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狹路相逢勇者勝

日軍興兵,目的在於占領茅津渡,強渡黃河,進而進占西北。第四集團軍堅守, 目的也在於力保茅津渡不失,讓日軍陰謀無法得逞。

打開地圖,可以看到黃河南岸,與茅津渡隔河相望的,有一座城市叫做三門峽。其實這座城市是上世紀50年代,因為興修黃河大壩而新建的一座城市。也是因為這座大壩,我的家鄉50萬人被迫走上了遷徙之途,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而在抗日戰爭時期,黃河南岸還沒有這樣一座城市。

然而,那時候黃河岸邊的人也在說三門峽,他們口中的三門峽不是城市的名字,而是關口的名字,這個名字來自一個傳說。

茅津渡古今都是戰場,都是兵家紛爭之地,都是戰火彌漫之地。過了茅津渡, 便為崤山。如控製崤山,則可東控河南,北製山西,西進陝西。茅津渡實為最重要的戰略要地,一鎖扣三省。

相傳遠古時候,水神河伯與共工在茅津渡大戰,河伯發威,一聲呼喝,黃河暴漲,洪水滔天,蒼天之下,厚土之上,濁浪排空,百姓麵臨滅頂之災。共工見狀, 手執板斧,從天而降,在茅津渡連砍三板斧,洪水沿著三道縫隙分流直下,百姓轉危為安,這三道縫隙就是黃河中遊著名的人門、鬼門、神門,這三門則被當地人稱為三門峽。

三門峽水流湍急,飛瀑之下。黃河岸邊的人都說:“到了三門峽,人就沒救了。” 意思是說,如果人落入黃河,順流漂到三門峽,那就隻能是死。

我在後麵還會寫到三門峽。

當年,堅守茅津渡的是三十八軍十七師九十七團,團長李維民,是黃埔四期生, 英勇善戰。日軍曾在6月2日淩晨偷襲過茅津渡,陣地一度告急,李維民親手拿過一挺機槍,向著日軍掃射,終將日軍擊退。

此後,日軍發動過十餘次進攻,都被李維民團擊退。

日軍無法攻占茅津渡後,轉而又去圍攻九十六軍,他們的計劃是將九十六軍吃掉後,再傾盡全力攻占茅津渡。那時候,大兵壓境,陝西軍的這一團人馬就無法抵擋。

九十六軍主力一七七師師長陳碩儒一貫老成持重,有長者風範,他作戰的特點是穩紮穩打,沒有十足把握,絕不貿然出兵。陳碩儒和孫蔚如、趙壽山都有八拜之交,在陝西軍中,義結金蘭後就情同親兄弟,生死與共。而當年的很多中國舊軍隊,也是依靠金蘭之交而維係部隊的團結和穩定。

當時,陳碩儒看著漫山遍野的日軍和漫天飛舞的炮彈,斷定了日軍是要在陌南鎮聚殲九十六軍。而九十六軍和日軍打這種陣地戰和消耗戰,實不足取。打陣地戰的,隻有在兵力相當的情況下才可以。如果兵力裝備都極為懸殊,打陣地戰隻能是自蹈死地。陳碩儒師長向李興中軍長提出,讓部隊放棄陌南鎮,向日軍後方穿插,先保存實力,再消滅敵人。“地在人亡,人地兩失,地亡人在,人地兩存。” 這是八路軍的戰法。可見,當年八路軍來到第四集團軍講課,確實很有成效。

可是,軍長李興中的回電是:

堅守陣地,寸土不讓,沒有上方命令,不得妄動。

這是車國光的回憶。

毫無疑問,李興中也是一名勇敢的戰將,他將舍生取義、為國盡忠視為軍人的最高榮譽。然而,受傳統軍隊的影響,他隻知道麵臨強敵,浴血奮戰,至死不退, 戰死疆場,此為軍人的最後歸宿。何況,來自戰區司令部的命令是:

九十六軍應以芮城、陌南鎮為據點。

李興中隻好不折不扣地執行上峰的命令。

一七七師與日軍連日苦戰,傷亡慘重,很多陣地上,都是整營整連的戰士全部犧牲,日軍對無法攻占的陣地,就施以毒氣,陣地上的中國軍人全部犧牲後, 日軍才得以占領。

第四集團軍司令孫蔚如命令三十八軍軍長趙壽山疾速增援九十六軍,九十六軍軍長李興中也向三十八軍軍長趙壽山發出求援的急電。

當年在三十八軍軍部任譯電員的車國光清楚地記得,孫蔚如和李興中的電報發來時,是6月2日深夜,趙壽山正在和參謀下圍棋。他看完電報後,不置可否, 麵容沉靜,不知道心中在想什麽。

三十八軍的將士們都知道趙壽山愛好三種棋:圍棋、象棋和跳棋。戰前部署下圍棋,戰鬥間歇下象棋,將臨絕境下跳棋。而不打仗則不下棋。很多電影和小說中描述大將在戰爭中下棋的細節,其實也不是空穴來風,他們下棋,更多的時候應該是穩定情緒,參悟靈感,平靜心緒,思慮謀略。

那天深夜,趙壽山與參謀在圍棋棋盤上激戰正酣,當看到對方趁著他左角空虛,放下一顆白子後,他霍然而起,將手中的棋子摔落在棋盤,乒然有聲,然後高喊: “命令九十八團、一〇一團、一〇二團連夜出發,趕往張店,拂曉攻擊,午前必須拿下。”

日軍沿著張茅公路,集結重兵圍攻陌南鎮的九十六軍,它的後方張店鎮必然空虛。三十八軍采用圍魏救趙戰略,擊其尾部,頭部必然回應。頭部回應, 九十六軍負擔就會減輕。

九十八團、一〇一團、一〇二團,這是三十八軍半數的兵力,而此前,孔從洲的獨立四十六旅已經派出救援,這樣,留在三十八軍並保衛軍部的,隻剩下了直屬隊。

三十八軍十七師的三個團在師長耿誌介的帶領下,趁著夜色向張店鎮出擊。 耿誌介也是一員猛將,他平時沒有一點脾氣,隨便哪個戰士開他的玩笑,他都不會生氣,戰士們也不害怕他。而一旦打起仗來,他就兩眼充血,麵目可怖,形同雄獅。十七師,當年被評為抗日前線的25個主力師之一。

天色未明,耿誌介已經帶著部隊來到了張店鎮,三個團從三麵包圍了日軍, 然後突然發起攻擊。那時候,在戰場相持階段,中國軍隊一般都是依靠夜襲戰勝日軍,因為白天視線開闊,日軍的大炮、坦克和飛機,會給中國軍隊造成極大的傷害。

那天淩晨的槍聲沒有響多久,立刻就變成了鐵器相交的撞擊聲。日軍自詡拚刺刀厲害,短兵相接的時候,他們以刺刀拚殺為榮。而三十八軍十七師一直有大刀劈殺的傳統,自從開往抗日前線,每逢戰事不利,他們就掄起大刀衝上去,扭轉戰局。三十八軍軍中,還有大刀教官,可以說每個戰士都是使用大刀的好手。

這一場白刃戰空前激烈。

激戰五個小時,日軍終於抵擋不住,退出張店,陣地上隻剩下頑強站立的中國軍人。此戰繳獲甚多,計有步槍500餘支,輕重機槍30餘挺,擊斃日軍400餘人,而且大多數都是被砍斷了頭顱。

被砍斷頭顱,這是日軍認為最恐怖的死法。聽抗戰老兵說,日軍最害怕的就是身首異處,因為沒有了頭顱,就無法走進靖國神社,走不進靖國神社,就永遠是孤魂野鬼,像風一樣四處飄零。

此役,十七師犧牲300餘人。當天下午和第二天,附近的聖人澗鎮百姓組織了 200多人掩埋了戰士的遺體。

第二天,日軍又在增兵,而中國軍隊仍然沒有援兵。九十六軍和三十八軍各戰場都危如累卵。

是中國軍隊沒有援兵嗎?就在黃河西岸,胡宗南擁兵20萬,裝備精良,卻隻是隔河觀看,沒有派出一兵一卒。是黃河難以越渡嗎?第四集團軍的多支部隊, 迂回襲擊日軍,屢次夜渡黃河,不損一兵一卒。

胡宗南的中央軍,眼睜睜地看著雜牌軍的第四集團軍在血戰,而無動於衷。

他們不僅無動於衷,他們還向第四集團軍的將士痛下毒手,我在後麵會陸續寫到。

六六血戰,這是一場什麽樣的戰役?先是統帥部命令以弱勢兵力堅守,不準穿插突擊,接著是中央軍坐等覆滅,連一支援助的手臂也沒有伸出。

這是為什麽?難道就因為這支部隊參加過西安事變嗎?難道就要以一己私仇來讓兩萬將士遭受毀滅,讓中國自毀長城嗎?

縱然這樣,陝西軍還是拚死阻擊,奮勇殺敵,因為他們退無可退,身後就是自己的家鄉陝西,就是父老鄉親們生活的地方,就是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是祖先神靈供奉的地方,是妻子和孩子生活的地方。

保衛中條山,就是保衛家鄉,就是保衛妻子和孩子。

九十六軍一七七師陣地前一片火海,飛機呼嘯著低空掃射,炮彈連珠一般爆炸。堅守陣地的戰士們在彈坑裏跳躍。

很多老兵告訴我說,當年,中國軍隊缺少大炮,隻能被動挨打,為了減少傷亡,就總結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日軍的炮彈不會連續落在同一個位置,所以,

每逢有新的炮坑出現,大家就躍進新炮坑,避免被炮彈轟炸。

這種辦法讓人聽起來實在心酸。

我想起了南宋時候流傳在老百姓中的一句話:“你有狼牙棒,我有天靈蓋。” 來自北方的金國士兵普遍力氣很大,以狼牙棒作為兵器,而南宋士兵一潰千裏, 百姓得不到保護,隻好這樣自我調侃。

炮彈過後,日軍發起了衝鋒,缺乏重武器的一七七師隻能發起反衝鋒,與日軍膠著在一起,以班為單位,以人為單位,與日軍貼身肉搏,這樣就能夠彌補武器不如人的窘況。

可是,日軍的數量超過了一七七師士兵的數量。一七七師全師上下不得不以一當十,以十當百,每個人都在拚死殺敵,不到犧牲的那一刻,就絕不倒下。有的戰士身上多處受傷,還在揮舞大刀;有的戰士被日軍刺中腹部,便一手抓住日軍步槍,一手掄起大刀砍向日軍;有的戰士全身浴血,僅剩一條手臂,還屹立不倒。 這些細節都來自於當事人的講述。

激戰三小時,戰場上仍然殺聲震天,一七七師所有人都打瘋了,他們像一群群惡狼,渾身滴著鮮血,仍舊向占據了優勢兵力的日軍撲去,咬去。日軍指揮官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不要命的打法,陝西冷娃的拚死打法終於擊垮了日軍的武士道, 日軍指揮官命令士兵後撤,脫離陣線,然後用坦克和大炮轟擊陝西軍。

日軍一退卻,師長陳碩儒馬上就識破了日軍的計謀,他立即命令這群陝西冷娃也後撤,撤回陌南鎮,依托堅固的陣地繼續阻擊。

在陌南鎮,正在搶救傷員的醫護兵魏誌鵬看到撤回陣地的戰士,驚呆了,他看到他們渾身都是鮮血,有的互相攙扶著,有的拄著大刀槍支……很多年後,魏誌鵬隻要一想起這一幕,就忍不住痛哭失聲。

魏誌鵬出生於陝西省華縣赤水鎮,小時候因為家貧輟學了,全麵抗戰開始後, 13歲的魏誌鵬就去當兵,卻被拒之門外,因為他年齡太小了。

拒絕魏誌鵬的是守衛黃河的十七路軍一七七師的部隊,這是後來魏誌鵬才知道。然而,第二年,一七七師在黃河東岸與日軍作戰,傷亡慘重,急需補充兵員。 14歲的魏誌鵬就得以進入軍隊,成為一名看護兵。所謂看護兵,就是護士。

魏誌鵬跟著一七七師東渡黃河,參加了永濟保衛戰。

第一次上戰場,讓魏誌鵬恐懼不已。日軍的炮彈帶著尖厲的呼嘯聲,接連不斷地在身邊爆炸,爆炸掀起的氣浪,一次次衝倒了魏誌鵬,他滿身滿臉都是塵土, 下意識地跟著醫生跑。

跑進了師部大院裏,眼前的景象讓魏誌鵬大吃一驚,院子裏躺滿了傷兵,傷兵橫七豎八躺在地上,鮮血染紅了地麵。有的傷兵臉色慘白,眼睛緊閉,不知生死, 有的傷兵缺臂少腿,發出呻吟。魏誌鵬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傷兵,他呆呆地站立著,不知道該怎麽辦,該做什麽。九十六軍一七七師五二九旅一〇五七團醫務主任何秦洲催促他:“甭站著,趕緊幫忙。”何秦洲是中共地下黨員。

一七七師的醫療條件極為簡陋,沒有手術設備,沒有急救藥物,隻有一些最簡單的處理外傷的醫藥,包括紅汞、繃帶、止疼水等。

在那種情況下,重傷員幾乎是無法救治的。

我曾經采訪過一個名叫朱光迪的傷兵。他是在上高會戰中負傷的。

兩年後的中條山戰役,參戰的日軍部隊中,有一個第三十三師團,師團長櫻井省三。中條山戰役發生的時間是1941年5月。而在中條山戰役前的兩個月,也就是1糾1年3月,日軍第三十三師團還在江西上高和中國第十九集團軍打了一仗, 結果被羅卓英的第十九集團軍打得大敗。這場戰役就是上高會戰。

日軍在上高會戰中失敗的原因是,日軍三十三師團和三十四師團,還有由參加昆侖關戰役後被打殘的日軍第五師團敗兵拚湊而成的獨立二十旅團,相約共同攻打駐紮在江西上高的第十九集團軍。羅卓英運用磁鐵戰法,外圍節節防守,將日軍放近到上高附近,突然向兩麵散開,堅守上高的中國軍隊第七十四軍衝出, 兩邊山上的中國軍隊再乘勢衝下,將日軍包圍,然後予以殲滅。

當時,如果三十三師團和三十四師團、獨立二十旅團齊頭並進,即使闖入了第十九集團軍的包圍圈,而人數沒有占據絕對優勢,武器更是相差甚遠的第十九集團軍,可能會啃不動日軍。可是,在戰役的初級階段,櫻井省三的三十三師團一路“凱歌高奏”,它錯誤地以為中國軍隊沒有多少抵抗能力,就擅自脫離戰場, 退到後方休整。戰前,第三十三師團已經接到了開拔到黃河以北,在敵後戰場作戰的命令,所以,此次上高戰役,他們是得過且過。

三十三師團一走,第十九集團軍就捉住三十四師團和獨立二十旅團一頓胖揍, 三十四師團幾乎全軍覆沒,師團長大賀茂差點被活捉。

國民黨軍隊四十九軍排長朱光迪就是在上高會戰中負傷的。

朱光迪負傷後,被兩名村民用手推車推倒了後方醫院。朱光迪說,後方醫院的傷員實在太多了,醫院裝不下,就堆在了醫院附近的一座破廟裏。整整一個晚上, 沒有人看望,也沒有人送飲食,傷員在淒風苦雨中呻吟掙紮,天明後,大多數人都死亡了。那時候,中國軍隊的醫療條件太差了。

抗戰末期的1944年,緬北戰役開始,中國軍隊新一軍一路勢如破竹,痛殲日軍。 參加過緬北戰役的新一軍老兵們認為,我們之所以打勝仗,除了新一軍“打回老家” 的旺盛的鬥誌外,還有美式裝備和給新一軍配備的5名醫生。因為這500名醫生, 新一軍即使負傷,也能很快得到救治,傷愈後又會出現在戰場。

中國軍人缺少的不是頑強的鬥誌,缺少的是戰略物資和醫療設施。

那天,魏誌鵬正在師部醫院裏跟著醫生救治傷員,突然聽到密集的槍聲越來越近,日軍就要攻到師部醫院了。魏誌鵬隻好攙扶著傷員沿著一條巷子向前跑。

巷子盡頭有一棵樹,魏誌鵬剛剛跑到樹下,一顆炮彈就在身邊爆炸了,跑在魏誌鵬前麵的一名戰士應聲倒了下去。一塊彈片削穿了他的頭顱,鮮血飛濺而出, 狼在了魏誌鵬的臉上。

魏誌鵬抹一把臉上的血跡,跟著人群繼續跑,後來他躲在了山腳下的一個山洞裏,炮彈才打不著了。

日軍炮彈過後,立即組織衝鋒,中國軍隊殊死反擊,阻擋住了日軍潮水一樣的進攻。

永濟保衛戰結束後,魏誌鵬又跟著一七七師來到了芮城縣。師部駐紮在一個名叫車村的地方,野戰醫院也設在這裏。

1939年的六六血戰開始的時候,魏誌鵬已經是醫務處藥方調劑員。六六血戰給魏誌鵬留下了噩夢一樣的記憶,幾十年後,他隻要一閉上眼睛,還是能夠看到當初那鮮血飛濺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