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棗會戰

潢川保衛戰結束後,張自忠的警衛營幾乎傷亡殆盡。

59軍餘部轉戰鄂西,阻擋日軍從武漢沿著長江航線進入重慶。張自忠升任33集團軍總司令,下轄59軍、77軍、55軍。

張自忠的警衛營要征兵,傷愈歸隊的曹廷明進入了33集團軍警衛營。

警衛營,就是冒著大雨開往台兒莊的途中,張自忠下令槍斃營長孫二勇的那個警衛營。但是,從那時候到現在,警衛營已經換了兩撥人。

曹廷明是在台兒莊會戰中,堅守一座叫作茶葉山的陣地時負傷的。

堅守茶葉山的那天晚上,曹廷明所在的一連人沿著山間羊腸小道向山頂上攀爬,日軍沿著另一條小道也在奮力攀爬,都想占領山頂。占領了山頂,居高臨下,山下的公路就會被掐斷。中國軍隊由當地村莊裏的一名鄉親帶路,所以進展迅速,少走了很多冤枉路。道路兩邊長滿了荊棘,一不小心就會把小腿和手臂劃破。連長跑在隊伍裏,揮舞著手槍,不斷地催促著:“快點快點。”

爬到了山頂後,每個人都累癱了,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連長用腳踢著手下的士兵:“起來起來,準備戰鬥。”

曹廷明和戰友們趴在一塊大石頭後,向山的另一麵望去,看到日軍黑壓壓的一大片,像螞蟻一樣奮力攀爬,一個個低著頭,撅著屁股,顯得很勤奮,連喘息聲幾乎都能聽到。連長喊一聲:“打狗日的。”戰士們的長槍短槍一齊鳴響,日本人突遭打擊,異常氣憤地啊呀呀驚叫著,很不情願地骨碌碌滾下去,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前麵的壓倒了後麵的,前麵的尖聲慘叫,後麵的高聲罵娘,將那道山坡炒成了一鍋黏粥。

曹廷明說,居高臨下打鬼子,都不需要瞄準,一槍就是一個,再一槍又是一個。日軍像檑木一樣滾出了上百米遠,連長喊:“手榴彈!”手榴彈像冰雹一樣劈裏啪啦地丟出去,扔得遠的,就在敵群中爆炸了,扔得近的,就滾落到敵群裏爆炸了。手榴彈的爆炸聲響成一片,日軍的斷臂殘肢和三八大蓋槍在爆炸聲中此起彼伏,經久不息,此恨綿綿無絕期。

日軍退到了半山腰一塊平坦的地方,開始組織反擊,他們依托在樹木後和石塊後,向山上射擊,子彈落在山頂上,落在石頭上,打得石沫四處飛濺。山腳下,日軍架起了幾門大炮,向著山頂發射,山頂上硝煙彌漫,塵土飛揚。日軍的炮火壓製了中國軍隊的槍彈,中國軍隊中不斷有人倒了下去。

塵煙中,一顆炮彈落在了曹廷明的腳邊,像個陀螺一樣滴溜溜打轉。

曹廷明說,在新兵訓練的時候,連長就對新兵們說過,遇到日本人扔過來的手榴彈,落地沒有爆炸,要趕快撿起來扔回給日本人。抗戰老兵阮明剛也說過,新兵訓練的時候,老兵就告訴新兵,拉開手榴彈的環,心中默數一二三,數完再扔出去,這樣手榴彈剛好就能落地爆炸。以後的衡陽保衛戰中,進攻衡陽的日軍68師團57旅團旅團長誌摩源吉少將之死,與手榴彈有關。當時,他在戰壕裏給日本士兵示範如何把中國軍人投擲過來的手榴彈回擲過去,他撿起一顆手榴彈,剛剛站起來準備回擲,中國軍隊的狙擊手射來一發子彈,誌摩源吉的腦袋就開了瓢。

日軍的炮彈在曹廷明的腳邊打轉,隨時都會爆炸,曹廷明撲過去,想要抱起炮彈扔出去,可是炮彈像火焰一樣滾燙,手心被燒得吱吱作響。一名戰友在旁邊喊:“鞋!鞋!”曹廷明脫下了鞋子,一手拿一隻,夾著滾燙的炮彈扔向山下。炮彈扔出去了,他的鞋子也被帶了出去。

日軍的炮彈一直轟炸了兩三個小時,山頭陣地成為一片廢墟。轟炸過後,按照日軍的作戰規律,步兵就會發起衝鋒了,連長站起身,抖落掉身上的塵土喊道:“日本人要來了,準備好,揍狗日的。”曹廷明剛剛從掩體裏走出來,山下突然又射來了一發炮彈,就在他的身前爆炸,爆炸掀起的氣浪將曹廷明拋出了十幾米遠,一塊彈片劃穿了他的大腿,鮮血像噴泉一樣冒出來。連長看到曹廷明負傷了,用刺刀劃破了他的棉褲,給他包紮傷口。

很多老兵說,抗戰之初,中國很多軍隊裏沒有醫務兵,沒有野戰醫院,受傷了,就隻能自己給自己包紮,或者讓不懂醫術的戰友包紮,命大的,就活過來了;命小的,就死了,死了挖個坑就隨便埋了,遇到戰事緊急,來不及掩埋,就暴屍荒野,任野狗拖拉,“多少士兵都是這樣死了,死了後連個名字都沒人知道,也不知道家裏還有些什麽人,是不是老婆孩子都在家裏等。就這樣死了,死的人太多了,沒有上千萬也有幾百萬。”

我采訪過參加石牌保衛戰的老兵,石牌保衛戰發生在1943年,當時中國軍隊裏有了野戰醫院,但是因為缺醫少藥,傷兵被送進這樣的醫院,也等於死亡。預四師當初在石牌外圍激戰,野戰醫院設在宜昌市夷陵區金魚坪村,醫院裏的死亡高達4000人,挖個大坑埋了。70年後,因為要修一條公路,進行挖掘,僅僅挖出的屍骨,就多達3000具。

老兵們說,醫療條件最好的是新一軍,當年新一軍在緬北反攻時,美國派來了500名醫生,這些醫術高超的醫生,搶救了很多中國傷兵。而同一時期的滇西反攻,中國傷兵還是麵臨著極大的死亡率。老兵譚延煦告訴我說:當年進行滇西反攻,翻越高黎貢山的時候,傷兵被和死屍混雜在一起,能爬動的就向前爬,爬到前方就有了一線生機,爬不動的,就隻能等待死亡。

連長把曹廷明的傷口包紮好以後,就派傳令兵背著曹廷明下山。

傳令兵背著曹廷明來到山下,又輾轉來到了營部,營部裏有一名醫生。醫生發給曹廷明一塊大餅,一碗稀飯,叮囑他不要喝水,因為喝了水會流血更多。他還吩咐兩個老人把曹廷明抬上了擔架,轉往團部。營部裏的那個人是不是醫生?我想可能不是的,因為外傷和喝水是沒有關係的,不會說多喝水就會流血更多。營部裏的那個人如果是醫生,也是“赤腳醫生”。

兩個老人抬著曹廷明向團部轉移,一路上氣喘籲籲。那時候的青年都當兵打鬼子了,剩下的都是老人。

戰爭正在進行,雙方陣地犬牙交錯,好幾次,他們都能看到日軍的身影,兩個老人趕緊把曹廷明放在地上,趴在他的身邊,膽戰心驚地看著日軍漸漸離去了,才又爬起身抬著他走。

來到團部的時候,已經到了黃昏。部隊要轉移,傷員統一集中到師部。曹廷明的擔架讓給了另一個傷員,他沒有了擔架,又不能行走。一位60多歲的老人推來一輛獨輪車,讓曹廷明坐在上麵,他在後麵推著,老人沒有力氣,推不動獨輪車,他年輕的孫子肩膀上搭一條繩子,在前麵拉著。在這個槍炮聲不絕於耳的恐怖的夜晚,獨輪車吱扭扭上路了。

獨輪車走了一晚,一直到晌午的時候,才來到了師部,老人和孫子把曹廷明交給師部後,沒有吃一口飯,又推著獨輪車一路吱扭扭地回去了。

師部集中了很多傷員,全師的傷員都集中在這裏接受治療。醫生太少了。我們在歐美關於“二戰”的電影中,看到負傷的戰士能夠在戰場上盡快得到治療,而重傷員則會有直升機接運後方,然而,同時期的中國軍人,負傷後被老百姓的擔架抬著,被老百姓的獨輪車推著,忍受一路的顛簸,忍受一路的痛苦,從前線輾轉幾十裏,甚至上百裏,才能來到後方醫院,很多負傷並不嚴重的傷員,就在這一路顛簸中死去了。

來到師部沒有多久,59軍又要轉移了,當時,台兒莊會戰已經到了尾聲,日軍合圍即將形成,國軍需要撤退,跳出日軍包圍圈。

拉運傷兵的汽車來了,隻能拉重傷員,擔架放在車廂裏,車廂裏滿滿當當,汽車搖搖晃晃地開走了,遺落下一地的呻吟聲。

傷兵們要被轉移到棗莊,然後從棗莊坐火車向後方轉移。

汽車少,傷員多,曹廷明沒有能夠坐上汽車。正在彷徨無計時,來了一輛牛車,趕車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他拉上曹廷明和另外幾個傷員,老牛撲踏撲踏走了一夜,把他們拉到了火車站。老人是附近村莊的農民,自願送他們的。

傷兵坐著火車向後方轉移,沒有受傷的將士沿著阡陌小徑向後方撤退,不能走大路,大路上行駛著日軍的機械化部隊。

曹廷明坐著火車來到了湖北省房縣,房縣古稱房陵,曆史悠久,位於神農架旁邊。那時候,日軍還沒有打到房縣,曹廷明在這裏得到了救治。而所謂的救治,也是非常簡單的,就是把傷口割開,把紗布塞進傷口裏,來回拉動,擠出傷口裏的血塊。那時候的醫藥奇缺,醫生救治傷員,都是使用土方子。

幾天後,日軍的飛機轟炸房縣,隆隆的聲音從窗外傳來,震天動地,能跑動的人都跑出去躲避了,曹廷明剛剛動完手術,雙腳不能邁動,他把被子蒙在頭上,索性等死。爆炸聲接踵而來,房倒屋塌。日軍飛機遠去後,曹廷明揭開蒙在身上的被子,才發現被子上全是厚厚的一層瓦礫和塵土。

按照國際法的規定,交戰雙方是不能轟炸教堂和醫院的,教堂和醫院都有十字標誌,很醒目。可是日本人完全不遵守國際法,轟炸醫院,殺害戰俘,使用毒氣,屠殺平民。我在采訪常德保衛戰的時候,聽當地人說,占領了常德的日軍,連教堂的牧師也要毆打,那個牧師是西班牙人。

曹廷明傷好後,就進入了張自忠的警衛營,警衛營裏幾乎都是傷愈歸隊的老兵。

老兵劉華說,受過傷的老兵和剛上戰場的新兵差別很大,老兵能夠憑借聲音分辨出敵人發射的是什麽炮彈,會在距離多遠的地方爆炸;能夠知道衝鋒的時候怎麽躲避敵人的槍彈,敵人的阻擊點會在什麽地方設置。要成為一名合格的士兵,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敢,更重要的是經驗。

傷愈歸隊的老兵戰鬥力都非常強,人已經死過一次了,再次麵臨死亡就毫不畏懼,而且知道怎麽躲避死亡,不會做無謂的死亡。

這一時期,張自忠駐紮在湖北。

張宗衡的回憶錄中,記述了這樣一件事情:

有一次,59軍在漢江阻擊日軍,日軍大部隊向前線的180師和37師側後移動,形成包圍態勢。180師師長劉振三和37師師長吉星文沒有向張自忠請示,就倉皇撤到了漢江西岸。

當時,戰況危急,張自忠將軍親臨一線指揮,行至漢江西岸的轉鬥灣時,突然看到了吉星文。張自忠厲聲問道:“你來幹什麽?”吉星文驚恐不已,謊稱:“我來向總司令報告。”張自忠訓斥說:“你怎麽知道我來這裏?部隊在河東作戰,你到西岸幹啥?還是盧溝橋抗戰的英雄呢?你是狗熊。”命令吉星文即刻過河繼續抵抗。吉星文一句話不敢說,帶著部隊過河阻敵。

劉振三聽說張自忠來了,嚇得躲到防空洞裏,囑咐衛士說:“總司令來時要問我,就說我不在這裏,過河東去了。”

後來,劉振三也趕緊帶著人去往漢江東岸。

張自忠來到後,即刻命令兩支援軍渡過漢江,對日軍形成反包圍,此戰,大獲全勝,僅僅戰馬就繳獲了一百匹。那時候日軍的戰馬都是從本土用軍艦運來的,寶貝得不得了。

此戰後,老百姓稱張自忠為“活關公”,意思是說他像關公一樣神勇無敵。

180師有一個名叫李樹人的副師長,張自忠堅守湖北時,曾經派遣他去桐柏山打遊擊。張宗衡說,臨行前,張自忠一再叮嚀他,桐柏山有共產黨的遊擊隊,都是中國人,一定要共同抗日,不要搞摩擦。

老兵阮明剛說,當年他跟著張自忠堅守湖北時,桐柏山裏共產黨的遊擊隊是李先念的部隊。李先念對他們很好,戰況緊急的時候,李先念的遊擊隊就下山伏擊日軍,牽製日軍。李先念的遊擊隊還偷日本人的槍支彈藥,派人送給他們。

活躍在桐柏山的李先念的部隊是新四軍。

張自忠來到湖北不久,隨棗會戰就開始了。

隨棗會戰,就是發生在湖北隨縣和棗陽一帶的會戰,而隨縣和棗陽,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大別山橫亙於東,桐柏山虎踞於北,大洪山龍蟠於南,再向南,則是遼闊洶湧的長江江麵。第五戰區李宗仁占據於此,進可攻擊武漢的日軍,退可堅守四川大後方。

而與第五戰區對峙的,是日軍精銳的第11軍。第11軍是在武漢會戰時才編成的一個軍,僅僅看看第11軍的曆任司令官,就能夠知道這個軍名氣很大,第一任司令官岡村寧次,第三任司令官阿南惟幾,第四任司令官塚田攻,第五任司令官橫山勇,而橫山勇,在1943年到1944年,更是直接指揮進攻常德、衡陽、桂林的日酋。

隨棗會戰,是日軍第11軍與中國軍隊作戰。時,11軍司令長官為岡村寧次,這個名字中國人很熟悉。

隨棗會戰和棗宜會戰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會戰,隻是交戰地點有交叉。張自忠將軍犧牲在棗宜會戰,而很多報刊錯誤地報道張將軍犧牲在隨棗會戰。

堅守在第五戰區右翼的是王璜緒的29集團軍和張自忠的33集團軍。29集團軍是裝備極為簡陋的川軍。

張自忠預感到惡戰在即,他寫信勉勵33集團軍各位將領,信中說:

我與弟等參加抗戰以來,已經受了千辛萬苦,現在到了最後的一個時期,為山九仞,何忍虧於一簣,故唯有盼望弟等打起精神,咬緊牙根,激勵部下,拚這一戰。我們在中國以後算人,抑算鬼,將於這一仗見之。

這封信語氣誠懇,感人肺腑,讀來隱含雷霆之聲。

延安的《新中華報》是這樣評價這封信的:“正氣浩然,字字是淚,字字是血。”

張自忠將每一次對日作戰,都當成了最後一次。每次對日作戰,他都抱著必死的信念。

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抗戰老兵說,張司令從小閱讀聖賢書,滿腦子都是舍生取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隨縣是阮明剛的家鄉。

阮明剛說,當時天都打紅了,夜半時分,沒有月亮,但是地麵上的一草一木都能看清楚。他們一個連與日軍交戰,一天一夜就犧牲了80多個人。團長派一名傳令兵來要求他們撤退,但是,已經撤不下來了。傳令兵趕到的時候,日本人已經攻上了陣地。傳令兵擔心團長的手令會落人日本人手中,就一口吞吃了,打完了手槍裏的所有子彈,從地上撿起一杆步槍和日本人拚。日本人還在蜂擁而來,連長讓阮明剛和另外兩個機槍手趴成一排,拚命向日本人掃射,這樣才打退了日本人。

部隊從陣地撤下來的時候,全連幸存的不到20個人,包括那名傳令兵。

阮明剛屬於38師,師長是黃維剛。

幾天後,日軍增加了3000人,繼續圍攻38師的陣地。黃維剛指揮部隊一連擊退了日軍多次攻擊,傷亡慘重。黃維剛向張自忠請求援兵,張自忠已無援兵可派,張自忠斬釘截鐵地說,北進之敵被我第22集團軍擊退;敵後路已被我第22集團軍截斷;請你告訴各指揮官,隻準前進,不準後退,敵人即將被我全部擊潰。我們困難,敵人比我們更困難,要堅持最後五分鍾去爭取勝利。你要集中力量,向敵人猛攻。

38師英勇奮戰,終將日軍擊退。

22集團軍,同樣是一支川軍。抗戰時期,出川抗戰的四川人,總計有350萬,為出力最大的省份。

38師裏,除了阮明剛和郭榮昌,此時在張自忠手下作戰的,還有一個叫潘絜茲的人。

潘絜茲早年在北平上美術學院。全麵抗戰開始的1937年,日軍打到了他的家鄉浙江,美術教師潘絜茲投筆從戎,加入了抗戰隊伍。

潘絜茲在來38師政治部工作前,有一位同事就告誡他說,38師是張自忠一手帶大的部隊,去了那裏可要小心啊,張自忠軍令很嚴的,打到最後一個人也不讓退的。

在那一年的冬季攻勢中,潘絜茲隨同38師轉戰湖北鍾祥,部隊與日軍血戰八個晝夜,傷亡慘重,“弟兄們冒著風雪在戰壕裏匍匐著,用凍僵了的手指扳著機槍,沒有水喝,沒有東西吃,傷亡已達到了可驚的數目,活著的也都疲弱得不能支撐了,但總司令命令:不準退!”總司令,就是33集團軍總司令張自忠。

連續八天八夜的進攻作戰,讓部隊極為疲勞,饑寒交迫,戰士們餓極了,就用手扒開雪層,拔下雪層下的草根充饑。每個人都餓得昏昏欲倒。第九天早晨,突然有人喊:“總司令來了,總司令來了。”38師的弟兄們像離散多日的孩子見到媽媽一樣歡呼雀躍,陣地上一片歡騰。

總司令張自忠來到38師前線指揮作戰,還帶來了幾尊蘇聯造的大炮。

張自忠將軍到來後,馬上指揮38師反擊,“機槍激響起來了,夾著轟隆重炮的吼叫。敵人的,我們的,攪到了一起。弟兄們忘了一切地猛撲著,越過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向敵人投擲手榴彈,甚至石塊,終於敵人遺棄了一地的死屍、彈藥、給養、用具等,狼狽地退卻了。”

在此後不久的一次軍訓中,潘絜茲近距離看到了張自忠。潘絜茲眼中的張自忠身材挺拔魁梧,又濃又黑的劍眉,一雙大眼睛不怒自威,但是又顯得穩重典雅,一副儒將的氣派。阮明剛在開會的時候也見到過張自忠,他眼中的張自忠身材高大,聲若洪鍾,下巴右側有一顆黑痣,英氣逼人,又讓人畏懼。

那次軍訓中,出生在浙江的潘絜茲清楚地記得張自忠說一口濃重的北方話,談吐幽默,要求大家要以必死的信心上陣殺敵,“我隻是求心之所安,一切艱苦我是不怕的,我隻有一個字:‘拚’,拚完算完。”

自從從南京回到部隊後,張自忠每次公開講話,都離不開死字。

此戰之後不久,有一天,偵察員報告張自忠說,日軍13師團103旅團指揮部駐紮在鍾祥縣城東北角。

13師團是日軍最早的17個師團之一,參加過與俄國爭奪薩哈林的戰爭。1925年,全球經濟大蕭條,13師團被削減。1937年的全麵侵華戰爭開始後,13師團得以重建,急匆匆地投入了侵華戰爭,先參加了淞滬會戰,又參加了攻打南京的戰鬥,接著參加徐州會戰,然後參加武漢會戰,一路得意揚揚,誌在必得,沒想到在河南固始富金山阻擊戰中被71軍殲滅大半。聽老兵們說,富金山阻擊戰結束後,71軍一萬多人,也剩下不到1000人。

武漢會戰結束後,13師團得到了補充,接著參加隨棗會戰、棗宜會戰,然後又參加薛嶽指揮的長沙會戰和陳誠指揮的鄂西會戰,這以後,參加常德保衛戰、衡陽保衛戰、桂林保衛戰,攻占了貴州獨山。貴州獨山,是日軍深入中國內地最遠的地方,也是抗戰最後一戰的發生地。可以說,13師團參加了中國正麵戰場的所有重大戰役。13師團的侵略曆史,就是中國的抗日曆史。

13師團雙手沾滿了中國人的鮮血,在南京大屠殺中,這個師團的罪惡,居日軍所有師團之首。

在一篇日本人所寫的《昭和12年,支那南京攻略戰》的文章中,這樣寫道:“12月12日,山田支隊占領幕府山要塞,第6師團一部迂回至下關,國崎支隊已渡至江北進占浦口。12日,支那守軍司令唐生智宣布放棄南京,其本人於傍晚渡江而走。”而山田支隊,就是日軍13師團103旅團。《昭和12年,支那南京攻略戰》中記載:

在旅團一級中,佐佐木道一、山田丹二(隸屬第13師團)的部隊屠宰最多。聯隊一級,最勇猛的是第65聯隊(聯隊長兩角業作,隸屬荻洲立兵第13師團),屠宰支那戰俘和南京平民超過7萬人……

那天,當張自忠聽說日軍13師團103旅團指揮部的方位後,異常憤怒,又暗自竊喜。他立即決定派遣一支奇兵,端掉日軍13師團103旅團指揮部。這支奇兵,就是395團。而坐在鍾祥城東北角的旅團指揮部裏的,正是殺害中國人最多的103旅團旅團長山田丹二。

山田丹二的指揮部距離張自忠的指揮部隻有30公裏。當山田丹二正陶醉在殺人的快樂中時,一支毒箭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射來了。

395團團長叫任廷材。任廷材聽到進攻13師團103旅團指揮部,激動不已。

張自忠給任廷材打電話說:日軍連日作戰,已呈疲憊之態,103旅團距敵前線又遠,後方空虛,若出其不意,夜襲敵後方定能取勝。

任廷材一手捧電話,一手行軍禮說:總司令放心,您就等著捷報吧,絕對不會讓您失望。

當天黃昏時分,任廷材組織全團人馬準備出發,他來到了尖刀隊,尖刀隊有上百人,每人一杆衝鋒槍,背插一把大刀,腰纏12顆手榴彈,整齊地站成幾排。任廷材站在隊伍前說:“我們今晚要奔襲的這股日軍,在南京殺了我們很多同胞……”任廷材的話還沒有說完,戰士們群情振奮,紛紛叫道:“剁了狗日的。”尖刀隊一聽說今晚去襲擊獸兵,士氣大增,根本不需要任廷材再動員。

尖刀隊在當地一名向導的帶領下,走入了夜色中。後麵,是上千名熱血沸騰渴望複仇的戰士。

當天晚上11時許,395團來到了鍾祥縣城外,像一群殺手一樣,靜悄悄地潛伏在如墨的夜色中。那晚也天公作美,沒有月亮。任廷材先派出一營戰士,將通往縣城的所有道路挖斷,阻止敵軍的機械化部隊增援。剩下的兩營戰士,突然飛身而起,撲向鍾祥縣城。

尖刀隊一排子彈打過去,日軍的哨兵就全報銷了。

日軍完全沒有想到,在他們的後方,在距離前線幾十公裏的後方,居然會有偷襲,居然會遭到襲擊。戰鬥剛一開始,就進入了白刃戰,尖刀隊衝進了幾乎沒有設防的日軍兵營裏,明亮的大刀片一起一落,日軍的人頭就骨碌碌滾落了,這完全就是喜峰口夜襲的翻版。很多日軍還在睡夢中,還沒有來得及抵抗,就身首異處了。還有一些日軍從被窩裏爬起來,被尖刀隊像趕羊一樣趕得到處亂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還是被趕上的大刀片砍成兩截。這股在南京城裏肆虐濫殺的獸兵,沒有想到報應來得這麽快。

103旅團旅團長山田丹二睡夢中被四麵而至的喊殺聲驚醒後,來不及穿衣服,就跑出指揮部,急令日軍迎戰,可是響應者寥寥,因為大部分日軍已經被消滅了。

山田丹二隻穿著一條裹襠布,帶著衛隊,倉皇逃命。抗戰初期,日軍都不穿褲衩的,他們隻穿著一條裹襠布。國軍要分辨混進隊伍中的日奸,隻要看看是褲衩還是裹襠布就行了。一直到衡陽保衛戰的時候,第10軍報務員盧慶貽站在軍部所在的中央銀行的樓頂上,還能看到日軍敢死隊挺著刺刀,隻穿著裹襠布向前衝。

此戰,山田丹二僥幸逃脫,395團僅傷亡280人,砍下了將近1000顆日軍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