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獸的隱匿

十年前,我一個人旅行到包頭,在一間很破舊的煤炭賓館遇見晰敏。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在公用浴室裏彎著腰洗頭發。我經過的時候,她向旁邊側了側身,跟我打招呼。我轉頭,看見她濕漉漉的長發裏露出的笑臉,明亮得像一顆珍珠。

不知道為什麽,縱使回憶蒙了塵,我也總記得與她初見的那一幕。

旅行中的姑娘,很快就熟絡起來。當天晚上,我們倆手挽手逛遍了附近一條街的夜市。然後,坐在夏夜的小燒烤攤子前,吃最正宗的羊肉串,談天說地。她給我倒了一杯啤酒,我第一次喝酒,味道又苦又澀。她一伸手,我便看見她雪白手腕上的一道道紅褐色疤痕,觸目驚心。

七月的夜晚,從草原吹過來的風涼涼的。在陌生的城市街頭,燈光昏暗,月亮忽隱忽現,卻沒有人覺得害怕。她開始講故事,關於一個女孩子苦苦愛戀一個男孩子的故事。現在回頭想想,會覺得那故事多平常啊,愛得用力卻又愛而不得,也許大多人都曾經曆過。但對於那個時候的我們來說,仿佛天都要塌了。

她沒有細數每一道傷疤之後的細節,但所有的疤痕都和一個男孩子的名字有關。她講著講著開始哭,後來忍也忍不住,就坐在馬路邊號啕起來。

我眼圈紅著,抬頭看夜空,月亮不說話。

出來旅行的二十歲女孩,單純地想要看世界的不乏其人,但總有一部分是被情緒驅使,漫無目的,隻是想尋找情感的出口。晰敏就是那一種人。

她走了很多地方,她的背包都破了一個大大的口子,可是她還是動不動就會心裏疼得哭起來。

我們是在響沙灣告別的,我搭了一輛去呼和浩特的旅行大巴,她背著那隻破了的包衝我揮手,背後是漫漫黃沙。

那個晚上我對她說:“你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她下意識地捂著自己的手腕,說:“那種情緒就像一隻怪獸,我控製不住它。”

是的,情緒原本就是一隻怪獸。

初起,它童稚未消,及至我們開始擁有欲望,它也漸漸蘇醒。它在青春期已經開始不受操控,等到愛恨相生的年紀,它更是反過來喧賓奪主。

怪獸凶猛,多少人被它左右得失了本心,更有人因它丟了性命。

而我們每個人,在青春的某個階段,都曾與那怪獸對峙,也大多敗下陣來。

十年後,我在一個網站的編輯欄裏看見晰敏的名字,嚐試著聯係了一下,竟然真的是她。她發過來一張近照給我看,依然是笑著,笑容恬淡寧靜,怎麽看,都沒有了最初的光華。

有一次,我們聊到她在做的網絡話題——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你最想去看看哪一年的自己?

她說她要回到我遇見她的那一年,那一年她過得太狼狽,失戀、割腕、漫無目的的流浪。在和我告別之後,她在下一個城市出了車禍,摘掉了脾髒。

“那一年,我做盡了傻事。我手腕的疤痕,怎麽都不能徹底消除,就像青春留給我的羞恥記號。如果可以回去,我要告訴自己,理智一點、灑脫一點,不過是一場失戀,要整理好情緒,讓自己變得更好,等待未來那個更好的愛人。”

她這句話說得真是理智又淡定。

可是二十歲的我們,誰又能有這種瞬間平定情緒的智慧呢。

那天她把問題扔給我:“你呢?你最想去哪一年?”

我很少回憶,但不代表那些過往不再,那些過往裏,有太多的不完美,有一個又一個糟糕的我。有窘迫、失態、淺薄的我,有醜陋、猙獰、暴躁的我,我都想一一抹去痕跡。

關於晰敏的提問,我想了很久,直到從一個淺淺的夢境裏醒來,心裏浮現出答案。我最想回到的,也是遇見晰敏那一年。

那一年,我被心裏的怪獸折磨著,離開他。

他不是戀人,而是朋友。但怪獸蠱惑了我,我那麽想要把他變成戀人。那段時期,我變得不再像自己,煩惱叢生,也給對方帶去困擾。我也把自己放逐了一段時間,像晰敏一樣,天南海北地遊弋,帶著我的情緒怪獸,無處皈依。

旅行結束後,我並沒有找到出口。我害怕被怪獸傷害,而率先傷害了他。

那一年,我們的友情走到盡頭。我在他的世界裏消失,不複聯絡。後來我才知道,其實,他在我心裏是最合適、最契合的朋友。如果可以回去,我想降伏那頭怪獸,把心裏那種似是而非的感情消解掉,讓友情的歲月留得長長久久。

我這樣想著,癡癡一笑,清醒過來。

人生啊,哪有歲月可回頭。

如今的晰敏與如今的我,變成了理性操控感性的成年人。不會再肆意哭笑,不會再有情緒失控的時刻,不會再被怪獸折磨。天大的事兒,我們會從容地擔起來。不是因為學會忍耐,而是終於懂得豁達與看淡,對自己,對他人。

二十幾歲的妹妹和男朋友吵架,哭紅了眼睛向往我的平和心境。

而這份心境又有什麽好向往的呢?你一步一步地走,走過溝壑叢林,總有一天,你也會走到這個階段,怪獸隱匿,悲喜平常。

可是這樣一個平靜的自己,卻又不由得懷念那一年在月亮底下號啕大哭的我們,懷念情緒的張揚起伏,懷念愛恨的酣暢淋漓。

當生活平淡,對過往的熱愛反而漫溢。那些自以為的不堪與悲歡,恰恰是一幕好看的戲劇。我們何其有幸,成為了它的主角。

所以,不必抱怨與懊惱。每一段過去都是最真實的人生,每一段有怪獸陪伴的路途都並不是那麽糟糕。回過頭,我深愛每一個不完美的自己,我同樣深愛著那隻讓我不知所措的小怪獸。

你的疼、你的傷、你的愚蠢笨拙、你的尷尬莽撞,它們從來都不該是恥辱,而恰恰是你風塵仆仆留在身後的漫天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