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燒掉的一場夢

和大胡子許諸一起被丁牧童所救的是一個相貌極美的豐腴婦人。

當時丁牧童發現這兩個人的時候,他們正緊緊的擁抱在一起。可以看得出來,大胡子許諸的雙臂很用力。從山崖上跌下來的大部分傷害都被他一個人所承受,他是為了保護自己懷中的這個女子,他很愛她。

據大胡子所說,那個眉心長有一顆殷紅朱砂痣的漂亮婦人是他的結發妻子朱紅,一個願意一輩子跟著他在江湖中顛沛流離的苦命女人。

那個女人到底苦不苦丁牧童不知道,他隻知道當時看見他們的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個女人即使昏迷,仍舊有著一臉恬靜的笑容,她應該是深愛著自己身邊的這個男人的,哪怕一起赴死,仍舊很幸福。

興許是男女身體的差異,盡管大胡子許諸已經醒了十餘天,朱紅還是處於昏迷當中。除了她臉上的恬靜笑容越來越濃,看不出一點將要轉醒的跡象。

大胡子許諸在丁牧童家裏住了下來,他每天除了陪陪自己的發妻朱紅,就是被丁牧童拉著講一些江湖中的有趣段子。偶爾,他也會撿起一根枝條隨便揮舞幾下,換來丁牧童的一陣陣叫好聲。

小小的丁牧童這十來天每天都很興奮,日子過的就像是過年過節一樣。十來天裏,他最興奮的就是許諸有時會教他練幾個把式,很嚴肅的跟他說,練劍先練拳,拳法是劍法的基本功,而我交給你的這些把式就是拳法的基本功。

每次許諸講這些把式的時候,丁牧童都會很認真的聽著,他將那些話都記在了自己的心中。畢竟,許諸在他的心裏是一個江湖人,是故事中的存在。哪怕許諸沒有說自己在江湖中是不是能排的上號,但在丁牧童的眼裏,許諸一定是一個高手。一個高手講的東西,對於一個想要踏足江湖的孩子來說,那可是比一切都來的重要的。

初秋時節總是天高雲闊,畢竟秋高氣爽。

桃源村開始被季節的更替所催促,幾乎是一天一個樣。可能昨天漫山遍野還是蒼翠欲滴,今天一大早就能看見滿山滿山的金黃色。

秋露深重。

丁牧童出門放牧前才在嬤嬤的督促下穿上她親手縫製的棉衣。棉衣裏有著一個夾層,夾層裏放有她親手烙的大餅,熱氣騰騰的。

他揮著手和嬤嬤告別,因為並沒有走多遠,還能夠清清楚楚的看到嬤嬤張嘴說著話。雖然聽不到,但是丁牧童明白嬤嬤是讓他趁熱吃。

一大早起來,丁牧童就沒有看到大胡子,這讓他很不習慣。

盡管和大胡子在一起,隻是簡單的生活了十來天,他卻已經弄清楚了大胡子許諸的一個習慣。每天必然早起練劍。許諸說過,一日之計在於晨,他一身功夫,要是不每天練一練大抵是要荒廢了。那可是一身能夠高來高去的武道修為,荒廢不得。

作為一個孩子,丁牧童不知道什麽大道理,他隻知道作為自己仰慕對象的許諸所說的話肯定就是有道理的,大大的道理。

這也是許諸喜歡這個救了自己的孩童的原因。倔強卻又聽話,還能吃苦,肯鑽,有韌性。雖然他沒有從這個孩子身上看出什麽骨骼清奇,天賦異稟,但他從來沒有懷疑眼前的這個孩子是一塊爛泥。丁牧童是一塊璞玉,精雕細琢之後總是能成器的。

許諸從來不懷疑自己的判斷,就像是他今天一大早就被心頭的不安所驚醒,然後在桃源村附近的山林裏走了一圈。作為一名武道修為不低,能夠算得上小宗師的一品大高手,很多時候他都能夠感知到自身的吉凶,這是武者的靈覺。

今天早上他從夢中驚醒就察覺到了異常,大難臨頭,九死一生的征兆。對此,許諸心頭一點漣漪都沒有泛起,隻是他的心中還是有一些可惜的,可惜了桃源村這麽一個安靜祥和的地方。受他連累,今日之後,怕是不存在了。

想到桃源村,他就想到了那個孩子,心中的惋惜就更多了一分。他抬頭看向遠方,並不能看到那個孩子,隻有一片天空。湛藍的天空和往常沒有什麽不一樣,隻是雲有些低,有些厚,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許諸,你去哪了?今天一大早沒看見你,我還挺擔心的。”準備上山放牧的丁牧童眼尖的看到了山腳坐著遠眺的許諸,大聲叫喊道。

他扭頭,是自己覺得很惋惜的那個孩子。

他的眼睛深邃的就像是一潭池水,深不見底,誰也不知道他心中是怎麽想的。許諸起身走向丁牧童,似乎做了什麽決定。

“隻是四處走一走,看一看,感慨一下從前的人生,有些不大不小的憂傷!”

丁牧童睜大自己烏黑的眼睛盯著眼前的大胡子許諸,這個和往常似乎不太一樣的人。

“喔。那你快回去吧,嬤嬤在家裏烙了大餅,你現在回去還熱乎著呢!”

許諸沒有搭理丁牧童,他還是迎著丁牧童走來,一直走到他身邊。然後什麽都沒說,隻是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了一本封麵泛黃的書冊,“這個送你,記得要好好保存,除了你,任何人都不可以看。牧童,你現在就上山,一直走,離村子越遠越好,天不黑,一定不能下山。我說的話,你可記好了,不然以後休想我在教你什麽把式。”

大胡子一臉的嚴肅,比講解把式的時候更嚴肅。這個時候的大胡子是不能夠被違逆的,這是許諸十天裏得出的心得。

於是他就將大胡子遞過來的書冊緊緊的塞進懷中,然後橫騎著老黃牛又一次上山了。

盡管他心中有一萬個為什麽,一萬個不理解,可一想到大胡子的話,他就什麽都不敢想了,隻能乖乖的上山放牧,頂多就是和他的老朋友老黃嘀咕幾句,“真是奇怪!”

初秋哪怕是剛剛進入秋天,白天也比夏日要短了不少。

上山以後,丁牧童就任著老黃自己溜達,而他,則拿出了許諸交給他的書冊,隻是翻了翻,看不懂就又收了起來,然後便練習大胡子教給他的把式。

許諸的確沒有看錯丁牧童,盡管他教的把式不多,但丁牧童每天都會重複著練習,一練就是一天。勤能補拙,更何況丁牧童並不笨。才十餘天,丁牧童原本瘦削的身軀看著竟然強健了不少。

又是一整天的出拳收拳,從眯著眼看太陽,到睜大雙眼看太陽,一天過得很快。

夜色漸漸襲來。

往常這個時候丁牧童就準備回去了,可今天他必須聽大胡子許諸的話,要等到天黑才能下山。

騎坐在老黃的身上,他盯著西邊的天空,今天的晚霞格外漂亮,紅透了半邊天。他不知道桃源村外麵的天空有沒有這麽漂亮的晚霞,有沒有這麽藍的天空。外麵那麽大,比這裏應該會漂亮很多吧。

迎著夜色下山,很快。

坐在老黃的背上,他依稀能夠看到桃源村了。

一片耀眼的紅色,熾熱的氣浪排山倒海一般襲來,壓向丁牧童。

夜色的厚重頃刻間被打破,隨之而來的景象讓丁牧童的呼吸一下子粗重了起來,好大的一片火海。

“嬤嬤……”丁牧童驅趕著老黃迅速靠近桃源村,卻迫於熱浪不得不停下腳步。他的呼喊聲顯的極為無力,桃源村被火海淹沒了,所有的一切都被火海淹沒了。

“嬤嬤……大胡子……”

整個桃源村除了丁牧童無力的呼喊,除了大火不時發出的劈啪聲,沒有一丁點其他的聲音。大火就像是一片海浪,席卷了一切,席卷了丁牧童的童年,十年的歡苦,十年的喜悲。

嬤嬤和大胡子的音容笑貌在丁牧童的腦海中格外清晰,村子裏的其他人,大胡子的夫人朱紅的麵容也都清晰起來。由清晰到模糊,又從模糊到清晰,丁牧童的腦子裏一團亂麻,他已經摸不到自己的心了,這一切不是真的。

燒掉了整個桃源村的火海終於慢慢的熄滅。

大火過後,剩下的隻有灰燼。原本欣欣向榮安定祥和的桃源村就那樣消失在了這一片大山之中,一點痕跡都沒有,似乎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隻不過,有一個人知道,這裏曾經有著一個小村落,有著一群過著世外桃源一般生活的人。然而這些,都在這場大火中化為了虛無,也許,風一吹連灰燼都會消散,連最後的痕跡也沒有了,隻有他知道這一切。

這裏是有著一個村子的吧,有著一群樸實的村民,有著一對幸福的婆孫,還有著一對被救了的夫婦。

嬤嬤會在村口等著他放牧歸來,然後笑著牽起老黃牛和孫子一起回家。

村子裏的叔婆阿姨們經常會送一些好吃的給他們,在很多事情上都會照顧這一對看起來似乎很孤苦的婆孫倆。

那對被救了的大胡子夫婦也是相親相愛著,大胡子每天都會照顧自己昏迷的妻子,會給丁牧童講很多江湖中的有趣段子,教他練一些把式,會望著他講自己對江湖的看法。更會告訴他自己這輩子最大的悲哀是生於江湖,長在江湖,最大的願望就是不死於江湖。

無力的跪坐在地上,丁牧童幾乎恍惚的以為這都是一場夢。

隻是,老黃牛脖子下挎著的那把大胡子贈送的木劍,他棉衣下剩下的半張大餅,懷中深深揣著的那本泛黃的書冊都未能欺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