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一去

潘絜茲第二次見到張自忠是在1940年4月,那時候,發生在鄂北鄂西一帶的棗宜會戰已經打響。

一次戰前會議上,在軍部任職的潘絜茲擔任記錄。一天黃昏,張將軍為軍部各支部隊布置戰鬥任務,分析了敵我形勢和攻擊的方位。張自忠的戰前部署讓潘絜茲眼前豁然開朗,錯綜複雜的戰場形勢一下子條分縷析,纖毫畢現。

會議結束後,張自忠沒有吃飯,就帶著兩個33集團軍的特務連和74師渡過襄河,向日軍發起進攻。潘絜茲還沒有來得及整理好會議記錄,也跟著張自忠過河了。

襄河,是漢江的區域性稱呼。漢江過了襄陽以後,襄陽境內下遊百姓稱它為“襄河”。漢江是長江的最大支流。

74師裝備簡陋,戰鬥力差,是戰前臨時歸張自忠指揮。它不是後來的整編74師,整編74師此時叫74軍,軍長是王耀武。74軍下轄三個師:51師、57師、58師。

棗宜會戰進行時,正趕上南方的梅雨天氣,天天都在下雨,戰士們穿著草鞋,行走在民國時代的泥巴路上,“雨落著,腳踩著稀爛的泥漿,跌倒了又爬起,以急行的姿態追擊北竄的敵人。這一日,我們到達南瓜店,那是5月8日的下午。”

潘絜茲對南瓜店這個後來關注度非常高的村莊有過一段描述:這是一個很小的破敗的莊子,隻有幾間草屋,我們分到了一間發著黴爛穀草和牛糞氣味的草棚,擁擠著勉強容下20多個人。總司令在我們隔壁,也一樣是破爛不堪的草棚。多數的人卻隻能在雨地裏淋雨,有人用稻草紮著棚子,也有人在土坡邊緣挖起洞子來的,用來避雨。

戰士們正在紮著雨棚的時候,張自忠從草屋裏走出來了,他對戰士們說:“用了人家的稻草,要給錢的。”

戰士們說,村莊裏沒有一個老百姓,日本人的騎兵這幾天在騷擾,老百姓都躲進了深山裏。張自忠對政治部的人說,老百姓躲進深山怎麽吃飯,怎麽生活,趕快派人把他們找回來。

潘絜茲和政治部的幾個人剛剛動身,張自忠又說,一定要換上便衣,別驚擾了老百姓,對百姓說話一定要和氣。

潘絜茲他們又冒著雨,踩著稀爛的泥漿出去了,傍晚從附近山上帶回幾個渾身淋得水雞樣的草屋的主人。張自忠又出現在門口了,他親熱地對這幾個狼狽不堪的人說:“打擾你們了,老鄉,對不起呀!請你們回去檢點一下,弟兄們有燒了你柴火,打壞了你盆子罐子,吃了你豆子沒給錢的,都到我這裏來,找我。現在,”他放高嗓子喊著那胖胖的矮子副官:“彭樹林,每家給他20元,算是我們住了他的房子,用了他的東西。”

老百姓不要錢,但是張自忠一定要給。

第二天一早,74師就和日軍交手了。

74師的對手是日軍獨立混成第14旅團。

不久,74師堅守的陣地失守了,與74師並肩作戰的38師側翼麵臨嚴重威脅。

38師下轄三個團:112團、113團、114團,張自忠讓112團在正麵迎擊日軍,113團和114團從側麵迂回包抄,將74師丟失的陣地奪回來。被打殘的74師撤退到後防線。

113團在左,114團在右,像兩支張開的鐵鉗,趁著夜色悄悄地摸向曰軍陣地。

阮明剛在114團。

114團摸上一個叫作王家台子的山頂,大家汗流浹背,坐在地上還沒有喘口氣,突然看到山下有大批日軍。幾堆熊熊燃燒的篝火旁,幾百名曰軍筆直地站成幾排,聽站在前麵的一名軍官訓話。那名軍官打著手勢,看起來很激動。因為距離太過遙遠,114團的戰士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中國軍人把所有的機槍架在一起,所有的步槍分列在機槍兩側,一聲令下,所有的槍支一齊噴吐著戰爭小說中經常出現的“憤怒的火舌”。

第一波子彈過後,站在隊伍前麵神氣活現地揮舞手臂的日軍軍官就倒下去了,他被打成了篩子。此前,不知道有多少杆槍支在瞄準著他,而他還在揚揚得意,渾然無知,自顧自地發表“宏論”。

日軍突遭襲擊,亂成一團,可能他們壓根就沒有想到報複來得這麽快,他們還陶醉在占領陣地的快樂之中。

激戰過後,日軍留下了幾百具屍體,剩下的倉皇逃竄。根據屍體數量判斷,剛才應該是一個大隊的日軍。

天亮後,日軍獨立混成14旅團的其他部隊趕來了,實施報複襲擊,114團據險堅守,一次次打退了日軍的進攻。三天過後,114團和113團趕來增援的一個營發起反擊,日軍來不及運走屍體,就匆匆逃走了。戰士們清點屍體,居然有900具。日軍在戰場上有運走焚燒屍體的規定,900具屍體橫七豎八地擺在山穀,說明日軍獨立混成14旅團已經完全喪失了戰鬥力。

獨立混成14旅團將74師打殘了,38師又將14旅團打殘了。

潘絜茲跟著張自忠向前進發。天空依舊陰雨連綿,耳邊依舊槍聲不斷,這天晚上,他們宿營在距離襄陽30裏的一個名叫張家溝的地方。

和南瓜店一樣,張家溝也是一個非常局促的小村莊。張自忠、蘇聯顧問、翻譯官、參謀長、副官、參謀、地圖、電話、文件……塞滿了一間房子,連轉身挪腳都感費力。潘絜茲和十幾個人也擠在一間小房子裏。抗戰電視劇中經常出現的指揮部裏,寬敞的指揮桌,掛著地圖的牆壁,能夠讓指揮官踱來踱去思考問題的地麵……這些都是根本不存在的。抗戰的艱苦程度,遠遠超過了今天這些養尊處優再來點潛規則的導演們的想象。

夜晚,陸陸續續有傷員抬來了,潘絜茲忙著登記傷員,檢查換藥,張自忠也沒有休息,他走出屋子,讓把傷員都抬到屋子裏,免得遭受雨淋,而司令部裏的所有人被趕了出來。潘絜茲聽到張自忠對副官說:“聽好了,不論輕傷重傷,兵,10元;官,20元,發下去。”副官嘴唇囁嚅著說:“這得多少錢啊。”顯得很不願意,可是他又不敢不聽張自忠的命令,又趕緊答應說:“是。”

張自忠的司令部很窮,沒有多少錢,司令部的人,包括張自忠,都經常吃不飽。

第二天,張自忠留下政治部的人照顧傷員,其餘的人繼續向前進發。

張自忠這一路危機四伏,日軍雖被擊敗,然而保衛司令部的隻是兩個特務連,“我們不分晝夜地行軍,忍著饑渴,常常和小股的敵人遭遇,發生了猝然的倉促的爭戰。”

然而,張自忠總是出奇的鎮靜,不論麵前的日軍有多少,他總是從容地翻開地圖,手舉望遠鏡,指揮特務連反擊,從來沒有過一次慌亂。

潘絜茲記得最激烈的戰鬥是發生在5月14日的方家集。張自忠帶著司令部來到方家集的時候,村子裏濃煙滾滾,火光衝天,張自忠指揮戰士們撲滅火焰。從煙霧和火焰能夠看出來,日軍剛剛離去不久,因為日軍每次撤退前,都要放火點燃所有能夠點燃的東西。

大家正在滅火時,村外突然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子彈呼嘯著掠過村莊上空,炮彈在屋頂上爆炸,張自忠的司令部中了日軍的埋伏。

張自忠勃然大怒,綽槍在手,對著特務連喊道:上去,擊退他們!”特務連端著衝鋒槍,衝出了村外。

激戰良久,日軍越來越多。張自忠令潘絜茲這些文職幹部撤退到半裏開外的一座小村莊裏,那座村莊隻有兩間房子,而他自己則留在方家集指揮作戰。

日軍炮擊。炮彈落在那兩間房子上,房子坍塌。潘絜茲他們又躲進了一條幹涸的水溝裏。日軍的飛機從頭頂上飛過去,炸彈落下來,一層層塵土落在了潘絜茲他們的身上。半裏外的方家集上,槍聲更加密集,熊熊大火和滾滾濃煙遮沒了整座村莊。

下午,方家集來了聯絡兵,他告訴說,總司令安然無恙。大家終於放心了。

槍聲一直響著,到了夜晚,才稀稀落落,攻擊了一天的日軍,在飛機、大炮的協助下,還是沒有攻進張自忠率領的兩個特務連堅守的方家集。

日軍退卻了。

潘絜茲跟在張自忠的後麵追擊日軍,那天晚上非常漆黑,隻能看到腳下像一條帶子一樣的乳白色的小路,大家沿著這條乳白色的帶子追擊,不時有人掉在了路邊的深坑裏。前方響起了槍聲,槍聲像炒豆子一樣密集,那是特務連與日軍交火了,子彈像螢火蟲一樣漫天飛舞,帶著尖厲的嘯聲從耳邊飛過,張自忠絲毫也不在乎,瞭開大步向前追擊。潘絜茲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麵。

追出了幾裏遠,他們遭到了日軍的反撲。日軍的機槍掃過來,大家都趴在了地上。等到潘絜茲再起身的時候,見不到張自忠了。他們幾個文職幹部在墨染的夜色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槍聲漸漸稀疏了,可是,總司令在哪裏?

天亮後,潘絜茲才看到他們在漆黑的夜晚兜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了和張自忠走散的那個地方。張自忠站在晨曦中,望著遠方,神態平靜,仿佛昨晚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

司令部繼續追擊敵人。到達一個叫作溝原的地方時,他們又與日軍發生激戰。

當時戰場的形勢瞬息萬變,敵我雙方陣地犬牙交錯,身為集團軍總司令的張自忠隻帶著幾百人的特務連和司令部踏入險地,這種膽識,讓人敬佩。

潘絜茲說,當時無日不戰,總司令親自拿著手槍與日軍廝殺。

張自忠將軍的侄女張廉瑜說,1940年4月15日,父親通過第33集團軍駐上海秘密辦事處處長李廣安,用電台跟身在湖北的伯父聯係,他想帶我和雲妹到湖北前線看望伯父。張廉雲口中的雲妹,就是張自忠將軍的女兒張廉雲。

就在張廉瑜和張廉雲快要動身前往湖北的時候,她們突然接到張自忠的回電,電文說:“刪電悉,待一個月後與瑜、雲一同來可也。”

張廉瑜說,我們估計,前方肯定又要打仗了。

曹廷明曾經給張自忠站過崗。

有一天晚上,附近村莊的老百姓給張自忠將軍送來了一籠包子,張自忠沒在。特務連的呂連長就把包子端出來,和幾個站崗的戰士分吃了,曹廷明吃了兩個。夜半時分,張自忠回來了,問有沒有人來找?參謀說老百姓送了一籠包子。張自忠當時正餓著呢,就問:“包子呢?”呂連長老老實實地說自己和哨兵分吃了。張自忠笑著罵了一句呂連長,沒有責怪,就自己下麵條吃了。

曹廷明說,張自忠是一個貌似威嚴,其實非常和藹的人。人們叫他“張扒皮”,是說他訓練士兵非常嚴酷,其實,他心中愛著自己手下的每一個士兵。

棗宜會戰開始的時候,曹廷明來到33集團軍的被服廠擔任監工。有一天,他看到司令部的蘇聯顧問和翻譯來到被服廠,他此前給他們站過崗,彼此很熟悉。曹廷明好奇地問蘇聯顧問:“你怎麽來了?”

蘇聯顧問說:“你不知道嗎?總司令不在了。”接著,蘇聯顧問又通過翻譯說:“張司令打仗打得好啊。中國如果有十個張自忠,土地不會淪陷一寸。”

曹廷明如同五雷轟頂,癱坐在地上。他不明白,總司令,怎麽就不在了?

資料記載,1940年5月15日,張自忠帶領1500人渡過襄河,也就是漢江,攻擊日軍後方。不久,就遭到6000名日軍的圍困,壯烈殉國。

潘絜茲就是當年這1500人中的一個。

渡過襄河後,所有人都感到形勢變得非常糟糕。潘絜茲說,日軍不斷增援,隔開了這1500人和38師、180師的聯係,在奔走的途中,電台也弄丟了,不知道33集團軍其他部隊的方位。總司令張自忠身邊,隻有兩個特務連和一個不滿員的74師。

站在一座小山包上,潘絜茲看到在遙遠的天邊,有密密麻麻的軍隊在行進,但是無法分辨是中國軍隊還是日軍。

張自忠把所有人都集合在了一起,他說:“我們已陷入敵人的重圍,情況相當吃緊了,不過隻要不離開隊伍,總有辦法。大家無論如何,務必鎮定,不要緊的,我張自忠,始終和大家在一起,在任何情況下,也絕不離開隊伍!”所有人都肅立在黃昏冷冷的風中,聆聽著張自忠的講話。

張自忠又說,今晚不能抽煙,不能打電筒,不能說話,不能咳嗽。我們已經陷入了日本人的包圍圈中,但是日本人並不知道我們的方位,也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

當天的張自忠因為長期睡眠不足,過度勞累,又飲食不接,痢疾複發,他的臉色蠟黃蠟黃,像陳年的窗戶紙一樣。

潘絜茲說,這天晚上,我們在山坡下度過了異常難挨的一夜。

5月16日拂曉,戰鬥就開始了。日軍的飛機和大炮對著這1500人駐紮的山坡和村莊瘋狂轟炸。村莊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潘絜茲跟著一群人跑到了麥地裏躲藏,那時候,小麥已經快要成熟了,有半米多高。

轟炸過後,日軍像螞蟻一樣從遠處衝來了。張自忠命令道:“帶槍的,留下!總部和政治部空手的,到山背後西北方向集合!”那時候,武器非常缺乏,潘絜茲沒有槍,所有文職幹部都沒有槍。

潘絜茲和沒有槍的人向山背後的西北方向轉移,路上突然遭遇了一股日軍。日軍架起機槍向著他們掃射,很多人倒了下去。人群裏有人在大聲喊:“有槍的站住,架起機槍來,打呀,不要等死呀!”

護送他們的士兵向日軍還擊,可是壓不住日軍的火力。

潘絜茲他們且戰且走,翻過一座山,又翻過一座山,又下起了雨,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不斷有人從懸崖上滾下去,也不斷有人被日本飛機轟炸,倒下後,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到黃昏的時候,潘絜茲看到身邊隻有四個人。

他們牽掛著張自忠,可是他們又不知道此刻張自忠在哪裏。

幾天後,潘絜茲一行五個人饑腸轆轆,在山中輾轉,鬼使神差地來到了小洪山。小洪山駐紮著中國軍隊127師。127師隸屬於22集團軍司令鄧錫侯的部隊,來自四川。師長陳離曾參加了台兒莊戰役。後來,127師在小洪山打遊擊,與李先念的新四軍五師聯係緊密,關係很好。

127師師長陳離安排潘絜茲他們吃飯,得知他們是33集團軍司令部的幹部後,就說:“你們突圍的當晚,收聽敵台廣播,張總司令已經陣亡了,但我方還不曾證實。”

潘絜茲不相信,總司令怎麽會死呢?他身體強壯,指揮若定,足智多謀,和日軍交戰幾十次,從無敗績,他怎麽會犧牲呢?

潘絜茲想,這一定是日軍的陰謀,是日軍的謠言。

5月24日,潘絜茲正吃早飯的時候,陳離突然走進了屋子,他說,軍政部已經接到了馮副司令的電報,張將軍於18日在宜昌傷重犧牲。馮副司令,就是馮治安。

潘絜茲和司令部的那四個幸存者互相望著,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潘絜茲聽到的,不是準確消息。一直到7月7日,重慶才對外宣布了張自忠將軍犧牲的經過和消息。

5月16日,潘絜茲這些沒有槍的文職幹部離開後,張自忠率領戰士們頑強禦敵。司令部參謀長李文田和蘇聯顧問多次請求張自忠趁日軍包圍圈沒有形成,趕快轉移,由手槍連和74師在後掩護。張自忠堅決不肯,他說:“總司令遇到危險就逃跑,前方戰士怎麽辦?”蘇聯顧問和張自忠吵了起來,說按照蘇軍的作戰條例,形勢不利時,將軍可以先撤離。張自忠笑著說:“將軍的命就是命,戰士們的命就是土疙瘩?”蘇聯顧問指著四周越來越多的敵人,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張自忠說:“包圍有什麽了不起的,和日本人血戰到底就行了。”

張自忠指揮手槍連和日軍作戰,掩護蘇聯顧問撤退到安全地帶。一發子彈擊中了張自忠的左臂,他邊用右手的手槍還擊,邊笑著對身邊警衛員說:“我是上將銜,今天犧牲了,明年的今天一定很熱鬧呀。”警衛員要給他包紮,他說:“專心打鬼子,一點小傷,不要大驚小怪。”

特務連擊退了日軍進攻後,參謀長李文田被派到前方的74師阻擊日軍。張自忠身邊隻剩下了八個人。

日軍又擁了上來,張自忠帶著八個人阻擊,頭部被彈片擦傷,一名警衛員給他包紮。還沒有包紮好,他的胸部又中一彈。又來了一名警衛員包紮,張自忠說:“我不行了,你們快走。”然而,警衛員仍然堅持給他包紮,他們舍不得丟下張自忠。張自忠說:“我這樣死了很好,求仁得仁,對國家、對民族、對長官都很好。”

也許,張自忠在臨犧牲的最後一刻,想到的是,終於能夠以死明誌了。

日軍衝上了山坡。

這股日軍的番號是39師團231聯隊。戰後,日本出版了一本書籍,書中這樣記載張自忠將軍最後殉職的過程。

第四分隊的藤岡一等兵,是衝鋒隊伍中的一把尖刀,他端著刺刀向敵方最高指揮官模樣的大身材軍官衝去,此人從血泊中猛站起來,眼睛死死盯住藤岡。當衝到距這個大身材軍官隻有不到三米的距離時,藤岡一等兵從他射出來的眼光中,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威嚴,竟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地。這時背後響起了槍聲,第3中隊長堂野射出了一顆子彈,命中了這個軍官的身體。他的臉上微微出現了難受的表情。與此同時,藤閃一等兵像是被槍聲驚醒,也狠心起來,傾全身之力,舉起刺刀,向高大的身軀深深紮去。在這一刺之下,這個高大身軀再也支持不住,像山體倒塌似的轟然倒地。

活關公,倒在一名日軍的刺刀下。

戰鬥結束後,231聯隊長橫山武彥大佐看著張自忠將軍的裝束和身上搜出的物品,覺得這是一個大官,就用擔架將其抬到了距離戰場20裏的陳家集。在陳家集,與張自忠將軍相識的日軍第39師團參謀長專田盛壽仔細辨認,確定這是張自忠,師團長村上啟作命令軍醫用酒精把張自忠的遺體擦洗幹淨,張自忠的身上共有七處傷口。師團長村上啟作深為張自忠的精神所敬仰,命令趕製一口棺材收殮人棺,葬於陳家祠堂後麵的土坡上,墳上立一墓碑,上書:“支那大將張自忠之墓”。

那個高大魁梧、儀表堂堂的將軍,那個指揮若定、愛兵如子的將軍,此後再沒有出現在抗日戰場上,他走進了曆史中,他的故事會流傳在一代代人的講述中。他代表的是中國的抗日軍人。他不但贏得了中國人的尊敬,也贏得了對手的尊敬。

遠在北平的張廉瑜此刻還在等待著能夠和伯父張自忠見麵,她說,5月下旬,我們突然接到伯父戰死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靂,無法承受。當時,伯母患有子宮癌,住進了醫院裏,我們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家裏人商議後,決定派伯父的兒子張廉珍去重慶奔喪。

張廉珍輾轉來到重慶後,還沒有來得及安葬父親張自忠,又突然接到母親病危的消息,匆匆趕到北平,而母親已經去世了。他一走進家門,就昏倒在地。

張廉珍奔波多日,都沒有見到父母最後一麵。

十裏長山的百姓說,當年張自忠犧牲的具體地點在杏仁山,和將軍一起殉國的有600多人,當年戰後的場景極為慘烈,有的戰士嘴巴裏咬著日軍的耳朵;有的戰士槍托上沾著日軍的腦漿;有的戰士手指死死地掐著日軍的脖子,分都分不開;有的戰士被日軍的刺刀釘在樹上……

600名將士壯烈殉國,而留下姓名的,僅有13人。

張自忠將軍犧牲的消息傳到38師時,38師剛剛經過了一場激戰,將日軍趕出了幾裏之外。

那天,阮明剛正坐在地上擦拭機槍,突然聽到一個戰友哭著跑過來說:“總司令叫人家打死了。”阮明剛還沒有回過神來,四周就響起了一片哭聲。阮明剛相信總司令張自忠真的犧牲了,他的眼淚掉了下來。

阮明剛說,大家都朝著十裏長山的方向跪下來,張自忠就是在那裏犧牲的。哭聲震天。

有人說:“和狗日的拚了,給總司令報仇。”

還有人說:“總司令都死了,我們還活著幹啥。”

團長樊立山過來了,眼圈紅腫,他聲音嘶啞地喊道:“是男人的,跟我走,殺光小日本。”

大家全都站起來,跟著團長去報仇。有人抱來了一卷白布,每個人都撕下一條,綁在額頭。師長黃維剛也來了,他光著腳板,**上身,隻穿著一條大褲頭,手上提著一把大刀,頭上也綁著白布。黃維剛舉起大刀喊:“今晚殺光小日本,給總司令報仇,有種的就跟我走。”

阮明剛說,大家都在喊著報仇,報仇。然後,脫光上衣,頭纏白布,跟在黃維剛的後麵衝向十裏長山。

時近黃昏,萬籟俱寂。

阮明剛在這支複仇的隊伍裏,郭榮昌也在這支複仇的隊伍裏。

戴孝複仇,抬棺決戰,在中國人眼中是最悲壯的事情。

這場複仇之戰異常激烈。阮明剛說,他們連的四挺輕機槍一字排開,衝在最前麵,見到日本人就掃射,後麵的戰士挺著刺刀,舉起大刀,齊聲呐喊,真有排山倒海的氣勢。大群大群的日軍衝出來了,和他們攪鬥在一起,耳朵邊都是叫罵聲、喘息聲、倒地聲、刺刀捅進身體的聲音。日軍被殺盡後,阮明剛看到全連隻剩下十幾個人,每個人身上都黏黏糊糊,沾滿了鮮血。有日軍的,也有自己軍隊的。

剩下的這十幾個人仍舊衝向日軍的陣地,仍舊大呼酣鬥,阮明剛說,當時一點也不害怕,隻是想著報仇,總司令都死了,我們還活著幹啥?

又與一股日軍攪鬥在一起,機槍子彈打光了,阮明剛手拽滾燙的槍管,掄起來砸向日軍,一名日軍的刺刀刺穿了他的大腿,他將那名日軍的腦漿砸出來了,再也無力站立,就順勢滾進了旁邊的壕溝裏。

在這場激戰中,郭榮昌也負傷了,日軍的刺刀挑傷了他的前額。

黃維剛領著阮明剛和郭榮昌他們在與日軍血戰,一支手持鐵鍬的小分隊在十裏長山搜尋,他們找到日軍為張自忠將軍樹立的那塊墓碑後,就挖開墳墓,將張自忠將軍的遺體放在擔架上,抬回了38師的駐地。而天亮後,這股日軍就接到了大本營的命令,要求把張自忠遺體運往武漢。如果再晚幾小時,張自忠將軍的遺體就再也見不到了。

回到38師駐地後,阮明剛的一連人,僅剩三個人。

而那天晚上的激戰,日軍留下了更多的屍體。

阮明剛說,日軍打死了我們的總司令,我們也打死了日本一個將軍,級別很高,名字叫作六歸堂。讀音是這樣,不知道具體漢字怎麽寫。我查找棗宜會戰的資料,查找不到這樣一個人名。不知道是老兵記憶有誤,還是資料不全。

但是,老兵很確定地說,當時就是打死了日本一個將軍。

張自忠的遺體運到宜昌後,全市降半旗,十萬市民冒著大雨,跪迎張自忠的遺骨,悲慟之聲,聞於四野。日軍飛機在天空中盤旋良久,十萬市民,無一躲避。

當時,日軍大本營感慨於張自忠將軍的忠烈,給航空兵下令三天停止轟炸。

張自忠的遺體順著長江運往重慶,長江沿岸民眾自發跪拜,銜哀野祭,山頭路邊,螢火點點,紙錢飛散,哭聲動天。張自忠的靈柩運至重慶朝天門碼頭時,蔣介石率軍政要員,臂纏黑紗,肅立迎候。靈柩抬上碼頭,蔣介石撫棺大慟,痛哭失聲。在場數萬人無不落淚。

16年後的1956年,岡村寧次在日本東京與何應欽曾談到了張自忠之死,岡村寧次說:“我們成了冤家對頭,不過這種冤家對頭奇妙無比。您也許知道,我以前在北平認識了張自忠司令官,而在進攻漢口之後,不幸得很,我們在漢水(襄河)東岸之戰兩相對峙下來。那個時候戰事爆發,張先生勇往直前,揮兵渡河,進入我方陣地,唯遇我方因戰略關係向前進擊,他竟衝至我軍後麵戰死。他之死令我感慨無量,因我本身也隨時有陣亡的危險。”

原來,當天張自忠率隊進攻日軍,而日軍兵力前移,張自忠將軍是陰差陽錯地插入了日軍後方,被數倍日軍包圍,壯烈殉國。

有資料顯示,張自忠將軍參戰兩年,率部累積消滅六萬日軍。

棗宜會戰還沒有結束。

38師搶走了張自忠的屍骨,而且殺傷了大量日軍。日軍不甘心,決意報複。

一周後,日軍集中優勢兵力,進攻38師的陣地。而此時,38師已經移師襄河西岸,駐紮在襄河東岸的是一個川軍團。裝備極度簡陋,而且人數占據絕對劣勢的川軍團與日軍拚殺一夜,天明後,川軍團全部戰死。

阮明剛負傷後,就回到家鄉養傷。川軍團與日軍的激戰地,就在他家鄉附近。

阮明剛指著家鄉附近的金雞山說,川軍團犧牲後,都埋在那裏的山坳裏。這麽多年過去了,每逢陰雨的夜晚,還能聽到山中傳來的哭泣聲。

湖北戰場上的槍聲漸漸平息,而華北戰場上的槍聲突然密集響起。那裏,八路軍即將發起一場震驚中外的大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