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執

爭執

三個翁婿給喬夏氏拜了年問了好,便隨著喬家兄弟到老大喬榮誠那話兄弟友情了。

喬棟喬梁帶著大姑的大孫子、二姑的小兒子、小姑的大兒子去院裏放炮了。

留一幹女眷在屋裏西家長、東家短。

喬秀蘭和喬玉梅見大人們都誇喬小麥,心裏很是妒忌,都是喬家孩子,憑什麽姑姑們隻說她長的好看?她們比她差哪了!

就連平日裏最疼她們的奶奶和小姑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招她們過去。

兩人撅著嘴巴,望向喬小麥的眼神帶著屬於小孩子的恨意。

仇視了一番後,齊步上前分別走到喬尙香和喬夏氏身邊,纏著胳膊撒嬌道。

“奶奶,我晚上想跟你睡,”家裏被子不暖和,晚上睡覺冷死了。

“小姑,我想跟你回去過幾天,”媽媽把好吃的東西都鎖了起來,不給我和姐姐吃,說要留給小弟弟吃。

不能多夾菜,肉每人隻能分到幾塊。

兩個女孩對自己的親娘很是怨念。

當然,沈蘭香並非隻對兩個女兒吝嗇,對自己也不打方,平日裏炒菜連油星都看不見,炒出來的菜跟水煮似的,一年到頭隻逢大節日的時候才會秤上二斤肉,還要分幾頓吃,大過年的連隻雞都不舍得殺,現在燒菜粗鹽和細鹽還摻和著用,其他調料也隻放少許。

喬尙香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隻是讓她們問沈蘭香,若她點頭,她也不好說什麽。

沈蘭香自然沒意見,她最好兩個賠錢貨都不在家,省得浪費糧食。

對自己的哥哥嫂嫂,喬尙香是非常了解的,他們不是一般的摳門,無論對己還是對人。

就目前來說,二哥是幾家裏條件最好的,被過繼到了小叔名下,老人家一生未娶,無兒無女,手上有生產隊分的幾畝良田和一個祖宅,加上結婚後生產隊另分的幾畝良田,別說在兄弟裏,就是在村裏也是數的著的有錢有糧人家。

而且他本身是個瓦匠工,在外麵幹了幾年,手底下下帶著幾個泥瓦匠人,打小也算是個小包工頭了,可還是像以前一樣,一分錢掰成四瓣用,隻能說人小氣跟錢的多少沒關係。

喬尙香也不喜這個二嫂,可兩個孩子也的確讓人心疼,大過年的連件新衣服都沒舍得給買一件,穿的還是自己去年扯布給做的格子套褂,褲子有點短,露出洗的發白的紅棉襪。

兩人頭發都剪成了短短的男孩頭,露出紅紅的耳朵和黑黑的脖子。

小臉也春了,紅通通的臉頰依稀可見上麵黑黑的唇裂痕跡,手就更不用說了,一個個腫的跟地窖裏的辣蘿卜似的。

看得她心有不忍,“二嫂,秀蘭和玉梅的手都腫成這樣了,你怎麽也不給塗點凍傷膏,要是落下凍根,以後年年都會凍傷的,”語氣裏不免帶著責怪。

喬玉梅是她帶大的,她一直都把她當半個閨女疼,孩子在她那時,哪是這摸樣。

“塗了,怎麽沒塗,一天都抹好幾回,可兩死孩子淘的很,剛抹完就不知在哪給擦掉了,”沈蘭香摸摸自己圓鼓鼓的肚子,很是無奈地說,“她小姑,你是不知道,我懷這胎有多辛苦,眼看這就要添了,我還聞不得一點腥氣,身子沉,拿件東西都能喘上半天,腳腫的連鞋子都擠不進去了,現在我啊,連自己都顧不上了,哪管得了她們,再說農村的孩子哪個不春臉、不凍手,總不能為了不春臉和不動手,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吧,”

沈蘭香是典型的農村婦女,自己重男輕女都人盡皆知了,可還想在別人麵前落個好名聲。

你說她自欺欺人吧,可她又覺得自己沒錯。

“你不能隻一門心思地想著肚裏的小的,好歹也分點精神顧顧兩個大的,都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麽能這麽糟踐她們呢,”

按理這話不該由她這個嫁出去的女兒口中說出,可她真的很生氣,原先她隻覺得沈蘭香重男輕女,但還不至於虐待自己親生骨肉,如今三個侄女往她麵前這麽一站一比,結果就出來了,同是喬家閨女,一個是公主,另外兩個則是廚房裏地幫廚丫頭。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後媽呢!

“她小姑,你這話怎麽說的,我怎麽糟踐她們了,我是缺她們吃了,還是少她們穿了,我這不是有身子不方便嘛,我這麽受罪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給喬家開枝散葉。她小姑,你為老閆生了兩個大胖小子,是老閆家的功臣,你現在是有米不知無糠的窮,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當初我連生三胎女娃,娘嫌我生的是賠錢貨,現在我一門心思地想給喬家想給娘添個大胖孫子吧,你們又說我虐待女兒,當你們喬家的媳婦怎麽那麽難呢?”說著說著,眼淚就委屈地流了下來。

喬小麥納悶了,好好的回門怎麽成了竇娥冤了呢?

喬尙香被氣的臉都嗆白了,剛張嘴想回上兩句,就被一旁的喬尙琴給拉住了。

“秀蘭她娘,小妹不是那個意思,你看大過年的,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平白氣壞了身子,”喬尙玲聽她話裏帶話,指責小妹一嫁出去的女兒仗著婆家的寵愛居然敢挑她這個嫂子的刺。

出嫁的女兒回門當天將娘家嫂子氣哭,這說出去人家不定怎麽笑話喬家笑話她們姐妹呢?

“二姐,看你說的,我沒生小姑的氣,我隻是氣我自己不爭氣,把孩子照顧成這樣,我知道她小姑心疼孩子,可我也是沒法啊,他爸在外麵幹活,一個月都回不來一次,家裏就我和兩個孩子,我這個樣子能把自己和兩個孩子的肚子填飽就不錯了,哪還顧得了她們穿衣打扮啊,”沈蘭香用袖子擦著眼角,從眼尾處偷偷看向床榻上的喬夏氏,見她一臉肅色,便也沒敢鬧出啥子大動靜。

喬尙玲知道她的意思,是想借此機會讓她們這三個當姑姑的開口將孩子接過去照看一段時間。

可現在誰家負擔都不輕,小妹上有公婆身體不好、下有兩個兒子嗷嗷待哺,中間還有個未成家的小叔,喬玉梅生下便養在她家,直到前年二小子出生,她婆婆發話了,問:丫頭是姓喬還是姓閆,若姓閆,他們便當親孫女疼,不然哪家的回哪去。

喬夏氏不知打哪聽來了親家母的原話,氣的把自己喬老二叫到跟前,狠狠地罵了一通,又以婆婆的身份命令沈蘭香將孩子接回來,並讓她拿出一百塊錢給自己的小外孫當見麵禮。

一百塊錢相當於喬老二一個月的工資,沈蘭香疼的幾天幾夜都沒睡好覺,卻又不敢違背喬夏氏的命令,最終拿出了錢,可仇也結下了。

喬尙玲知道這事不怪小妹婆婆,誰樂意拿自家糧食給別人養孩子,更何況孩子父母並不領情。

如今小妹家是不能去了,隻是自己能接得起這爛攤子?

“行了,大過年的一人都少說一句,”喬夏氏發威了,拿起床邊的龍頭拐杖大力地擊打著腳下的木階,“尙香啊,孩子是你二嫂的,她想怎麽管教那是她的事,你們做姑子的勿要多嘴多舌、多管閑事,老二家媳婦,我也知你的難處,可各家都不隻一個孩子,負擔也都不輕,別指望別人能幫你一世,有困難自己想法克服,誰都是從這個時候過來的,”

喬小麥覺得老太太挺厲害了,有點大家族裏老太君的範兒,一番話明裏是在斥責小姑,暗地裏卻是幫女兒們將二伯母踢過來的皮球又不動聲色地給踢了回去。

厲害!

這事就算過去了。

晚上喬小麥躺在被窩裏將整件事情總結了一下: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對別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年初三,天微微亮的時候,鄭幺妹就過來叫起了。

喬棟喬梁昨晚就被告知今天要去姥爺家,興奮了一宿,這會兒不等鄭幺妹催,一個個便跟訓練有速的兵哥哥般,以飛快的速度穿起了衣服,隻喬小麥一個怕冷賴在床上不肯起。

過年走親戚是孩子們最期待的事,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最重要的是收壓歲錢。

而且姥爺家住鎮上,出門就是市集,那可比村街繁華好玩多了。

“小懶豬,再不起,就把你一人撂家裏嘍,”鄭幺妹捏了下她肉嘟嘟的粉臉頰,威脅她道。

喬小麥扭著身子躲開喬梁欲捏她鼻子的手,嘟囔著,“不去就不去,我才不稀罕呢,”哼哼兩聲,繼續呼呼。

“好妹妹,快起床,一會我們到了姥爺家,二哥帶你去市集玩好不好,還給你買好看的頭花和手帕,”喬梁知道自己老媽是不會將小妹一人丟家裏的,為了不讓她拖‘大部隊’後腿,便跟著鄭幺妹一同哄她起床。

喬小麥不吭聲,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是一定要去姥爺家的,也沒想睡懶覺,就是想賴會床。

喬棟穿好衣服後,看著縮在被窩裏裝小豬的小妹,二話不說,卡著胳肢窩給提溜了起來,又怕凍著她遭家裏大人罵,便箍在懷裏用被子包著,指揮著一旁的喬梁幫忙遞衣服。

喬小麥對自己三十歲還被人抱在懷中穿衣服的行徑很是不恥,掙紮著想要自個穿,而這副不配合不情願的小樣落在別人眼中便是丫在鬧性子。

“給我老實點,在鬧騰晚上就不跟你一被窩,丟你一人睡,凍死你,”喬棟箍著她的腦袋,讓鄭幺妹給穿套頭毛衣。

“麥麥不鬧了,乖乖穿衣服,你不想去姥姥家嗎?姥姥姥爺都想你了,還說給你買了新衣服,等你過去穿呢?”

“妹妹,別鬧騰,你看衣服二哥都幫你暖的熱呼呼的,一點都不涼,你摸摸,”喬梁從被窩裏拿出自己用身體暖熱的棉衣,拽著喬小麥的胳膊就往袖子裏伸。

此情此景,喬小麥就覺得自己投生的不是人,而是豬,寵物豬,被人摁在懷裏五花大綁。

再堅持自己穿衣就矯情了,索性任他們服侍,讓伸胳膊伸胳膊,讓伸腿兒伸腿。

“媽媽,天還黑著呢,起這麽早幹嘛啊?”

“今天你西頭富嬸家也去鎮上走親戚,你爸跟人家說好了要塔他們家的機動三輪一起去,八點走,咱們不能讓人等咱,”

這年月機動三輪在農村不多見,平常人家還在開拖拉機。

堂屋,喬建國正在點去丈母娘家帶的年貨,他現在已是礦廠的大廚了,下麵帶了三個徒弟,工資也從原先的80元,漲到了現在的120元,加上獎金,在村上也算是數得著的富裕戶。

礦上福利好,今年過年像他這種級別的員工隻單位發的就夠過上一個豐年了,10斤重的豆油2桶,牛、羊、豬肉各10斤,肘子4個,肉雞2隻,鯉魚6條,蘋果、梨子、罐頭、白酒各兩箱,用腳踏三輪車拉回來時,老婆孩子的臉上都樂開了花。

喬夏氏更是高興地合不攏嘴,逢人就說自己三兒出息了。

鄭幺妹因為要照顧三個孩子,並沒有正式工作,隻是靠喬建國的關係在村小學謀了個代課老師的工作,教的是一二年級的語文課,離家近,出門左拐走五分鍾的路就到,不耽誤家裏忙活。

連校長在內師資才十二人的村小學工資和福利自然比不上喬建國所在的省級國家礦,肉、魚、油、糖等年貨倒都發了,隻不過每人象征性地發了兩三斤,兩隻手便拎了回來。

不過,兩人加起來,今年年貨隻需買些供給孩子們零嘴和招待客人們的糖果、小吃即可,瓜子、花生、糖糕子都是自家動手炒的,不花錢。

鄭幺妹抱喬小麥出來洗漱時,喬建國已經清點完畢,又另外割了些牛羊肉裝了個肘子包成一包。

農村送節禮講究個六六大順、八八大發。

所謂六六大順、八八大發就是指六樣八斤,八斤的豬肉一塊、八斤重的鯉魚兩條、八斤重的肉雞兩隻,白酒、罐頭各八瓶、水果八斤,返家時,丈母娘家各樣會回一半。

“我娘家人少,不用裝這麽多,”鄭幺妹知道喬建國是真心待自家爹媽好,對他這樣的做法心裏也是高興和滿意的,可又怕家婆知道心裏不暢快。

喬家雖然沒分家,但采取的是一家兩製。

田地是一起種,一起收,收成按人口攤分,買化肥、農藥、種子的錢也按人口起,遇到節氣便一大家子人一起吃,平時則是各吃各的,方便。

除去公攤用來招待來往親戚朋友和回門的年貨,丈夫的年終福利也就剩下這幾斤散牛羊肉了,如今又都拿去,隻怕瞞不了喬夏氏。

“沒多裝,劍峰二年沒在家過年了,我拿些下酒菜去好好跟他喝幾盅!”喬建國從東屋床底拉出礦裏采買用的鐵框,將年貨一一擺進去。

“嗯,呆會你跟他好好嘮嘮,問問他這兩年在外麵都幹了啥?若是聽出啥不對勁的地方,你就勸勸他,他聽你的,”鄭幺妹對這個弟弟也是搞不懂,複原回來,放著好好的工職不幹,跟人家南下做買賣,這一去就是二年,也不知現在是啥情況。

“唉,”喬建國洗了手坐到飯桌上吃早飯,見喬小麥皺著眉頭一臉倦倦的小摸樣,樂了,戳著她肉嘟嘟的小臉打趣她,“怎麽,不樂意去姥爺家?”

喬小麥一向都有起床氣,剛又被人那樣折騰,心裏煩著呢?誰也不想搭理,頭一歪躲她媽懷裏去了。

“我瞅著這丫頭心情不好啊,”

“被人硬拽起來,心情好才怪呢?你家閨女賴著呢?要不是喬棟喬梁幫忙,我還真治不起她,”鄭幺妹笑著,隻當喬小麥是在鬧性子,輕輕拍著她的背,順毛捋著。

被人當小孩子哄著的感覺真好的,喬小麥打著哈欠心安理得地享受著。

心裏自我催眠道:我才四歲,四歲,四歲····

“這可奇了怪了,以往一聽要去姥爺家,她可是爬的最快的一個,”

“天冷,不願意出被窩,她哥哥們嚇唬她,再不起就不帶她去了,你猜她說啥,不去就不去,在家睡覺多舒服!我說的沒錯吧,孩子忘性大,不過半年,就把從小將她養大的姥姥、姥爺給忘了,真真個沒良心的小東西哦,”

“真不想她姥姥、姥爺了?到時別哭著鬧著不願回來才好,”喬建國跟大部分中國男人一樣,喜歡兒子,因為兒子能傳宗接代,而女兒則是賠錢貨,可三個孩子裏,老大長相隨他小舅鄭劍鋒,老二隨他,隻這小女兒像足了她媽,他又是個老婆奴,自然愛屋及烏,將這丫頭當寶貝疙瘩疼。

喬小麥不在她們跟前長大,跟他們不親,剛來時,天天哭鬧著要姥爺、要姥姥、要小姨,就是不要他們,這要擱兩大的身上,早就一鞋底子抽過去了,隻這小嬌嬌女兒,別說打就是大聲說話都不敢,就怕孩子嫉恨上他、不理他。

“真不願意回來,就讓她在那過幾天,反正離開學還有一些日子呢?我爹媽弟妹都想她了,年前就捎話說要讓她在那過幾天,”

喬建國低頭喝粥,沒搭腔。

他不想讓喬小麥留丈母娘家,孩子剛跟他有點親,這要是再去住上一段時間,回頭又生疏了。

鄭幺妹知道他心裏咋想的,她也不是沒顧慮,隻是孩子在娘家養到三歲半,被自個父母當心肝寶貝肉疙瘩似的疼著,小妹也說了,媽想外孫女,想的都哭了好幾回。

這一頭是親媽,一頭是丈夫的,她也難啊。

屋子裏一時間靜了下來,隻聽見喬建國呼嚕呼嚕的喝粥聲、喬棟喬梁吧唧吧唧的嘴巴聲,喬小麥隻覺自己肚子咕嚕嚕地直叫喚,摸著肚子,扮嫩道,“媽媽,我餓了,”

“我家小豬崽子餓了,那洗完臉吃飯好不好,”

“嗯,”喬小麥點頭,賣乖道。

鄭幺妹將她放在地上,打了熱水給她洗臉、梳頭,喬小麥吸取了教訓,這會老實地站在鏡子前任她媽捯飭,反正家裏就這情況,她就是想發揮下她的藝術天分,也是設計師難為無布之裳。

索性鄭幺妹在搭配服裝和頭發造型上一如後世般水準頗高,讓她同樣大紅上衣配深黑下褲的造型在一群小村姑中愣是穿出了小模特的效果、小公主的風采。

因為走親戚,還特意穿上了紅色高幫小皮鞋!

“不錯,挺好看的,”喬小麥對著鏡子點頭表示滿意,惹來屋裏其他四人的大笑。

“愛哭鬼,”“最臭美,”喬棟喬梁一搭一合地糗她道。

“小不點,就知道講俊,”鄭幺妹點著她的鼻尖眉目含笑地拉著她向飯桌走去,喬建國探身一把將她撈起,抱在懷中,‘吧唧’兩下,樂淘淘地讚道,“那是,也不看是誰的閨女,我家丫頭跟她媽一樣,穿什麽都漂亮,”

喬小麥雖然知道喬建國醉翁之意不在她,可還是笑納了他的誇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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