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飛兵北上

6月6日,三十八軍獨立四十六旅飛速增援九十六軍,很快就接近了九十六軍軍部。

九十六軍軍部附近的柏樹嶺陣地上,三十八軍獨立四十六旅七三八團一營營長昌誌亞率領全營戰士,從拂曉與日軍一直激戰到午後三時,打退了日軍多次進攻。工事已經損壞殆盡,人員傷亡也過半。四時許,日軍又開始進攻。為了減少傷亡, 孔從洲令昌誌亞帶著全營後撤,並派出部隊進行掩護。黃昏後,昌誌亞帶著僅剩的半營戰士撤退到了一個叫做馬村的地方。

獨立四十六旅主力部隊,這天英勇奮戰,自晝達暮,血戰不休。黃昏時分, 因為整個戰局都對我極為不利,孔從洲命令縮短防線,保存有生力量,向馬村集結。

晚十時許,獨立四十六旅旅長孔從洲從鹽商仝定鎬和犧盟會成員劉少白那裏得到了兩份情報,兩份情報的內容極為吻合,都是說日軍北麵布防稀疏,後方空虛。 半夜時分,遊擊隊也送來了情報,照樣是說日軍北麵防守薄弱。

鹽商仝定鎬,在山西做生意,搞長途販運,為獨立四十六旅提供食鹽。

第二天黃昏之後,九十六軍軍長李興中在老平陸縣城東門外的麥地裏,召開師長旅長會議,研究突圍問題。大家議論紛紛,沒有一個統一的意見。一直到了夜晚十時,會議還在舉行,而外圍的日軍正在步步逼近。孔從洲根據四十六旅偵察排在敵後偵察到的情況,和鹽商、平陸縣犧盟會成員、稷王山遊擊隊送來的情報,判斷日軍傾巢出動,後方必定空虛。於是向李興中建議說:“我軍現在的形勢是三麵受敵,一麵臨河,敵占鍋沿,我在鍋底,恰似釜中之魚,形勢十分危急, 我軍的東西兩麵都有日軍的重兵集團,向東突圍與三十八軍會合已不可能,北麵雖有敵人,但根據所得到的情報,日軍僅有少量的步兵和兩個炮兵中隊,以及一些偽軍,比較空虛,我擬向北突圍,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直插敵人的後方,將敵人引向北麵,為軍部和兄弟部隊向東突圍創造條件。否則,天亮之後,不是被日軍飛機炸死,就是跳黃河淹死,或者當俘慮,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孔從洲說完後,又說,時間緊迫,不能再拖延了。說完就立即返回旅部,組織部隊星夜突圍。

關於當時的戰況和情勢,孔從洲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日軍西起芮城縣陌南鎮,東到張店,兵分九路向我中條山進攻。主力沿張(店)茅(津渡)公路南下,七日突破我軍防線,八日攻陷了平陸,十日占領茅津渡,將第三十八軍和第九十六軍從中隔斷。與此同時,由張店南下之敵,從東往西打,來自芮城方向之敵, 由西向東打,對我實施兩翼夾擊。因為南河北山,縱深極短,沒有回旋餘地,致使我九十六軍軍部和其所屬之第一七七師、獨立四十七旅,以及我旅部隊,被敵人壓縮包圍。該地域地勢低凹,麵對高山深溝,背臨黃河,東西兩邊的高原,均已被日軍占領。形勢猶如一口大鍋,敵占鍋沿,我在鍋底,空間狹小,P人形擁擠, 敵飛機和炮兵對被圍部隊日夜實施狂轟濫炸,我軍傷亡極大。

昌誌亞率領僅剩的半營戰士,擔任整個獨立四十六旅的突圍先鋒。

昌誌亞出生在陝西省臨潼縣油槐鄉,現在叫西安市臨潼區。昌誌亞上過私塾學校,很小的時候就深受舅父曹印侯的影響,精忠報國,沙場建功。曹印侯是民國時期的關中三傑之一,辛亥革命陝西領導人,攻打陝西清政府衙門的敢死隊隊長。國民黨元老於右任曾寫詩讚譽曹印侯:

躍馬橫戈西複東,

手持白刃定關中。

西湖遁去嘔心死,

落日河山起大風。

昌誌亞初中畢業後,考上了馮玉祥舉辦的軍事學校。19歲軍校畢業,在馮玉祥部任連長;20歲時,再入南京軍官學校補習班學習,畢業後在楊虎城十七路軍警備旅任排長,後升為連長。十七路軍中,教導團和警備旅屬於裝備最好的,戰鬥力最強的部隊,所有軍官都從軍校畢業,所有士兵都接受過文化教育。

很多抗戰老兵說,接受過教育和沒有接受過教育的士兵,一上戰場就能夠看出來。接受過教育的士兵會動腦子,會觀察地形,避實就虛,查看地圖,以逸待勞,而沒有接受過教育的士兵勇則勇矣,但作戰缺少技巧,傷亡較大。抗戰時期, 戰鬥力最強的,戰果最輝煌的,是緬北戰場上的新一軍。新一軍殲滅日軍的數量是自身的三倍,這樣的戰果是整個抗日戰場上中國軍隊絕無僅有的。新一軍人員素質很好,“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所有的士兵都接受過中學以上的教育,而團長以上的軍官大多數都畢業於世界著名軍校。美國的新式武器,他們一看英文說明書就懂,然後就能熟練操作。新一軍軍長孫立人就具有清華大學和弗吉尼亞軍校兩個學曆,美國二戰著名參謀長馬歇爾、猛將巴頓都畢業於這所軍校。新一軍中的另一個著名人物,後來成為新六軍軍長的廖耀湘,也擁有黃埔軍校和法國聖西爾軍校兩個學曆。法國聖西爾軍校是歐洲最著名的軍校,是拿破侖當年創辦的。

西安事變前,昌誌亞任孔從洲警備第二旅五團一營二連連長 事變後第三天, 昌誌亞就尊奉西安城防司令孔從洲的命令,將中央軍在西安火車站旁一座軍火庫裏的彈藥,秘密送給了駐紮在陝西三原縣的紅軍。這批彈藥U:困境中的紅軍興奮不已。

抗日戰爭爆發後,昌誌亞跟隨警備第二旅開赴山西前線。永濟血戰的時候, 家中突然捎話過來,說侄兒出生了,讓他起個名字。昌誌亞說:“叫蒲州。”永濟城, 當時叫蒲州。以蒲州為名,大概是為了讓後輩記住這場血腥戰役。

六六血戰的時候,昌誌亞隨從已經由警備第二旅改編為獨立四十六旅的部隊, 被日軍壓縮在了一處非常不利的地形中,此處地形形似鍋底,而且三麵臨敵,一麵背水,此為死地。

當時的形勢極為危急。獨立四十六旅決定突圍,然而怎麽突圍,從哪個方向突圍,大家莫衷一是。日軍封鎖了所有出山的道路,貿然突圍,隻會自蹈死地。

這時候,昌誌亞站出來了。

昌誌亞告訴孔從洲說,他在這一帶駐紮很久,熟悉周圍地形,西北方向有一條小路,不為人知,可以直接通往後山,跳出日軍包圍圈。

也有人回憶說,當時,有人在這一帶販鹽,鹽販子極為隱秘,所走的也是最為隱秘的道路。這條道路日本人不知道,但是鹽販子知道,鹽販子把這條道路指給了被圍困的中國軍隊。

孔從洲聽到有這樣一條隱秘的道路,立即命令組織力量,實施突圍。昌誌亞指揮的一營,擔任前鋒。

昌誌亞帶著一營最先出發,後麵是獨立四十六旅的大部隊。夜色朦朧,蟲鳴啾啾,戰鬥了一天的日軍,此刻正在酣睡,他們不知道就在他們的視線之內,在濃濃的黑暗中,一支中國軍隊在銜枚疾行。

而一營一連更是前鋒的尖刀,連長叫張玉學。一連集中了全營所有的十幾把輕機槍,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十幾顆手榴彈,一旦遇到阻擊,就猛打猛衝,殺出一條血路。

一連走到夜半,來到了一個叫做車莊的地方,那裏駐紮有敵人,村莊前後各有兩個崗哨。昌誌亞命令張玉學先摸掉崗哨,然後衝進村莊。張玉學帶著人解決崗哨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進村莊,從被窩裏憐起來的,竟然是一群偽軍。

偽軍從睡夢中醒來,看到伸在眼前的明晃晃的刺刀,魂飛天外,他們一齊下跪叩頭,叩頭如搗蒜。昌誌亞命令他們穿好衣服,然後列隊訓話。偽軍們乖乖地站成一排,縮頭縮腦,誠惶誠恐。

昌誌亞麵對著偽軍,怒斥道:“羞你先人哩,給日本人賣命,你們還是不是中國人?”

偽軍們嚇壞了,又趕緊跪下磕頭,口口聲聲說他們當偽軍是被日本人逼迫的, 是迫於無奈的。昌誌亞說:“今天先不殺你們,留下你們的性命,趕快去稷王山上投奔遊擊隊。如果下次看到你們還當偽軍,決不輕饒。”偽軍們又趕緊磕頭,連聲說: “不敢了,不敢了。”

稷王山,位於晉西南四縣交界處,海拔上千米,屬於中條山的一脈,當年有一支遊擊隊在山上打鬼子。

史料記載,在1938年,中國戰場有偽軍78000人,這些人都出現在敵後戰場, 而沒有出現在正麵戰場。《岡村寧次回憶錄》中有這樣一段文字記載:

這些將領可以說對蔣介石不夠忠誠,但對國家民族倒有相當誠意。他們到北京或在當地初次見到我時就說:“我們不是投敵叛國的人,共產黨才是中國的叛逆,我們是想和日軍一起消滅他們的。我們至今仍在接受重慶的軍餉……”

很多人當偽軍是身不由己,有人為了自保,有人為了養家,有人出於投機心理, 很少有偽軍真心實意去作戰,所以,偽軍的戰鬥力是相當得差。

在抗戰時期,無論是與共產黨軍隊作戰,還是與國民黨軍隊作戰,偽軍的戰鬥力都可以忽略不計。他們的待遇、武器、裝束和日軍比起來都差一大截,日軍也瞧不起他們,他們的處境相當尷尬。

先鋒營又向前進發,走了沒有多遠,就在半山腰見到了一支日軍的炮兵部隊。 張玉學請示昌誌亞怎麽辦,昌誌亞說:“順手牽羊,幹掉他。”

這裏是日軍占領區的後方,最前麵有日軍鐵桶一樣的包圍圈,然後是偽軍部隊,這支日軍炮兵部隊完全沒有想到中國軍隊會從天而降。當時,黎明即至,日軍炮兵提前開飯,準備在飯後開往前線增援。炮兵們圍在熱氣騰騰的飯鍋旁,等待開飯,12門大炮和4門迫擊炮,整整齊齊地堆放在一邊,連崗哨也沒有。昌誌亞帶著尖刀營突然出現在了日軍的炮兵陣地,一陣排槍打過去,鬼子的炮兵就幾乎全部報銷了。

日軍一個炮兵中隊長一聽到槍響,就像兔子一樣飛奔。他沒有帶槍支,沒有穿衣服,無牽無掛,戰士們在身後猛追,一直追到了幾公裏外,才將他擊斃。如果這個中隊長逃脫了,則就有走漏風聲的危險。

打死了全部日軍後,麵對那一排整整齊齊的大炮,昌誌亞犯難了,帶走吧, 長途奔襲,行動不便;不帶走吧,又實在舍不得。

那時候的大炮對中國軍隊來說,是非常珍貴的。中國軍隊中一個炮兵排,也僅僅隻有兩門大炮,那麽這12門大炮,就是六個炮兵排,六個炮兵排,那等於是一個炮兵營了。而炮兵營,也隻有軍一級的單位才能配備。八路軍直到1940年百團大戰的時候,才擁有了一門大炮,是一二九師新六旅旅長易良品繳獲的。

《孔從洲回憶錄》中寫道:

隻身逃竄的偽軍中隊長,被我追趕幾公裏之後擊斃,此役可謂不漏一人一馬。此外,我部還通過內線的掩護,收繳了一個偽軍連的槍, 破壞了公路和電話線,繳獲山炮12門,迫擊炮四門,為行動輕便起見,

我們將繳獲的山炮全推下山澗,隻把炮栓和瞄準鏡、望遠鏡等光學儀器和四門迫擊炮帶走了(部分光學器材後來作為戰利品上交軍、集團軍,以及戰區長官部)。在繳獲品中,還有日軍的軍用地圖和作戰命令。

槍聲驚動了附近的日軍,有一小隊日軍循聲趕來,他們一路隻顧急急忙忙地奔走,沒想到遭到了張玉學尖刀連的伏擊,這一小隊日軍很快就被擊斃。日軍可能不會想到後方出現大批的中國軍隊,他們以為隻是一場與小股中國武裝的遭遇戰,所以就隻派遣了一小隊日軍支援,沒想到這一小隊日軍走上了死亡之途。

部隊繼續前行,來到了一座叫做五龍溝的村莊附近。早起下地的村民突然看到這支從天而降的中國軍隊,喜出望外,他們告訴說:“附近的山上有一隊鬼子,人數有二三十個。”

先鋒營像孫悟空一樣,鑽進了鬼子的肚子裏,隻要想打,就有打不完的仗。 戰士們聽說附近的山上有鬼子,都躍躍欲試,摩拳擦掌。昌誌亞請示孔從洲,孔從洲看到天色尚早,就命令速戰速決,然後追趕大部隊。

這時候,晨曦初露,星辰漸落,鳥雀的喧囂聲次第響起。孔從洲帶著大部隊走山下大路,昌誌亞帶著小部隊攀山間小道。一名村民在前麵帶路。

攀上山頂,看到一座寺廟。村民說,鬼子就在寺廟裏,寺廟名叫五龍廟。昌誌亞將先鋒營分為兩隊,從左右兩邊包抄了五龍廟,用刺刀解決了崗哨後,突然衝進廟中。此時,廟裏的日軍還在呼呼大睡,戰士們掄起大刀片,像切西瓜一樣割下了日軍的頭顱。日軍的頭顱像西瓜一樣隨地亂滾,汁液四濺。

戰鬥結束後,陳作斌發現還有一個日軍軍官活著,他從日軍衣服裏搜出作戰命令和軍用地圖。然後,用一根長鐵絲係在這個軍官的脖子上,像牽狗一樣牽出了寺廟。日軍軍官的脖子被鐵絲勒著,滿臉通紅,撤撤亂叫。每一個看到日軍軍官狼狽狀的戰士,都捧腹大笑。

陳作斌是陝西西安人,上過私塾學堂。當年日軍侵略,他在全民抗日口號的感召下,報名參加了東北軍。可是在東北軍裏,他受到欺負和排擠,憤而離開, 來到了陝西省朝邑縣,加入了陝西軍孔從洲的警備第二旅。因為陳作斌識文斷字, 聰明伶俐,被安排做孔從洲的警衛員。中條山保衛戰開始,警備第二旅東渡黃河, 陳作斌要求在一線作戰,來到了昌誌亞的這個營。

在永濟血戰中,已升為班長的陳作斌帶著戰士在戰壕裏隱蔽,日軍飛機在空中轟炸,一名小戰士在戰壕中亂跑,驚慌失措。陳作斌一把拉住他,不認識。小戰士說,他是前麵戰場上退下來的,陣地被日軍占領了,他找不到被打散的部隊。 陳作斌讓這名小戰士跟著自己,不要亂跑,這樣太危險。小戰士很聽話地隱藏在陳作斌身邊五六米的地方。

飛機轟炸過後,日軍的大炮又打響了,炮聲過後,日軍發起了衝鋒,陳作斌帶著戰士躍出戰壕,與衝上來的日軍廝殺。可是,小戰士剛剛站起來,一發炮彈落在他的頭頂上,他一聲沒吭,就被炸成了碎片。

這名戰士叫什麽名字,家在哪裏,是哪支部隊的,陳作斌一無所知。他隻知道他說話是陝西口音。

很多年後,陳作斌還會想起這名小戰士,他一想起來,就淚眼婆娑。

永濟血戰後,陳作斌又參加了六六血戰和此後陝西軍的所有重大戰役,他從班長升為了排長、連長,親眼看到了無數慘烈的戰爭場景。有一次,他們全排堅守一處陣地,與日軍激戰一天一夜,全排50人僅剩他一人。當時的情報有誤,情報說日軍隻有500人,而實際上進攻的日軍多達5000人,而他們堅守的隻有700人, 700人與5000人殊死拚殺,幾乎傷亡殆盡。

還有一次,堅守中條山一處陣地,全連140人與日軍血戰,戰至最後,隻剩下了 12人。

這些年來,每次提起中條山保衛戰中這些往事,陳作斌都會大哭一場。

那天,昌誌亞帶著一營人馬抄近路追趕大部隊,又在山中意外地看到了兩所日軍的後方醫院,同樣毫不客氣地襲擊了。黃昏時分,終於在夏縣境內追趕上了大部隊。

夏縣在中條山的北麓,獨立四十六旅已經跳出了日軍的包圍圈,挺進到了日軍的後方。

連續多日激戰奔襲,戰士們疲憊不堪。然而第二天,孔從洲又命令一營營長昌誌亞、二營營長楊健、尖刀連連長張玉學,各帶一路人馬,兵分三路,大張聲勢地襲擊夏縣境內的日軍據點,吸引日軍的注意力,讓日軍從平陸前線撤兵。

三支人馬出發了。在連續兩天裏,他們襲擊了日軍多處據點,讓西線的日軍惶惶不可終日,電話不間斷地打到了平陸前線,前線的日軍因為後院起火,也惶恐不安。

就在三支人馬把日軍防守空虛的夏縣攪得天翻地覆的時候,獨立四十六旅的大隊人馬在史家峪、井溝等地的密林裏休整〃日軍的飛機一次次飛臨頭頂,想尋找中國軍隊轟炸,都沒有得逞。兩天後,獨立四十六旅向東南方疾行,在中條山娘娘廟與三十八軍軍部會合。

獨立四十六旅自南向北,穿越中條山的突圍,徹底打亂了日軍的戰略部署, 也保障了其餘部隊的突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