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跳黃河有多少人

抗日戰爭中,最慘烈的,不是遠征軍鬆山戰役,而是中條山六六血戰。

抗日戰爭中,最悲壯的,不是遠征軍穿越野人山,而是中條山3000壯士跳黃河。

慘烈的六六血戰終於結束了。

醫藥調劑師魏誌鵬曆盡磨難,死裏逃生。當他聽說一七七師就在十七師的附近後,就決定了去找一七七師。這次,他把那兩個藥袋子留給了十七師。

魏誌鵬沿著黃河岸邊,走向一^b七師的方向。他看到大戰過後,黃河岸邊漂滿了死屍,那都是跳黃河的戰士。魏誌鵬看著這些戰士,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很多年過去了,魏誌鵬說起這一段,依然泣不成聲。

黃河裏有多少死屍?沒有人數過,也數不清。但是,當地的老百姓說,最少也有1500具。

這些年來,張恒沿著中條山南麓、黃河北岸,一個村莊一個村莊調查走訪, 統計六六血戰時期跳入黃河的陝西軍人數,最後得出結論:當年不願投降,跳入黃河的有3000人。

張恒說,他采訪到的每一個見證了當年曆史的老人,說起跳黃河這段往事, 都泣不成聲。

那天中午,張恒向我談論陝西軍跳黃河的情景時,我們哭了很久。

陝西軍在中條山抗戰中跳黃河的往事,一直不為外界知道。

最早向外界披露這件事情的,是當年的三十八軍中尉機要參謀和譯電員車國光。車國光是山西省垣曲縣謝村人,改革開放後是垣曲縣政協委員,每逢政協開會的時候,車國光就給另一名政協委員王華興談起當年在中條山中打鬼子的事情,

王華興還是垣曲縣委宣傳部副部長。

車國光當年向王華興談起陝西軍跳黃河的時候,很激動,他說:“這幾十年形勢變了,這件事情可能會震動世人的。”車國光讓王華興把這段曆史記錄下來, 留給後人,盼望著多年後這段被淹沒被忽視的曆史能夠重見天日。王華興也想到, 以後可能會有人找他了解這段曆史。

王華興寫好了車國光的口述史以後,就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2009年7月,張恒來到垣曲縣,找到已經退休了的王華興。這一年,王華興已經79歲,而車國光已經去世好幾年了。王華光一見到張恒,就激動地說:“沒想到我們兩個人的希望和我的預料,今天,在我晚年的時候看到了。”

車國光第一次向外界披露陝西軍跳黃河的曆史,是在1986年5月,他的回憶文章收入了當月印刷的《垣曲文史資料》。在這篇文章中,他明確記載,當年從芮城縣陌南鎮跳入黃河的有1500人,這些士兵都是一七七師的。後來,張恒走訪了平陸縣的茅津渡、太陽渡、沙口、張峪等地,了解到當年獨立四十六旅和獨立四十七旅在這裏跳入黃河的也有1500人。所以,六六血戰的那幾天,陝西軍跳入黃河的共計有3000人。

事實上,當年的六六血戰,戰線沿著黃河岸邊鋪開了幾十裏,戰爭也進行了好多天,寧願跳入黃河,也不願投降日軍的壯士,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跳入了黃河。

車國光當年告訴王華興說,在陌南鎮跳入黃河的,大多數都是從西安來的進步學生,他們不屬於部隊的編製,而是部隊力量的補充部分,也就是說,他們屬於一七七師的二線部隊,當一七七師傷亡過大後,他們就補充進來。他們還不會打仗,甚至還沒有學會打槍,很多人連武器都沒有。他們第一次上戰場,就被日本人分割包圍了。他們赤手空拳,無法突圍,就被逼跳入了黃河裏。

車國光預言說,當有一天,這段曆史被披露後,一定會震驚世人。

與此相類似的八女投江、狼牙山五壯士,我們耳熟能詳,婦孺皆知,而3000 壯士跳黃河,這樣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更應該引起世人的關注。

八年抗戰中,還有比3000壯士寧死不降勇跳黃河更悲壯的事件嗎?

沒有了。

六六血戰的時候,王華興才九歲,他清楚地記得當年跳黃河的事情。王華興家就在黃河岸邊,他看到黃河上屍體漂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是比較集中的時間段,而在此前此後,還有屍體不斷地從上遊漂下來。

而能夠親眼看到上遊屍體漂浮下來的,還有當年15歲的趙長貴。趙長貴家在垣曲縣古城鎮趙家嶺,六六血戰前夕,因為聽說日本人要打過來,趙長貴就趕著牛來到黃河岸邊半山腰的洞穴裏躲避。他站在洞穴裏,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腳下的黃河。

翻開山西地圖就能看到,黃河在中條山之南,自西向東流淌,而中條山南麓的縣域,自西向東為芮城、平陸、垣曲,所以,生活在垣曲縣黃河岸邊的王華興和趙長貴,都能夠看到黃河上遊漂浮而來的死屍。

那天,趙長貴在洞穴裏枯坐著,突然看到黃河上遊漂來了很多死屍,他感到萬分驚懼,黃河上怎麽會有這麽多的死屍啊? 一會兒漂過來一個,一會兒漂過來一個,他無所事事,就開始數那些死屍,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啊呀五個了…… 他非常納悶,怎麽會有這麽多的死屍?數到了三百多個後,天黑了,趙長貴就回到村莊。那時候,日本人不會在夜晚進攻,因為到了夜晚,他們的飛機、大炮、 坦克等重武器就不能發揮作用。所以,日本人就在夜晚睡覺。夜晚,趙長貴也能回到村莊了。

第二天早晨,趙長貴又來到了昨天那個洞穴裏躲避日本人的飛機和炮彈,為了打發時間,他又開始數黃河裏從上遊飄來的死屍。他就這樣數著,數了三天, 每天至少有300具死屍從他的眼前飄過。

第四天,趙長貴回到了村莊,不再躲避日本人了。但是,那些死屍從上遊還漂來了好幾天。

後來,趙長貴聽到村裏人說,這些死屍都是抗日官兵的。他們在上遊被日本人包圍了,被逼跳進黃河,有的人拿著木板和木頭向河裏麵跳,有的人沒有找到木板和木頭,就手拉著手向黃河裏跳。一到黃河裏,木板和木頭就被河水打翻了, 而波浪也把手拉著手的戰士衝開了。很多人還沒有到河中心,就被水衝走了。少數人饒幸快到了黃河對岸,卻遭到岸上中央軍的射殺,就這樣,淹死在了黃河裏, 隨著水流漂走。

趙長貴的老伴車素梅當年隻有八歲,她家在垣曲縣上雲嶺,六六血戰的時候, 她被父母帶著,逃到河南濟源一座叫做十八溝的地方躲避戰火。六六血戰結束, 日本人被趕走了,車素梅跟著父母來到黃河北岸,當時黃河水麵也下降了。她看到黃河邊的泥地上全是死屍,一個挨一個,密密麻麻,鋪了幾十裏長。少數穿著軍裝,絕大多數死屍都沒有穿衣服,他們身上的軍裝都被波浪打開後又卷走了。 河水把這些屍體泡得鼓鼓脹脹,遠離岸邊的屍體都發臭了。

抗戰老兵胥繼武也向我講起過跳黃河的往事。

前幾年,有一本書籍記載了當年跳黃河的有800人,我就這件事情詢問胥繼武,他說,800的數字明顯太少了,當時僅僅部隊打撈上的屍體就有上千。

六六血戰的時候,胥繼武任第四集團軍總司令部特務連連長,負責司令部的安全。他說從陝西軍東征打的第一次戰役——永濟保衛戰開始,到六六血戰前夕, 第四集團軍和日軍還打過很多次戰鬥,但是規模都不大,到六六血戰的時候,日軍一下子就集中了三萬人,不但人數比中國軍人多,而且武器還先進得多,日軍有飛機坦克,中國軍人沒有,即使就步槍來說,中國的軍隊手中的漢陽造,也無法與日軍手中的三八大蓋相比。日軍的後勤供應暢通,汽車拉著豬肉大米源源不斷地開往前線,而中國軍人餓著肚子打仗。這樣對比起來,六六血戰前期,中國軍隊的失敗在所難免,而後期的中國軍人絕地反擊,反敗為勝,就實在是一個奇跡和神話了。

那些天,胥繼武帶著特務連嚴陣以待,保衛司令部。他們把機槍架在山峁上, 趴在壕溝裏,密切注視著張茅大道的情況。張茅大道,那是日軍大部隊和重裝備能夠進入中條山南麓的唯一通道。他們看到了那裏的硝煙像蘑菇雲一樣升起來了, 聽到了陣陣的炮聲接踵而至,還看到了陽光下無數跳躍的碎片,那是雙方的軍隊在白刃戰,是刺刀和刀片上麵的閃光。

六六血戰結束後,胥繼武才聽說當時有很多戰士跳入了黃河,他非常悲傷, 就和特務連的戰士們跑到了黃河邊的“三門峽”。三門峽是“神門、鬼門、人門” 的通稱,是黃河邊的一個地方,當時是一個大漩渦,不是今天的三門峽市,今天的三門峽市那時候叫會興鎮。過去的“三門峽”在黃河北岸,現在的三門峽市在黃河南岸。

在“三門峽”,胥繼武看到黃河邊的屍體一大片一大片,非常多,有男的,也有少量女子,絕大多數人的衣服都因為河水衝刷而剝離。戰士們含著眼淚把這些屍體打撈上來,不知道他們的部隊番號,也不知道他們的姓名,他們的家庭地址。 打撈上來的屍體,足有上千具。

這僅僅是被黃河水衝刷到三門峽的屍骨,而被黃河水衝沒的,被衝過三門峽的,還不知道有多少。

戰士們把屍體撈上來後,埋在了旁邊的深溝裏,深溝都被填滿了。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的家人也許一直在尋找他們的蹤跡,他們的妻子也許一直在等待著他們回家,他們的孩子也許一直在盼望著能夠見到爸爸。可是,他們會不會想到,他們盼望了幾十年,尋找了幾十年的那個親人,在1939年6月6日跳入了黃河,被黃河帶走了,他的所有痕跡,也都被黃河水淹沒了。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自從知道了當年3000壯士跳黃河後,我的心就沉甸甸的。很多次在夢中,我夢見黃河鋪天而來,它流的不是渾濁的河水,而是滾滾的鮮血。每次采訪或者回家, 坐車經過黃河,看著河水,我都會渾身顫抖。我看到從遠處的河麵上,流來了無數的軀體,他們穿著黃色的軍裝,圓睜著雙眼,大張著嘴巴,無數的軀體鋪展在河麵上,遮沒了河水,向著我滾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