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證得圓滿再摘匾

深秋的太陽說落山就落山。

出城之時,太陽還高高的掛在山頂,晚霞覆蓋著西邊整片天空,紅燦燦一片,格外好看。

從鄧城之中望出去,似乎整片天空都不一樣了,雲蒸霞蔚,一派盛世氣象。

這不是丁牧童出西涼山後第一次看晚霞,但絕對是丁牧童第一次站在繁華大城之中看晚霞。這種感覺,離丁牧童心中人來人往的江湖愈發的近了,可這是深秋,不可能有繁花似錦,不然丁牧童還真會誤以為這是一場夢。

出城以後,太陽就沉沒在了群山之中,漫天紅色的晚霞也開始散去。沒過多久,黑暗就蔓延上了整個天空,遮天蔽日,讓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了暮色裏,伸手處五指不能清晰可見。

所幸天上還零星掛著幾顆星星,在這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閃爍著微弱的光芒,讓人的視線能夠隱約捕捉到一些東西,不至於兩眼抹黑。

丁牧童攙扶著趙有竹,行走的速度不是很快,他們腳下的步子有些輕盈,看的出來兩人的心情都挺不錯。

“牧童,你在鄧城中的做法真的很笨很笨誒,我真不明白你怎麽會將到手的兩枚肉包子送給那條野狗,要知道那可是二兩銀子,二兩銀子啊!”被丁牧童攙扶著的趙有竹心中還是有些氣不過。

聽到趙有竹責備自己,丁牧童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你還說我?你那麽拚命不就是為了得到那八字胡老頭許諾的六兩銀子嗎,可人家給了你六兩銀子以後,你竟然還回去了四兩,和我相比也不見得有多聰明吧!”

丁牧童的話讓趙有竹陷入了沉默之中,很久之後他才開口,“牧童,你還小,所以不懂。之前那個給我起名字的老學究說過,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也就記在心中了。該我拿的銀子,我一分都不會少,不該我拿的銀子,我也一分都不能要。”

趙有竹說這話的時候,臉色嚴肅,但眼中明顯有笑意,似乎是想起了那個給他起了名字的老先生。

丁牧童聞言點了點頭,他雖然很小,經曆的事情也沒有多少,但那些事情哪一件不關乎生死?所以和同齡人相比,他顯得要成熟很多。他知道每一個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則,有自己的底線,一個人如果沒有了底線的話,也就不能被叫做人了。

就像是他自己,他怎麽能不知道那條野狗差點把趙有竹咬死?可他還是毫不遲疑的阻止了趙有竹勒死那條野狗,這在別人看來,也許會覺得是一種憐憫,但在丁牧童心裏這卻是對生命的尊重。

在這個世界上,不管是什麽東西,既然存在就必然會有存在的價值,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抹去他們。

這是大胡子許諸有一次和丁牧童講完江湖中的爾虞我詐之時,發出的一句感慨。

丁牧童聽不太懂,但他卻將這句話記在了心裏,他覺得大胡子許諸的這句話有道理,很有道理。

至於隨後丁牧童將價值二兩銀子的兩枚肉包子給那條野狗,這便是丁牧童的惻隱之心了。人之初,性本善,盡管遇到了很多壞人,但丁牧童同樣遇到了不少好人,所以丁牧童一直都是一個很善良的人。遇到令人傷心的事,他會難過;遇到能夠幫助的人,他同樣會伸出自己的手。

所以丁牧童和趙有竹都是挺不錯的年輕人,他們彼此互望一眼,好像能夠看到彼此的內心,旋即,他們就笑了起來。

肆意,瘋狂,毫不掩飾。

丁牧童扶著趙有竹就那樣一瘸一拐的走著,在趙有竹的指揮下,他們準備去河邊將身上的泥巴清洗掉。

之前為了乞討,他們可以將自己弄的又髒又亂,可他們骨子裏並不覺得自己是乞丐,如今出了城,他們必須將自己收拾的幹淨一點。

這也是為什麽丁牧童眼中的趙有竹盡管衣不蔽體,但看上去卻幹淨清爽的原因。畢竟,乞討隻是他的一種生存方式。

鄧城城外的小河離他們居住的破廟沒有多遠,沿著回破廟的路很快他們就到了小河邊。

看到清澈的河水,兩人都忍不住解開了衣裳跳入水中,盡管有幾分深秋的涼意,對他們來說並沒有什麽影響,窮人家的孩子皮糙肉厚。

隻是,他們兩人玩的興起,並沒有注意到在小河邊不遠的樹下,躺著一個同樣衣不蔽體的老頭。

老頭看上去年紀比瘸子老周還要大上幾分,亂糟糟的頭發花白一片,臉上幹瘦的隻剩下一張皮,雙眼深深的凹陷到眼眶之中,沒有一點神采。

他的身上也顯得極瘦,不太大的衣裳就像是套在他的身上,露出來的雙手好像鷹爪。

這樣一個老頭,突然看上去絕對能把人嚇一跳,要不是他還在起伏著的胸膛表明這是一個活人,肯定會讓很多人把他當做是一具屍體。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好像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他從地上起身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要不是在溪水中和趙有竹嬉戲的丁牧童恰巧的轉過身麵向那個老頭躺著的地方,可能等到老頭離開,他們兩個都不會發現在他們嬉戲的時候身邊還有這樣一個人。

好在丁牧童也是一個經曆了生死的人,看到老頭恐怖的形象並沒有驚慌失措,他推了一下自己身邊的趙有竹,示意他轉身,可等到趙有竹轉過身來,卻是什麽也沒有看到。

“是錯覺?”丁牧童搖了搖腦袋,心中很疑惑,可那老頭的形象又極為清晰的印在丁牧童心中,那種真實見到過的感覺告訴丁牧童他絕對不是產生了錯覺。

可那樣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又如何能夠瞬間從丁牧童的視線之中消失呢?還是這大半夜的,他真的見鬼了?

鄧城城門外,因為實行宵禁,此時空無一人。

高大的城門緊閉在一起,給人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

就在這空無一人的鄧城城門外,此時突然出現了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頭。

這老頭明顯年齡極大,走路都有些顫抖,但就是這樣顫抖著行走,老頭卻極快的靠近了鄧城宏偉的城門。

如果丁牧童在這裏的話,看見這個老頭他一定會驚呼不已。

要知道丁牧童和趙有竹嬉戲的小溪距離鄧城城門的距離何止二十裏,可之前還在他們身邊的那個行將就木的老頭竟然沒用多久就出現在了鄧城城門口,這得多塊的速度,難道這老頭會飛?

走到鄧城城門下,老頭這才停下自己的步子。

他抬頭望向刻在高大城樓上的鄧城二字,眼睛中有一閃而過的淩厲。似乎這兩個字中蘊含著什麽特殊的含義,讓這個半截身子入了黃土的老頭不太喜歡。

他確實是不太喜歡,不是不喜歡這兩個字,而是不喜歡寫下這兩個字的人,不喜歡獨占了這片江湖五百年鼇頭的大楚書聖王旭,那個天資絕頂的天才。

“嘿嘿……”老頭的口中突然發出了一陣陰冷的笑意,他那望向鄧城二字的渾濁雙眼之中陡然射出兩道精光,“王旭,想不到老頭我走遍了被你賜名的三百五十座城池竟然在最後一座城池中發現了當初我被你奪走的東西,你可真是讓我一頓好找,幸好老頭子什麽都不多,就是耐心多,不然還真不可能找回這東西。”

隨著老頭眼中射出兩道精光,他的眼中便出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四方盒子,那個盒子就被放在鄧城牌匾之下,由鄧城二字所鎮壓。

找到了自己要的東西,老頭顯然很激動,他就那樣輕輕邁動腳步,整個人斜斜的直上虛空,一步一步竟然如履平地。

直到他走到鄧城牌匾前,這才停止邁步,而是懸浮在了半空之中。

他看著眼前巨大的鄧城二字,嘴角一撇,好像有些不屑。

隨即,那個老頭就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輕輕的探向鄧城牌匾。

然而,就在老頭的手接近牌匾上的鄧城二字之時,那兩個字驟然散發出一陣強烈的光芒,一股巨大磅礴的氣勢就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排山倒海般對著那個老頭鎮壓而去。

對於這突然發生的情況,老頭顯然早就知道,他一聲冷哼,虛浮在空中的右腳輕輕一踏,身上同樣出現了一股極為巨大的氣勢。

這股氣勢迎著鄧城二字而上,一瞬間竟然有些將鄧城二字所散發的威勢逼退的意思。

“王旭,縱使你是地仙又如何?你畢竟已經生死,沒有你的氣運加持,哪怕你是天上真仙,我也無所畏懼。你就看著我如何打落你的驕傲,將屬於我的東西重新拿回來吧!”

說完這話,老頭身上的氣勢又一次增長,巨大的氣勢凝成一線,狠狠的撞擊向鄧城二字。

也許是被老頭散發的氣勢壓迫,鄧城二字上殘留的氣勢開始反攻。又或許是被老頭的話所激怒,總之鄧城二字竟然從牌匾之上淩空飛出,直接懸浮在了老頭的頭頂。

這鄧城二字此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磨盤,緩緩的旋轉,隨著這個磨盤的旋轉,懸浮在虛空的老頭竟然被一點一點的鎮壓。

無論老頭如何在磨盤之下掙紮,他懸浮在虛空中的身體都在一點點慢慢落下。

直到將老頭徹底的鎮壓到地麵,這鄧城二字才再一次拔空而起,重新回到了牌匾之上。

而那個被鎮壓到地麵的老頭,嘴角已經開始溢出鮮血。

他的背微微有些彎曲,但一身氣勢一點都沒有隻是,老周的如意算盤似乎打錯了,他低估了眼前這名高大山賊頭領的身手。

幾乎是老周動手的同時,他麵前的錢如意也動了。隻是一個橫移,老周的進攻就落到了空出,反倒是被錢如意伸出雙手,扣住了喉嚨。

錢如意當初雖是市井無賴,但是為了生存下去,他可沒有少磨練自己的身手。後來上了雞鳴山,僥幸救了一名江湖高手,他更是頻頻向那人請教。

因為失憶加上報恩,那人倒是也沒有藏私,可以說是傾囊相授,隻不過錢如意早就過了習武的年齡,而且根骨奇差,雖然練了差不多十年,卻也未能練成一名高手。

不過,他的身手的確提高了不少,也能算得上是登堂入室,有了九品的武道修為。

單論江湖人的話,九品武道修為那是墊底的家夥,江湖上稱這種人為下三流,算不上什麽光彩。

隻是,錢如意此時麵對的人可不是江湖中的武夫,而是一名隻懂得搏命的普通老卒,兩相比較,老周自然是不堪一擊。

擒敵不成反被製,老周近乎絕望。

他古井不波的雙眼終於露出了其他神色。他拚命扭頭看向自己身後站著的六十多名村民,雙眼中是揮之不去的慚愧。

他這一生,雖然可以說是碌碌無為,但也有讓他自己自豪的地方,他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然而,現在他說過的話卻做不到了,他不能帶著自己身後的這群人去中原了,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慘然,慌張,惶恐,絕望。

老周被擒,他身後的一眾村民更是看不到一丁點的生機,倒是林恒眼中露出了不甘的神色,他引以為傲的冷靜在這種情況下似乎沒有什麽用了。

“放開他!”

壓抑的氛圍中突然傳出了一聲輕而堅定的話語,所有人都循聲望去,想要看看這個時候誰還有膽子出聲救人。

在如此多人的注視中,丁牧童再次開口,“放了他!”

他邁步向著錢如意走去,稚嫩的麵孔上看不出一點表情,他的眼中露出了一種隻有餓狼才有的的狂暴之色。

錢如意一時間竟然被丁牧童給嚇了一跳,當他意識到眼前說話的人隻是一個半大孩子的時候,他突然有些自嘲,這膽子真是越活越小了。

“你說什麽?”錢如意哂然一笑,盯著丁牧童的雙眼中精芒四射。

“放了他!”

依舊是三個字,輕而有力,讓人聽了會生出一種照做的衝動。

隻是,錢如意出道可不是一天兩天,怎麽會被眼前的孩子給嚇到?他頗覺有趣的望著眼前的孩子,語氣玩味,“我要是說不呢?”

丁牧童沒有說話,他左手中的木劍緩緩舉起,右手同時握住了木劍的劍柄,神色執拗而認真。

小小的身影讓人看上去很有些可笑,隻是,此時沒有人會笑。

眼前的這個孩子做出這樣的動作,說著這樣的話,在一群成年人未能做出自己該做事情的時候,義無反顧的站了出來,這份擔當簡直讓人驚歎。

看著丁牧童,林恒突然就有些慚愧,他扭頭看了看自己身後的那群村民,所有人都低下了自己的頭顱,原本該有的恐懼在這個時候散去了不少。

錢如意還真就出人意料的放下了老周。

“啪啪啪!”

他雙手一陣輕拍,對老周不管不顧,隻是走向了丁牧童,像是看到了什麽奇珍異寶,“好小子,你是這十年來唯一一個敢在雞鳴山中這樣和我說話的人,真不錯,你叫什麽名字?”

丁牧童對自己麵前的錢如意視而不見,他隻是快步跑向瘸子老周,“周爺爺,您沒事吧!”

老周看著這因為自己的堅持才得救了的小家夥,心中真是有著說不出的感動。在整個村子所有人都被嚇得說不出話的時候,隻有他為了自己能夠向凶悍的山賊舉起自己那沒有一點攻擊力的武器,隻有他敢毫不考慮後果的的就讓山賊放了他。

瘸子老周,老淚縱橫。

錢如意被晾在了一邊,卻並沒有為此動怒。他毫不生氣的走向老周和丁牧童,由衷的豎起了自己的大拇指,“老伯,你不錯,你孫子也不錯,真是虎爺無犬孫!”

老周臉上遍布的皺紋像是春風化雪一般化了開來,眼中渾濁的淚水始終沒有落下,他很欣慰。

倒是丁牧童對錢如意頗有敵意,錢如意一靠近老周,丁牧童就像是一隻被激怒了的刺蝟,刹那間變得攻擊力十足。

錢如意見狀爽快一笑,他還是將自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老伯,你動手的速度也太快了一點吧,我剛想說讓你們隨我上山,到在下的寨子裏休整一下再行出發前往中原,你就動起了手。這還真是個誤會,您看看您這孫子,劍拔弩張的,算怎麽一回事?”

老周聞言疑惑的望向錢如意,有些不明所以。

錢如意哈哈一下,恍然大悟。

“忘記了你們是從邊州逃難來到中原的了,老伯,我錢如意雖然是這雞鳴山中的山賊,但卻從不欺壓平民百姓,反倒是不時用自己劫下的錢財救濟貧苦,因此在東西來往之人中尚有薄名。隻是你們從邊州而來,自是沒有聽說過在下,這才出現了這個誤會,讓你們受到了驚嚇,我真是深感歉然。”

錢如意占盡了優勢還將姿態放低到了這種地步,自然是不可能欺騙他們的,再說了,他們這一群人,還真找不出什麽東西讓人家如此惦記。

所以,林恒一群人很快就完全放鬆了下來,更是在錢如意的邀請下,一起向雞鳴寨走去,想到雞鳴寨略作調整,然後一鼓作氣進入西涼州。

雞鳴寨說是山寨,其實不然,十年的發展,雞鳴寨早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現在的雞鳴寨很像是江湖中的門派,隻不過尚未脫掉山賊的外衣。

所以,雞鳴寨的總部並不是一個寨子,而是一棟古色古香的莊園,倚靠著天塹雞鳴山第九峰建造的一棟巨大莊園。

隨著錢如意一路上山,林恒他們完全就像是一群土包子,看到什麽都會驚歎連連。

就連對錢如意不太友善的丁牧童都數次驚歎出聲,稚嫩的麵孔上不知不覺的掛上了微笑。

他是西涼山某口井中走出來的青蛙,如今終於真正的看到了井外的世界,第一次接觸到了他心中向往已久的江湖。這個江湖,在他看來,真好!

也許是雞鳴山上的一切對林恒一群人來說都太新奇,不知不覺中他們就走到了雞鳴寨外,看到了錢如意所說的雞鳴寨。那是一棟建在雞鳴山第九峰半山腰上的建築。雖然談不上金碧輝煌,卻也能讓人看出一番雄偉氣象。

在邊州,林恒他們未曾看到過這樣的建築。在桃源村,丁牧童自然也是未曾見過的。

丁牧童愣愣出神,他想他終於看到了大胡子許諸所說的江湖了,隻是這個江湖沒有刀光劍影,沒有血雨腥風,沒有陰謀算計,沒有恩怨情仇,這個江湖有俠氣,有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