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知道我是誰嗎

清晨的陽光將凝結在枯草上的霜變成了露珠,溫彥博強忍著因為饑餓造成的眩暈走出了氈包。他緊了緊腰間的草繩,好讓肚子不再餓得難受。

他穿著的不是袍子,而是在一塊破氈子的中間挖個洞之後套在身上的,沒有衣帶沒有扣袢,隻在腰間用一根自己編的草繩子紮緊。

破氈子的裏麵是一身破爛的袍服,破成布條的袍服下擺上依稀能看到織錦花紋,這說明這破爛的袍子原本應該是一件官袍。

一陣寒風吹來,溫彥博立刻打了個寒顫停在氈包門口,而一群小羊羔卻咩咩的叫著從溫彥博雙腿間跑出氈包,小羊羔們一邊蹦躂著一邊奶聲奶氣的叫著鑽到母羊的肚子下麵。

昨夜寒風呼嘯,氈包旁羊圈裏的小羊羔兒們被凍的咩咩咩的叫個不停。如果任憑這些小羊羔兒這麽叫下去,怕是用不了多久就會招來餓狼,即使狼不來這些小羊羔子怕是也要被凍病。

在草原上,不論是人還是牲畜,隻要得了病都是靠兩種手段“治療”,一是硬抗二是聽天由命。換句話說,這年月生活在草原上,最好別得病,萬一得了那就等死吧。

小羊羔子們高一聲低一聲叫的紮心,氈包裏的溫彥博實在聽不下去了,於是他打開了氈包的門將小羊羔們放了進來。

這些羊跟著溫彥博久了,個個似乎都通了人性,那些大羊用頭把小羊頂進氈包而它們自己卻不進來。溫彥博的氈包很小,隻夠住兩個人的。小羊們進了氈包就沒大羊的地方了,所以那些大羊隻把頭縮進毛裏然後一個挨一個在避風處擠成一團,大公羊都擋在最外麵,那些有羔子的牧羊在最裏麵。這幅場景讓溫彥博頗為感慨。

溫彥博挨個摸了摸大羊,直到確認沒有被狼叼走一隻,也沒有一隻凍死凍病的之後,他才鬆了口氣。但這種輕鬆沒持續多久,他的雙眉又皺了起來。

武德八年,突厥入侵,身為並州道行軍長史的溫彥博,隨行軍總管張瑾出兵抵禦。八月,唐軍在太穀戰敗,溫彥博被突厥俘虜。頡利可汗知道他是大唐皇帝近臣,向他逼問唐朝兵力虛實。溫彥博堅貞不屈,不肯吐露,於是頡利可汗將他和他的侍從流放到陰山下,命他們放羊。

武德八年的冬天來了,溫彥博的侍從一個接一個死去,隻有他熬過了冬天等到了春天。可如今,冬天又要來了。溫彥博不知道靠自己一個人還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他的心頭自然而然的浮現出一個小小的身影。

從武德九年的春天開始,那個突然出現在溫彥博眼前的叫做巴臘琴的草原小姑娘,讓溫彥博的流放生活有了一些溫暖。

那小姑娘教會了溫彥博很多在草原上活命的技巧,而溫彥博也教了巴臘琴很多漢家詩歌和禮儀。小姑娘很善良很開朗,但算不上很聰明,所以溫彥博總會把詩歌的原文改的比較淺顯易懂,這樣一來巴臘琴就你能記得住。

流放生活除了苦寒之外,最讓人難忍的就是寂寞。所以每當巴臘琴用清脆的聲音吟誦著呱呱飛過一群鴨的時候,溫彥博就特別的開心,笑得也特別的爽朗。

隨著相處的時間長了,溫彥博知道了巴臘琴的身世,於是越發疼愛這個懂事又堅強的小姑娘了。而巴臘琴也把溫彥博那座小小的氈包當成了自己的家。

此時,溫彥博站在氈包前眺望著遠方,他希望巴臘琴能夠像往常那樣出現在眼前。可是溫彥博知道,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巴臘琴了,因為看守溫彥博的突厥十人長告訴溫彥博,巴臘琴的阿爸要用巴臘琴換過冬的糧食和食鹽。

十人長問溫彥博有沒有足夠的物資,如果有他可以幫忙把巴臘琴換過來。但是溫彥博真的什麽都沒有,他連自己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都不知道,哪裏還有多餘的物資呢。

溫彥博失望的歎了口氣,心中是無限的失落和悲傷。如果這是在大唐,溫彥博隻需說句話就可以改變巴臘琴的命運。可惜這裏是草原,溫彥博自己的命還捏在別人手中,他就算有心想幫巴臘琴也沒這個能力。

溫彥博轉身打開羊圈,羊兒們咩咩叫著跑到草灘上大口吃起了草。冬天快來了,羊兒們也知道要吃的飽飽的,好讓自己的身上的毛和脂肪更厚實一些,因為隻有這樣才能頂住寒冷的冬天,才能不被那能把牛馬吹上天的白毛兒風吹跑。

羊兒們很懂事,基本不用溫彥博去管,所以溫彥博有時間為自己弄些吃的。

氈包內要多寒酸有多寒酸,幾張鋪在地上的羊皮就算是床和鋪蓋了,三塊石頭架著一口鐵鍋就是做飯的灶了。

鍋裏隻有幾塊巴掌大的黑乎乎硬棒棒的幹肉,溫彥博拿起一塊送進嘴裏用力的咬著。

他沒時間生火,他得趕緊為羊兒們準備過冬的牧草,還得請十人長他們為自己殺羊晾肉幹,報酬就是羊頭羊蹄兒和羊下水得給十人長他們。溫彥博總共也就不到三十隻羊,為了過冬至少要殺掉一多半,這讓溫彥博從心裏感到難受。

溫彥博一邊嚼著肉,一邊拿起割草刀走向草原。突然一陣馬蹄聲傳來,溫彥博回頭一看,隻見遠遠跑來三匹馬。

溫彥博心中一陣欣喜,他轉過身揚起手喊到:“巴臘琴,是你來了嗎?”

然而溫彥博迎來的卻是直衝他而來的狂奔的馬蹄。在草原生活了快一年,溫彥博已經懂得通過觀察馬的姿態分辨是友善還是惡意。他一見來者勢頭不對就趕緊躲閃,但是他躲過了馬頭卻躲不過騎馬人的腳。

嘭的一聲,溫彥博被踹得翻倒在地滾出好遠,手中的肉塊和割草刀也不知飛到了何處。

溫彥博顫抖著從地上爬起來,他頭上的發髻已經散亂,臉頰上沾著泥土和草葉,鮮血慢慢從傷口裏滲出。

三個騎在馬上的突厥人一陣哈哈大笑,用鞭子指著溫彥博嘀裏嘟嚕說個不停。溫彥博知道,這是在罵他是個廢物,是個被閹割了的廢物。溫彥博站在那裏,他平靜的看著那三個突厥人,一句話也不說。

踹倒溫彥博的突厥人指著他大聲問:“漢人,你把我的巴臘琴藏到哪裏了!快說,不然我打死你!”

溫彥博:“某家沒見過巴臘琴。”

一個瞎了一隻眼斷了一條腿的突厥人冷冷說:“按照我們突厥人的規矩,你如果看上了我穆特的女人,你可以和我對決。你贏了我的女人歸你,你輸了你的一切歸我。不過,你一個連羊都不會放的廢物怎麽可能和我這樣的勇士相比。我大方一些,你隻要能拿出比我給巴臘琴家多十倍的物資給我,巴臘琴就是你的了。漢人,兩條路,你選吧。”

另一個突厥人笑著說到:“這個漢人怕是連冬天都過不去了,哪有什麽東西跟你換巴臘琴。喂!漢人,快把巴臘琴交出來,讓我阿哥確認你沒碰過巴臘琴之後,再把你的羊賠給我阿哥,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不答應,我就打死你!”

溫彥博:“巴臘琴不在我這,不信,你可以搜。”

穆特一擺頭,他弟弟催馬衝向氈包,從這頭衝進去又從那頭闖出來,氈包轟隆一聲倒在地上。

“巴臘琴沒在!”

穆特:“漢人,你把我的女人藏到哪裏了,你說不說!”

溫彥博:“我真的沒見過巴臘琴。”

穆特冷笑一聲衝他弟弟喊到:“殺!”

穆特的弟弟怒吼一聲拔出彎刀衝進羊群左劈右砍。刹那之間,羊頭滾滾落地,冒著熱氣的血四處飛濺。被殺的母羊倒地之後噴出了潔白的乳汁,小羊羔們咩咩的叫著跑過去伸出小嘴兒舔著羊媽媽最後的哺乳。

“不要殺,不要殺啊!”

溫彥博張開雙臂衝向羊群,這羊不僅是溫彥博賴以活命的的食物,賴以抵抗嚴寒的衣物,更是陪著他度過艱難歲月的夥伴。這群羊在溫彥博心中很重要,以往殺羊的時候溫彥博都會讓十人長把羊領到遠處去殺,他實在不忍看著自己的夥伴倒在屠刀之下。

可現在,這群羊被穆特的弟弟肆意殺戮,這血腥的一幕讓溫彥博想起了他和將士們在包圍圈中跟突厥人拚死血戰到最後的那一幕。

溫彥博的眼睛紅了,他的怒氣爆發了,他要和這三個突厥人拚命。但他畢竟老了,現在的溫彥博已經五十多歲。在古代,能活到這個歲數的基本上都是爺爺、太爺爺。也基本上都是走道佝僂著腰還得杵著拐棍兒,說句話都得連喘帶咳嗽的。

溫彥博出身太原溫氏,那是一個老牌的官宦世家。其父是北齊文林館學士溫君悠,其兄溫大雅追隨李世民,現在已經被任命為禮部尚書。溫彥博自己曾在前隋擔任文林郎、通直謁者,幽州司馬。後隨羅藝歸唐得到李淵信任,曆任幽州大都督長史、中書舍人、中書侍郎、雍州治中、禦史大夫,封西河郡公。

這麽好的家世讓溫彥博的體質比一般的同齡人要好很多,所以五十多的他才能咬牙堅持活到現在。但是麵對穆特和巴臘琴的爹這兩條健壯的“狼”,溫彥博還是完全落於下風,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穆特和巴臘琴的爹催馬將溫彥博反複撞倒在地,鞭子雨點般的抽在溫彥博的身上。

溫彥博:“士可殺不可辱!有本事,你殺了我!”

穆特:“你當我不敢嗎!”

倉啷一聲彎刀出鞘,穆特將彎刀舉過頭頂做出就要劈下去的姿勢。

穆特:“最後再問你一遍,我的女人到底在哪!”

溫彥博:“不知道!要殺就殺,囉嗦什麽!小子,你的手別軟,使勁砍,朝這砍!我要叫你看看,我們漢人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穆特:“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嗨!”

彎刀唰的一聲劈了下去,溫彥博站直了身子揚起腦袋死死盯著穆特。

嗤,噗!

唏律律律~~~

穆特的馬慘叫聲中猛然栽倒在地,猝不及防之下穆特一頭摔了出去,在草地上滾出了很遠。

當穆特被巴臘琴她爹從地上扶起來之後,他一眼就看見自己的馬頭上插著一隻箭,那隻箭從馬的前額貫入後腦穿出。從正麵看,隻留著尾羽,從後麵看卻能看到還帶著鮮血和碎肉的箭簇。

也上過戰場的穆特一下就做出了判斷,射出這支箭的人絕對是一個最厲害的射雕手。正要破口大罵的穆特,識趣的把快要脫口而出的髒話咽了回去。

穆特抬頭四顧,就見眼前出現了一群人。為首一個是一位騎在大青馬上的一身貴氣的少年。這少年左邊是個和尚,右邊是個老頭子。而那一箭肯定是這個老頭射出來的,因為他正一邊擺弄著手上的彎弓,一邊將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在那張老臉上來回的蹭。

少年身後有三個披甲騎士各自舉著三杆大纛,一杆大纛上是一麵黑色的繡著頭上長角肋生雙翅的大白馬的旗幟,一杆大纛上挑著一塊盾牌那麽大的金色招牌,而中間的卻是狼頭纛。

除了這六個人之外,還有幾十個身穿鎧甲全副武裝的騎士,這些騎士已經從四麵將穆特三人包圍。弓箭手彎弓搭箭指著三人,其他人已經拔出長刀端平了長矛做好了衝刺的準備。

穆特是有經驗的,他一看這幫人的穿著打扮和手中武器就知道自己惹不起對方。他收起彎刀擺出一副笑臉,一瘸一拐的來到小白的馬前,。穆特彎腰撫胸行了一個禮,可還沒等穆特說話,就聽到一聲尖叫從小白身後傳來。

“天呐,你怎麽啦!”

叫聲是巴臘琴發出的,她驚叫之後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衝到溫彥博身邊。她一邊抬起袖子給溫彥博擦著臉上的血水,一邊不住聲詢問是誰傷的。

此時的巴臘琴一副漢家女兒得裝扮,這模樣就連溫彥博都差點沒認出來,就更別說穆特這個沒見過世麵的人了。穆特倆眼盯著巴臘琴,就像一隻發了情的老公狼一般。

巴臘琴的爹還是認出了這個美得如同天仙一般得女娃是自家閨女,他對穆特說:“我的巴臘琴竟然這麽美,說好的價不算數,要翻倍,翻三倍。”

穆特:“我給你五倍的價,巴臘琴必須歸我。”

巴臘琴她爹:“好。騰格裏在上,絕不反悔。”

穆特:“絕不反悔。”

倆人剛剛談妥,就聽為首的那位少年說話了。

“二位談妥了吧?看來這筆生意做成了呀。先恭喜二位了,不知道你倆談的價格是啥,你裏必須告訴我,因為我要根據成交價格收取稅金。巴臘琴,你把這位爺爺扶到車上去。戒色,去給他治傷。”

巴臘琴扶著溫彥博上了車,巴臘琴的爹不幹了。

“你是誰呀,你一個漢人也敢管我們的事!巴臘琴是我的女兒,她的事我說了算,什麽時候輪到你插一杠子了。”

穆特:“不是什麽人都能在敕勒川收稅的,這片土地的主人是莫賀咄設,他是我們突厥大可汗的兒子也是突厥未來的大可汗,隻有他才有權在敕勒川收稅。而我,穆特,是這裏的伯克,隻有我才有權利代替莫賀咄設收稅。你們是隋王的人還是可敦的人?不管你們是誰的人立刻離開敕勒川,這裏不是你們撒野的的地方。”

小白:“你瞎了一隻眼,難道還想瞎掉另一隻嗎?你沒看見我身後的狼頭纛嗎!”

穆特:“看到了。這樣的狼頭纛可敦有隋王也有,不稀奇也代表不了什麽,因為吃了船上所有的牧民都屬於疊羅施,你們沒資格命令我。”

小白:“你不認識這狼頭纛可以,可那塊招牌你總該認識吧。”

穆特:“不認識,我不認識字。”

小白掏出金牌說到:“既然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疊羅施的人,那這塊牌子你總該認識吧?”

穆特楞了一下,但很快就說:“這塊牌子跟莫賀咄設的令牌差不多,但我不敢確定就是。你們漢人巧手的多,隨便找塊金子就能做出一樣的個東西來,而且做得比我們自己做的還好。誰知道這是不是你自己做的。”

小白被這個穆特氣樂了。

小白:“色爺,這家夥說自己是個伯克,伯克到底是啥玩意兒啊,居然有這麽打的權利,甚至可以藐視君王?”

色爺:“伯克就是中原的裏正。”

小白:“原來是個村長啊!好家夥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突厥大可汗呢。穆特,你衝我鞠躬的時候我還覺得你是個有眼色的。我猜你也應該能看出來我不是一般人,我不相信你看不出那狼尾纛和別人的不一樣,我也不相信你看不出這塊金牌是真的。可我就不明白了,你明明是個有心計的人,可為啥要跟我作對。”

色爺扯著濃重的關中腔說:“他就是看咱們都是漢人唄。自從前隋滅亡大唐立國之後,中原多少反王歸附突厥,認賊作父。像梁師、義成公主那樣的禍害不僅認賊作父還為虎作倀,竟然攛掇突厥侵犯中原。慣的這幫狼崽子不把咱們放在眼裏。小小一個裏正,也敢跳跳竄竄的耍橫。哼!郎君,俗話說泥人兒還有個土性子呢,這廝都蹲在咱腦袋上拉屎撒尿了,咱再把腦袋塞進褲襠裏那還叫爺們兒郎君發句話,老漢親自動手超度了他!”

小白還沒說話呢,穆特的弟弟催馬回到穆特身邊。他跳下馬來跑到穆特身邊住了穆特,這小子盯著小白的眼神狠呆呆的,就像是一隻隨時準備撲上去咬住小白咽喉的狼。

小白低頭看著這仨突厥人,冷峻的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

小白指著自己的鼻子問穆特三人:“不知者不罪,我再給你們哥仨一個機會,你們知道我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