事能寫信,看報讀書了解國家大事,提高文化政治水平,辦事能幹,人人不小看。

第十四課是《春耕》:

春天到,暖洋洋。婦女們,齊勞動。拾柴,擔水,把飯送,打沙,撒種,換苗子,努力春耕,把地種。

而第十五課《秋收》則是這樣寫的:

秋天到,秋風涼,穀子玉米都成熟。快收,快打,快快藏,男女老少齊上場,打下糧食滿倉庫,軍民吃飽打東洋。

不能不說,這是一本極好的婦女教科書,不但教會了婦女識字,還教會了婦女做人的道理。語言朗朗上口,道理淺顯易懂,這樣的課本,比那些長篇累牘的政治教材要好很多。

因為沒有戰爭,軍隊也就由“軍用”轉為“民用”。

當年,三十八軍九十八團防守平陸縣張店鎮嶺後村周圍幾十裏的山崗。張店鎮,就是張茅公路的起點。張茅公路是日軍機械化部隊進攻中條山。強渡黃河的唯一一條通道,日軍如果大舉進攻,坦克重炮必定會從這裏走。九十八團是三十八軍一個主力團,團長張恒英是一員猛將,三個營長崔治堂、範文英、李森都是共產黨員。範文英犧牲後,誰擔任了二營營長,我沒有查找到。

因為張店鎮地理位置極為險要,所以孫蔚如和趙壽山就把一個主力團放在了這裏。

望原血戰後,日軍被打怕了,再沒有對中條山興兵,九十八團的戰士們就做一些“有益於人民的事情”。

因為張店鎮海拔高,地處山區,百姓缺水吃。最初人們靠吃井水,然而幾十丈深的井裏,每次也隻能絞上半桶水,根本無法供應人們吃水。後來,百姓就從幾十裏外的山溝裏馱水吃,因為路途遙遠,所以每家每戶每天都需要一個人專門運水。家境殷實的人家吆著牲口,牲口背上馱著兩個木桶;家境貧寒的人家,就隻能挑水吃了。一來一往,上百裏山路,其艱苦可想而知。

吃水成了平陸縣張店鎮人祖祖輩輩的大難題。

九十八團來到後,戰事不緊張,他們就謀劃著怎麽解決百姓的吃水問題。山上有泉水,戰士們想把泉水引到村莊裏,但是泉水和張店鎮的很多村莊都相隔幾十裏,而且翻山越嶺,道路崎瞘,怎麽辦?這難不倒九十八團。九十八團屬於楊虎城的部隊,楊虎城的部隊裏有一大批軍官當年畢業於陝西測繪學校,比如司令孫蔚如和特務連連長胥繼武都是從這所學校畢業的測量繪圖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九十八團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挖掘渠道,鋪設管道,僅修建的水渠就有15裏長, 將山上的泉水引到了山下,解決了張店鎮周圍幾十個村子祖祖輩輩都發愁的吃水問題。這些水源源不斷地流淌著,除過吃水外,百姓們還用它澆地,自古以來張店鎮都是旱地,而九十八團讓這些旱地變成了水澆地,糧食的產量翻了番,百姓臉上笑開顏。

這條水渠受惠的村莊有北呂、南呂、下郭、晴斑、上吉、下吉、下溝、馮卓、 營村等幾十個村莊。一直到上世紀90年代,當地人吃水和澆地還是依靠這條水渠。 最近這些年因為氣候變化,水量減少,但是上吉等村莊還是依靠這條水渠生活。 一條水渠造福了幾代人。

中條山中很多老人直到現在還能記得當年楊虎城的部隊和他們在一起的幸福時光。他們說每到收獲和播種季節,這些士兵就來幫助他們幹農活,把收割的麥子背到打麥場,碾淨曬幹,給他們裝進糧倉裏。幹了這麽多的活路,卻從來不吃他們一頓飯。這些士兵們對老百姓就像對自己的親人一樣,看到有活就幫忙幹, 挑水掃院,劈柴下地,老百姓的所有活路幾乎都被他們承包了。逢年過節,這些士兵們就買些肉和酒,然後請村子裏上了年紀的老人去吃飯。老人們和那些軍長師長們坐在一張桌子上,沒有一點拘謹和生疏。軍官們還上門給家家戶戶拜年, 給村子裏的孩子發壓歲錢。

芮城縣陌南鎮道東村的人們現在還能記得當年駐紮在村莊的趙連副。趙連副, 就是我在這本書開頭寫到的那個至今屍骨不知道被搬到哪裏的趙連副。趙連副有一匹高頭大馬,寶貝得不得了,誰都不認,隻認趙連副。這匹馬確實漂亮,渾身紅毛, 沒有一根雜色。村莊裏有人娶媳婦,想借這匹馬,猶豫了半天,終於鼓足勇氣找趙連副,沒想到趙連副一口答應了。娶媳婦那天,因為這匹馬性子倔,不認別人, 趙連副就牽著戰馬,戰馬上騎著新郎官,新郎官戴著紅花,一路神氣活現地走過來。 村中很多人當年都是這樣娶媳婦的。時隔幾十年後,村中的老人們提起這件事情還感慨萬千:“自古到今,有誰娶媳婦的時候,是軍官給你牽馬?我就是這樣的。”

1940年10月,第四集團軍突然接到命令,移防至黃河南岸的洛陽以東,守備偃師、鞏縣、汜水、滎陽、廣武百餘裏防線。中條山防務移交給胡宗南部隊和友軍約17萬人接替。

據很多資料記載,將第四集團軍調離中條山的原因是,蔣介石看到這支軍隊和共產黨走得很近,擔心會赤化。

第四集團軍離開中條山的時候,村村悲慟,哭聲一片,大家難分難舍。很多老人告訴我說,沒有人組織,大家都是自發地送別軍隊,一直送到了幾十裏外。

第四集團軍在中條山堅守了將近三年,有21000人犧牲在了這裏。而與第四集團軍交戰的日軍第十七師團,代價更為慘重,僅僅補充兵力,就達到十九次之多。 也就是說,第四集團軍將第十七師團打殘了十九次。

從六六血戰後的1939年夏季,到1941年春季,這時期的中條山呈現出一片祥和的氣氛,日軍11次進攻都被中國軍隊擊敗,中國軍隊還主動出擊,殲滅日軍。 在中條山以北,八路軍力量逐漸壯大,組織了百團大戰,對日軍的運輸線構成了毀滅性的破壞,很多人都認為日軍不可能會對中條山構成威脅,認為中條山堅如磐石。當年的很多大學畢業生,都將到中條山工作作為首選。

危急卻已經在潛滋暗長。

1940年底,鑒於對華戰爭已經開始了三年半,遠遠超過了戰爭初期狂妄叫囂的“三個月滅亡中國”,日本政府做出了 “必須迅速解決中國事變”的決定,要求“在 1941年秋季以前,改變預定計劃,不放鬆對華壓迫,準備在夏秋之際,進行最後的積極作戰,力圖解決中國事變。”這一段時間,日本陷入了中國戰場的泥淖之中,難以自拔,當初以為隻要占領了中國的首都南京,中國就會投降,結果中國沒有投降,日本又以為隻要占領了中國的東南沿海工業城市,缺少了戰略物資的中國就會投降,中國還是沒有投降,日本還以為隻要在正麵戰場取得了一連串勝利,中國就會投降,結果中國依然沒有投降。日軍掉入了中國戰爭的汪洋大海中, 就像大犍牛掉進了水井中一樣,再大的力氣也使不出來。戰爭的發展趨勢是,日軍越打下去,情況越糟,他們的戰略物資越缺乏,他們的士兵越打越少,中國的士兵越打越多,他們無法與中國打贏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他們耗不起。

中條山已經打了將近三年,日軍還是無法逾越中條山 不能逾越中條山,就不能渡過黃河;不能渡過黃河,就不能進入西北;不能進入西北,西北的兵力就會源源不斷地運往中條山。日軍終於等不及了,決定孤注一擲地解決中條山問題。

日軍認為“由於山西省西麵有以延安為根據地的共軍,南麵黃河南岸有中央軍第一戰區的軍隊活動,治安情況極為惡劣,河南、山東兩省的治安也不穩定…… 主要占領區域的治安現狀,其安定程度的順序是三角地帶、武漢地區,以華北最差”。

為了免除後顧之憂,1940年12月26日,日本首相東條英機和參謀總長山杉元提出了 “不要單純考慮南方,要確立以中國北方問題為主的方針”。直到這時候, 日本人才意識到了中國的遊擊戰已經成為一種戰略,意識到了即使占領了中國所有的大城市,中國還是中國人的,即使占領了中國所有的土地,中國也依然是中國人的。中國人依靠著劣等的裝備和機動靈活的戰術,照樣讓他們晝夜不安,雞犬不寧。中國的抗戰國策是以空間換時間,積小勝成大勝,日本人占領中國再多的土地,也無法取得這場戰爭的最後勝利。

1940年1月30日,日軍大本營提出了作戰方針:“1941年度的作戰,根據當前任務,大致確定現在的占領區,尤其是夏秋季發揮綜合戰力,對敵施加重大壓力。 特別期待在華北消滅山西南部中央軍之一部。”山西南部,就是中條山,日軍將目標對準了中條山。而中條山,則是中國軍隊在黃河北岸唯一的一塊根據地。

1941年春天,日軍開始秘密向中條山集結,決心一勞永逸地割斷中條山這根 “盲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