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絕地反擊

1939年6月6日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和風溫煦,陽光明媚。然而,這一天在陝西軍的心中卻是一個異常悲慘和黑暗的日子。

陳碩儒帶著一七七師回到陌南鎮不久,日軍又集結重兵展開圍攻。這天早晨七時,日軍有著三萬兵力,他們可以源源不斷地增援,而沒有援兵的一七七師隻會越戰越少。

日軍進攻的時候,陳碩儒又想效法昨日的戰術,化整為零,和日軍纏裹在一起,讓日軍的重武器失去效果。可是,今天日軍學聰明了,他們不再像昨天那樣用散兵線衝擊,而是集結重兵,隊形密集,穩紮穩打,步步為營,隻從一個點突破。 中國軍隊如果有炮彈就好了,一炮可殺數人,可惜沒有。

日軍的攻打隻有一點,而中國軍隊的防守是一個扇麵。這樣,中國軍隊明顯就吃虧了。

戰至中午I2時,陣地多處被突破,陳碩儒又向李興中發報,請求突圍。可是, 李興中的回電依舊是堅守。

九十六軍一七七師與日軍浴血奮戰,九十六軍另一支部隊獨立四十七旅也在與日軍血戰到底。

這天,從拂曉開始,日軍就兵分九路,向陝西軍分進合擊,九十六軍的前沿陣地全部被炮彈摧毀。但是,九十六軍將士仍在大呼酣鬥,拚死抵抗。一七七師一〇六〇團堅守的是朱家窯和李家墳陣地,陣地得而複失,失而複得達十餘次。

之後,一七七師五二九旅一〇六〇團第二營營長李少棠率領全營戰士,在陣地被攻破後,與日軍展開白刃戰,一次次擊退日軍。日軍久攻不下,施放毒氣, 最後全營官兵大多壯烈犧牲,營長李少棠負傷,副營長和連長全部陣亡,撤下陣地的僅有60人。

李少棠是中共地下黨員,此戰後,他就犧牲了。營長由駱德卿接任。

日軍占領了朱家窯和李家墳陣地後,向1581.7高地進攻。守衛這個高地的是九十六軍一七七師五二九旅一〇五七團,全團將士與日軍血肉拚搏,傷亡巨大。 日軍衝到陣地前時,剩餘的將士們喊著號子,衝出陣地,揮舞大刀,將日軍擊退。 而一〇五七團,也傷亡了 1000餘人。

戰至下午六時,日軍調來重炮,對著陣地瘋狂轟炸,接著又釋放窒息性毒氣。 毒氣散後,千個日軍發起了衝鋒,陣地上僅剩30人,不得不轉移到一個叫做核桃凹的陣地。日軍尋蹤追來,受到前來增援的陝西軍一〇五九團三營的迎頭痛擊, 不得不退縮回去。

然而,局部的勝利無法改變整個戰局。

陌南鎮是黃河邊的一座小鎮,沒有高大的寨牆,沒有堅固的工事,更沒有便於機動的地勢。占據著絕對優勢兵力的日軍,從三麵合圍陌南鎮,集結重炮向鎮內猛轟。南麵不需要包圍,因為南麵就是黃河。

一七七師連日苦戰,已經沒有多少彈藥了,又無法得到補充,他們便手持空槍和大刀,整連整排衝到鎮外,尋找日軍廝殺。

6月6日午後,日軍攻破了陌南鎮,雙方展開了巷戰,一七七師的官兵死戰不退, 先是一條街道一條街道的拚殺,後是一間房屋一間房屋的爭奪,喊殺聲、爆炸聲、 怒罵聲、喘息聲,槍與槍相撞、刀與刀相擊的聲音,彌漫在陌南鎮的上空。每一條巷道裏,每一塊地麵上,每一堵圍牆下,每一棵樹木旁,都是死屍,死屍抱在一起,摞在一起,連在一起。鮮血順著街巷向前流淌。雙方的士兵踩著死屍交戰。 黃昏時分,日軍還在增兵。

陳碩儒看到戰局已經無法挽回,下達了撤退的命令。他和趙壽山共事多年, 很長時間裏都是趙壽山的副手,他們都非常讚同八路軍長期抗戰的觀點,地亡人在,人地兩存,不能和日軍爭一城一地的得失。

午後三時,滿身淌血的一七七師,向西南方向的風陵渡突圍,日軍銜尾追趕。

很多年後,我來到陌南鎮的村莊尋訪,當地人說起當年的情景,還忍不住流淚。 他們說,咱們的人都殺紅了眼,沒有一個怕死的。

陌南鎮上有一位老人對我說,有一天,他們家裏走來了五六個中國士兵,一個個麵黃肌瘦,身上帶著傷,問他家有沒有槍。他父親說:“沒有槍,你們找槍幹什麽? ”那些士兵說:“殺鬼子。”他父親說:“你們身上帶著傷,還是赤手空拳, 怎麽能殺鬼子?”他們一聲不吭,就要走出去。他們在說話的時候,院子裏來了好些村子裏的人,圍著這幾個士兵,有人說:“日本人就在村外,你們不要出去。” 有人建議他們趕快躲起來,還有人伸手攔住了他們。這幾個中國士兵“撲通”一聲全都跪下了,他們說:“全連就剩下我們幾個人了,我們也不活了。”然後就走了出去。

我問:“後來呢?”老人說:“以後再沒有見上,肯定是犧牲了。”

1939年6月6日,陳碩儒率領一七七師剛剛撤走,趙壽山親率三十八軍主力就趕到了。他們沒有聽到陌南鎮的槍聲,看到陌南鎮遍地都是死屍,以為一七七師傷亡殆盡,悲憤不已。

三十八軍高喊報仇,像洶湧不息的波浪一樣,一波一波向堅守在陌南鎮的日軍留守部隊發起攻擊。戰鬥很快就進入了巷戰,聽不到槍聲,隻聽到鐵器撞擊的聲音。三十八軍誌在複仇,同仇敵愾,殺聲震天。日軍在殺紅了眼的三十八軍麵前,意誌徹底崩潰了,一些日軍倒下了,一些日軍驚呆了,一些日軍倉皇逃遁。 三十八軍將那些驚呆了的、來不及逃跑的日軍全部劈死。

追擊九十六軍一七七師的日軍,接到陌南鎮日軍請求救援的電報後,很是鑄躇了一會。三十八軍是抗戰的鋼鐵之師,日軍在這支軍隊麵前沒有占到過便宜, 況且現在三十八軍已經打瘋了,全軍上下眾誌成城,沒有什麽能夠抵擋他們。如果追擊一七七師的日軍再回身救援陌南鎮,長途奔襲,氣喘籲籲,不但救不了陌南鎮日軍,而且還有被士氣正旺的三十八軍殲滅的危險。

日軍指揮官決定,繼續追擊一七七師,不惜一切代價,先殲滅一七七師再說。

就這樣,一七七師被逼到了黃河岸邊的方家村、許八坡、老莊一帶。

現在,一七七師已經無路可走了,前麵就是洶湧的波浪翻卷的黃河,後麵是挺著一片白晃晃刺刀的日軍,而陳碩儒身邊僅有不足三個團的兵力,而且從早晨到現在,將士們連一口飯也沒有吃,彈藥也所剩無幾。形勢千鈞一發。

怎麽辦?

陳碩儒說:“狹路相逢勇者勝,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弟兄們,殺回去,把日本人剁了。”

戰士們嗷嗷叫著,像一群被逼到絕境的野狼一樣,回轉身來,眼睛閃爍著懾人的凶光。

陳碩儒打仗一向是穩紮穩打,沒有十足把握,絕對不會貿然出手。而今天, 他被逼上了絕路,殺出了一記回馬槍。

陳碩儒把全師所有的機槍集中在一起,機槍手每人一把,在前麵開路,後麵是揮舞大刀的敢死隊,再後麵,是一七七師大隊人馬。

日軍完全就沒有想到,已經窮途末路的一七七師突然殺了一個回馬槍。40挺機槍一路狂飆突擊,迎麵的日軍先頭部隊像麥捆子一樣被撂倒了,僥幸逃脫的, 又被隨後的敢死隊劈為兩段。後麵的大部隊緊緊跟隨。一七七師像一支響箭,帶著尖厲的嘯聲,射向日軍的心髒。

就這樣,一七七師居然奇跡般地突圍成功了,來到了日軍的後方。日軍將主要兵力都壓在一線作戰,後方空虛。一七七師一路向北,擺脫了日軍的追擊。

一七七師大部人馬衝出去了,然而,距離師部較遠的新兵團和五三一團的一部分官兵卻被優勢兵力堵截了。

這些新兵團大多數都是剛剛從陝西招來的少年,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參加戰鬥, 連槍都沒有配發。然而,麵臨絕境,他們仍然鬥誌昂揚,與衝上來的優勢日軍拚殺, 至死不降。

血戰進行了一個小時後,少年兵抵擋不住日軍的進攻,隻能向黃河岸邊退卻。 日軍用機槍在後麵掃射,他們被逼到了黃河岸邊的斷崖上,縱身跳入了黃河。

戰後統計,在黃河岸邊的許八坡、老莊、方家村、沙窩、大小溝南等地,寧死不降,跳入黃河的戰士有1500多人。

我在後麵將會詳細寫到這些跳入黃河的勇士們。

這天,一七七師醫務處藥方調劑員魏誌鵬和大部隊跑散了。

突圍開始的時候,魏誌鵬挑著兩麻袋藥材,跑在人群中。前方在激戰,不斷有傷亡的士兵被抬下來,即使形勢萬分危急,一七七師還是不丟棄受傷的戰士。 醫生和醫護兵來到魏誌鵬身邊,解開麻袋取藥材和繃帶,魏誌鵬應接不暇。等到醫生和醫護兵離開了,魏誌鵬將麻袋整理好,站起身來,卻發現戰場上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一七七師走遠了,日軍也追遠了。

夜風吹來,吹得他不住地哆嗦,他環顧四周,隻看到茫茫一片,天上是慘淡的星光,地上是無邊的死屍,風中送來了鴟鴞的叫聲。他突然感到極度恐怖。

後來,魏誌鵬找到了一個黑窟窿,在黑窟窿中呆到天亮,他擔心日本人會搜山, 將自己的身體縮小到最小,黑暗中有什麽昆蟲爬上了他的身體,但是他感覺不到害怕。

天亮後,他意外找到了師部軍醫處處長邵佰番和他的警衛。一見到邵佰番, 他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魏誌鵬跟著邵佰番和警衛爬上了一座山崗,剛剛坐下歇口氣,突然看到半山腰一片亮晶晶的閃光,那是日軍的鋼盔,日軍開始搜山了。

他們三個人趕緊向山的另一麵跑去,跑到山腳下,日軍開槍了,子彈在他們腳邊飛舞。他們跑到了一片麥茬地後,一顆炮彈飛過來,魏誌鵬被氣浪掀倒在地, 等到他站起來時,看到空****的麥茬地裏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我在《十七路軍編製序列》中看到,1939年,第一七七師軍醫處處長先後為邵佰番、劉宏治、劉浪亭。一年內就換了兩次人,軍醫處和別的作戰序列不一樣, 不會換到別處任職。那麽,很有可能是,在1939年這一年裏,邵佰番和劉宏治都先後犧牲了,劉浪亭才做了醫務處處長。

不是作戰單位的軍醫處犧牲都如此巨大,可見當年的戰爭會有多麽慘烈。

魏誌鵬一個人繼續前行,直到這時候,他都沒有丟掉那些藥物。在抗戰時期, 藥物實在來之不易,魏誌鵬舍不得丟掉。他把這些為數不多的藥物分成兩處,用一根繩子分開捆紮,掉在胸前,這樣就行走方便些。在一個深溝裏,他意外地碰到了一群中國士兵,他們彈盡糧絕,已經喪失了戰鬥力,而且大半負傷。

魏誌鵬不知道他們的番號,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深溝裏有一汪髒水,他們爬在地上,圍著髒水大口大口地喝。

突然,山頭上出現了一群鬼子,他們架著機槍向山溝裏掃射,髒水邊喝水的戰士再也沒有爬起來。山溝裏的戰士無法還擊,隻能四散奔跑。跑到了後來,魏誌鵬和大多數人失散了,他的身邊隻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一七七師工兵營的戰士。

工兵營在這次六六血戰中,他們的表現同樣異常悲壯。

芮城縣陌南鎮大溝南村老人呂慶延至今還記得那年工兵營駐紮在村中的事情。1929年麥收季節,村子裏來了很多中國軍人,每人一杆長槍,有的是一把大刀, 有的是一把鐵鍬,每人腰間都綁著四顆手榴彈,說是要在這裏打鬼子。村裏人見到這些中國軍人,都非常高興,紛紛讓出房子讓軍人們居住。呂慶延家有幾十口人,都擁擠著住在一起,把其餘的房子騰出來給軍隊住,這支軍隊就是第四集團軍九十六軍一七七師工兵營。

工兵營營長叫宋克敬,住在呂慶延家後麵的房子裏。工兵營有三個連,一連連部設在呂慶延家,二連連部設在村東頭,三連連部設在村西頭。整個村莊,家家戶戶都住著軍隊。

工兵營來到村莊的第二天,就在村莊外麵挖海壕。挖海壕的土堆積在南麵, 這樣就顯得南麵更高,日軍的坦克如果掉進了海壕裏,就更難以爬出來。海壕足有兩三裏長,兩丈寬,兩丈深,在村莊的東北到西南連成一條線。村外的海壕挖好後,又挖村莊裏的,村裏村外的海壕連在一起。工兵營演練的時候,呂慶延親眼看到他們不走村莊的道理,跳進村裏的海壕,然後飛快地奔往了村外的海壕。

挖海壕的時候,不但工兵營的人挖,村子裏的百姓也幫忙挖,而且從黃河南岸的河南靈寶也來了很多百姓幫忙一起挖。

海壕挖好後,日本鬼子就來進攻了,先從村北攻打,打了大半晌,也無法越過海壕,在村北堅守的是三連。日軍沒有占到任何便宜後,又轉向南麵進攻,南麵堅守的是一連,一連照樣讓鬼子無法前進一步。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村外的槍聲依然響成一片。呂慶延的母親蒸了一筐子饃饃,讓他給戰士們送去。他沿著海壕來到村外,見到了一連盧連長,盧連長正在阻擊敵人,他對呂慶延說:“先擱在那裏,趕緊回家。這會顧不上吃。”

那時候呂慶延年齡小,很好奇,他就藏在一邊看怎麽打仗。直到現在他還能清楚地記得,一連把陣地前鬼子的一挺機槍打啞了,機槍手也被打死了。當時, 戰士們看到這挺機槍都紅了眼,衝上去奪,剛剛跑上開闊地,日軍另一個機槍手趕到了,架起機槍掃射,那幾個搶機槍的戰士全部犧牲了。

為了爭搶一挺機槍,工兵營犧牲了好幾個戰士。這件事情,大溝南村的很多老人都能夠記得。

後來,二連在日軍兩麵夾擊中,幾乎全部陣亡;一連的子彈打光了,卻無法得到補充,三連在日軍強大的攻勢下,節節撤退。村莊裏的百姓跑到了山中躲避。 一連和三連合兵一起,向南突圍。剛開始還能夠聽見密集的槍聲,後來槍聲就稀疏了,再後來就再也聽不到槍聲了,工兵營的子彈打光了,500人的隊伍隻剩下了 100多人。躲在山中的百姓看到彈盡援絕的工兵營士兵,被黑壓壓的日軍趕到了村莊西南方的碼頭崖,碼頭崖高200米,如同刀砍斧削一樣,那100多名中國士兵被日軍逼到了懸崖邊,縱身跳了下去。

工兵營500多人,但大溝南村人最後見到的,隻有一個姓寧的翻譯官。寧翻譯官在撤退路中,迷了路,來到了呂慶延和鄉親們藏身的山溝裏。呂慶延的父親呂永祥認識他,他也認識呂永祥。呂永祥擔心鬼子會認出寧翻譯官,就趕緊用隨身帶著的剃刀剃光了寧翻譯官的頭發,把剌下的頭發埋在土裏,還把一套多餘的衣服讓給他穿,把他的軍裝也埋了。

時間不長,鬼子開始搜山,把藏在山溝裏的人全部趕了出來,一個個辨認, 看誰是軍人。鬼子問寧翻譯官的時候,呂慶延的母親說:“他是我家裏的人,不是軍人。”鬼子看到刹了光頭的寧翻譯官也不像軍人,就放過了他。

鬼子當天就撤走了,寧翻譯官也出了村莊,尋找部隊。

第二天,全村人在山溝裏,峁梁上,一具一具找到工兵營戰士的屍骨,用架子車拉到村莊東北的大坑裏,含淚掩埋。那些犧牲的戰士叫什麽名字,家住在哪裏, 這些年家人是不是一直在等著他們,一直在尋找他們,都不知道。

那天,魏誌鵬和那名工兵營的戰士,還有另外一名不知道部隊番號的戰士, 三人結伴同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們走到了陌南鎮聖人澗鎮西延村,在村外被幾個便衣擒住了。魏誌鵬當時以為是日軍便衣或者漢奸,心中一場憤懣,這幾天死裏逃生, 東躲西藏,到最後還是被抓住了。

那幾個便衣將他們三人帶到了村中,聽到滿口的陝西方言,魏誌鵬才知道這是三十八軍十七師。突然看到了自己人,他們三人都興奮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