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老袁

老袁其實不老,十七歲,已經讀到高三,但麵相看起來比年輕的體育老師還成熟那麽幾分。他媽偏生愛給他做複古打扮,時常穿著七八十年代款式的大外套,愈發顯得他老成穩重。

有一次,有個家長和老袁在教室門口客氣寒暄,然後問道:“您是哪位同學的家長?”

這事兒成了一個段子,從民間流傳到官方,自此,大家都開始喊他老袁。

老袁一直對班長這個職位有熱情,但競選票數從高一最初的十幾票漸漸降至高三的一票。那一票,是老袁投給自己的。

盡管一心想走“仕途”,但老袁的班委之夢,一再落空。最後班主任給他安排了衛生組長的角色。每每輪到自己組值日,老袁必揮著掃把指揮全局,頗有指點江山的氣勢。

老袁雖然看起來木訥,但口才其實了得,常在班會上口若懸河,每每講到動情之處,坐第一排的同學就要經受口水雨的潤澤。

隻是老袁思維太跳躍,所以與人相處很容易雞同鴨講罷了,卻又從不曾放棄在萬丈紅塵中尋到兩三知音的夢想。因此,老袁對人極熱絡,一旦有人接了他話茬,他必要拉著對方神侃個把小時。班裏的同學便有些怵他,老袁漸漸英雄落寞。

老袁學習態度最嚴謹,敏而好學,不恥下問,但始終沒有成為各科老師的心頭肉。有一次為了問一道化學題,捧著書在女廁所門口等化學老師若幹分鍾。可是老袁每次考試仍舊在及格線掙紮。

高考之前,老袁當眾送給前桌女生一封信。他送信的姿態極自信,毫不扭捏拘泥。但女生看過信之後委屈落淚,把那封信撕得粉碎,仿佛老袁的情意令她蒙羞。

沒錯,在眾人眼裏,老袁是個笑話。他的愛與熱忱被人們拋擲腦後,大家你來我往地從上麵走過去,沒有人想過他會不會疼。

畢業那麽多年,大家聚了若幹次,沒有人聯係過老袁。

但老袁的名字從來都是聚會的關鍵詞,是一群成年人必談的話題,是回憶裏的一個坐標。所有人提起老袁,笑意永存。

——聽說老袁去了非洲。

大家哈哈一笑,幹杯,祝老袁曬成土著。

——聽說老袁賺了不少錢。

大家又哈哈一笑,喲,老袁還有這頭腦,可得幹一杯。

——聽說老袁回國支教了。

大家仍舊哈哈一笑,那不誤人子弟嗎?來,幹杯。

老袁和所有人的過去密不可分,卻與他們的未來毫無關係。

老袁的故事越來越單薄,一如回憶越來越寡淡,聚會漸漸也少了。

直到畢業十年,大家天南海北地湊在一起,還請來了班主任。大家酒喝得正酣,歌唱得最美的時候,老班突然感慨:“可惜啊,老袁沒了。”

老袁沒了。

這是一個遲到了很多年的消息。

據說,在老袁去支教的第二年,趕上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另一個支教老師不顧生命危險救出了十幾個孩子,成了英雄典型被到處宣傳。而老袁則默默地被送到了太平間。

老袁是被鄉下廁所簡陋的石頭牆給砸死的,他被扒拉出來時,褲子還沒提上。

老袁一輩子都像一個笑話。

熱鬧的房間霎時安靜下來。隻有大屏幕上的影像似水流轉,被消了音,像一部默聲片,卻比任何時候都撼動人心。

第一個哭出聲來的人,是當年撕毀老袁情書的女生。

歲月令我們平和寬厚,卻從不曾彌補你年少相逢的溫柔。時光教我們淘沙成金,卻從不曾珍視你最真的少年情懷。

黑暗中,有低沉的男聲嗚咽著提酒——為老袁,幹杯。

三十幾個玻璃杯輕叩出悅耳的聲音,像是為回憶送行的挽鍾。

將歉意向西,敬一杯濁酒給你。

再見,老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