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後死碑

六六血戰前,陝西軍有一個營在平陸縣洪池鄉西鄭村附近與日軍打過一仗, 犧牲28人。戰士們和村民們將這些戰士掩埋後,樹立了一塊碑。後來,六六血戰的時候,這個營開往了西鄭村東麵的杜馬村,與日軍交戰,形勢不利,向南撤退。最後,日軍將他們圍在了沙口村,他們中有的犧牲了,有的跳河了。村民們說, 這個營的營長叫張玉亭,這塊碑叫後死碑。

我在《原十七路軍序列沿革》中查找到,這個營的番號是一七七師一〇五九團第三營,師長是陳碩儒,團長是孫潔生,營長是張玉亭。

柴作賓是山西省平陸縣洪池鄉西鄭村人,當年張玉亭帶著一七七師一〇五九團第三營來到村莊的時候,他20歲。

當時,柴作賓家住著一個班,班長姓李,有二十多歲。李班長很快就和柴作賓成為了朋友,兩人無話不談,李班長向柴作賓講起了陝西的風土人情,陝西的糧食作物,他說他以前是學生,為了打日本鬼子才當兵來到山西。李班長經常向柴作賓講起抗日救國的道理,有一次問他:“打日本需要全國人民一起打,你打不打日本? ”柴作賓說:“我打,你發給我槍我就打。”李班長笑著說:“我知道你爸你媽舍不得你。”

這一班戰士住在柴作賓家,和他家共用一個灶膛和鐵鍋。他們每人有一個搪瓷缸子,吃飯的時候,他們蹲在地上,端著搪瓷缸子吃。他們每天隻吃兩頓飯, 早晨九時一次,下午四時一次。他們做完飯後,柴作賓家才開始做。

戰士們做飯的時候,從來不用柴作賓家的柴禾,他們做飯用的柴禾都是自己去村外撿拾。下雨天,柴禾潮濕,他們就把濕柴禾放在做完後的灶膛裏烘幹,就是這樣也不拿柴作賓家的一根柴禾。有時候,他們沒麵吃了,就用錢向村子裏買, 從來不會少給錢。自從家中住進了戰士後,家裏的所有活都被他們承包了,擔水劈柴,打掃院子, 包括地裏的莊稼活,卻不要他們一分錢。村子裏家家戶戶都是這樣,每戶人家的活都讓這些戰士幹了,村民們過意不去,夜晚就熬點稀飯讓他們喝。那時候的人都很窮,也沒有更好的東西。

每天黃昏時節,這些戰士讓柴作賓的父親坐在院子中間的圈椅上,他們在圈椅前蹲成半圓,陪著父親說話。有一次,李班長對父親說:“你們山西平陸這地方不美,等把日本趕出去,打完仗了,你們家就搬到我們陝西,到我們村子住下, 先住到我家,我們那裏地勢平,吃的糧食也好。不過我們那裏沒有你們這裏這麽多的‘料漿石’,這種東西在陝西要用錢買。”不美是陝西方言,就是不好的意思。 料漿石,是一種石頭,可以當建築材料。

這一班戰士和柴作賓家相處一直很融洽。其實,全營戰士都和全村人相處和諧。他們穿著灰色軍裝,每個人臂膊上戴著徽章,上麵寫著一七七師,衣服胸口上還有胸章。戰士們經常在村口練兵,走步,瞄準,劈殺,格鬥,還唱歌曲,柴作賓至今還能記得他們唱的歌曲有《大刀進行曲》、《鬆花江上》和《義勇軍進行曲》。

這個營還有一台收音機,這台收音機經常放在村子裏的戲台上,讓村民聽。 全村人都跑過來看,跑過來聽,他們很好奇,這個四四方方的匣子裏怎麽會有人說話,還有人唱歌,而且還說的是陝西話。每天,這架收音機旁都圍著七八十個人在聽。

解放後,柴作賓看到電影上演的八路軍和百姓親如一家,他給村子的人說: “我們村子裏住的,肯定就是八路軍。”而且直到現在,柴作賓都認為住在他家的李班長,肯定是共產黨員,因為他人實在太好了。

西鄭村的人都能記得這麽一件事情。有一次,一名連副和村子裏一名老人發生了口仗,還互相推推搡搡。張玉亭營長聽說了這件事,就罰這名連副在村口站崗, 狠狠地批評他,說到氣憤處,就順手撿起一根細木條,抽打了連副幾下。連副站完崗後,張營長又讓他去那名老人家裏,登門道歉。老人很受感動,連聲說這樣的軍隊,世上少有。

村民們都說,張玉亭營長個子很高,他帶著兩個衛兵,兩個衛兵的個子也很高, 他們腰間別著20響盒子槍,看起來威風凜凜,其實是菩薩心腸,對老百姓非常好。

突然有一天,日本人來了。

日本人是從芮城縣兩座山的峪口過來的,這條路能夠行走汽車和坦克,這個地方就叫做二十裏嶺。按照時間推算,這應該是六六血戰的前哨戰。

柴作賓記得很清楚,那天,家裏駐紮的那一班戰士正在吃飯,村中吹起了集合號,這一班戰士放下還沒有吃完的飯碗,就背著槍跑出去了。後來,他們再沒有回到家中。

一營人馬集合好以後,張玉亭帶著他們跑向村西。這個營有兩門炮,村民套好牲口,把這兩門炮向高地上拉。可是山路狹窄陡峭,異常難行,戰士們就在後麵推,大家喊著號子,終於把大炮推上了高地。高地上有一座土地廟,兩門大炮就布置在土地廟邊。

那次作戰,柴作賓親眼目睹了,他跟在戰士們身後,跑進了一個壕溝裏藏身。 戰鬥開始的時候,子彈落在他的身邊,噗噗作響,他非常好奇,一直想抬起頭來, 一直被戰士按住了頭頂。他從槍聲中判斷出那天來了很多日本人。

戰鬥結束後,這一營人犧牲了 28人,戰士們用繩子捆著他們的上半身,再用繩子捆著他們的腳腕,抬到了村口的關帝廟外。北方農村人都很迷信,不讓死在外麵的人進村子,說這樣會給村莊帶來黴運,張玉亭營長也知道這個風俗,他就把28名犧牲的戰士放在了村外。

村莊有很多人來看望犧牲的戰士,柴作賓的父親也來了,他家住的那一班戰士全部犧牲了,他們當時布置在陣地的最前沿。柴作賓的父親一看到這些戰士, 眼淚就流了下來,他說:“剛才吃飯的時節都好好的,咋一下子就變成了這樣?”

因為戰事緊急,張玉亭營長把這28名戰士暫時埋在了關帝廟外的土坑裏,埋得很淺,還在掩埋每個人的地方插塊木板,上麵寫著他們的名字。張玉亭營長還在隨身帶著的小本子上寫下了他們的名字和掩埋的地點,目的在於以後搬運屍體再次掩埋的時候,能夠辨認。

做完這一切後,張玉亭就帶著一營人離開了西鄭村。

張玉亭離開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裏,經常有野狗在村莊外出沒,但是都沒有刨挖關帝廟外的這塊土地,村民們感到很驚異,紛紛傳說:連野狗都知道那塊地下埋的是烈士。

一個月後,張玉亭帶著隊伍回到了西鄭村,他買了一些楊木板和雜木板,找來木匠訂做了 28 口棺材,將犧牲了的28位戰友重新起土刨出,裝在了棺材裏。

張玉亭還找來一個姓張的石匠,讓張石匠給這些戰友刻一塊碑。張石匠說, 他知道北麵的深溝裏有一塊大石頭,可以刻碑子。然後,就和戰士們從深溝裏抬上了那塊石頭,放在了關帝廟裏。到了夜晚,張玉亭叫來柴作賓,讓他幫忙照看這塊石頭,別被不知道的人毀壞了。

第二天,張玉亭派人把那塊石頭抬到了豆腐坊,請全村人吃了一頓豆腐。那時候的農村很窮,能夠吃上豆腐對於農民來說,都是一件很奢侈的讓人高興的事情。但是,那天大家吃著豆腐,卻很痛苦。在北方農村,結婚的時候,親人們吃肉片; 喪葬的時候,親人們吃豆腐。張玉亭營長請全村人吃豆腐,等於是給這28名戰士舉行葬禮,他把那28名戰士當成了自己的孩子,把全村人都當成了自己的親人。 很多人吃著豆腐,眼淚就落了下來。

張石匠把那塊石頭開成了石碑的形狀,然後在正麵刻上了 28人的姓名、籍貫等內容,在石碑北麵刻上了碑文。

安葬的時候,張玉亭給每口棺材裏放了一塊磚,上麵用刺刀刻著陣亡者的姓名。村裏人都說,張營長很細心,這是為了以後陝西的家人搬運屍骨的時候,易於辨認。

除了這28人外,戰士們還從附近的山上抬下了三具屍骨,是一七七師一〇六〇團的戰士,他們遭受日軍的炮擊身亡,因為這三名戰士的姓名沒人知道,石碑上就沒有刻。

墓坑挖好了,31 口棺材徐徐放下去,張營長帶著全營戰士,肅立在墓坑旁, 舉起槍支,一齊鳴響,以示哀悼。當時,全村人都哭了。

安葬了戰友後,全營官兵就開出了村莊。在村口,柴作賓找到張營長,讓發給他一杆槍,他跟著隊伍去打鬼子。張營長說:“我下次回來,就把你帶上。”

張玉亭帶著這一營戰士奔赴沙口戰場,與日軍激戰,後來,全營幾乎傷亡殆盡。 柴作賓一直等著張營長他們回來,可是一直也沒有等到。

掩埋31名戰士的第二年,這座墳堆上就長了一棵柏樹,剛好就在墳堆的正中間,村裏人都說,這是烈士們的靈魂。

村民們年年清明節,就會來到這座墳堆前,給戰士們燒紙錢(每年十冬臘月, 給戰士們送寒衣,多少年來都是這樣。後來,“**”開始了,墓碑沒有人敢管,倒在了溝沿上,但是沒有人砸毀,人人都知道這塊碑石是給犧牲的戰士們樹立的。“文革”結束後,墓碑被重新豎起來,也重新恢複了燒紙錢的習俗。

這31名戰士中,墓碑上刻寫了28名。這28人中,有24名是陝西人,其餘四名分別是河北、山東、山西、甘肅人。

但是,掩埋在西鄭村的這些戰士,他們有家人嗎?他們的家人是否一直在尋找他們?知道他們掩埋在這裏嗎?西鄭村的人都不了解。

時間進入了 2005年,有一天,平陸縣政協文史委員會主任富平寧走訪中條山各個戰場舊址,來到了西鄭村,看到了一座保存相對完好的抗戰工事,而在工事的旁邊,有一個抗日殉國烈士紀念碑。石碑上一些文字湮沒不清,但是能夠看到石碑的頂端刻著“後死碑”三個大字,“後死碑”三個字讓富平寧怦然心驚,這是何等樣的衝天豪氣啊。

閱讀碑文,富平寧看到上麵刻著28位烈士的姓名和籍貫,他走訪西鄭村民, 了解到了 66年前的那場戰鬥,和當初掩埋烈士的情景,心中深有感觸。可是,這 66年來,從來就沒有一個陝西人來到西鄭村祭奠犧牲的烈士。這些烈士有後代嗎?有親人嗎?他們知道自己的父親和親人的事跡嗎?知道他們犧牲後掩埋在這裏嗎?

2009年,張恒來到中條山挖掘十七路軍抗戰史料,見到了富平寧,立即決定秦晉聯合,共同尋找“後死碑”上這些烈士的後代。

然而,70年過去了,要尋找這些烈士的家人和後代,實在太難了。民國時候的戶籍實行保甲製,地址是幾保幾甲,而解放後戶籍實行公社大隊製,地址是什麽公社什麽大隊,又加上“文革”期間喜歡一些帶有時代色彩的名字,所以,這 70年來,地名早就幾經變易,如何才能查找到呢?

張恒和富平寧踏上了艱辛的尋親之旅。

尋找每一個烈士親人的下落,都是一段曲折的催人淚下的故事。

“後死碑”上刻著這樣一個名字:一等兵汪家強年19歲陝西柞水鳳翔河村二保。

2009年5月11日,張恒和富平寧來到了陝西秦嶺深處的柞水縣,從《柞水縣誌》 中查找到“柞水鳳翔河村二保”,是今天的柞水縣豐北河鄉北河村三組。他們驅車來到這個偏僻的山村,找到了村中67歲的汪祥才。汪祥才說,聽說過他有一個叔叔叫汪家強,汪家強弟兄三人,老大叫汪家強,老二叫汪家勝,老三叫汪家和。 而他的父親叫汪家印,和汪家強是叔伯弟兄。父親汪家印已經去世了,但是生前曾經給他說過,大叔汪家強當兵的時候隻有十五六歲,一直沒有回來,也沒有音信,一家人很想他,但沒法去找。

汪家強家親弟兄三人,目前隻有老三汪家和一個人在世,但是,他幾年前已經搬到了涇陽縣居住。

張恒和富平寧立即開車200多公裏,來到了涇陽縣雲陽鎮張群村四組,敲來了汪家和的房門。當時汪家和正在吃饅頭,一聽到張恒他們的來意,連饅頭也不吃了,就招呼他們進屋坐。

汪家和已經79歲了,但是他能夠清楚地記得當年的往事,他的大哥汪家強是 1938年被抓走當了壯丁。而現在,70年過去了,終於得到了大哥的音信。

汪家和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家裏很窮。父親離世很早,母親和三子一女相依為命。有一家,一場大火又燒毀了家中的房屋,這一家人的生活更沒有著落。 無奈之下,母親讓老大汪家強和老二汪家勝給財東家放牛,管吃飯,年底還能給點工錢。讓老三汪家和與姐姐去討飯。

1938年,慘烈的戰爭波及到了這座偏遠的小鄉村,由於前線傷亡慘重,急需補充兵員,各地就開始抓壯丁。有一天,老大汪家強剛剛回到家中,突然聽到了劇烈的敲門聲,情急之下,汪家強躲進了櫃子裏。保長帶著人走進房間後,就四處搜尋,在櫃子裏找到了汪家強,用繩子捆走了。

母親在家中安慰好受驚的孩子後,就去尋找大兒子汪家強。可是,汪家強已經連夜被送走了,送往山西前線。

此後,母親就開始等待兒子回來,她每當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就總是念叨自己的兒子,不知道他在哪裏,而兒子離開後,連一點音信都沒有。無奈之下,母親就開始燒香拜佛,祈求神靈保佑兒子能夠平安回家。一直到臨終的時候,她還在念叨著大兒子汪家強,不知道他在哪裏。

上世紀90年代,也即是母親去世不久,小山村裏突然來了幾個湖北人。他們自稱是汪家強的兒子,當年汪家強從部隊上回來後,落戶在湖北,開了一家茶樓, 他們此次來到秦嶺山中,是尋親的。這夥人好吃好喝之後,還拿了汪家和100多元錢。當汪家和要跟著他們去湖北尋找哥哥時,他們拒絕了。

汪家和雖然隱隱約約感到這是一個騙局,但還是幻想這是真的。

而現在,見到了張恒和富平寧後,汪家和才知道了哥哥的下落,他流著眼淚說: 大哥是一個抗日英雄。

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後死碑上有一名戰士叫孫誌成,碑文中記載他家在陝西安康一x中保,中間有一個字無法辨認。後來終於查找到,孫誌成的家在安康市大同鎮新豐村,孫誌成當年被抓壯丁的時候,剛剛結婚,此後,丈夫走上中條山戰場,夫妻兩個就陰陽兩隔。八年後,妻子遵循鄉中習俗,和丈夫的哥哥結了婚。1965年,第二個丈夫去世後,她就一直守寡。而相隔70年後,她才終於知道了當年第一個丈夫犧牲在了中條山戰場。

六六血戰中,有多少人戰死了,有多少人跳黃河了,有多少人失蹤了,永遠都是一個謎。

同樣是二戰,美國能夠把每次戰役的陣亡人數精確到個位數字,而我們這裏還模糊在千位數字,這不能不讓人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