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村遇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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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開始無緣無故發慌,在工地上再也幹不了重體力活兒,終於一天被老板罵的實在待不下去,我握緊拳頭渾身顫抖著重複,"我給你滾出去!”

放棄小半年的工資,轉身離開。我還是有血性的。感動的自己兩行濁淚沿著著一張坑窪的髒臉橫流。

此後,我到勞務市場去找活兒,打零工,掙錢幾乎成了碰運氣,家裏地位越發低了。

近來,左腿發麻無力,被老婆大罵一頓,讓我去醫院查體。我不花那冤枉錢,能吃能喝,強壯如牛能有啥病?她無奈的讓我這個廢物先在家待著,給她和兒子做好後勤服務工作,連勞務市場也不要去。我悲哀地發現自己是真的老了。

人閑下來了,心裏總是沒著沒落的。仿佛又回到莊裏,我又變的沉默,怕見熟人,總是擔心全世界都知道了我現在是一個吃閑飯未老先衰的糟老頭子。

遠遠看見熟人總想繞著走,實在無法回避,直麵他們時,我裝作沒看見或不認識,昂頭走過或是穀堆下低頭緊一緊自己沒有鞋帶的一腳蹬。(穀堆是我們這裏的方言,就是蹲著的意思。)

鈍化的腦子開始胡思亂想,睡不著總想起過去的事,做夢也是自己一個人在村子裏漫無目的的轉,到了白天昏昏沉沉仍像在夢遊。我的老家距離現在住的城區並不是太遠,隻有四十多裏路。但這些年來自己幾乎沒有回去過。

這幾天睡夢中總有個聲音提醒我回老家看看,回老家看看。

我和老婆說了,她說我神經病。

腿腳不利索,想買輛自行車,老婆不給買。她說,要啥自行車?沒事多走點路活動腿腳。

我隻好從地下室推出那輛多年沒有騎過的破大金鹿,擦拭一遍,鏈條上了黃油,騎上試試,還行。隻是咯咯吱吱,那聲音聽起來像我的老胳膊老腿兒。但好歹是輛車!

初冬的一天,重度霧霾。我騎車回老村。最多能看出五米遠的距離,我騰雲駕霧般前行。

突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突然覺得我好像飛起來。有過一個瞬間腦子裏一片空白。竟然有種說不出的輕鬆。

走在老街上,兩側是新壘砌的水泥牆,粉刷了淺藍色的塗料,是新農村建設達標時修建,有人叫它“遮羞牆”。我明白它的功能和遮羞布一樣。隻是很不願意相信存在了千年老村怎麽就變成了羞恥部位。

記憶中寬闊的主街竟然變的如此狹窄。胡同口的老槐樹還在,周圍用不鏽鋼欄杆圍起來。樹枝上係著幾根兒紅布條,經曆了幾百年的歲月滄桑,幾經枯榮,傻傻地站在那裏和我一樣毫無生機活力。

不知道樹洞裏還有沒有雙尾蜂?小時候經常捉了來玩的,屁股上的兩根蜂針伸伸縮縮,拿在手裏玩也不蜇人。仰頭盯著光禿禿的樹冠直到兩眼酸脹才一頭紮進胡同向著老屋走去。記憶裏可以趕牛車進出的胡同,更是逼仄。

地上一層厚厚的枯葉,踩上去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我走向胡同深處,看到自己佝僂著,正在遠去縮小的身影,就像是趟過時間的河。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時間停滯,一步又是一步,永無盡頭。

“荒涼”是一個對除去人之外,所有生物都有熱度的詞語。

斷牆上也長滿各種草,它們有序的占了屬於自己的空間。頂著挨挨擠擠的枯枝敗葉在風裏喧鬧著,指指點點看我這個外來客。老屋屋頂不知道哪一年坍臥到地上,門斜依著半截牆站立。時間正在慢慢抹殺人的印記。

雜草中間一棵不知名的滕樹,蜿蜒著爬上斷壁,攀上枯死的老樹。滕樹頂端昂首挺立,上有一片紅色的葉子,一片綠色的葉子,像是眼睛遙望浮華的虛空。記得在南牆根兒下有幾個“茅頭”,也叫“瓦當”。小時候覺得上麵圖案好看,便放在那裏,現在知道這可是文物,有些圖案寶貝得很。若它們還在,也被埋在殘牆下,和我當年不堪的夢一樣早就被壓的支離破碎,塵封到歲月裏。

茫然四顧,這還是我的家園嗎?我回到這裏來是要尋找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隱隱覺得背後有人。我扭頭看見一個熟悉的麵孔,是“雞爪”。這兩個字是普通話裏最接近方言的發音。他還是一身黑色的棉衣棉褲,紮著褲腿,拄著拐棍兒,站在那裏衝我笑。我忙扶著膝蓋站起來,和他搭腔。

我說:“大爺,你還活著呢?”

他張開黑洞洞沒有牙齒的嘴笑笑,伸手指向我指點著說,“還是不會說話。”

我搔搔後腦勺嘿嘿幹笑。

“當年我可沒少照顧你的生意,沒少買你的書。可你淨賣帶色的,可把我這祖國大好青年給禍害慘了。”

“你啊,就是那個貨,還怪我哩?”他瞪著渾濁的眼睛,“大老遠回來了,走,家去坐坐。”

我說:“正好,我也幹渴了。討碗水喝。”

“大爺,你家現在比年輕那會兒還齊整,是不是屋裏又有人了?”攙扶著他踩著枯葉一邊往屋裏走一邊說。

他曾經和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女人過了段時間,後來人家男人把人領走了。

“哪還有那閑勁?”他指著桌上的暖壺,“別嫌髒,自己倒。”

我實在渴的不行就倒出一碗溫涼的水灌進肚子,他看著我喝完,對我說,“小子,咱爺倆還真是有緣,我這有本書。”

看他那猥瑣的眼神,我就知道沒憋什麽好屁。

我說:“咱爺倆都多大年紀了,我是看不動了,那書你還是帶到墳園地裏看吧。”

他咧開空洞的嘴笑了,說道:“想啥呢?我這可是古董,文物!”頓了頓,他壓低聲音說,“咱倆有緣所以我才賣給你。換了旁人一百萬也不賣。”

我哈哈大笑:“也就你想得出,拿黃書當文物。”

看看天,想起自己還有很遠的路要趕,就站起身說:“我也沒帶幾個錢,這點錢你拿著買點吃的。書,就自己留著解悶吧。”

我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卷破舊零錢放到桌上。

他看看錢,又看看我說:“真的就這麽多?”

“真沒有了,過幾天再來看你。”我在敷衍。

他小眼睛轉了轉:“算了,就當是白送。誰讓咱爺倆有緣呢。”

我說,“我真要走了。”邁步往外走,他卻伸出拐杖擋住我。

“床底下有個箱子,你拿走。”

語氣裏有些不高興。

我心裏一動,也許這老家夥真的有貨,看這桌子上的碗就是老物件,改天買一摞碗換了他的。

趴到地上,從床底下費了很大勁才拖出一個不大的木箱子。心想他不至於真把幾本黃書當寶貝放到這箱子裏吧?拍拍上麵的塵土,打開箱子。一股淡淡的香氣撲麵而來。有點怪異!

我看見裏麵整齊的碼放著的是幾個竹簡(後來想也許是木簡)!像電視上見過的一樣,依稀能看出上麵有字。竹簡,這東西有可能是發明造紙之前的。我的個天,這可是好東西。笑著他問:“聽說你年輕時也幹過偷墳掘墓的事。這個真……給我?”

他說:“拿走。”

抱起木箱,大踏步走出去,我又朝他家看看。門依舊開著,黑洞洞的,像他那張沒有牙齒的大嘴。

往回走總覺得有一雙黑洞洞的眼睛在背後看著我,一股冷氣順著脖領灌進來。

近城區時,已是深夜。

對麵駛來一輛車,開著雪亮的遠光,打到臉上,就像一塊巨大的白布蒙了頭臉,氣得我在心裏大罵。硬著頭皮小心翼翼繼續往前騎行。雖然加上十二分小心,還是掉進溝裏。

我向下翻滾著,聽見車裏傳來歡快的笑。

我躺在冰冷的地麵上想,操,幸虧沒停車,不然我就要讓他知道知道什麽叫壞蛋變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