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槍八路

百團大戰,最先是從井陘煤礦開始的。

山西是煤礦儲存大省,1937年8月,全麵侵華戰爭剛剛開始一個月,板垣征四郎率領第五師團就沿著太行八陘偷襲山西,進攻大同。晉綏軍與日軍激戰,無法抵擋日軍飛機、坦克的強大攻勢,晉北重鎮大同失守。

大同失守後,日軍就開始瘋狂掠奪中國的煤炭資源。

彭家集是當年為日軍在大同煤礦挖煤的勞工。他出生在河南固始,日軍占領了固始後,就哄騙他們說,要修鐵路,給工錢,他就和同村莊的18名少年報了名,“那時候,等在村子裏就是死,沒有吃的,不去就不能活命。”

報名後,日軍就把他們拉到了一千裏外的大同,下井挖煤。不但不給工錢,而且不能吃飽,經常遭受毒打。

18名鄉黨都死在了礦井裏,活著的隻剩下了彭家集一個人。

在大同煤礦裏,彭家集的工作是端著鐵鍁給推車裏裝煤,一鐵鍁煤有十幾斤重,動作稍微慢一點,就遭到監工的鞭打,每天天沒有亮就下礦井,出來的時候已經滿天星星,躺在地上渾身疼痛,連一步也邁不動。

當年,大同煤礦的礦工成千上萬,操著不同的口音,後來據資料記載,礦工們來源於江蘇、山東、河南、河北、山西等地,因為大同煤礦儲量豐富,而大同本地的人難以滿足日軍貪婪的胃口。

彭家集至今還能記得,有一年夏天,因為空氣汙染,環境惡劣,大同煤礦開始蔓延傳染病,礦工身上長滿黑黃色的膿包,正在幹活的時候,就突然倒下去,再也站不起來。日軍挖掘了一個大坑,把那些他們認為有病的,喪失了勞動能力的,統統推進了大坑裏,然後澆上汽油燒死,哀號聲通宵達旦。當年的報紙登載,僅一次燒死的勞工就有2000人。

20年後,大同農村戰天鬥地改造梯田,翻出了一具具白骨,這就是以後資料中所說的“萬人坑”。日軍在抗戰時期,僅僅在大同煤礦,被殘害致死的中國勞工就達到15萬人。

在日軍的眼中,中國人的生命不是生命,中國人是給他們創造財富的工具。普通的日本士兵是這樣,日本的將領也是這樣。

岡村寧次在他的回憶錄中這樣寫道:據說在此地西麵,隔著中條山脈的山西省東南部潞安高原一帶有大煤田,儲藏量在2000億噸以上。山西省大同煤礦的缺點是離海遠,但其儲藏量極為豐富,而且和日本煤礦比,第一,絕對不進水,不需要排水設備,坑口是個簡單的斜坡;第二,絕對不會發生瓦斯爆炸等事故;第三,煤層堅實,不需要坑木。

岡村寧次說大同煤礦的煤炭距離大海遠,這是為了將煤炭走海路運往日本的。

日軍在山西各處瘋狂挖掘,為了防止八路軍偷襲,日軍進行了防範措施。岡村寧次寫道:在場地周圍圈上大圍牆、鐵絲網等,並設置槍眼;在外圍衝要設置據點,晝夜警衛;警衛隊員一般數百人,其中大部分仍用華人,以當地退伍的日本兵為骨幹。

這裏所說的場地,就是煤礦。

日軍占領下的煤礦慘無人道,每天都有大量的中國勞工被殘害致死。

這些苦難的勞工,每天都等待著八路軍來解救。

八路軍的“百團大戰”,最初叫作破襲戰,戰役的重點是破壞日軍的正太鐵路(石家莊一太原)和同蒲鐵路(大同一蒲州),本來,主戰場在山西境內,然而百團大戰的第一聲槍響,卻在井陘煤礦響起,井陘煤礦在河北。

百團大戰是八路軍自抗戰八年來對日軍發起的規模最大的一次攻擊作戰。

當時,種種因素促使八路軍不得不打這一仗。

南嶽會議結束後,抗日戰爭進入了相持階段,日軍的綱領是不再進行新的戰略進攻,全力鞏固已有的占領區。岡村寧次也在回憶錄中說,此時日軍的主要作戰目標,是在後方發展壯大的八路軍和遊擊隊。日軍不斷給後方增兵,建立碉堡,擴大占領區,《彭德懷自述》中說:日軍采用多麵政策,除軍事進攻,還有政治誘降、經濟封鎖、文化欺騙。日軍推行所謂“治安強化”政策後,偽軍、偽組織擴大,敵占區擴大,我抗日根據地愈見縮小,部隊給養供應困難。日軍又封鎖與隔絕我各抗日根據地之聯係,特別對晉東南實行其“囚籠政策”,使形勢日趨嚴重。敵偽依靠據點到處搶掠,實行“三光”政策,人民受到了嚴重的摧殘。

由於日軍的力量增強,八路軍的生活越來越困難,1939年八路軍全盛期,建立了20個抗日根據地,僅僅山東根據地一處,就下轄96個縣,人口1350萬人。而在百團大戰前夕,華北大片根據地被日軍割裂蠶食,八路軍手中的縣城隻剩下了太行山的平順和晉西北的偏關。那時候,日偽軍廣泛滲入了八路軍的根據地裏,有時候一天都能遇到好幾撥日偽軍,八路軍的生存隨時遇到威脅和挑戰。

這種情況打不打?當然要打!

當時的北方局書記楊尚昆後來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自從我們在華北各地建立根據地以後,日軍就以我敵後根據地為“皇軍之大敵”,認為“若不剿滅共產黨則華北明朗無望”,因此不斷地對各根據地進行大規模的“掃**”。為了割裂和縮小抗日根據地,他們竭力強化交通,所謂“東亞新秩序由交通出”。除了嚴密控製原有的鐵道線外,在各根據地周圍增修鐵路、公路,並不斷向根據地內延伸,在路側還挖掘交通溝,修築碉堡,宣稱“以鐵路為柱,公路為鏈,碉堡為鎖”,企圖把各根據地裝在他們的“囚籠”中。這就是所謂“囚籠政策”。在反“掃**”的鬥爭中,交通問題一直是鬥爭的焦點。

日軍的“囚籠政策”給八路軍製造了很大的麻煩。戰鬥一開始,日軍沿著鐵路和公路快速增兵,武器占有絕對劣勢的八路軍不得不退出戰鬥,看著到嘴邊的肥肉讓狗吃了,看著煮熟的鴨子飛走了,徒喚奈何。

外公曾經給我講過這麽一件事情,有一次,他們偵察到山西繁峙縣的一座日軍碉堡裏隻有20個鬼子和偽軍,就決定端掉這座碉堡。夜晚,一連八路軍悄悄潛行到了碉堡外,準備攻擊。碉堡裏有一個給日偽軍做飯的廚師,是繁峙當地人,這個廚師每隔幾天就要出來買菜買肉,八路軍的交通員做好了這名廚師的工作,讓他做內應。外公說,如果沒有內應,一連八路軍手持手槍和步槍是絕對打不下日軍的碉堡的,即使碉堡裏隻有日軍一個班。

碉堡到底是什麽樣子?岡村寧次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我軍步兵分隊在最邊緣地區布防時,駐守一般是在村莊或要衝等地修築碉堡,外麵圍繞一條深水溝,溝上設置吊橋以便出人,平時將吊橋收起,士兵生活在水溝圍繞的範圍內,並派有崗哨警戒。

現在看看,沒有重武器和內應,別說八路軍攻下碉堡,就連水溝都過不去。

那天晚上漆黑一團,八路軍來到了碉堡外麵埋伏,靜候內應出現。半夜的時候,內應悄悄打開了碉堡門,放下了吊橋,八路軍一擁而上,衝向碉堡。

然而,就當一部分八路軍衝進碉堡的時候,碉堡頂上的日軍哨兵發現了,鳴槍報警。一百多名八路軍不得不分成兩撥,一撥對著碉堡頂上的曰軍哨兵射擊,一撥清理碉堡裏的日軍。

碉堡院子裏的日軍很快就被清理幹淨了,然而,碉堡頂上的日軍哨兵架起機槍,對著八路軍瘋狂掃射。碉堡外的八路軍無法通過吊橋進入碉堡,碉堡裏的八路軍也無法通過吊橋走出碉堡。一挺機槍讓八路軍束手無策,一挺機槍打得八路軍抬不起頭來。

一挺機槍倒也罷了,等你打完子彈,八路軍就會要了你的小命。然而,更危險的事情發生了,遠處響起了日軍汽車的引擎聲,雪亮的燈光照著碉堡,日軍的援兵開著汽車順著公路趕來了。八路軍危在旦夕。

後來,八路軍搜集了所有的手榴彈,堆放在一起,才將日軍的哨兵炸死了,也將碉堡頂掀翻了,而八路軍也有多人被炸傷。

八路軍衝出碉堡後,日軍的援兵已經趕到了,一場惡戰在所難免。八路軍且戰且走,外公突然感到手掌火辣辣地疼痛,一看,一顆三八大蓋子彈擊穿了他的手掌。

八路軍的營連一級都沒有醫務人員。外公按照農村的土方子,抓把黃土按在槍眼上,止住了血,然後用布片包紮,跟著戰友撤退了。這場不成功的戰鬥,壞就壞在日軍的援兵,壞在鬼子暢達的交通線。

楊尚昆在回憶錄中說:“我們很需要破襲他們的交通線,主要是破襲鐵路。”

破襲鐵路還有個附帶的目的,就是想搞一些鐵軌。當時華北好幾個根據地都有了自己的小型兵工廠。搞了鐵軌來造槍炮。

八路軍很窮,不但沒水喝,而且連裝水的壇子都沒有。

八路軍的兵工廠那時候資源奇缺,而技術人才都是大學裏的愛國流亡學生和南洋歸來的華僑,工人則是鄉間的鐵匠,地址就在人煙稀少的山洞裏。兵工廠當初不會造槍,隻能對損壞的槍支修一修,後來,隨著八路軍的隊伍越來越壯大,武器嚴重不夠用,一個班上戰場,隻有三四杆步槍,其餘的十幾個人拿著大刀長矛,依靠繳獲日軍的武器是完全不現實的,歌曲裏所唱的“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是為了表達一種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和浪漫主義精神,八路軍幾乎每奪取日軍一杆步槍,都要搭上好幾條人命。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兵工廠隻能開始製造武器。1939年冬季,當德國的兵工廠裏生產出了飛機和潛艇的時候,當日軍的兵工廠裏坦克源源不斷地開往中國戰場,當美國一艘艘航空母艦從兵工廠裏下水的時候,中國的八路軍兵工廠裏才生產出了第一杆步槍。當年,朱德剛好55歲,這杆步槍就被命名為五五式步槍。

八路軍最大的兵工廠設在黃崖洞,黃崖洞在山西黎城縣,從兩山之間的夾縫進去,在懸崖峭壁的背後就是八路軍總部的兵工廠。八路軍的第一杆步槍就是這裏生產的,等到抗戰後期,這個兵工廠已經能夠生產迫擊炮了。

外公說,八路軍當年打掃戰場的時候,不放過任何有用的東西,甚至連彈殼也撿拾,把彈殼送給兵工廠,裝上炸藥,下次還能用。

很長時間裏,我對外公口中的日軍表示懷疑。我懷疑日軍的作戰能力,因為在影視劇中,日軍都是不堪一擊的。

長大後我才知道,外公的講述是真實的。

日軍的單兵作戰能力,毫無疑問是很強的,日軍對中國的侵略蓄謀已久,每個士兵都訓練有素,武器精良,兼之有武士道的洗腦,把一個個士兵鍛造成了戰爭機器。中國的士兵中,95%以上都是文盲,我在采訪抗戰老兵時,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都沒有上過學,不會寫自己的名字。而日本的士兵中,可能沒有文盲,因為當年每個日本士兵都有一本《步兵操典》,每個華北日軍都有一本岡村寧次編寫的《剿共指南》,戰後每個日本士兵都能寫出回憶錄,他們的回憶錄中邏輯清晰。有文化和沒文化,在戰場上的差別是非常大的。有文化的人能夠進行歸納總結,情報搜集,信息傳遞,而沒文化的人,隻能依靠自己的感覺。

日軍普遍槍法很準,抬槍就打,不用瞄準,就能擊中目標,這是用子彈喂出來的。每一個日軍在上戰場前,已經打過了至少三百發子彈。中國士兵上戰場前很多人連槍都沒有摸過,當兵後有限地供應子彈,尤其是八路軍,一杆步槍隻能發到幾粒子彈,沒有子彈,又怎麽能訓練出神槍手?

李宗仁就曾經說過:“日本陸軍訓練之精和戰鬥力之強,可以說舉世罕有其匹。用兵行陣時,上至將官,下至士卒,俱按戰術戰鬥原則作戰,一絲不亂,令敵人不易有隙可乘。日本高級將領之中,雖乏出色戰略家,但是,在基本原則上,絕少發生重大錯誤。日本將官,一般身材矮小,其貌不揚,但其做事皆能腳踏實地,一絲不苟,令人生敬生畏。這些都是日本軍人的長處。”

抗日將領宋希濂將軍也說過,一個日軍士兵的作戰能力,相當於七八個國軍士兵;一個日軍士兵憑借一杆步槍,就能夠阻擊國軍一個連的行動。

一直到抗戰末期,日軍的戰鬥力依然令人畏懼。鬆山戰役、騰衝戰役,國軍都是以集團軍幾萬人的兵力進攻日軍大隊千人的編製,國軍傷亡近萬人,日軍傷亡千人,傷亡比高達10:1。而且,此時國軍的武器比起抗戰之初已經大大提高。

很多老兵說,日軍把八路軍叫三槍八路。八路軍一支步槍一般隻有四發子彈,伏擊日軍的時候,打過三槍,就一定要發起衝鋒,和日軍拚刺刀。能夠拚過日軍,就不開槍;如果拚不過日軍,就用槍裏僅剩的最後一顆子彈對著日軍射擊。

百團大戰中,八路軍用極為簡陋的武器,要與日軍廝殺,其慘烈和悲壯是可想而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