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尋親路漫漫

李武是陝西省禮泉縣人。這些年來,他和母親一直在尋找張懷德的遺骨。張懷德是李武母親的叔叔,犧牲在中條山中。準確地說,是犧牲在中條山的六六血戰中。

張懷德的部隊番號是獨立四十六旅七三六團七連,他任連長。張懷德生自小就沒有了父親被送了人家,但是養父對他很不好。

後來,張懷德參加了楊虎城的軍隊。軍隊先後駐紮在三原、涇陽、漢中等地。 張懷德在部隊結婚了,妻子有文化,可能是部隊駐地有新思想的女學生或者女教師,他們生過一個女兒,但是妻子和女兒都沒有回過禮泉縣老家。

抗戰開始後,張懷德離開妻女,奔赴抗日前線。在永濟保衛戰中,張懷德所部傷亡慘重。永濟保衛戰後,他回到陝西省禮泉縣老家接了一批新兵,然後又匆匆奔赴抗日前線,此後再沒有回來過。他犧牲在了中條山戰場上。

後來,李武的母親,也就是張懷德的侄女,聽說張懷德犧牲在山西省平陸縣的東祈村,遺體先放在東祈村的一座寺廟裏,後來不知道安葬在哪裏。而他的妻子和女兒也都沒有消息。

這幾十年來,尋找張懷德的遺骸,一直是李武母親的一個心願。可是因為貧窮, 這個心願一直到2009年6月5日才實現。

2009年6月5日這天,李武陪著母親從陝西省禮泉縣來到了山西省平陸縣部官鄉西祈村。西祈村就和東祈村緊挨著。西祈村有一個周倉廟,裏麵供奉的是給關公扛大刀的勇士周倉,香火很旺。在這裏,李武認識了一名姓姚的老人,他叫老人姚爺爺。

姚爺爺快90歲了,他告訴李武說,他當年看到了在這裏打鬼子的陝西軍隊。

日本人來到中條山南麓的平陸時,他僅有十幾歲,父親被日本人殺害了,而他被逼迫著和村中幾個少年給日本人打柴。後來,村莊裏來了一隊中國軍人,趕跑了日本人。

這支軍隊裏人人都說著陝西話,他們對老百姓很好,幫助老百姓幹活,老百姓也把做好的飯菜送給他們吃,大家相處得就像一家人一樣。小時候的姚爺爺就曾經給他們送過飯。

這支部隊裏為首的是一個連長,有三十多歲,身材魁梧。他們是和部隊失散了, 衝出了日軍的包圍圈後,來到了這裏,當時已經彈盡糧絕,沒有給養。每個人的衣服都破破爛爛,還有很多人的身上帶著傷。

這一連人住在周倉廟裏,那時候周倉廟有一個大院子。

每當到了夜晚,這些軍人就出去了,因為沒有了子彈,他們一人扛著一把大刀, 去偷襲附近的小股日軍。天亮的時候,他們就回來了,人困馬乏,背上扛著搶來的日軍槍支。

後來,又有更多的陝西軍隊來到了東祈村和西祈村,這支部隊終於找到了大部隊。當時所有人都非常高興。

然而,好景不長。大批的日軍就來進犯,飛機整天在頭上盤旋,炮彈就在村莊周圍炸響,大部隊要轉移,留下這一連人阻擊日軍。

這一連人阻擊日軍長達一天,最後全部壯烈犧牲。

按照時間推算,這場戰役就是1939年6月的“六六血戰”。

日本人離開後,村莊裏的人就收殮勇士們的遺骸。他們在村外挖了很多大坑, 一個坑裏掩埋幾名戰士。那名連長也犧牲了,有一個老人把給自己準備的棺材抬出來,裝殮了連長。人們把盛著連長遺體的棺材放在周倉廟裏,等著家人來搬走靈柩。可是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隻好掩埋在了村西邊,並在墳頭上栽種了一棵柳樹,樹立了一塊木牌。每年清明節,村民們都自發來到墳塋前燒香上墳。解放後,這座墳墓被鏟平了,墓碑也不見了。

盡管姚爺爺忘記了這名連長的姓名,但是李武斷定這名連長可能就是自己的姥爺張懷德。

姚爺爺還帶著李武找到周倉廟的管理員老楊,老楊的姑媽是這支部隊一位排長的遺孀。排長犧牲在這裏後,他年輕的妻子就從陝西來到這裏居住,一生都陪伴著丈夫。後來,老楊也從陝西遷來了這裏,照看姑媽。

老楊的姑媽已經很老了,耳聾眼花,當年的很多事情已經忘記了,但是她還記得丈夫所在的那支部隊的連長姓張。

李武更堅定了那名犧牲的連長就是姥爺張懷德。

李武讓姚爺爺帶著,穿過村莊,來到了當年掩埋那一連戰士和連長的地方。 他們看到眼前平疇漠漠,麥浪翻卷,當年的墳地,現在是一片楊樹林,已經無法判定墳地在哪裏。姚爺爺說,這周圍一片,都是掩埋那一連戰士和連長的地方。

李武和母親跪在地上,母親隻說了一句:“叔叔,我看你來了。”就泣不成聲, 悲痛欲絕。李武也哭倒在地,幾欲昏厥。他們尋找了 70年,終於找到了親人骨骸的下落。他們等待了 70年,終於能夠給親人燒一把紙錢。

臨走的時候,母親從地上抓起一把土,小心地用塑料袋包裹著,帶回了陝西。

70年過去了,不知道張懷德的妻子是否還在人世,他的女兒是否還在人世? 如果她們或者她們的後代能夠看到我的這段文字,請與我聯係,你遠在陝西省禮泉縣的親人,一直在尋找你們。

石東學是陝西省澄城縣城關鎮長城頭人。這些年來他一直尋找他的叔父。

石東學的叔父叫石積堂,當兵前在澄城縣保安隊供職,結婚有一年時間,當年26歲。

陝西軍在中條山與日軍交戰,傷亡慘重,急需補充兵員,石積堂就報名去山西打鬼子。臨出家門前,他告訴妻子說:“你在家等著我,等我趕走了日本人,就回來。”此後,妻子就在家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當時,和石積堂一起去當兵的,還有20多個人,他們要先到與澄城縣比鄰的蒲城縣,周圍幾個縣的新兵都在蒲城縣集中,然後一起開往臨潼,再從臨潼開往山西中條山。蒲城縣是渭北高原上最大的縣,也是楊虎城將軍的家鄉。

澄城縣城關鎮長城頭村有一個人叫龐發弟,他是和石積堂一起玩大的,比石積堂小幾歲。石積堂他們去蒲城縣集中的時候,是龐發弟趕著馬車送去的。當時, 這20多名新兵先在縣城北部的城隍廟集合組織他們的,是澄城縣兵役局的人。

蒲城縣距離澄城縣有五六十裏路程,再加上那時候路麵很不好,全是鄉間土路,所以,龐發弟要把他們從澄城縣送到蒲城縣,需要大半天的時間。送到蒲城縣的時候,就天黑了。當天晚上,石積堂和龐發弟住在一起,說了大半夜的話。 天亮後,石積堂和幾百名新兵排著隊向南麵的臨潼走,龐發弟趕著馬車向北麵的澄城縣走。

臨潼縣,在西安的旁邊,全省的新兵要在這裏集合,然後再步行去潼關,東渡黃河,開往中條山。

從澄城到蒲城,再從蒲城到臨潼,又從臨潼到撞關,然後再到中條山,這一路至少也要走五六百裏路。

石積堂在中條山作戰期間,曾經給家中寫了三封信,收信人寫的是“石積堂家中收”,落款處寫的是一串數字,都不是第四集團軍的編號。戰爭期間,部隊編號是不能隨便公布的,免得被日軍偵知。信封的背麵寫著“飛機,陽曆2月27 號”。但沒有寫哪一年,按照時間推算,這封信所寫的不是1939年,就是1940年。 信中還有一張照片,五位中國軍人,前三個坐著,後兩個站著,都著軍裝,光頭,器宇軒昂,英姿勃發。有一封信中還有一張委任狀,委任狀上寫著“委任石積堂為機槍連連長”,委任狀上有師長的姓名和私章。

這張委任狀,是石東學1972年在伯父家中看到的,可惜沒有記住師長的名字。 第四集團軍下轄兩個軍,而每個軍僅有一個師,所以,石積堂如果在三十八軍, 師長不是趙壽山就是耿誌介;如果在九十六軍,師長不是李興中就是陳碩儒。當年, 趙壽山和李興中都當過軍長兼師長。1978年,伯父去世了,兒媳打掃房子時,把這張委任狀和很多舊物燒掉了。目前,石東學手中僅有的能夠證明叔父石積堂當年身份的,僅有這一封信和一張照片。

石積堂在中條山作戰時,石東學的姐姐,也就是石積堂的侄女曾經做了一雙布鞋,給他郵寄過。當年抗戰時,中國軍人的鞋子還需要家人提供,可見當年戰爭有多艱苦。我曾經聽過好多老兵說,他們行軍時,隻要坐下來休息,第一件事情,就是趕快編織草鞋,用能夠隨手找到的破布和稻草。編草鞋是南方士兵的專長,可是因為沒有布鞋穿,很多北方士兵也學會了編織草鞋。而同時期的日軍呢? 他們腳上穿的都是皮鞋,不是牛皮鞋,就是豬皮鞋。

家中那時候僅收到叔父石積堂的三封書信,就再沒有了他的任何消息。他是活著,還是戰死了,家裏人都不知道。

石積堂的妻子一直在家中等著丈夫回來,抗戰勝利了,丈夫沒有回來;解放戰爭開始了,丈夫沒有回來;解放戰爭結束了,丈夫沒有回來;抗美援朝開始了,

丈夫沒有回來,抗美援朝結束了,丈夫依然沒有回來……

妻子等待了十多年,一直等得鬢角有了白發,等得額頭爬滿皺紋,還是沒有等到丈夫的消息。

如果有人看到了我這段文字,知道石積堂的下落,也請和我聯係。

犧牲在中條山的老兵,這70年來,他們的家人一直在尋找。而流落在中條山中的老兵,也一直在尋找家人。

張恒還尋找到一名參加過六六血戰的老戰士的故事,這名老戰士叫曹根成。

曹根成出生在陝西省商南縣,在三十八軍孔從洲的獨立四十六旅當兵。當兵不久,有一次去夜襲日軍,孔從洲在很多口棺材前做動員報告,他問戰士們:“你們當兵要打日本,害怕不害怕死? ”大家都不敢說話,曹根成走上前去,他指著一口大紅棺材說:“打日本我不怕,死了這口棺材就是我的。”孔從洲讚賞地說:“好樣的。”將曹根成編入了敢死隊。

後來,每逢戰事不利,敢死隊就輪著大刀衝上去,扭轉戰局。曹根成就在這支敢死隊中,他多次受到孔從洲誇獎。

李紅偉曾經擔任過村莊的支部書記,他至今還能清楚地記得曹根成說過的戰爭場景,“他和多個日本人拚刺刀,日本人把他的肚子戳了一個洞,腸子都流了出來,他用手把腸子塞進肚子裏,再用腰帶堵住傷口繼續和日本人拚刺刀”。

六六血戰後,曹根成身負重傷,無法突圍,他隻能在部隊駐地的平陸縣聖人澗鎮東寒窯村藏起來,躲過了日軍的搜查和追殺。

傷好後,為了生活,曹根成做了上門女婿。後來,陝西軍被調到了黃河以南, 曹根成找不到部隊,就參加了平陸縣吳仲六的抗日遊擊隊。吳仲六是共產黨員, 曾和三十八軍一起打鬼子。因為曹根成作戰勇敢,經驗豐富,受到了吳仲六的重用。 1943年,曹根成曾經私自帶著一支部隊下山,伏擊了幾十個日軍,繳獲了大量槍彈和被服、糧食。盡管取勝了,但是他仍然受到批評。1941年,遊擊隊並入了太嶽軍區的八路軍部隊後,曹根成做地下黨交通站的情報工作。1948年,他回鄉務農。

村民薛晉增說,曹根成沒有上過學,不識字,人特別忠厚老實,因為戰爭中受過傷,所以身體不好。薛晉增見過曹根成脊椎骨下一處傷疤,是被日軍的炮彈彈片擊中的,一到天陰下雨,就疼得受不了。有人建議說,按照國家政策,他可以有工作和待遇。可是他不識字,不知道怎麽找,也沒有去找,所以,他晚年就靠著一畝薄地和撿破爛生活,生活很苦。

曹根成結婚後,生過一個孩子,但是這個孩子幾歲的時候因為破傷風死了, 後來沒有再生。曹根成是軍人脾氣,很倔,離婚了。一直到晚年,他都是一個人生活,住在土改的時候分給他的破窯洞裏,十幾年前就死在這眼破窯洞裏。

曹根成去世前的十幾年裏,一直讓薛晉增給他的老家陝西商南縣寫信。薛晉增現在還記得地址是:陝西省商南縣王家店夜黃溝,曹三成收。曹三成是他的三哥,他家弟兄四個,曹根成是最小的。每到逢年過節,孤身一人的曹根成就拿來郵票和信封,讓薛晉增給他寫信,信中的內容都是對家中的思念,對父母的問候。 可是,十多年來,這些信件都是石沉大海,沒有一封回信。沒有回信他依然在寫, 盼望著家人能夠收到他的來信,他能夠收到家人的回信。

現在,曹根成老家的地址是:陝西省商南縣白浪鎮汪家店夜黃溝。

曹根成非常思念家鄉,非常思念家人,可是他沒有錢回家,也因為不識字, 不知道路怎麽走。後來,年齡大了,身體狀況更差了,他更沒有能力回家。

薛晉增說,上世紀80年代初,商南老家的人突然跑到平陸,找到曹根成,來的是曹根成的侄子和侄媳。直到這時候,村裏人才知道曹根成的老家陝西商南也很窮,這次來平陸,侄兒還是向別人借的路費。曹根成的三嫂是逃荒要飯,來到了商南,被曹根成的三哥用一捆芝麻葉子換來的,後來生下了侄兒。侄兒來的時候, 曹根成的父母已經去世了。

侄兒侄媳在平陸住了一段時間,曹根成家實在窮得沒東西吃,侄兒侄媳就又回去了。.曹根成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的孤苦淒涼中。

曹根成生前最大的願望是:死後能夠埋在父母的墳邊。生前為了國家出外打仗,無法照顧父母《死後能夠埋在父母身邊,照顧父母。

1994年3月25日,曹根成去世了,死後埋在中條山中,他的願望終究沒有實現, 他最終也沒有回到自己的家鄉陝西省商南縣。

其實,山西平陸距離陝西商南並不遠,車票不足100元。可是,就是這100元, 三十八軍敢死隊員曹根成也拿不出來,他隻能帶著一生的遺憾,含恨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