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望原之戰

六六血戰後不久,李家鈺的四十七軍脫離第四集團軍編製,升格為第三十六集團軍,與孫蔚如的第四集團軍並列。第三十六集團軍開赴太行山南麓作戰。

第四集團軍的人員減少了,但是防區沒有變。

這時候,守衛在中條山的中國軍隊接到了蔣介石關於鼓勵偽軍反正參加抗戰的規定:凡偽軍反正參加抗戰者,一軍仍編為一軍,一師仍編為一師,頒發正式番號和經費。這個決定對於偽軍的吸引力應該是很大的,與其給日本人當狗,不如挺起胸膛做人,職位不變,還有錢發。更重要的是,老百姓不會再罵了。我曾經采訪過很多與偽軍打過仗的抗戰老兵,他們說,偽軍前身基本上都是國民黨軍隊中的雜牌軍,因為待遇不好,受到歧視,沒有糧飽,才去當偽軍苟安。偽軍的戰鬥力很差,根本就不願意打仗,所以,日軍將偽軍放在敵後戰場維持治安,不敢放在正麵戰場作戰,因為弄不好偽軍會臨陣倒戈。

第四集團軍參謀長陳子堅在《第四集團軍抗戰紀實》中這樣記載:孫蔚如對我說:“咱們的軍隊蔣介石隻會借機裁減番號,決不會增加番號,這個規定倒是咱們增加番號和經費的辦法。”

孫蔚如讓陳子堅從直屬部隊中,挑選了 40多名有文化的、勇敢機智的士兵, 開辦了瓦解偽軍訓練班,教授如何搜集偽軍情報,如何瓦解偽軍。這個訓練班開辦了三周後,學員們就分別被派到晉南各地去工作。

這些學員,其實就是《三國演義》中的說客。

說客的工作,很快就收到成效。當時的晉南皇協軍司令戚文平同意投誠,孫蔚如也向蔣介石申請了新編第三十五師的番號,任命戚文平為師長。晉南皇協軍司令,聽起來牌子很大,其實也就隻有幾千人馬,一個師的人數。

反正的那天,日軍知曉了消息,就派兵攔截。戚文平沒有過來,隻有副司令白雲飛帶著2000人來到了中條山,因為人數不足,就將這些反正的偽軍與獨立。

四十六旅合並為新編三十五師,孔從洲任師長,仍屬三十八軍編製。

李家鈺率四十七軍離開後,盡管又加入了 2000個反正的偽軍。但是六六血戰後九十六軍和三十八軍都傷亡慘重,兵力明顯嚴重不足,而防線又過長,孫蔚如便將此前的全麵防禦改為重點防禦。張茅大道以西,縱深太淺,難以回旋,在武器占有絕對優勢的日軍麵前,難以有勝算,所以,隻將獨立四十七旅放置在這裏。 另外,還有一支千人遊擊大隊,這個大隊全是由本地人組成,熟悉地理環境,善於機動作戰,隊長名叫楊振邦,也歸屬第四集團軍作戰。孫蔚如為了發揮他們的特長,也將這支大隊放在了張茅大道以西。

而張茅大道以東,層密疊嶂,峰險溝深,利於迂回穿插而不利於攜帶重武器作戰。所以,孫蔚如將三十八軍全部和九十六軍主力放在了此處,構築工事,堅壁高壘,等待日軍來犯。

1940年4月中旬,駐紮在山西運城的牛島師團又來犯,第四集團軍駐紮在中條山的這兩年,主要對手就是牛島師團,雙方多次激戰,牛島師團始終無法占到便宜,無法渡過黃河.

這次,牛島師團尚未來犯,孫蔚如已經知道了消息,他和參謀長陳子堅、秘書長李百川和趙壽山、李興中等將領磋商後,決定誘敵深入,牽著日軍的鼻子, 將日軍誘至平陸東部的望原一帶,予以殲滅。

第四集團軍開始緊密部署,準備痛擊來敵,全軍上下,士氣高漲,決心回報六六戰役的血海深仇。日軍龜縮在運城裏,缺乏重武器的第四集團軍,想打他很難, 而現在日軍出來了,剛好狠狠地揍他,這樣的機會怎麽能放過?

就在這個時候,第一戰區參謀長郭寄橋突然從河南洛陽打來電話,要孫蔚如接聽,孫蔚如擔心上峰幹擾自己的殲敵計劃,因為此前已有過類似先例,永濟保衛戰的時候,教導團在韓陽鎮阻擊日軍,讓日軍寸步難行。之後,日軍包抄教導團,孫蔚如讓教導團趕快撤入東麵山中,然而上峰瞎指揮,不讓撤退,結果讓教導團付出了慘重代價。現在,上峰又來了電話,孫蔚如就擺手讓話務員說自己不在。 郭寄橋無奈,又打電話給前線陣地的趙壽山說:“望原你們是守不住的,你們應當帶部隊繞到敵後,在同蒲線上作戰。”

趙壽山捧著電話,斬釘截鐵地說:“望原是中條山的心髒,望原若失,敵人就會舉兵過黃河。”

郭寄橋問:“3卩你要是守不住怎麽辦?”

趙壽山說:“你給衛長官說,守不住望原,砍下我趙壽山的頭扔進黃河。” 郭寄橋不好再說什麽,隻好掛斷電話。

趙壽山將郭寄橋的電話內容報告孫蔚如,孫蔚如說:“望原要是丟失了,第一個扔進黃河的,不是你的人頭,而是我的人頭。”

孫蔚如將第四集團軍最精悍的裝備最好的教導團布置在望原堅守,他對團長李振西說:“望原要是丟了,你就拿著長竿到黃河裏打撈兩顆人頭,一顆是我的, 一顆是軍長趙壽山的。”

李振西“啪”地立正,神情嚴肅地說:“要真是那樣,我的人頭也在黃河裏。” 這一仗,從司令到團長,第四集團軍都抱著必死的決心。

張玉亭在六六血戰後,因為作戰勇敢,屢建奇功,由營長升為了九十六軍一七七師五二九旅一〇五七團團長。在這次戰役中,他率領全團堅守平陸計固王村,這是張茅大道通往望原的必經之路。

張玉亭團堅守的陣地有三公裏,而日軍在這裏投放的兵力有兩個聯隊竹田聯隊和鬆井聯隊。按照中日軍隊的編製對照,日軍一個聯隊相當於中國一個師, 那麽就是說,張玉亭團所對峙的日軍,是兩個師的兵力。

4月14日,與日軍最先接戰的是一〇五七團二營。二營在遭受了日軍飛機轟炸後,又與蜂擁而上的日軍短兵相接。從午後激戰至黃昏,張玉亭命令二營以班組為單位阻擊敵人,主力向後撤退。

第二天,戰況更加激烈,日軍為了攻取計固王村,竟然一次性出動了 12架飛機, 還有20門大炮,對著計固王村狂轟濫炸。全團戰士依托著兩麵山崖,阻擊日軍。 因為日軍要從這裏通過,必須走溝底的道路。

很多年後,張玉亭還感覺到“那天的戰鬥令人心寒膽驚,敵人的口令,我們聽得清清楚楚,我們的口令,敵人肯定也能聽到”。那天,戰士們還打下了一架日軍飛機,日軍飛機冒著黑煙,搖搖晃晃地碰在了山峁上,激濺起衝天的大火, 日軍的攻擊才停止了。

第三天,仍舊是曠日持久的血戰。一〇五七團盡管傷亡慘重,然而日軍兩個聯隊的兵力,居然無法越過小小的計固王村。

4月17日,也就是激戰的第四天,五二九旅旅長孫傑生帶著一〇五八團大部趕來了,旅長在計固王村的團指揮部對張玉亭說:“師部、軍部和醫院、傷員、 輜重均已安全向東轉移,你團已完成戰鬥任務,這幾天打得很好,為了免受損失起見,應立即向後轉移,如敵人援兵到來,定有一場惡仗,且有不堪設想的危險。”

張玉亭匯報了這幾天的戰鬥情況後,提議說:“我團陣地還堅固,士氣旺盛, 戰鬥力足可應敵,而敵人遭這幾天的沉重打擊,士氣低沉,敵如無援軍增加,就現時狀況來說,敵人是無所作為的,況且白天移動,目標暴露,損失在所難免, 你和旅部可暫留計固王村,該村有我第二營在那裏守備,我現時還有獨立作戰的能力,請旅長不要擔心。如你離開計固王村時,不要帶走我二營部隊,仍令該營守備原地,你在走時一定要通知我,等到黃昏時,我以情況相機轉移。”

這是當時張玉亭的原話。

苦戰三天,讓撤出陣地,還要再戰,足見張玉亭當年的壯誌豪情,有這樣的團長,怎麽能帶不出一支鋼鐵團隊?張玉亭,就是上麵“後死碑”寫到的那個含淚掩埋了 28位戰士的三營營長。

下午,日軍援兵果然到來,向計固王村陣地傾力一擊。

布置在計固王村陣地最前麵的是三營,與日軍激戰三個小時,日軍無法跨前一步。

入夜,月色朦脆,日軍組織敢死隊,向三營八連堅守的磨盤山摸近,采用搭人梯和各種攀登工具,悄悄摸上了磨盤山。哨兵看到後,緊急鳴槍示警,剛剛躺下的戰士們,持槍衝出,與敵展開白刃戰。三營營長李少棠聽到磨盤山傳來喊殺聲,立即帶領援兵衝過來,力口入了巷戰。一時間,槍聲、喊聲、呻吟聲、咒罵聲、 刺刀捅入身體的聲音、刀片砍裂骨骼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黑暗中,鮮血在飛濺, 汗珠在飛濺。李少棠的頭部被日軍刺刀捅傷,顧不上包紮,仍舊大呼酣鬥,指揮殺敵。最後,爬上了磨盤山的日軍大部被砍殺,少數幾個連滾帶爬跌落到了懸崖下麵。

與此同時,一營堅守的陣地也遭到日軍偷襲,戰況同樣極為激烈。

午夜過後,雖然張玉亭還想再戰,但因為考慮到上級命令,不能與日軍再戰, 隻能忍痛轉移。

可能,當年身為團長的張玉亭,不知道集團軍的部署,不知道這次的戰略是將日軍引誘到望原一帶,再予以痛殲。由於戰略部署屬於高級軍事機密,也許當初隻有第四集團軍少數高級將領知道。

和戰鬥進行到了第四天,旅長才來通知團長張玉亭轉移。我采訪上高會戰老兵的時候,感覺到這場戰役和望原之戰如出一轍,它們都是將日軍引誘到一個可以設伏的地方,然後痛擊。參加上高會戰的是羅卓英的第十九集團軍,第十九集團軍是蔣介石的嫡係部隊,裝備精良,內有後來成為國民黨軍隊五大主力之首的第七十四軍。第七十四軍據守上高,等敵來犯,而別的部隊在一路阻擊,然後讓開大道,占領兩廂,讓日軍通過,當日軍來到上高城,與第七十四軍接戰,別的部隊再從四麵包圍,殲滅日軍。此戰,日軍大賀茂第三十四師團幾乎被全殲。而當初在上高會戰中擔任阻擊任務的團營長們,也一直不知道第十九集團軍的戰略意圖。

日軍一步步地向望原靠近,他們不知道,第四集團軍已經張開口袋,就等著他們鑽進來。

望原其實是兩個山頭,中間是一道深溝,深溝裏有一條道路,可行車輛,還有一條名叫洗耳河的河流,寬約30米,可浮舟楫。

在望原山頭上等候的,是第四集團軍的教導團,團長是李振西。在永濟保衛戰中,我們已經看到了這個團強悍的戰鬥力。

教導團嚴陣以待,等著冤家上門報到。

4月19日淩晨,中條山下突然湧來了一股巨大的寒流,這就是民間所說的倒春寒。一時間狂風呼嘯,雨雪交加,碗口粗的大樹被連根拔起,道路泥濘,行走困難。在這樣的天氣裏,日軍固守不出,依靠空中的飛機投送給養,坐在火堆邊取暖,而中國軍隊卻冒著嚴寒,踏著滿地泥濘,向望原集結。

就是錯過了這一天時間,日軍遭受了覆滅。而中國軍隊利用了這一天時間, 對日軍的包圍形成了。

美國將軍史迪威說:中國軍人是世界上最好的軍人。這句話說得很有道理。 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裏,也許隻有世界上最為吃苦耐勞的中國軍人才會在大風雪中艱苦跋涉,完成戰術行動。

4月21日,在激戰了多天後,日軍鼻青臉腫,跌跌撞撞地來到了望原。他們自以為勝利在望,自以為多日的激戰終於看到了曙光,沒想到,他們跌入了萬劫不複的黑暗中。

在望原,李振西將炮兵營部署在半山腰,每門大炮上都掩蓋著樹枝和荒草, 日軍的飛機即使低空飛行,也難以發現。炮兵營的兩邊,是五個步兵營,五個步兵營都藏在窯洞一樣的掩體裏,日軍的飛機飛到上空,還是不會發現。

望原就是日軍的墳墓,而日軍就是這樣洋洋得意地走進了墳墓。

日軍一進入火力圈,大炮上的偽裝才被搬走了,戰士們才從窯洞樣的掩體裏衝出來。日軍指揮官從望遠鏡裏看到眼前的景象時,徹底驚呆了。這支中國軍隊裝備異常精良,大炮也有十門。炮口像嗜血的嘴巴一樣,對準了他們,大炮的兩邊, 每隔幾米遠就有一架重機槍,密密麻麻的重機槍,一眼望不到邊。機槍手托著槍把和子彈袋,路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日軍沒有想到阻擊他們的這支中國軍隊,裝備會這麽好。

事實上,教導團是第四集團軍最精銳的一支部隊,也是裝備最好的部隊。日軍碰上教導隊這樣的硬茬子,不被打死也要被打殘。

日軍指揮官臉上的驚愕表情還沒有消退,十門大炮就一齊吼響,炮彈帶著尖厲的嘯聲,炸得日軍的殘肢斷體和濕潤的泥土一齊飛濺。

教導團在望原與日軍血戰三日,日軍雖然全線壓上,並派飛機轟炸,但是無法突破教導團防線。

據老兵胥繼武說,這三天教導團擊退了日軍幾十次進攻。

在戰鬥最危急的時刻,日軍像瘋狗一樣蜂擁而上。李振西對一營營長、共產黨員殷義盛說:“日本人來勢洶洶,你馬上給我抽出100名不怕死的精幹小夥子, 每人發一箱手榴彈,衝下山去,炸了狗日的。我這邊用炮火掩護。”

殷義盛對著好多天沒有洗臉的戰士問:“我要下山打狗日的,誰願去?”

戰士們揚起一張張黝黑的臉,爭著要去。殷義盛挑選了最前麵的100個人, 每人扛上一箱手榴彈,準備出擊。

半山腰的炮火響了,激起漫天的煙霧和塵灰。殷義盛一擺手,就帶著100名敢死隊員出發了。陝西和山西一樣,都屬於黃土高原,溝壑縱橫,這些敢死隊員從小就在這樣的山溝裏割草、放牛、玩耍,所以,每人扛著一箱沉重的手榴彈, 仍然健步如飛,行動敏捷。

硝煙散後,敢死隊員就來到了山腳下的墊畔上。日軍剛剛發現近在咫尺的敢死隊員,還沒有反應過來,墊畔上的手榴彈就鋪天蓋地砸下來,砸在他們戴著帽子的腦殼上和同樣幾天沒洗臉的臭氣熏天的臉上。手榴彈的爆炸聲炸成了一片,

爆炸聲中還夾雜著敢死隊員陝西味十足的罵聲:“狗日的……驢日的……”

一箱手榴彈30枚,100名敢死隊員每人一箱,100箱手榴彈就是3000枚。啊呀,3000枚手榴彈,在短短的幾分鍾內爆炸,那會有多壯觀,日本人怎麽能受得了? 就算十顆手榴彈炸死一個日軍,日軍也要付出300條性命。望原山下,道路狹窄, 300條性命報銷了,等於日軍的先鋒敢死隊全死了。

手榴彈投擲完後,殷義盛就帶著敢死隊員涉過齊腰深的冰冷的洗耳河,向日軍發起反衝鋒。一番激烈的白刃戰後,日軍潰退了,清點人數,100名敢死隊員傷亡大半。

中國的敢死隊打敗了日本的敢死隊。

4月25日,第四集團軍各路部隊完成了對日軍的全麵包圍,並發起了攻擊, 日軍無法招架,倉皇逃遁。日軍企圖越過中條山渡過黃河的陰謀,又一次破碎了。

根據張玉亭的回憶,望原戰役中,第四集團軍打死打傷日軍1500多人,擊落飛機一架,繳獲輕重機槍、擲彈筒、槍榴彈20個,我軍傷亡421人。敵我傷亡比接近4:1,這樣的傷亡比例,在抗戰中是很少見的。

在我軍傷亡的421人中,有一名戰士叫馬勤動,他的父親叫馬吉甫,陝西省朝邑縣(現為大惹縣)人。

馬勤動父子都是教師,在朝邑縣的小學任教。馬勤動很早就是中共地下黨員。 1938年,趙壽山率領三十八軍第十七師在晉西北離石縣磧口鎮駐紮時,整訓軍隊,還渡過黃河來到延安,拜見了毛澤東,請求毛澤東給十七師派一批骨幹分子。 毛澤東當即指示中共陝西省委玉成此事。陝西省委就從地下黨員中抽調了 100餘名骨幹,在陝西三原縣成立了十七師教導大隊,進行培訓,為十七師輸入幹部。 馬勤動當時就在教導大隊中。這年,他隻有20歲。

培訓三個月後,教導大隊東渡黃河,來到中條山中,與三十八軍會合。

在中條山,馬勤動參加了永濟保衛戰和六六血戰,依靠戰功升為排長。

1939年中秋節前,馬勤動從中條山中回到家鄉朝邑縣,拜見父親,娶妻結婚。 中秋節剛過,馬吉甫就教育兒子馬勤動:大丈夫應立誌報國,不能留戀兒女情長。 馬勤動又匆匆返回中條山前線。

在望原血戰中,馬勤動所在部隊奉命在平陸縣窯鬥村堵擊日軍,阻止日軍逃跑。當時,日軍被李振西的教導團阻擊後,前進不得,隻能狼狽返回,沒想到又掉入了包圍圈。日軍為了逃命,拚死向北進攻,企圖打通回到運城的通道。在窯鬥村,馬勤動率領全排戰士英勇拚殺,竭力阻擊,激戰晝夜,全排全部壯烈犧牲。

時隔不久,遠在陝西朝邑的馬吉甫聽到了兒子陣亡的消息,家人悲痛欲絕, 而馬吉甫飲酒大笑,然後,他給三十八軍軍長趙壽山寫了這樣一封信:

“將軍率三秦健兒在晉屢挫敵鋒,使倭寇不敢越雷池一步,捷報傳來,不勝欽佩。小兒勤動,自追隨將軍帳下,常以效命疆場,為國犧牲等語,時加諄告。 六月初旬,傳言小兒已於四月十四日陣亡,最後從章莊馬寶嘉家中見將軍複該馬連附一函,始知勤動於四月二十五日窯頭之役為國捐軀。當時人皆以為憂,我獨以為喜,我喜其死得其所。現在該地點是否屬我方占據,我意欲前來搬骨,以安伊母之願,乞擲一音,鵠候不等,肅此辭退,順頌勳安!”

這封書信極為感人,兒子戰死疆場,父親不憂反喜,認為兒子死得其所。而父親唯一的願望是,想來戰場搬走兒子的屍骨,讓兒子的母親感到慰藉。

趙壽山軍長給馬吉甫回複了一封信,信中說:要來搬屍,已不可能,因為交戰慘烈,屍體已無法辨認,當日隻能分別予以掩埋,不能一一標誌。趙壽山讓馬吉甫達觀處之。

從趙壽山的回信中,可以看出當年的戰鬥情形,全排戰士不但全部壯烈殉國, 而且死無全屍,麵容已無法辨認。

馬吉甫的來信當年刊登在三十八軍半月刊《新軍人》雜誌上,所以能夠流傳至今。

馬吉甫為了寄托對兒子的思念,寫過很多詩歌,其中有一首是這樣寫的:

伊母焦思夢不成,鎮日占卜問神明;

我來且向西窗下,無聊寫詩淚已盈。

整裝兩次已登程,烽火連天未到平;

待看賊平勝利日,好收爾骨付先塋。

抗戰本身最光榮,為報國仇不苟生;

人生自古誰無死,你今死比泰山重。

1992年11月7日,距離馬勤動犧牲已經42年了,年已八旬的馬吉甫為了了解兒子馬勤動當年犧牲的情景,從陝西省大荔縣來到了陝西省軍區幹休所,見到了兒子生前的戰友姚傑。老人對姚傑說:“請你告訴我,勤動犧牲在什麽地方? 哪個山梁上?我要到那裏去,在他犧牲的地方抓一把土回來也甘心。”一句話說得姚傑淚流滿麵,他不由自主地講起了馬勤動犧牲的情景。不料,老人聽著聽著, 激動不已,突發腦溢血,去世了。

1988年8月30日,姚傑帶著從馬勤動犧牲的地方一一窯鬥村抓來的一包土, 來到陝西省大荔縣步昌鄉伏坡村馬家莊,把這包土撒在了馬吉甫老人的墳頭。

望原戰役是陝西軍擊退的日軍對中條山的第11次成規模的進攻,也是陝西軍對日軍最後一次大規模的作戰。很多研究這段曆史的專家都認為,在1938年至 1941年的三年間,日軍共對中條山發起了 13次成規模的進攻,其中有11次是針對陝西軍堅守的中條山西段,因為這裏縱深很淺,日軍很容易翻越中條山來到黃河渡口。

1941年5月,日軍發動第13次進攻,一舉攻占了 17萬中國軍隊堅守了三年的中條山。這時候,陝西軍,也就是孫蔚如的第四集團軍,因為與八路軍走得太近, 被調到了黃河南岸,離開了中條山。沒有了鐵柱子,中條山輕易就被攻破。

毋庸置疑,在當時中條山各路中國軍隊中,由陝西冷娃組成的第四集團軍是戰鬥力最強的,是他們撐起了中條山的大半個天空,粉碎了日軍一次次渡過黃河的企圖。

陝西人的性格決定了這支軍隊的勇猛。

中國有四個對後代影響極為深遠的朝代:周秦漢唐。這四個朝代無不是崛起於陝西的黃土高原與關中平原,周武王開疆拓土,一統天下,將中華民族帶入了一個空前繁盛的時代;秦始皇包舉宇內,囊括四海,焊將精兵一直打到了東部海濱,要不是茫茫大海阻擋了百萬鐵騎的腳步,他們會征服世界;漢武帝北征匈奴, 南伐夷越,把以剽悍著稱的遊牧民族趕到了歐羅巴洲;唐太宗四海賓服,八方來朝, 創建了當時世界上最強盛的帝國。周秦漢唐之所以強盛,與它們有一支剽焊無畏的戰無不勝的軍隊是分不開的,而這樣的一支軍隊,當初都是發源於陝西,是陝西人組成了這樣一支軍隊。

陝西地處西北方,天高地闊,大地蒼茫,風勁雨急,山險溝深,氣候寒冷, 生活苦焦,惡劣的氣候環境鍛造了陝西人頑強的意誌和剛毅的性格,吃苦耐勞, 信念堅定,極重義氣,一諾千金。而自古以來在這片土地上傳唱的秦腔劇目,又都在宣揚著一種忠肝瀝膽、舍生取義、國家利益高於一切的精神,所以,對國家的忠誠貫穿在每一代人的言傳身教中,流淌在每一個人的血液裏。

愛國家,不怕死,能吃苦,這就是一個優秀士兵最基本的素質。

我采訪參加過中條山戰役的陝西老兵時,他們說:我們不是給蔣介石打仗, 也不是給國民黨打仗,我們是給國家打仗,給中華民族打仗。所以,盡管他們一再受到上峰的刁難和排擠,他們遭遇到種種不公和不平,但是依舊勇往直前,蹈死不顧。

1940年8月,彭德懷將軍指揮第十八集團軍在華北戰場發起了百團大戰。

八路軍在山西河北的戰場上,同時襲擊日軍。與此同時,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衛立煌電令第四集團軍總司令孫蔚如也派主力部隊,策應百團大戰I而第二戰區副司令長官兼第十八集團軍總司令朱德、副總司令彭德懷,也致電孫蔚如,予以配合作戰。

孫蔚如立即命令三十八軍和九十六軍認真執行,陝西軍進入中條山區各縣, 爆破、伏擊、強攻、偷襲,讓日軍不能派出兵力增援,減輕了八路軍戰場的壓力。 與八路軍同時作戰的,除了第一戰區,還有第二戰區。在山西和河北,中國各路軍隊打得日軍首尾不能相顧,惶惶不可終日。

三十八軍與八路軍淵源很深。

1939年,閻錫山發動“十二月事變”,大肆抓捕犧盟會中的共產黨員,平陸縣的共產黨員也麵臨危險。臘月二十三,三十八軍軍長趙壽山從內部知道了一個重要的消息,平陸縣境內的200多名共產黨員即將被抓捕,他想營救,又因為身份的特殊,不便營救,便打電話給三十八軍九十七團團長張複振說:“我得到可靠情報,平陸有一部分共產黨員正向你防地逃竄,你們要務必緝拿,一網打盡。” 張複振是共產黨員,他接聽了趙壽山的電話後,就明白了這是軍長在給他報信, 要他保護這些共產黨員。九十七團裏,三個營長中,有兩個是共產黨員;九十八團中,三個營長全是共產黨員。

張複振接到趙壽山的電話後,立即與活躍在平陸縣的共產黨領導的遊擊隊隊長吳仲六聯係,將身份暴露了的共產黨員秘密送到了太行山區,將身份還沒有暴露的共產黨員安排在三十八軍,穿著三十八軍的衣服,國民黨特務無法分辨。

這些被保護的地下黨員中,很多人解放後都擔任了省地一級的官員。

這些年來,我先後采訪了很多名參加過中條山保衛戰的抗戰老兵,老兵們都說,陝西軍在抗戰中,沒有一個人當漢奸。即使當年少不更事的九十六軍一七七師上千名童子軍,在麵臨日軍合圍時,寧肯跳進濁浪翻滾的黃河中,也不願做俘虜, 更何況陝西軍中的成年人。

為什麽會這樣?

陳忠實的解釋是,陝西人老老少少都喜歡秦腔,秦腔中的大忠大奸大愛大恨貫穿在每部戲劇中,每部戲劇都反映了忠肝義膽、保家衛國的主題,所以,忠勇剛烈的性格流淌在陝西人的血液裏,貧賤不移,威武不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種特點在陝西人中非常普遍。陝西人把擁有這種性格的人叫做冷娃,不怕死, 不怕苦,一條路走到黑,撞倒南牆不回頭,這就是陝西冷娃的性格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