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沂血戰

全麵抗戰開始後,享譽全國的29軍被擴編為第一集團軍,總司令為宋哲元,下轄三個軍,均為原29軍各師擴編,番號分別為77軍、59軍、68軍,77軍軍長為馮治安,68軍軍長為劉汝明,59軍軍長一直空缺,由宋哲元暫為兼任,後來由張自忠擔任。

有人認為,這三個軍的番號,都是為了紀念打響全麵抗戰第一槍的七七事變,77軍,明示七七事變;59軍和68軍,每個軍番號數字相加,都是14,兩個7相加也是14,暗示七七事變。

後來,59軍被調到第五戰區,隸屬李宗仁指揮,而李宗仁一直很看重張自忠,認為他是一員虎將。

1937年12月13日,南京失陷。

1937年12月27日,濟南失陷。

為了將南京戰場與濟南戰場連貫起來,盡快滅亡中國,日軍從南北兩端沿津浦鐵路夾擊徐州。

這場戰役叫做徐州會戰,人們通常所說的台兒莊戰役,是徐州會戰中的一部分。這場會戰中,日軍投入了24萬兵力,中國兵力60萬,日軍指揮官為華中派遣軍司令畑俊六和華北方麵軍司令寺內壽一,中國指揮官是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

畑俊六以後當上了中國派遣軍總司令,負責對中國的作戰;寺內壽一以後成為南方軍總司令,負責太平洋戰場和東南亞戰場,對美軍和中國駐印軍作戰。此二人以後都晉升為日軍元帥。

李長維曾在59軍跟隨張自忠將軍抗日,在來到59軍之前,他在川軍當兵。

全麵抗戰一開始,川軍就出川抗戰,當時,李長維剛剛被拉了壯丁,連拿槍投彈都沒有學會,就被匆匆派往戰場。

李長維所在的那個排都是新兵,而排長是一名老兵,他們就一邊行軍,一邊訓練。那時候山西的忻口會戰已經打響了,他們就根本沒有訓練的時間。

從四川到山西,翻越無數座高山,跨越無數條河流,而這些四川兵隻能依靠一雙穿著草鞋的腳板奔赴戰場。每天都是急行軍,早晨天還沒有亮就出發,夜晚月亮升上來才能休息,每天隻能休息兩次,每次20分鍾,匆匆扒兩口飯,又要趕緊趕路。即使遇到雨天,也要趕路,前方戰事緊急,容不得休息。

而同時期的日軍,從日本坐著軍艦來到東北和東南沿海地區,然後坐著卡車開往前線。

李長維說,剛開始的時候,戰士們還能吃到小米和玉米,等到了湖北境內,就隻能吃喂牲口的黑豆了。吃了黑豆容易拉肚子,可是拉肚子也不能掉隊。

新兵們每天的訓練就是中途休息的這短短的20分鍾,排長給戰士們示範怎麽持槍,怎麽瞄準,怎麽射擊,怎麽投彈,怎麽匍匐前進,怎麽躲藏炮彈……等到他們進入山西境內的時候,新兵們才學會了打槍和投彈。

李長維說,他們這一路走了兩個多月。

來到山西後,李長維才發現這裏奇寒無比,和天府之國的四川盆地氣候完全不一樣。他們從四川出發的時候,還是酷暑季節的8月,而來到山西,已經是漫天飛雪的11月。四川兵都穿著單衣草鞋,然而,想補充一身棉衣,沒有。夜晚,因為太過寒冷,戰士們隻能抱在一起取暖。

然而,一上戰場,四川兵都忘記了饑餓和寒冷。

“那時候真是同仇敵愾啊,日軍是中華民族的敵人,再苦也要打鬼子。”何宏鈞當年是川軍41軍的士兵。

李長維所在的部隊沿著湖北這條線路從四川開往山西,何宏鈞所在的部隊沿著陝西這條路開往山西。那時候,日本人已經進入了山西。

全麵抗戰開始前,何宏鈞在川軍的幹部訓練班學習。七七事變爆發後,他們這批學員尚有一年才能畢業,而現在提前畢業,被分配到川軍各個部隊裏。何宏鈞離開四川的時候,家中隻有老母親一個人,他和老母親相依為命。而現在要開往山西作戰,他都來不及給老母親說一聲,就背著步槍步行趕往山西前線。

這一路上,何宏鈞依然是走了兩個多月,翻山越嶺,每天行軍近百裏,趕到了天寒地凍的山西。

當時,川軍是中國所有軍隊中裝備最差的,人們稱其為“叫花子部隊”,裝備不足,彈藥缺乏,出川的時候,有的士兵連一杆槍都沒有,扛著大刀長矛就出川了。每人僅有一身衣服,衣服破破爛爛,來不及縫補,又加上連續行軍,顧不得洗刷,每個人身上都有一股濃濃的汗臭味。所以,當川軍來到山西後,閻錫山大為不滿,他看著這些“叫花子部隊”,輕蔑地問:“這樣的部隊還能打仗?”

民國時期的山西富甲一方,晉商曾經稱霸中國經濟幾百年。閻錫山的晉綏軍每人冬裝夏裝各兩身,彈藥充足,裝備精良,所以,他看不起遠道而來衣著破爛的川軍。

川軍怎麽能夠和晉綏軍相比?

何宏鈞說,出川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北方會那麽寒冷,四川兵都是草鞋單衣,雙手雙腳凍得紅腫,每天晚上都有人被凍死。當時的川軍裏連醫院都沒有,受凍生病了,也隻能硬撐著,撐不過的,就死了。每天都能看到平板車拉著屍體倒進壕溝裏,然後填埋。

川軍戰士李長維和何宏鈞從四川盆地一路走到了太行山區的時候,張自忠將軍所部59軍的另一名士兵阮明剛,此時剛剛被抓了壯丁。

這一年,阮明剛16歲。

一天,16歲的阮明剛在湖北省隨縣安居鎮的姨媽家做農活,田地裏突然來了幾個人,穿著黑色衣服。他們看到阮明剛,二話不說,就用繩子捆了起來,然後帶到了鄉公所。鄉公所裏還有一些青年,都和他一樣被五花大綁,阮明剛一個人都不認識。到了黃昏,這些人都被解開繩索,吃了一頓飯後,就跟著幾個當兵的人走了a走在黑暗中的鄉間小路上,阮明剛牽掛著他放在田地中的農具,還有,姨媽也不知道他突然離開了,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走了半夜,阮明剛走進了一座兵營裏,阮明剛此時才明白,他是被抓了壯丁。那時候,國民政府向各地攤派征兵名額,當地的保長為了完成任務,見生人就抓壯丁,誰家沒有錢的也會被抓。

後來,阮明剛才知道,他走進的部隊是張自忠的59軍。在張自忠的嚴格訓練下,阮明剛成為了一名合格的戰士。再後來,阮明剛跟隨張自忠渡過襄河,向日軍主動出擊,張自忠將軍犧牲於斯。

再後來,阮明剛跟隨黃維剛軍長搶奪張自忠將軍的屍骨,也將日軍的指揮官殺死了。

阮明剛被抓了壯丁時,李長維還在川軍裏。

長途跋涉來到山西前線忻口後,李長維才學會了使用步槍和投擲手榴彈。那時候,步槍和手榴彈是中國士兵最基本的裝備。

李長維說,忻口戰役打得很慘,尤其是在夜間反攻戰中,中日雙方發生了混戰,軍長郝夢齡、師長劉家麒、旅長鄭廷珍都犧牲了。在抗日戰場上,郝夢齡是中國陣亡的第一位軍長。

山西戰事告一段落後,李長維和何宏鈞接到命令,要開往徐州。

李長維、何宏鈞、阮明剛,從不同的方向趕往徐州。徐州的上空,戰雲密布,中日雙方的幾十萬軍隊在這裏集結,一場大戰即將爆發。

何宏鈞最先趕到山東藤縣,他所在的41軍打響了藤縣保衛戰。41軍的代理軍長為川軍將領王銘章。王銘章接到的命令是,堅守藤縣三天,拖住日軍。三天後,大批軍隊就會來到。

王銘章知道依靠裝備簡陋的41軍,是無法阻擋如狼似虎的日軍的,他召集全軍將士,誓師道:“我們身為軍人,犧牲本為天職,雖戰至一兵一卒,亦無怨尤。不如此,則無以對國家,更不足以贖川軍20年內戰之罪愆!”

41軍部署尚未完成,日軍就開始了攻擊。麵對排山倒海一般呼嘯而來的日軍,王銘章將所有的部隊收縮進城裏,與日軍對抗,他堅壁清野,焦土阻擊,將城門全部封堵,日軍很難攻打進來,而他們也無法出去。王銘章昭告全城官兵:“死守藤城,將士同心,城存與存,城亡與亡。”

王銘章和41軍全體將士實現了自己的誓言。

何宏鈞說,原定堅守三天的藤縣縣城,41軍堅守了四天半。攻打藤縣的是日軍第10師團瀨穀支隊,兵力多達7000人,各種大炮幾十門,坦克幾十輛,飛機30多架,而41軍沒有大炮,沒有坦克,更沒有飛機支援,隻有迫擊炮。這種迫擊炮和日軍的大炮也不是一個等量級的。日軍的大炮一旦發現目標,就展開地毯式轟炸,而41軍數量稀少的迫擊炮打兩炮後,就趕緊轉移,否則會被日軍大炮轟炸。當時41軍的裝備和日軍瀨穀支隊比起來,就像大刀長矛與機關槍相比一樣。

激戰一天過後,何宏鈞所部的營長負了重傷,副營長指揮作戰,連長、排長幾乎傷亡殆盡,新兵何宏鈞做了營部副官。

第二天,何宏鈞也負傷了。

日軍在飛機、大炮的配合下,猛攻還沒有來得及構築工事的藤縣縣城,城牆倒塌,城門失陷,日軍漸漸逼近縣城中心的十字街道,王銘章帶著警衛排在十字街道阻擊,大呼殺敵,一架日軍飛機掠過空中,投彈掃射,王銘章身中七彈,全身浴血。衛士扶著王銘章,王銘章用最後的力氣髙喊:不要管我,快殺鬼子”,喊完後,就閉上了眼睛。"

警衛排全部壯烈殉國。

電影《血戰台兒莊》裏有王銘章死守藤縣的情節,在日軍四麵合圍中,王銘章拔槍自盡,當時的實際情況是,王銘章被日軍飛機機槍掃射陣亡。

縣城的戰鬥還在繼續,每一條巷道、每一座房屋,都在激戰。

何宏鈞說,到處都是硝煙,到處都是火光,耳朵邊到處都是爆炸聲,川軍子弟們,隻要還能動的,就和日本人打。

第四天,槍聲逐漸稀疏,日軍占領了藤縣。在一座大宅子裏,300名重傷的川軍子弟,聽到藤縣失守的消息後,他們拉響了手榴彈,300人全部犧牲。

何宏鈞跟著輕傷員突圍出來。

據後來的資料記載,當年從藤縣突圍而出的川軍子弟,僅有17人。

此役,日軍第10師團瀨穀支隊死亡2000餘人。

何宏鈞退出了徐州戰場,李長維、阮明剛分別從不同的方向來到了徐州戰場。

經曆了忻口會戰,新兵李長維變成了一名老兵。那時候的中國軍隊因為武器簡陋,死亡率非常高,每場戰役結束,都要大量補充兵源,而當兵僅僅幾個月的李長維,被收入張自忠的軍隊,成為了59軍的一名班長。

阮明剛在湖北襄樊訓練了兩個月後,也跟隨著張自忠開往徐州。阮明剛至今還能記得自己所在部隊的番號是59軍38師114團1營2連1排2班,軍長叫張自忠,師長叫黃維剛,團長叫樊立山,營長叫靳雲升,連長叫張心國,排長叫譚大勝。步入耄耋之年的阮明剛經常丟三落四,然而對自己的部隊番號和各級長官的名字隨口就能說出。

阮明剛說,張自忠將軍黑臉光頭,麵目凶惡,身材魁梧,疾惡如仇,身高至少也有一米八,看起來威風凜凜。

剛剛趕到徐州的時候,張自忠給大家開會,要求嚴明紀律,說國家已經危難到了這種地步,老百姓遭受苦難,誰也不能殘害老百姓。阮明剛記得張自忠在那次會上說:“殺一人如殺我父,奸一人如**母。”

戰爭還沒有開始,張自忠先殺了兩個人,一個是克扣士兵軍餉的貪官,一個是自己的貼身衛士、手槍營營長孫二勇。

59軍沒有人不認識張自忠,而張自忠也能夠認識59軍很多士兵。阮明剛說,隻要不打仗,張自忠就會和士兵們待在一起,他和士兵穿著同樣的衣服,和士兵們談笑風生,和士兵們一起吃飯,不認識的人,還以為這個光頭大個子是一名炊事兵,沒有人會想到他是軍長。

民國時期的大文學家梁實秋曾經寫過一篇《記張自忠將軍》的文章。他見到張自忠將軍的時候,張自忠將軍已經升為第33集團軍司令,司令部設在襄陽與當陽之間一個叫做快活林的小鎮上。

梁實秋在文章中寫道:

這司令部是一棟民房,真正的茅茨土屋,一明一暗,外間放著一張長方形的木桌,環列木頭板凳,像是會議室,別無長物,裏麵是寢室,內有一架大木板床,**放著薄薄的一條棉被,床前一張木桌,桌上放著一架電話和兩三遝鎮尺壓著的公文,四壁蕭然,簡單到令人不能相信其中有人居住的程度。但是整潔幹淨,一塵不染。我們訪問過多少個司令部,無論是後方的或是臨近前線的,沒有一個在簡單樸素上能比得過這一個……

貴為集團軍總司令,手下將士幾十萬,威勢赫赫,為人卻如此謙恭。每次經手軍餉何止千萬,雄踞一方,而生活卻如此簡樸。這樣的將軍讓梁實秋至死也沒有忘記。

張自忠將軍是在與士兵們閑談中,得知有一個克扣糧餉的軍需官。張自忠喝令將這名貪官槍斃:國難當頭,竟敢中飽私囊,要此人何用!

槍斃貪官,張自忠將軍沒有絲毫猶豫,然而槍斃手槍營營長孫二勇,張自忠將軍流下了眼淚。

59軍老兵阮明剛跟隨張自忠將軍開往台兒莊,大雨傾盆,每個人頭上、身上都水流如注,但是,戰士們還在一路疾走,日軍已經逼近了台兒莊,藤縣保衛戰已經打響,王銘章帶領川軍正在與日軍殊死作戰,中央軍、桂軍、川軍向台兒莊飛快集結。

突然,傳來了口令:停止前進。

59軍上萬將士肅立雨中。

張自忠從隊伍後麵趕了上來,雨水像小溪一樣順著他的臉頰向下流淌,也一直流到了阮明剛的心裏。張自忠陰沉著臉,他口中的每一個字都像石頭一樣,砸在水花四濺的泥濘的路麵上。他說:“昨天夜裏宿營,有一個兄弟糟蹋了房東的姑娘,人家16歲的黃花閨女,如今全毀了。”

每個人都知道這下闖了大禍,張自忠最看重的就是軍紀,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欺負百姓,他說過百姓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殺一人如殺我父,奸一人如**母。”

張自忠目光如炬,他說:“這事誰幹的?男子漢敢作敢當,有種的就站出來。”

全體肅立,風聲瑟瑟,無人應答。

張自忠的臉色非常冷,他說:“今晚宿營,以連為單位,誰的大腿有抓傷,就把誰給我揪過來。”頓了頓,張自忠大喊一聲:“開拔。”

隊伍又向台兒莊疾進。

昨天晚上,那名房東家的閨女,抓傷了糟蹋她的那人的大腿。

夜晚,幹這事的人被揪過來了,竟然是軍部手槍營營長孫二勇。

孫二勇驍勇善戰,異常忠誠,跟隨張自忠多年。喜峰口戰場上,他手揮大刀砍下了18顆鬼子的人頭;七七事變中,他率隊守衛南苑,手下傷亡殆盡,而他絕處逢生;張自忠任北平市長時,刺客刺殺張自忠他用自己的胸脯擋住了射向張自忠的三顆槍彈,屹立不倒,把凶手嚇軟了。

然而,今天,孫二勇犯下的是天大的戒律。

張自忠沉吟了足足有五分鍾,然後下令:“殺!”

天未亮,雨未停,隊伍又出發。

這支英雄的軍隊,少了孫二勇。

阮明剛跟隨張自忠將軍馳援台兒莊,無日不在血戰。

突然,一天晚上,有人走到了張自忠將軍的身邊,麵黃肌瘦,形容枯槁,頭發蓬亂,衣衫襤褸,張自忠一看,居然是孫二勇。

孫二勇跪倒在張自忠麵前:“軍長,我歸隊了。”

張自忠陰沉著臉,對傳令兵說:“給他換衣服,讓他吃飯。”突然又加重語氣說:“關起來,聽候處置。”

孫二勇能夠回來,大家都非常高興。敵我鏖戰,曠日持久,傷亡慘重,當下正是用人之際。更何況,孫二勇是一員虎將。

孫二勇為什麽能夠不死?這事看起來很蹊蹺。那天,行刑的士兵也許心中發慌,也許故意放孫二勇一馬,也許孫二勇體力超常,那兩槍隻是把孫二勇打昏了。59軍開拔後,當地的老百姓將孫二勇抬回家中,進行醫治。傷口快要痊愈時,人們都勸他趕快逃跑,可是孫二勇堅決要回到張自忠身邊,就這樣,他一路追到了台兒莊。

這時候,台兒莊戰役已經接近尾聲。

當時,誰也沒有想到,張自忠痛苦地思索了一夜,第二天仍然決定:殺孫二勇!

所有人都為孫二勇求情,張自忠不為所動,他隻說:“我要的是一支鐵軍。”

軍部設宴為孫二勇送行,而所謂的宴席,也就是幾盤平時張自忠也吃不上的肉菜。眾將向孫二勇勸酒,孫二勇來者不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得渾身熱血沸騰。

黎明,在刑場,孫二勇請求張自忠能夠讓他上陣殺敵,他解開自己的衣服胸脯上後背上都是累累彈傷、刀傷。張自忠讓師長、團長們解開衣服,每個人身上都傷痕累累。張自忠也解開了自己的衣服,他的身上也是刀傷縱橫。孫二勇說:“軍長,下輩子還做你的兵。”

一聲槍響,硬漢孫二勇倒下了。

張自忠轉身離去,腳步有些踉蹌,他的眼中滿是淚水。

兩天後,59軍取得大捷。

這場大捷叫做臨沂大捷,是張自忠軍事生涯中最輝煌的戰例之一,是59軍“一朝成名天下知”的經典戰例。

阮明剛說,59軍剛從湖北襄樊出發的時候,張自忠就嚴明紀律,“誰也不能禍害百姓,誰禍害百姓就槍斃誰。”張自忠還說了一句很粗的話:“要靠,就靠你姐你妹去,別害百姓了,百姓給你吃給你穿,就是你爹娘。”

阮明剛說,張自忠容貌威嚴,臉上有一顆痦子,他要求很嚴格,士兵們都有些怕他。他沒事的時候,就摸著那顆痦子。

在忻口會戰中,李長維所在的川軍是和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師團作戰;而在臨沂大捷中,李長維所在的59軍還是和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師團作戰。在忻口會戰後,李長維所在的川軍徹底被打殘,所剩無幾的弟兄們劃歸了張自忠的59軍。

板垣征四郎自幼學習中國文化,深諳中國民情風俗,而且能夠講一口流利的漢語。很小的時候,他就抱著建功立業的夢想來到了中國,參加了1904年的日俄戰爭,身負重傷,差點死亡。

日俄戰爭讓板垣征四郎第一次了解到了中國東北的地理位置和豐富的礦產資源,回國後,板垣征四郎就建議日本先占領東北,穩固基礎,然後占領中國。這和日軍很有名的戰略家石原莞爾的想法如出一轍。很快地,和石原莞爾一樣,板垣征四郎就將占領中國作為自己的目標,他先後來到了中國的雲南和漢口。每到一地,板垣征四郎都會考察地理,繪製地圖。在漢口,他與同樣來到中國繪製地圖為侵略戰爭做準備的石原莞爾一見如故,一拍即合,從此結下了友誼。

一八事變前夕,板垣征四郎先後在中國生活了2〇年,他像一名不辭勞苦的驢友一樣,踏遍了中國的山山水水,他對中國的地理、軍事、政治、經濟、文化都了如指掌,他比中國的驢友還了解中國地理。

七七事變後,日軍計劃在河北保定涿州一帶舉行大會戰,板垣征四郎的第五師團第九旅團也被調離參戰。而不滿足於袖手旁觀的板垣征四郎帶領半個師團,和東條英機遙相呼應,沿著平綏線兩側,向南進攻。閻錫山的晉綏軍緊急北上救援,當晉綏軍主力進駐大同一線,纏住了東條英機時,板垣征四郎又帶領半個師團,像一條滑潤的泥鰍一樣,沿著太行八陘,飛兵直下,直取平型關,打開山西門戶。

太行八陘指軍都陘、薄陰陘、飛狐陘、井陘、滏口陘、白陘、太行陘、幟關陘,古稱太行八陘。這是今天的中國人幾乎忘記了的軍事險境,也是當時的人們很少走通的天塹雄關,而板垣征四郎不止一次在這裏走過,繪製了詳細的軍事地圖。當日軍進入山西時,他們參考的就是板垣征四郎當初繪製的地形圖,這份地形圖比閻錫山手中的軍事地圖更詳細。

中國地形複雜,民間方言中,有很多對獨特地形的稱謂,比如峁、崮、陘,等等。峁隻出現在西北地區,指頂部渾圓、斜坡較陡的黃土丘陵;崮隻出現在沂蒙山區,指四周陡峭、山頂較平的山;而陘隻出現在太行山區,它指的是造成山脈中斷的地形。太行山脈,它的絕對高度遠遠不及喜馬拉雅山脈和岡底斯山脈這些在中國廣為人知的山脈,甚至也不及附近的秦嶺,但是太行山異常陡峭,很多地方都是直上直下,壁立千仞,根本就無法攀登。如果不沿著陘行走,隻會困死山中。至今,太行山中還有與世隔絕的山村人家。

板垣征四郎攻打山西,實在是瘋狂之舉,它幾乎打亂整個戰略部署。

山西戰事告一段落後,板垣征四郎又來到了徐州戰場。

李長維、阮明剛跟隨張自忠奔赴在通往臨沂的道路上時,臨沂保衛戰已經開始。堅守臨沂的是原西北軍將領第3軍團軍團長龐炳勳,進攻臨沂的是日軍第5師團師團長板垣征四郎。

第3軍團,雖號稱軍團,其實隻有一個40軍,40軍,雖號稱一個軍,其實隻有一個39師,士兵僅有一萬人。第3軍團,就是人們傳統說法中的“雜牌軍”。

而一萬國軍居然要抗擊日軍一個師團,而且這個師團還是日軍的第5師團。全麵抗戰之初,日軍的軍力達到全盛時期,他們一個師團的戰鬥力最少相當於中國三個軍。而在臨沂,日軍一個師團攻擊的,卻是一個中國師的防線。

龐炳勳原為西北軍舊將,在與張作霖的部隊作戰時,腿腳負傷,走路一瘸一跛,人稱“龐瘸子”。龐炳勳作戰異常勇敢,每戰必身先士卒,兼之智勇雙全,累積戰功,從士兵升至將軍。

大戰在即,李宗仁巡視第3軍團,其實也就是巡視39師,他對龐炳勳說:“軍人當為國家民族而戰死戰場,方死得其所。”龐炳勳說:“打了那麽多年,互相殘殺,讓人寒心。今日與日軍交戰,死而無憾。”

大戰在黎明前打響,第5師團出動了飛機、大炮,向著臨沂城狂轟濫炸,城牆倒塌了,日軍的坦克沿著倒塌的城牆開了進來。第3軍團拚死堅守,士兵們腰纏手榴彈與坦克同歸於盡,衝進城裏的日軍,又被趕了出去。

日軍一連攻打多日,也無法攻入臨沂。

後來,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敵軍窮數曰的反複衝殺,傷亡枕藉,竟不能越雷池一步。當時隨軍在徐州一帶觀戰的中外記者與友邦武官不下數十人,大家都想不到一支最優秀的‘皇軍’竟受挫於一不見經傳的支那‘雜牌’部隊。一時中外哄傳,彩聲四起。”

然而,畢竟眾寡懸殊,激戰多日,第3軍團還是無法抵擋第五師團瘋狗一樣的進攻,日軍衝入了城裏。龐炳勳把身邊的警衛都送到了第一線戰場,馬夫、夥夫、擔架兵、運輸兵都從地上撿起槍支參加了戰鬥。龐炳勳身邊再無可派之人,他拿著手槍,等著日軍衝進來,決一死戰。

當時,龐炳勳被壓在了城內一角,漸漸逼近的日軍的槍聲都清晰可聞。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日軍的背後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張自忠的59軍趕到了。

張自忠的59軍是一晝夜急行180裏,風雨兼程趕來的。

幾乎麵臨滅頂之災的第3軍團歡聲雷動,軍心大振。龐炳勳揮舞著手槍高喊:“殺出去!”

第5師團遭受兩麵夾擊,狼狽退出了臨沂城。

當時,龐炳勳沒有想到,前來救援他的,是張自忠。兩人素有仇隙,曾經一度不共戴天。

張自忠和龐炳勳此前都是西北軍的舊將,軍閥混戰時期,有一次龐炳勵被困,彈盡糧絕,幾乎喪命,是張自忠率隊救援了他。中原大戰時期,西北軍和晉綏軍聯合起來與蔣介石的中央軍作戰,龐炳勳陣前倒戈,投降了蔣介石,轉身偷襲張自忠,張自忠差點死於他的槍口。張自忠逃過劫難後,曾發誓說:“與龐瘸子這等不忠不義之人,不共戴天,勢不兩立。”

後來,蔣介石統一各路軍閥,張自忠雖與龐炳勳一同效力,但從無來往,即使見麵,也是咬牙相向,怒目而視。

日軍第五師團猛攻臨沂城,龐炳勳危在旦夕,臨沂城危如累卵,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手中再無可派之兵,隻能派剛剛來到徐州報到的張自忠前去救援。張自忠毫不猶豫地領受了命令,然而,他在回到部隊布置作戰任務的時候,受到了很多西北軍老將的抵製。他們說,對於龐瘸子這等不忠不義的人,不去攻打他就不錯了,為什麽現在還要去救他?

張自忠苦口婆心地給大家做工作。直至今日,59軍的老兵們都記得張自忠在戰前動員會上的講話,他說,龐炳勳當年偷襲我,差點要了我的命,但是那場戰爭是為了什麽?是為了爭權奪利,是不光彩的。我和龐炳勵的仇,那是私仇。現在,龐炳勳在和日本人作戰,日本人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侵犯我河山,殺害我百姓,我們現在要報的,是國仇。在國仇麵前,個人的私仇又算得了什麽?如果我們今天看著日本人打進臨沂城,坐視不救,我張自忠和59軍的所有弟兄都會成為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

張自忠一席話撥開迷霧見晴天,59軍高呼:馳援臨沂,殺盡日軍。

阮明剛說,那年在臨沂打仗,打得很慘,日本人有飛機有坦克,59軍都沒有,59軍最好的武器,就是重機槍。一個重機槍至少需要十幾個人伺候,四個人抬著,其餘的人背子彈。重機槍的子彈和步槍的子彈不一樣,比步槍子彈要大很多,而且,重機槍非常費子彈,一架重機槍,要配置幾千發子彈。而在追擊敵人的時候,重機槍邊跑邊打,四個人抬著,一個人射擊,後麵是背著子彈的人跟著。所以,重機槍對身體素質要求很高。

59軍的重機槍很少,打仗主要依靠輕機槍。

阮明剛在臨沂戰役中,是一名副機槍手。

阮明剛說,一挺輕機槍重17斤,發射兩種彈,一種子彈的後麵是紅色的,一種子彈的後麵是綠色的。而漢陽造子彈的後麵是黑色的。輕機槍手也要求身體素質很好,要求能夠一手提著17斤重的輕機槍衝鋒,不能落在手持漢陽造的士兵後麵。

至於為什麽有的子彈是紅色,有的子彈是綠色,阮明剛沒有說。我想,可能是不同的兵工廠生產的吧,因為那時候的輕機槍,不可能發射燃燒彈,也不可能發射曳光彈,它隻能發射機槍子彈。

臨沂戰役中,59軍的子彈不夠用,張自忠向李宗仁請求支援彈藥和武器。李宗仁隻給了一些手榴彈。那時候中國的兵工廠生產不出坦克、大炮,就隻好用簡陋的設備大量生產手榴彈。所以,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隻有中國的軍隊才有投彈訓練,要求投彈達到多少米,才是一名合格的戰士。看看歐洲的“二戰”電影,幾乎見不到士兵們投彈的鏡頭;再看看中國的抗戰電影,沒有一部裏麵沒有投彈的鏡頭。

臨沂戰役是新兵阮明剛參加的第一場戰役。在這場戰役中,阮明剛打死了一名日本鬼子。

59軍來到臨沂的時候,臨沂幾乎被日軍全部占領。張自忠下令:衝進城去,殺光日軍。這一年來,全國人都在罵張自忠是漢奸,張自忠心中憋著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一直渴望著能夠噴薄而出,現在,日軍就在眼前,他雙眼血紅,提著駁殼槍就衝了上去,衛兵攔也攔不住。軍長身先士卒,士兵們更是戰意盎然,他們像一群野狼一樣嗷嗷叫著衝向臨沂城。

幾十年後,阮明剛還能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參戰的經曆。他說,每一處陣地都經曆了反複爭奪,死人一堆一堆,像田野裏割倒的麥捆子一樣,地麵都被血染紅了,雙腳踩上去黏黏的。日本人一批一批地擁上來,戰士們用手榴彈把他們砸退了,這時候,步槍已經用不上了,因為步槍打一槍上一發子彈,太慢了,你的子彈還沒有換上,日本人已經衝到了跟前。所以,這時候最好的武器就是手榴彈,劈裏啪啦地砸過去,像下了一鍋餃子。但是,扔手榴彈也有學問,扔得早了,日本人又會回擲過來,造成自己人傷亡。所以,手榴彈的拉環一扯開,心中默數一二三,再扔出來,剛好落地的時候就爆炸。

阮明剛是副機槍手,專門給輕機槍喂子彈。他說,輕機槍有兩個槍管,輪換使用。一個打熱了,就換另一個。

戰士們奮勇作戰,還是阻擋不住日本人如潮的進攻。雙方開始拚刺刀。

阮明剛說,日軍一看要拚刺刀了,都把子彈先退出來。中國軍人不會到沒有子彈的時候才拚刺刀,而是給槍裏留一顆子彈,裝作子彈打完了,和日本人拚刺刀。日本人哇哇叫著撲上來,中國軍人也大喊著迎上去。拚刺刀的時候,都要喊叫,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也是為了威嚇對方,占據心理優勢。抗戰前期的鬼子很硬,你喊,他也喊;後期的鬼子很軟蛋,你一喊,就嚇壞了,轉過身夾著尾巴跑了。

有人分析說,日軍拚刺刀是真拚,中國人拚刺刀是半真半假,能拚過你,就用刺刀;拚不過你,就開槍打。所以,前期鬼子的單兵作戰能力很強,個個都是拚刺刀的好手,但是,隻要一拚刺刀,死的竟然比中國人多。

日軍衝上來的時候,阮明剛沒有步槍,隻有機槍,機槍手犧牲了,他操起17斤重的輕機槍,掄得像車輪一樣。一名日本兵端著刺刀衝上來,阮明剛一槍托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日本兵踉踉蹌蹌,阮明剛又掄起機槍,斜著砸在日本兵的太陽穴上,日本人倒了下去,腦袋像開飆的西瓜一樣姹紫嫣紅,鮮豔奪目。

阮明剛的力氣很大。我在采訪他的時候,同村的人說,阮明剛50多歲的時候,兩個壯小夥也無法近身。今年93歲了,他有時候還去地裏幹農活。

臨沂戰役前夕,板垣征四郎計算了59軍和臨沂之間的距離,認為59軍要趕到臨沂增援,最少也要三天。而在這三天裏,板垣征四郎完全能夠吃掉龐炳勳,然後轉身對付遠道而來的張自忠。他沒有想到的是,張自忠的59軍一晝夜強行軍180裏,趕到了沂水岸邊。此時,龐炳勳被壓在城內一角,拚死抵抗。

龐炳勳見到張自忠,握著他的手,百感交集地說,老弟啊,為兄過去對不起你,沒想到你還能來救我。如果你再晚來一步,就隻能收拾為兄這把老骨頭了。

當時,龐炳勳已經年逾花甲,而張自忠將軍46歲。張自忠說,龐兄放心,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小弟一定拚死替你打贏這一仗。

此後,龐炳勳與張自忠成為生死之交。

59軍的臨沂戰役一共經曆了五天,從1938年3月14日將士們夜渡沂水,用手榴彈和刺刀向日軍猛攻開始,五天後的3月19日,張自忠下達了總攻擊令,59軍所有將士高呼著口號,衝向敵陣,戰至夜半,板垣征四郎終於膽怯了,以放火為號,日軍全麵退卻。

老兵們說:“五天五夜,都沒有睡過覺,實在太困了,就抱著槍貓著腰打個盹,鬼子上來了,又端著槍把鬼子壓下去。”

阮明剛說,這五天裏,日軍白天進攻,依仗著飛機、大炮和坦克,搶占了59軍的陣地,而夜晚來臨的時候,59軍則摸上被日軍占領的陣地,與日軍短兵相接,用手榴彈和刺刀又將日軍趕走。城中拚死堅守的龐炳勳軍團也趁勢反擊,第5師團占不到便宜,隻好狼狽逃竄。

老兵們說,日軍逃走的時候,光死屍就裝了120輛卡車。還有900多具死屍來不及運走,日軍隻好砍下這些死屍的右手,裝在卡車上。

第5師團,日軍的甲級師團,板垣征四郎吹噓天下無敵的第5師團,在短短的半年時間裏,一敗於林彪,二敗於張自忠。號稱“鐵軍”的第5師團,卻都敗於武器裝備極為落後的八路軍之手和一向瞧不上眼的雜牌軍之手,板垣征四郎顏麵掃盡,痛心疾首,幾乎要切腹自殺。

臨沂戰役,日軍傷亡4000餘人,而被59軍傷亡的,就多達3000餘人。第3軍團和59軍也傷亡9210人,而59軍傷亡4482人,其中軍官傷亡199人。這場戰役中,最為人稱道的是劉家湖之役,59軍全殲日軍第3大隊一千餘人。而59軍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僅全體陣亡的就有26旅678團2營和113旅226團第6、第10連,114旅227團第12連,225團第7連。張自忠看到曾經生死與共的弟兄戰死沙場,心情沉重地說,真比油煎心腸還狠。

臨沂戰役結束後,阮明剛所在的連隊僅剩七八個人,他升為機槍手;李長維所在的連隊僅剩十幾個人,他升為副排長。

而此戰,張自忠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到臨沂的。在臨沂之役前夕,他曾致電西北軍舊將鹿鍾麟:“戰而死,雖死猶生;不戰而生,雖生亦死。”而以後在每次戰役中,張自忠都把它當成自己參加的最後一次戰役。

張自忠將軍一戰成名,洗刷了自己身上的漢奸罪名,抹去了潑在自己身上的積年髒水。

此戰之後,再無人說張自忠是漢奸。

此戰之後,張自忠升為27軍團軍團長,兼59軍軍長;半年後,又升為33集團軍總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