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湖不缺俠義

瘸子老周是一個大薑老卒。

五十年前薑楚兩大王朝逐鹿中原之時本是一名步軍伍長,不料河州一戰被亂箭射中左腿,無奈退出軍隊。

後來為了逃離中原紛飛的戰火,隨同難民一同離開中原,沿西北而上,過西涼山入邊州。

邊州份屬中原,乃是中原十三州最西北之地,由於遠離戰火,還算太平,老周就在邊州定居了下來。

邊州素來苦寒,可老周也許是苦盡甘來,哪怕瘸著腿,入邊州沒多久還是找到了自己的愛人,娶妻生子,過著簡單而安定的生活。

因此,哪怕大薑戰勝大楚定鼎中原,他也沒有返回中原。

不過,小地方有小地方的苦。

邊州雖屬中原,歸於大薑的版圖之中,可與中原之間卻隔了西涼十萬大山這一天塹,反倒是和西域十國的疆域之間沒有什麽大的障礙,所以頗有些姥姥不疼爹爹不愛的意思。

夾縫中求生存本就艱難,一邊是大薑統治力量薄弱的邊州官府,一邊是對大薑虎視眈眈的西域十國,邊州老百姓的生活就更加艱難了。

尤其是每年深秋,對邊州老百姓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西域幹旱少糧,而邊州雖然也算地處西域,可因為西涼十萬大山中的冰雪融水,糧食產量還算豐盛。

因而每年秋收之際,直接靠近邊州的北江和北齊就會派出數隊兵馬前往邊州奪糧。

盡管大薑在邊州安排有駐軍,可天高皇帝遠,沒有人管製,駐軍統領自然不會做一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他們隻會保證自己的利益,隻要自身利益未受侵犯,誰會去管老百姓的死活?

在這種情況下,邊州極西之地的老百姓可謂是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熱之中。

尤其是今年,西涼山的冰雪融水不知道什麽情況,較之往年要少了一半。沒了水,可就苦了莊稼,不能有好的收成,那就苦了老百姓。

沒有糧食,還要麵臨北江和北齊兩國的掠奪,這可真是要了普通老百姓的性命。迫於無奈,大量邊州極西之地的老百姓開始逃難。

而老周,自然是這些難民中的一員。他們村子中二十戶人家七十來個人便組成了浩浩****的難民隊伍,準備一起背井離鄉,離開邊州前往中原。

邊州和中原十二州被西涼山隔開,想要前往中原就必須翻過西涼十萬大山,這可不是一般的艱難。好在他們離開前帶上了所有的糧食,這些糧食足夠他們一群人在西涼山中生活好幾個月,有了這幾個月的時間,足夠他們到達中原了。

這七十餘人中,多是邊州土生土長的人。其中就算有幾人曾經離開過邊州,也隻是到過邊州附近的村鎮,最遠的恐怕也僅僅是到過北齊和北江的邊鎮。對於中原十二州,在他們的眼中似乎有些遙不可及。

因而,瘸子老周就光榮的成了這一隊難民的領隊。

老周不愧是當過步卒伍長的人,雖然退出軍隊差不多五十年,離開中原也差不多有五十年,可他對路線的判斷還是異常精確的。

在老周的帶領下,他們不斷的穿梭於十萬大山之中,幾乎沒有過迷路的時候。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西涼山中的夜幕降臨的格外早。

老周瘸著腿緊走了幾步,看了看自己麵前的那座大山,眉毛皺的有些緊。

緊隨他身後的是一個健壯的小夥子,這人是老村長的兒子,名叫林恒,是一個很理智的年輕人。

此次逃難,老村長由於舍不得故土,硬是拚死一個人留在了村子裏,而他的兒子自然理所應當的成了他們村新一任村長。

“周叔,有什麽問題嗎?”林恒站在老周的對麵,看著老周緊皺的眉毛,臉色變得有些嚴肅。

這一路走來,要是沒有老周的帶領,他們不可能在十萬大山中行走的這麽順利。所以,林恒對老周還是很尊敬的。

老周沒有理會林恒,他瘸著腿繼續向前走,一雙眼睛左右環顧,渾濁的眼中時不時有精光閃現。

“我在思考是繼續趕路,還是在此紮營,休息一晚上。不過,現在看來完全沒有疑問了,我們必須連夜趕路,登上這座山。”老周伸手指了指前麵的大山,語氣不容置疑。

林恒雖然尊敬老周,可心中還是很疑惑,“周叔,現在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們又已經趕了一天的路,大家都很疲憊了,繼續趕路大家恐怕會很不願意。”

他語氣平穩,雖然是在說其他人,可他自己顯然也是不願意走夜路的。畢竟西涼山中猛獸甚多,走夜路不知道危險了多少倍。

“必須趕路!”老周有些惜字如金。

不過,話落似乎發現自己的語氣有些生硬,便又開口解釋道:“我剛剛看了看,我們所處的地方在兩座山之間,是一座山穀,而且這兩座山上的泥土多是質地鬆軟的黃土,如果我們在這裏紮營,一旦夜裏下起了大雨,山體崩塌,我們很有可能被堵死在山穀之中,一旦出現我說的這種情況,那我們所有人就隻能等待死亡了。”

“原來是這樣!”老周的解釋讓林恒心中一片恍然,他按照老周所說查看了一下,發現確實如此。便立刻回到了人群中,招呼大家繼續趕路,等到了山頂,再行休息。

老周一路走來,雖然幫了大家不少,可林恒畢竟是村長,他的話比老周要來的有力度多了。

在林恒的招呼下,大家心中盡管不情願,可還是行動了起來,準備繼續趕路。

山頂,一片青石。

一座凸起的青石上躺著一個年紀約莫十歲的孩子,他麵孔棱角分明,布滿了風霜,滿是灰塵的身上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死人。

他的胸口有一下沒一下的動著,似乎連呼吸都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情。

而在他的身旁,則臥著一頭瘦骨嶙峋的黃牛,黃牛四蹄蜷曲,雙眼死死的盯著青石上躺著的孩童,隱約間似乎能從它的眼中看到一股濃濃的悲哀。

老周一馬當先的上了山頂。

當過步卒的老周哪怕瘸掉了一條腿,也不是村子中的這些老弱婦孺能夠比較的,盡管他年事已高,身體卻依舊很硬朗。

山頂上山風很大,凜冽呼嘯成聲,嗚咽嗚咽……,顯得有些淒涼。

老周的心裏沒來由的升起一種悲哀的感覺,他的步子漸漸放緩,似乎在追憶著什麽。

“哞~”

“哞~”

……

老周的到來老黃很明顯察覺到了,和丁牧童朝夕相處了四年,老黃似乎擁有了屬於它自己的靈性。

它四蹄一彈頃刻間站立了起來,發瘋似的衝向了剛上山頂的老周。

這讓陷入追憶中的老周一下子回神,幾乎被嚇暈了過去,也就是老周上過沙場,不然換做其他任何一個人,恐怕當場就暈了過去。

似乎是看見老周望見了自己,老黃又立馬掉頭跑向了丁牧童暈倒的青石,老周的視線隨著老黃,一下子就看見了躺在青石上的丁牧童。

迎著月光,丁牧童稚嫩的麵孔蒼白的毫無血色,看上去完全無法察覺到一絲的生氣。

“是個孩子!”老周一聲驚呼,立馬瘸著腿跑了過去,整個人顯得有些顫抖。

“孩子,醒醒,快醒醒!”老周一邊拍著丁牧童的臉,一邊叫著。

“暈過去了?”老周探了探丁牧童的鼻息,看了看他幹涸的裂出了口子的嘴唇,突然瘋了似的向他來的地方跑去,“水,水,林恒,快給我水!”

林恒剛剛爬上山頂,還來不及喘口氣,就被突然瘋了似的老周給嚇了一跳。

未等林恒遞過水壺,老周就從林恒腰間搶過水壺,閃電般的又跑向了丁牧童,“孩子,水來了,水來了,喝口水,快喝口水!”

老周小心翼翼的將水喂向丁牧童。

幹涸的嘴唇嚐到甘甜的水源,丁牧童的身體立馬有了反應,他拚命的汲取著水壺中的清水,求生的本能開始激發他的生機,原本死氣沉沉的身體終於像是雨後春筍一般複蘇過來,就連呼吸也有力度了許多。

林恒緊追著老周趕了過來,看見老周和丁牧童,他頓時明白了一切。

林恒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無奈,“周叔,你先不要激動,這孩子看上去活下去的可能並不是太大,還是不要浪費水源了。”

“你放屁!”老周退伍以來,第一次爆出了粗口,他眼神淩厲的就像是一把劍,死死的盯住了林恒,“給我食物,快給我食物!”

林恒一時之間竟然被突然變了個人似的老周給嚇住了,他愣愣的掏出了自己懷裏的大餅,遞給了老周。

看著老周這般瘋了似的模樣,林恒的心中突然有些於心不忍,“周叔,你醒醒,你看清楚,他不是你孫子,你孫子已經死掉了!”

林恒的話就像是一聲驚雷,嚇到了山頂上的所有聲音,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山頂蔓延,就連老周喂丁牧童食物的動作都停止了下來。

“唉!”

半晌,老周幽幽一歎,率先開口打破了山頂的死寂,“林小子,我知道我孫子已經死了,他並不是我的孫子,可不是我孫子,難道我就要見死不救嗎?他還是個孩子啊!我們背井離鄉不就是為了生存嗎?這一路走來,我孫子病死了,李狗子摔死了,王大嬸累死了,小六子熬不住跋山涉水又返回邊州去了……開始的近七十人現在滿打滿算差不多還有六十個,但大家都還在堅持著,為什麽,不都是為了活著嗎?”

“您看看,這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他還沒有死,有水有食物他就可以活下去,他還會有將來,還會有大好人生。我們能珍惜自己的生命,就算掙紮著也要求活,難道就不能珍惜一下眼前的這條生命嗎?村長,我知道我們的食物和水已經不多了,不過您放心,我每天少吃一點大餅,少喝一點清水,我省下的都給他,您看這樣行嗎?而且,我能向您保證,我們離中原已經不是很遠了,我一定能帶著大家一個不少的走出西涼山。”

“村長,您就答應老周吧!我們的食物也可以省一點,活著不容易,能活著,沒有人願意死!”林恒的身後,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滿了人,他們異口同聲的替老周向林恒求情。

老周聞聲回頭看了看林恒身後站著的那些既熟悉又樸實的身影,雙拳不由的緊緊握了起來。

他的眼中蓄滿了滾滾熱淚,他從來沒有一個時候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並沒有白來這個世界上走一遭。成親的時候沒有,孩子出世的時候沒有,孫子出世的時候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