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涼山,十萬山

夢與現實,很多時候都存乎一念之間。

大胡子許諸說的很對,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縱使桃源村與世隔絕又如何?有人存在,桃源村不也是存在於江湖中嗎?

這場大火絕對不是空穴來風,丁牧童年紀雖然不大,但他的腦子卻是很好使的。因此那如山嶽一般壓在他心頭的悲哀頃刻間分崩離析,然後重組成了濃濃的悔恨。

他心中很清楚,桃源村村民與世無爭,從不外出,若不是他救了許諸夫婦這對不速之客,恐怕桃源村還會是昔日的桃源村。縱使依舊處於江湖之中,這裏也會是江湖中難得的一片淨土。

如今這一地的灰燼啊!都是他丁牧童造的孽。

淚水如磅礴大雨一般滑落,他悔恨,他懊惱,他憤怒!

隻是大胡子許諸粗獷的麵孔又不知不覺的映入了他的腦海中。

“我這輩子最大的悲哀就是生於江湖,長在江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不死於江湖。”許諸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偉岸的身體會顯得如同深秋老樹一般蕭索。他眼神空洞,空洞的盡頭是無奈,還有一丁點的僥幸。

來到桃源村,來到這個世外仙境一般的地方,他的願望終究能夠實現了。他已經做了決定,哪怕朱紅醒來,他也不會離開桃源村了,他想將這裏當做自己最後的歸宿。

隻是,他最後的願望都沒能實現。那追了他十年的凶徒們終究還是未能放過他,未能讓他清淨,他最後還是沒有死在江湖以外的地方。

許諸沒有死的兩袖清風,桃源村的消失就像是一把厚重的枷鎖一樣,將他套的很牢很牢。當初獲救醒來,許諸沒有表現的多麽高興,現在的丁牧童似乎是能夠理解了。

心底湧起一陣將悔恨壓塌的悲哀,喉嚨發啞,鼻子發酸,丁牧童沒有繼續倔強的憋住往外湧的眼淚。

淚水絕提,瞬間打濕了衣襟。從來沒有爆過粗口的丁牧童沒來由的想要說髒話,想要跳腳罵娘,“他姥姥的,許諸,你死的不痛快!”

那個粗壯到野蠻的漢子死的不痛快。

是的,不僅僅是許諸,還有他的妻子朱紅,丁牧童的嬤嬤,整個桃源村的村民,哪怕是整個村子中唯一生還的丁牧童都他姥姥的不痛快。

“哞……”和丁牧童一樣目睹了眼前一片火海的老黃突然引頸高亢。

丁牧童轉身,摸了摸自己老朋友的大腦袋,他臉上的悲傷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收起,“老黃,我知道,你也不痛快!”

老黃打著響鼻蹭著從小陪著自己的老朋友,似乎在表達自己的安慰。

丁牧童再次摸了摸老黃的腦袋,然後伸手拿起了掛在老黃脖子上的那把木劍。

當初許諸送給他這把木劍的時候,他不知道有多興奮,就連晚上睡覺也不肯將木劍放下,抱著木劍就像是抱著什麽寶貝一樣。

記得當初許諸還取笑他,“牧童,你不是說你不願意做井裏的那隻綠皮青蛙嗎?看看你這模樣,倒真如你所說不是什麽綠皮青蛙,分明就是一隻灰溜溜的蛤蟆!”

一切都是幾天前的事情,可這些事情在丁牧童的眼裏似乎已經過了好多年。隻要一回憶,他的眸子中就會蓄滿淚水。

在他活著的十年中,有兩個人對他最重要。

一個是從小到大撫育他成長的嬤嬤,還有一個就是告訴了他江湖景象的許諸。一個長久以來悉心照顧,一個猶如明燈照亮了前路。

可這兩個最重要的人都不存在了,隨著這場大火,飛灰湮滅。

許諸雖然離開,卻留給了他一把木劍,一本古書。

嬤嬤好像也留給他了兩樣東西。半個大餅,胸前的墨玉小劍。

這把墨玉小劍從他懂事起就已經掛在了他的胸口。嬤嬤曾經告訴過他,這把墨玉小劍對他很重要,無論如何也不能取下來。而他名字中的姓氏,則正是根據墨玉小劍上的丁字來的。

以前他隻知道自己經常放牧,才被村子裏的人叫做牧童。對於牧童前麵的姓氏丁字,就像是他不理解桃源村為什麽叫桃源村一樣,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姓丁。

當嬤嬤告訴他以後,他才恍然大悟。因此他就自然而然的將胸口的墨玉小劍當成了自己最重要的東西。

就算是現在,哪怕胸口又多了一本江湖人許諸交給他的泛黃書冊,在他的心中墨玉小劍仍舊是最重要的,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超越。

火光熄滅,被焚滅以後的桃源村顯得異常空曠。

風聲呼嘯,月黑風高。

秋寒在大火的高溫以後襲來的尤為猛烈。盡管穿著厚實的棉衣,壯實了不少的丁牧童還是感覺到格外寒冷。

他摸了摸胸口,脖子下方能夠感覺到墨玉小劍的溫度,在心口,泛黃的書冊也在。原本不踏實的心在摸到這兩樣東西以後沒來由的踏實了下來。

村子已經不存在了,嬤嬤也不在了。原本嬤嬤的存在就像是一條繩子,將他牢牢的拴在了桃源村。而現在,沒了繩子,丁牧童頗有些山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感覺。若是心中再沒了嬤嬤去世,村子消失的濃濃悲傷,一切都會顯得很好。

至於眼下,丁牧童看了看空曠到死寂的村子,心中越發渴望村子外麵的世界。桃源村已經被燒掉,他不可能一個人在山中守著消失的桃源村,如今他已經孑然一身,是時候離開了。

彎腰撿起身邊老黃的牧繩,右手捏了捏輕巧的木劍,丁牧童背著桃源村麵向層層大山的包圍腰背挺得筆直,恍惚間竟給人一種頂天立地的感覺。

桃源村這麽些年來與世隔絕並不是沒有道理,四麵環山,山又環山,山連山。

整個桃源村完全處於大山的包圍之中,若是沒有準確的位置,想要找到這裏,隻能靠誤打誤撞。運氣好點,也許十天半個月就能找到這座大山之中的村子。運氣差點,不說三五年,一兩年你可能都發現不了桃源村。

畢竟桃源村地處於西涼山之中。

西涼山何其廣袤?

據說南北綿延數十萬裏,隔絕東西兩地。號稱擁有十萬大山,山勢險峻,奇峰聳立,多崇山峻嶺,懸崖峭壁,峰巒疊嶂,人跡罕至的地方多如牛毛。

若不是前朝大楚國勢昌盛,曾經西征西域,在西涼山中開辟了多條官道、關隘,至今天,恐怕仍舊東西不通。

而桃源村正是西涼山中多如牛毛人跡罕至之地中的一個。

幸好丁牧童如今是前往桃源村外的世界,隨便挑一個方向,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走出桃源村,走出層層大山。

隻是山路艱險。

丁牧童牽著老黃迎著日出的地方已經走了差不多月餘。這一個月,他也不知道走過了多少地方,翻過了多少座大山。

日出而行,日落就歇息。不停的上山,下山,上山又下山,丁牧童剛出發之時的興致勃勃早就已經磨滅。有好幾次,他因為沒有找到水源,差點渴死。也有好幾次失足差點跌落懸崖,摔得粉身碎骨。

一路走來,他的雙眼中除了山還是山,層層大山就像是天地打造的囚籠將他囚於其中,一點一點磨平他的棱角,磨滅他一身的朝氣。

不知道什麽時候,丁牧童開始變得暮氣沉沉,上山下山已經成了他的本能。

許諸雖然沒有看錯丁牧童,他能看出丁牧童性格中的堅韌,能夠吃苦,能夠拚搏,他卻未能料到十萬大山對一個十歲孩子來說是多麽難以逾越的天塹,他該如何才能夠堅持下去,走向外麵廣闊的天地?

放棄嗎?閉上眼睛?

丁牧童本能的再次征服了一座大山,他平躺在山頂的青石上,看著蔚藍蔚藍的天空。

他一口一口的喘著粗氣,這裏的天空大了好多,也藍了好多。外麵的天地果然比桃源村要大,我才走這麽遠,依舊在大山之中,就能看到如此大的天地,那出了大山又該有怎麽樣一番廣闊的天地呢?我還能看得到外麵更廣闊的天地嗎?

丁牧童的雙眼顯得有些黯然,起初剛離開桃源村他的確興致勃勃,可現在,他心中真是一點底氣都沒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走出這層層大山,或許他已經絕望了。

他的雙腳早就已經**,因為不停的跋涉鮮血淋漓。就連從小陪伴他的老黃牛都已經受不了這樣的跋山涉水,癱軟在了地上,有氣無力的嚼著胃裏儲存的青草。

他隻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老黃都受不了的苦一個十歲的孩子竟然堅持到了現在,也許是應該放棄了。

放棄這個念頭一旦生起,就會變得揮之不去。

恍惚間,丁牧童似乎看到了死去的嬤嬤,看到了大胡子許諸,看到了眉心一顆紅痣的朱紅,看到了桃源村中的很多人。

他們呼喚著丁牧童,說要帶他去一個無憂無慮,能夠看到人來人往,百花齊放的地方。那裏的天空要比桃源村大,要比桃源村藍,那裏有會說話的鸚鵡,會翻跟頭的猴子……

丁牧童突然就很羨慕,他也渴望去這樣一個地方,於是他伸開手,想要擁抱嬤嬤,想大聲呼喚大胡子許諸,“等等我,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