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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馬關一仗剛結束,69旅就到了平川縣城。69旅幾年來一直在秦嶺西一帶追剿逛山和刀客,共產黨的遊擊隊又在秦嶺北部蓬勃發展,這三股武裝都是你一打他就跑,你停下了他又打了來,69旅便忙於奔波,精疲力竭。來平川縣休整了五天,麻縣長當然得供應糧草,卻也請求能鏟除渦鎮的土匪。69旅沒有應允:像五雷那些毛毛小匪,秦嶺各縣都有,殺小雞子用得著牛刀嗎?但是,69旅的旅長和麻縣長曾經是小學同學,倒給了一些槍支彈藥,建議縣上組織一支自衛武裝,可以掛名為69旅的預備團。麻縣長覺得這也好,69旅一走,他便思謀著如何把縣保安隊和各鄉鎮大戶人家的保鏢、打手組合起來,攻打渦鎮。杜魯成把這消息給了阮天保,阮天保就問:知道不知道讓誰去帶隊?杜魯成說:這我不知道。阮天保低了頭不語,悶上半天,牙縫裏擠出一句:這就看縣長怎麽用人呀!平川縣保安隊百十號人,隊長叫史三海,但史三海性情偏軟,領不住人,保安隊的佟西童、夏彪和阮天保都蠢蠢欲動,爭權奪利。麻縣長便先後派佟西童帶一個班去駐守縣北的欒鎮,夏彪帶一個班駐守在縣東流峪鎮,而阮天保帶一個班到龍馬關。杜魯成見阮天保惡狠狠的樣子,就後悔透漏了消息,忙說:阮天保,咱們都是從渦鎮出來的,我才把這事說給你,你可千萬不要去找麻縣長,也不要給任何人提起,否則我就在縣長那兒幹不成了。阮天保說:輕重我能掂量,這世道裏出來混靠的就是兄弟,我不認爹娘也要認你杜魯成的!再有啥消息,你及時告訴我,也多在縣長那兒說我些好話。但阮天保當天就悄悄回到了渦鎮,把消息又透漏給了井宗秀。井宗秀既興奮渦鎮將不再匪亂,卻又擔心若打起來,鎮上肯定要死人和毀壞屋舍,而自己與五雷來往多,會不會牽扯出他的不是呢?就不停問幾時來攻打,又會是如何攻打,打得贏是一種什麽結果,打不贏了又是一種什麽局麵。這些阮天保也說不清。阮天保說:咱們從小在一塊兒玩著,都是井宗丞做娃頭,可惜他不在。井宗秀說:提他幹啥,沒了殺豬匠還吃連毛肉呀?這一夜,兩人對麻縣長的預案幾度揣猜,做各種設想,直到雞叫了四遍。阮天保黎明前搭船趕去了龍馬關,井宗秀仍是沒有睡意,就找楊掌櫃。

經過街上瓷貨店,店家正支瓷貨攤子,和對麵過來的吳掌櫃說話。店家說:吳掌櫃,你又不拾糞的倒起得這般早是去哪裏呀?吳掌櫃說:啊前頭。店家說:忙啥事麽走得陣急的?吳掌櫃說:啊碎碎個事。店家說:問你個話呀吳掌櫃,明年你覺得這日子能好些嗎?吳掌櫃說:啊差不多吧。店家說:吳掌櫃呀,永遠問不出你個明確話!吳掌櫃說:是嗎是嗎?就看見了井宗秀,便拉著到一邊,說:井掌櫃,我還說這幾天去拜會你麽。井宗秀說:你是長輩,還是叫我宗秀著親。吳掌櫃說:生意場上沒有輩分麽,五雷是在龍馬關有事啦?井宗秀說:挨了一槍。吳掌櫃說:不要緊吧?井宗秀說:躺著起不來啦。吳掌櫃卻對五雷受傷不置可否了,拍了拍井宗秀肩上落的頭皮屑,誇這褂子在哪兒買的布料,還有這高腰皂麵鞋是誰製作的,穿了得體。井宗秀突然有了想法,偏說:五雷作孽太多,天該收他了。吳掌櫃說:你是說這一兩天他會死呀?井宗秀說:即便不死,麻縣長領人也要來除惡啊!吳掌櫃睜圓了眼睛,卻說:這是你說的?井宗秀說:不是我說的,但這絕對是真事。吳掌櫃說:你以為呢?井宗秀說:我覺得好!吳掌櫃說:好!好!真滅這股土匪,我置幾桌酒席!井宗秀說:這又可是你說的啊!吳掌櫃說:到時你出麵,咱招呼麻縣長!兩人笑著分了手。井宗秀走過了,又返身過來說:這事先不要給任何人提說。吳掌櫃說:我正要給你提醒啊。井宗秀說:我還想了,你以前組織過熱鬧,聽說鞏鐵匠上個月就睡倒啦?吳掌櫃說:你是說撒鐵火呀?來一場,要來一場,我給咱籠絡人,鞏鐵匠不行了,他兒子鞏百林會,唐景他二叔和老魏頭也都會。井掌櫃謝謝你啊!井宗秀說:讓你出錢呀你謝我?吳掌櫃說:多少錢買不來能睡踏實覺麽!

井宗秀到了楊家,院門開著,院裏沒人,門樓瓦槽裏還是臥了那隻黑貓,睜著眼一動不動,問:人呢?也不出聲。上房的臥屋裏,楊掌櫃在說:是宗秀啊,你進來!井宗秀一邊進上房,一邊說:來了人你家這貓也不叫喚,我給弄條狗來看門。楊掌櫃說:我不要狗。這貓不吭聲,心裏有數哩,你看見它眼睛森煞不?井宗秀說:不森煞。楊掌櫃說:是壞人就不敢看它。井宗秀就笑起來,說:那我是好人喲?!進了臥屋,楊掌櫃靠在炕頭牆上,額顱上捂著熱手巾,井宗秀叫道:你病了?楊掌櫃說:你知道你伯是沉不住氣的人,那天陳皮匠來我這兒串門,突然聽到五雷半死不活的消息,我一高興,披了件單衫子就去買酒,招了些風。接著就問:五雷還沒死?井宗秀說:還沒死。楊掌櫃說:他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井宗秀說:就是。把麻縣長要來的事說了一遍。楊掌櫃便喊:剩剩他娘,你拿酒來。

陸菊人在廚房裏燒薑湯,她知道井宗秀來了,待要出來見時,井宗秀已進公公的臥屋去,她就在廚房裏繼續燒鍋,火便在灶膛裏謔謔謔地響,像笑一樣。湯燒好了,她悄聲說:急啥哩?!取了頭上的帕帕,拍打起身上的柴灰,又坐下來擦鞋麵,倒得意鞋穿半年了繡著的花還新鮮著。待到公公喊她,再對著甕裏的水照了一下影子,把帕帕重新裹在頭上,端了兩碗薑湯去上房,給公公一碗,說:你來啦?也給井宗秀一碗。楊掌櫃說:我讓你拿酒的。陸菊人說:你還敢喝酒啊!楊掌櫃笑了笑,說:宗秀,咱把薑湯當酒,來,碰一下!井宗秀看了一下陸菊人,卻說:楊伯,麻縣長這回帶人滅了五雷,聽說要組建一個預備團的,隸屬69旅,可能就駐守在渦鎮。楊掌櫃說:鎮上還要有兵?額顱上挽起了一個疙瘩,說:前門走了狼後門又來虎,你沒開鑿洞窟吧,得加緊也弄一個哩。井宗秀說:土匪在鎮上,咱還能穩住他,不害擾鎮上人就是,如果真是駐了政府的兵,那是刮地皮的,你就是有洞窟,能一年四季都住在洞窟裏?楊掌櫃放下湯碗不喝了,又靠在炕頭牆上。陸菊人說:爹,你是讓土匪走還是不走?楊掌櫃說:哪有不想送瘟神的?宗秀,你這不是來給我報喜的,我這病也是白得上了。陸菊人說:你和宗秀剛才說話我都聽見了,他縣上來人攆五雷,咱也攆麽。楊掌櫃說:你攆呀?!陸菊人說:咱借著縣上的勢攆麽,攆走了五雷,縣上就是組建什麽團,渦鎮人有功勞,能少了渦鎮人的?楊掌櫃說:你甭插嘴,我和宗秀說話哩!陸菊人就不再吱聲,到院子去了。井宗秀聽了陸菊人話,倒把頭垂下悶了半會兒,再把那剩下的半碗薑湯喝著,看著院子。院子裏陸菊人在捉雞,捉住一隻母雞,指頭塞屁股裏試著有沒有蛋,連試著兩隻雞,都把雞又放了,捉到第三隻試了,拿到一個瓦盆裏,再用背籠反過口罩住。井宗秀喝完了薑湯,渾身出了一層汗,問:楊鍾呢?楊掌櫃說:幾天沒沾家了,宗秀,這日子不怕窮,就怕家裏出個蟲。我說啥話他都給頂回來,你多說說他,或許還聽你的。井宗秀應承著,卻告辭了要走,楊掌櫃說:你來就是要我出個主意吧?你伯老了,老貓都不逼鼠了,沒能給你說出三個梨兩個棗的。井宗秀說:來和你說說話,說啥話不重要,來說說我這心就不亂了。走到院裏,卻沒見了陸菊人,他站在那裏左右扭頭,黑貓仍在門樓頂上的瓦槽裏看他,他就出院門走了。

當天下午井宗秀坐船去了龍馬關,天擦黑又和阮天保再坐船去縣城找杜魯成,三人嘰嘰咕咕了一夜。第二天看見麻縣長,發愁起了帶什麽禮。阮天保說拿酒提肉有些小氣,買絲綢,別人送禮都是幾尺一丈麽,咱拿上三匹。杜魯成說:麻縣長是文人出身,官場上他不會長袖善舞,卻也自視清高,送再多的吃喝和布匹他不一定樂意。井宗秀說:那去買幅字畫吧。到了字畫店,杜魯成選了一幅書法:心將流水同清淨;身與浮雲無是非。井宗秀認為,麻縣長畢竟是縣長,還是選個奉承的詞兒好。阮天保選了幅:此地自慚遺愛少;斯民竟說被恩多。井宗秀還是覺得詞雖說好,但這是自謙話,既要氣勢大的,又要體現縣長勤政愛民的,最後看到一幅:六百裏秦嶺之地,每嗟雁肅鴻哀,若非鸞鳳鳴崗,則依人者,將安適矣;萬千山蹊徑之區,時歎狗盜鼠竊,假使豺狼當道,是教道也,安可禁乎。問店主:這詞是誰做的?店主說:這是清朝秦嶺道衙的舊門聯。井宗秀說:好,就要這幅!買了三人去縣政府。

到了縣政府門口,阮天保卻說他是縣長的部下,去了不好說話,他就在大門口等著。杜魯成便和井宗秀進去,麻縣長也正在辦公室讀一卷詩文,見了條幅,誇道這聯語好,書法也好。井宗秀立即就說渦鎮的老百姓飽受土匪五雷的**,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推舉他來懇請縣長能為他們掃除惡患,如果縣長能去,他可以在鎮上組織一些人裏應外合。麻縣長因已決定了要攻打渦鎮,瞌睡遇上了枕頭,心裏倒也暗暗高興,就說:你們是不是三個人一起來的?杜魯成說:是三個人,阮天保在大門外。我們都是渦鎮的。麻縣長說:看吧看吧,今早我一進辦公室,那花開了三朵,思忖著是不是有三個人要來說好事呀?!窗前的盆子裏果然種植著一蓬草,開著三朵花。井宗秀說:是嗎?我是山裏人倒還沒見過這種草能開花的。麻縣長說:那我這個平原上來的人告訴你,這叫牽牛,一年生的蔓草,葉有三尖,互生。侵晨開花,受日光而萎,結實為球形,有蒂裹之,黑色的為黑醜,白色的為白醜,二醜都有毒,可以入藥。井宗秀說:縣長這麽懂呀?!杜魯成說:縣長現在研究秦嶺動植哩。麻縣長指著井宗秀,說:你是誰,來給我說這話?井宗秀說:你記不得我了,我永遠記著你的恩德,當初你在這裏寬大了我。杜魯成說:他就是井宗秀,我和他一塊兒被帶去,你留下了我。麻縣長說:哦,你以前有胡子,現在沒胡子了。井宗秀說:我這胡子不好看,來見你把胡子剃了。麻縣長說:我當初放你是放對了?杜魯成說:他現在是渦鎮的鄉紳了,威望很高,一心要給政府做事的。麻縣長說:凡作器先有隙而後則漏其水,若置滋卉地了來年必是花滿街啊!井宗秀一時沒聽清麻縣長的話,隻是笑著。麻縣長說:你這名字倒像是個女人,人也白白淨淨的,你怎麽個裏應呀?井宗秀說:我現在還無法說個具體,那五雷一夥既凶殘又狡詐,但他有的軟肋,我隻能見碟下菜,隨變化行事。可我能給你保證,我會讓土匪內部先亂起來。麻縣長說:從這兒出去的字就是政府的牒文,在這兒說話就是軍令!井宗秀說:如果我說了誆話,將來沒起作用或者作用不大,你帶人攻進鎮了,你割五雷的頭也割我的頭。麻縣長說:好!那你要求我做什麽,給你一杆槍?井宗秀說:我不要槍。麻縣長說:錢呢?井宗秀說:錢也不要。你如果願意,派杜魯成和阮天保也回渦鎮,我們仨有個商量頭。麻縣長說:把阮天保叫上來。杜魯成跑下去叫阮天保,阮天保問:縣長是不是生氣啦?杜魯成說沒有。阮天保說:是不是嫌我沒在龍馬關?杜魯成說:沒有。兩人到了辦公室,麻縣長就說了攻打五雷的事,阮天保卻說:派誰去攻打?麻縣長說:我想好了,以縣保安隊為主,再把各鄉鎮大戶人家的保鏢打手叫上。阮天保說:這一半年龍馬關保安班和韓家那些人捏合好像一個拳頭。麻縣長說:你還是和杜魯成井宗秀先回渦鎮做內應吧。阮天保就不再說了。麻縣長說:這可是我上任來要做的第一件大事,成功了我好你們都會好!

從縣政府大院出來,阮天保說:這文人到底弄不成事。井宗秀、杜魯成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阮天保說:麻縣長趁這機會完全可以重用自己人麽,他卻還用史三海。井宗秀說:麻縣長和史三海不和?杜魯成說:保安隊長的姨父是省警備司令部的,他跟誰能和?井宗秀說:他能力怎樣,如果派他來打不贏就壞事了!杜魯成說:那麽多人和槍的,何況有天保哩!阮天保說:是不是你給縣長唆唆著讓我也內應?杜魯成說:是宗秀提議的。井宗秀說:籠子和籠襻拆不開麽。見旁邊有個廁所,便進去解手。阮天保倒說:唉,咱本來透個消息給宗秀的,怎麽咱倒和他一起要做內應呀?!杜魯成說:以前我們師徒四人的時候,做什麽事情,都是師傅凶巴巴地說了算,可事情做著做著又全是順著宗秀的意見走了,我也納悶這是咋回事?兩人多少有些疑惑,見井宗秀從廁所裏出來,手又在下巴上摸著拔胡子,杜魯成悄聲說:你看他像誰?阮天保說:個頭和他哥一般高,他哥他爹都是絡腮胡,他竟然沒有幾根,像他娘?杜魯成說:以前倒不覺得,麻縣長說他像個女人,我就越看越像的。阮天保說:還真是!就嘿嘿笑起來。井宗秀過來,說:笑啥的?杜魯成說:麻縣長說咱三個是三朵花,我和天保又黑又壯的,你才是花。井宗秀說:這縣長也是信嘴胡說,哪有把男人比花的。杜魯成說:我和天保都有胡子,你咋沒有?井宗秀說:你們都謝頂了麽,這頭發好了就不長胡子,胡子好了就不長頭發。阮天保說:你哥你爹胡子那麽多卻沒謝頂呀!井宗秀說:你倆這話啥意思,說我不是男人?杜魯成說:這可是麻縣長說的。井宗秀說:知道不知道北人南相、男人女相?杜魯成說:那你是雌雄同體啦?阮天保說:噢,是二尾子!在渦鎮,二尾子是罵人不男不女的,井宗秀就撲過來擰阮天保的嘴,阮天保的臉皮鬆,把嘴唇一擰,半個臉的皮都離了位。杜魯成就說:不是二尾子,渦鎮的騾子多,宗秀是人裏邊的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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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鎮子後,阮天保要住他家去,井宗秀不讓回去,秘密地把他和杜魯成藏在醬筍坊裏。喂馬的孫老伯就每天在門口瞭望,凡是有生人來,就咳嗽一聲,杜魯成和阮天保便躲到上房後間的席筒裏去。而井宗秀便陸續帶他的一幫子發小來,有陳來祥、苟發明、唐景、楊鍾、鞏百林、王路安,還有拐子巷的李文成,賣油糕的張雙河,油坊馬六子的侄子馬岱,趙屠戶的外甥許開來。凡是帶了人來,講了要起事的原委,問願意不願意幹。當然,都答應跟著幹,阮天保就交代:近日不要出遠門,在家準備著家夥,不管是木棒還是鐵錘,腰裏都先得有一把刀子,一有風吹草動,就到這裏集中。最後,阮天保把話說狠了:能把你們叫來,都是一塊兒長大的兄弟,叫來了也就是螞蚱拴在一條繩上了,誰也不能生了外心!

第五天傍晚,井宗秀和杜魯成、阮天保正在醬筍坊裏說話,孫老伯接連在院門口咳嗽,杜魯成和阮天保還未藏好,孫老伯已和來人吵起來。井宗秀忙出來,原來一個土匪買了一壇酒經過,卻要買醬筍,孫老伯不讓進,說這裏是作坊,要買到街上商鋪子買,那土匪卻說:我偏要在作坊買!井宗秀製止了吵嘴,說:你進來,我送你些醬筍。土匪進來了,還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井宗秀笑著指著棚子裏一個缸說:你多拿幾包啊!土匪低頭彎腰去取,井宗秀撿起旁邊一個棒槌,在土匪後腦勺上一敲,撲通,土匪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井宗秀叫出了杜魯成、阮天保,說:進來了個土匪,咱把狗日的收拾了吧。杜魯成趕緊去關院門,又扒在門縫往外看,阮天保卻拿了刀子就在土匪身上捅。杜魯成過來說:外邊沒啥動靜,咱想想該咋處理?阮天保說:已經死了。杜魯成去摸土匪的口鼻,果然是死了,說:咋就弄死了?!阮天保說:進來了還能讓活著出去?杜魯成說:那就快把後路想好,這少了一人,他們今晚不發覺明天就發覺了,發覺了肯定要在鎮上搜人,咱必須趁天黑扔到河裏去,或者就在院子裏挖坑埋了?另外,宗秀你得連夜去五雷那兒,免得過後讓他懷疑了你。井宗秀說:這是要想想辦法,但也用不著太急,他死了好麽。咱也不能讓他白白死了。杜魯成、阮天保聽了他的話,倒糊塗起來。井宗秀笑了笑,說:我出去一下就來。過了一會兒,井宗秀領著唐景進來,杜魯成說:背屍得個力氣大的,唐景這瘦小的。井宗秀卻讓唐景在那土匪身上又捅了一刀,讓去把張雙河叫來。杜魯成和阮天保這才明白井宗秀的用意。這一夜,聯絡的十一個都來過了,每人在那土匪的身上捅一刀,就捅成了個爛篩子。然後井宗秀把死屍裝進一個大缸,上麵灌滿了麵醬,堆在院角。

因要熬鬆香和桐油在棺上塗刷大漆,楊掌櫃和楊鍾忙活了半夜,也就睡在了壽材鋪。天明陸菊人蒸了些紅薯送去,公公彎腰又用生漆塗著布糊棺內的合縫,吭哧吭哧,呼吸艱難。陸菊人說:爹,你歇著。楊鍾呢?楊掌櫃說:後半夜鞏百林把他叫去了醬筍坊,說有事。陸菊人說:井宗秀找他?怎麽是後半夜?出了鋪門,就站在癢癢樹下朝醬筍坊方向看,卻見那上空紅光一片,正說:爹,爹,醬筍坊那裏是不是著了火?楊鍾卻在前邊的牆角一冒頭,回來了,說:咋呼啥呀,那是著火了?!拉著陸菊人進了鋪子,把麻縣長要帶縣保安隊來滅五雷,而井宗秀、杜魯成、阮天保正聯絡人做內應的事說了一遍。楊掌櫃說:他們也叫你了?楊鍾說:這麽大的事能不叫我?陸菊人說:叫了你,你就走漏風聲?楊鍾說:我哪兒走漏風聲了?陸菊人說:你給我和爹說了還不走漏風聲?楊鍾說:給你們說算走漏風聲?!陸菊人說:你賭博輸了錢回來咋不說?你是顯擺井宗秀叫了你就說給我們,如果出去喝些酒了還能不給別人顯擺?!楊鍾說:我咋樣都不對!氣得蹴在了門外台階上喘息。陸菊人給公公剝了個紅薯,回頭說:你吃不吃?楊鍾不理。陸菊人又說:紅薯趁熱吃,問你哩!楊鍾說:你不是不讓我說話嗎?陸菊人恨了一聲,扔過去一個紅薯。

楊掌櫃出了門,也往醬筍坊方向看,上空真的是一片紅,說:著火了?楊鍾吃紅薯吃得急,噎住了,手隻是指著天,陸菊人說:狼攆你哩,不會慢慢咽?終於,一疙瘩咽下去了,楊鍾說:瞧你們這眼神,那是火光嗎,那是雲!果然那裏越來越紅,是往上湧起了紅雲,不大一會兒暈染得滿空都紅了。楊掌櫃說:哦,火燒雲,一早就上火燒雲那是要下雨呀!吳掌櫃匆匆走過,一隻手提著長袍的前擺,露出一雙嶄新的高腰白底鞋。平日吳掌櫃都是長袍拖地,腆個大肚子,慢慢地走,今日卻故意要讓人看到他穿了一雙新鞋?楊鍾偏不說這新鞋好,也不看,把頭抬得高高的望著癢癢樹梢。其實吳掌櫃並不是要露他的新鞋,他邁著碎步要去找井宗秀,才把長袍的前擺提起來。到了井家屋院門口,大聲地咳嗽了幾聲,在門口的蚯蚓說:你要吐痰呀?吳掌櫃說:我要見井掌櫃,他聽到咳嗽就知道我了。要進門,但蚯蚓不讓進。吳掌櫃氣得罵:你是井家的兒子,還是井家的狗?蚯蚓說:我是他的護兵!吳掌櫃說:你碎?還知道護兵,他是長官啦還是土匪呀有護兵?蚯蚓抱住吳掌櫃的腿就是不讓進,吳掌櫃拿拳頭在他頭上敲,都敲出栗子色了還不鬆手。井宗秀出來,說:吳掌櫃呀!吳掌櫃說句你啥時讓這碎?看門啦,屋裏卻傳來一聲:你說誰是土匪啦?!吳掌櫃進去見坐著二架杆王魁,嚇了一跳,慌亂笑了說:是我說啦?王魁說:狗說的!吳掌櫃說:瞧我這×嘴!就彎腰往出退,說:我路過井掌櫃的門口,你們說事,不打擾了。退到門口,悄聲對送他的井宗秀說:沒那事啦?井宗秀說:你想有還是想沒有!吳掌櫃說:那他咋在屋裏?井宗秀說:與那事沒幹係。吳掌櫃說:不敢日弄我啊!

送走了吳掌櫃,王魁又開啟了第二壇酒,還在罵井宗秀的小姨子:大架杆一回來她就不肯見我了?!井宗秀說:人家畢竟還是大架杆的女人麽。王魁說:屁,他現在不死不活的,前天跑了兩個,昨晚又少了一個,她還傻×地伺候,是能親她還是能×她?!井宗秀說:哦,有人跑了?王魁說:跑了就跑了。井宗秀說:大架杆傷成那樣,你就該管麽。王魁說:我是管了,誰敢再跑,他跑到老鼠窟窿也要把他逮回來!我生氣的是她見了我嘴上不好說話了眼裏也沒了話?!井宗秀說:唉,你是二架杆麽。王魁說:哼!井宗秀就再敬酒,兩人喝完第二壇,已經到了中午,天突然變了,眼看著要下雨,王魁就一腳高一腳低要往廟裏去,蚯蚓竟然還在門口。井宗秀要蚯蚓拉著王魁,別讓倒了,蚯蚓拉著走了一會兒,說:我給你尋個拐棍去。就跑得再沒影了。

王魁回到廟裏,五雷的護兵正送陳先生出來,王魁問護兵:又請郎中啦,情況咋樣?護兵說:傷化膿了,發燒不退麽,二架杆你喝酒啦?王魁說:我咋不喝?大架杆傷成這樣我心煩麽!護兵說:是煩呀,他再不好,兄弟們這嘴就吊起來了!王魁從懷裏掏出一個大洋,說:你也喝去,我來照看大架杆。那護兵拿了錢街上去了,王魁就直腳往五雷的住屋來。五雷的住屋是裏外間,隔牆的小門上掛著布簾子,王魁要進裏間去,卻見五雷的女人在外間的火盆上熬湯藥。柴火塌了,一時起不了焰,女人低頭用嘴吹,屁股就圓嘟嘟地撅著,王魁從背後便摟住了。屋外,一股風進來,雨點子劈裏啪啦下起來,風把簾子刮開了,五雷在**發燒得迷迷瞪瞪,剛一睜眼,看見王魁摟住女人,女人回過頭了,王魁趁勢逮住嘴親了一口,女人在推王魁,示意五雷還在裏邊哩。五雷大怒,卻坐不起來,槍在床邊的牆根靠著,硬爬著去取,從**跌下來。裏間屋一響動,王魁進去,五雷在地上還往槍跟前爬,王魁一下子騎在五雷身上就雙手掐脖子。掐了好久,誰也沒出聲,五雷就被掐死了,舌頭吐出來一拃長,王魁一鬆手,喉嚨裏倒有咕嚕一聲響。女人聽出裏間不對勁,但她沒敢進去,還在吹火,藥罐子突然一斜,竟扣在火上,灰忽地騰了個蘑菇,火全滅了。王魁出來把女人像兔子一樣,提著耳朵壓在外間的條凳上剝衣服,女人渾身僵著,還是沒說一句話,拿眼睛看著王魁在擺弄她。擺弄完了,王魁再到裏間拿刀剜了五雷的**,說:我的女人被你×了陣長時間!

雨越下越大,先還是白雨,後來成了黑雨,天在傍晚就啥也看不清了,王魁在廟院裏點了十二個火把,集合了全部土匪,宣布五雷死了。五雷的那個護兵喝得東搖西擺地回來,問:我出去時大架杆隻是發燒,怎麽說死就死了?王魁說:那你去問他!一槍把那護兵打得窩在泥水裏,然後大聲說:五雷是我打死的!為啥打死他?他讓兄弟們槍吃不飽,肚子更吃不飽,我王魁要重起爐灶!再說:誰要走?土匪們還沒緩過神兒,都不說話。王魁說:要走的可以走,我不攔的!土匪們說:啊走去哪兒?走了餓死呀!王魁就成了架杆,他再沒設大架杆,也沒設二架杆三架杆四架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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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二日,麻縣長派人給杜魯成送來通知,中秋節攻打渦鎮,而黑河白河的上遊卻下暴雨,都漲水了。黑河的十八碌碡橋安然無事,白河上的木板橋被衝垮了,漂浮著樹枝草根,甚至有舊房的檁條木椽和整垛的麥草,還有死豬死狗黃羊麅子什麽的,偶爾也看到有人,白花花的一絲不掛,頭朝下,起伏不定。往年這個時候,鎮上的青壯年都拿了笊籬和帶著鐵鉤的繩索站在岸邊打撈柴火,膽大的腰裏係了繩去河中拉那些木料和樹。但今個能去打撈的人全在家裏等候消息,隻有一些老人、婦女、孩子,還有一些土匪去了南門口外看渦潭。渦潭自漲水後就一直旋轉,旋轉得越急,渦潭中間的坑就越深,河麵上的浮木亂草進去之後瞬間就沒了。井宗秀趁機和陳來祥、楊鍾把裝有屍體的那個醬缸抬出來要扔進河裏。陳來祥和楊鍾抬著,井宗秀在前麵觀察著人,一旦遇見人了,就說是給萬家寨的表姐家送去,娘要吃鮮醬筍,幹脆連缸一塊抬了。僅順著東城牆根抬了三四丈遠,楊鍾說:一漲水,河裏該有丹魚了,這種魚你見過沒,側麵有赤光,用它的血塗在腳底,就能從水麵上踏過去!陳來祥說:還練輕功呀?好好抬!楊鍾說:你不懂!沒想腳下一滑,缸蹾在地上裂開了三片,醬流了一地。三人嚇得臉都白了,隻好把死屍拉起來要往城牆外扔。井宗秀說:別把醬濺在城牆上!就自己脫了衣服把屍體包了。扔了兩次沒扔過去,三人同時發力,一二三,扔了過去。又擔心掉在牆外的崖岸上,陳來祥蹲下,讓楊鍾踩著肩往牆頭躍,抓住了牆頭沿爬上去,屍體其實已扔進了河裏,楊鍾再翻牆過來。偏這時前邊來了麵館佟掌櫃的媳婦,井宗秀就高聲罵陳來祥和楊鍾抬個醬缸就能把缸打碎了,要讓他們賠。那媳婦說:真是可惜,這有多少麵醬啊?彎腰去撿缸底,缸底裏有殘留的麵醬,說她撿回去。楊鍾不讓撿,那媳婦說:怪可惜的,不讓撿?楊鍾說:就是不讓撿,我要給井掌櫃賠的,這醬就是我的!竟把缸底再用腳踩了,醬流在地上,還往麵醬上踢了踢土。

井宗秀急急火火還要找吳掌櫃,要告訴吳掌櫃中秋節那天了在吳家院裏置辦酒場子,把土匪全集中去灌醉了,麻縣長他們來便可甕中捉鱉。可去了吳家,家裏人說吳掌櫃在渦潭那兒看熱鬧哩。就又去了南門口外,果然吳掌櫃在,而那時河麵上漂過來一個人進入了旋渦,也是赤條條的頭朝下,可旋轉時那屍體翻了過來,土匪中就有人說:那不是牛拴牢嗎?他偷跑了怎麽是淹死在了河裏?!井宗秀吃了一驚,再看時,屍體不見了,他鬆了一口氣,把吳掌櫃叫到一邊說了他的安排。吳掌櫃說:是中秋節?井宗秀說:中秋節晌午。吳掌櫃說:咋能設在我家?那打起來我家就沒完整的家具了啊!井宗秀說:損失我過後給你補!吳掌櫃回家去了,井宗秀又回到醬筍坊給杜魯成、阮天保商議,讓他們半夜轉移到吳家後院外的苟發明家,到時一旦聽到前邊有槍聲,便從吳家後院翻進來。阮天保說:用不著這麽早就住到苟發明家,他媳婦窩窩囊囊的,做的飯能吃進去?你到時讓吳掌櫃在他家後院牆搭把梯子,牆那麽高,杜魯成胖得跳不進去。杜魯成說:到時我從房頂上往下打。井宗秀同意後,再去一一見陳來祥、李文成、唐景、鞏百林、張雙河、楊鍾、馬岱、王路安、苟發明,安排當天在吳家斜對門的飯館裏吃飯,事先藏好家夥,再備些石灰和麻袋,一旦吳家院裏打起來,有土匪從院門往外逃,就在臉上撒石灰,麻袋套頭,亂棒亂刀往死裏打。

到了十三日晌午,井宗秀讓蚯蚓跟著,裝了一籠子核桃仁餡的點心和麻糖、酥餅,還有一籠子葡萄梨子棗,送去了廟裏,王魁這才知道要過中秋了。井宗秀說:架杆有女人了,把日子過糊塗了!王魁說:是呀是呀,虧你有這心!井宗秀說:還有好事哩,後天晌午你們哪兒都不要去,吳掌櫃在家設席款待哩。王魁說:好呀,那你再準備一對銀鐲子,權當是給我辦婚宴的!井宗秀說:這沒問題!心裏卻起愁,鎮上沒有銀器店,一時到哪兒買銀鐲子?離開廟後,想來想去隻好找陸菊人,他是見陸菊人戴過銀鐲子的,便支開蚯蚓,去了楊家。楊鍾也在家,一聽不同意,說:如果滅不了土匪,這銀鐲子不是沒了?!井宗秀說:肯定滅!楊鍾說:就是滅,銀鐲子再從死人胳膊上摘下來那不晦氣?陸菊人卻從手腕上卸下銀鐲子給了井宗秀,說:有啥晦氣的,滅了土匪我這鐲子還有一份功勞哩!

十四日的清早,王魁起來得早,剛剛到廟門外伸胳膊屈腿地活動,聽到有什麽叫,叫得怪瘮人的,扭頭尋找,一隻貓頭鷹就在山門牌樓上。貓頭鷹叫是要死人的,王魁說:今日我不出去,這死誰呀?便揚手打了一槍。槍一響,巷口的陰影裏突然有人拉著毛驢跑出來,毛驢馱著兩個大竹筐先是跑不快,那人使勁拽韁繩,毛驢跑前去了,那人又攆不上,一隻鞋都跑遺了。王魁喊:誰?那人站住,說:不怪我,這不怪我,是掌櫃讓馱的。王魁近去一問,是吳掌櫃的店夥計馱東西要去虎山崖的洞窟,已經去了五個驢隊,他是最後一個才到了巷口,看到架杆了就藏在陰影裏,槍一響還以為是架杆要打他才跑出來的。王魁說:吳掌櫃呢?夥計說;掌櫃一家昨晚上就上了洞窟。王魁當下火了,喊護兵去把井宗秀拉來!井宗秀聽護兵說了原委,心裏叫苦不迭,後悔不該相信吳掌櫃。一到廟門口,王魁叭的一槍就朝頭上打來,他摸了一下頭,頭還在,頭上的帽子也在,把帽子卸下,帽頂上的那個帽疙瘩被打掉了,說:真是好槍法!王魁說:你說姓吳的中秋節在家擺酒場子,他怎麽就跑了?你們在耍我?!井宗秀就破口大罵吳掌櫃,罵過了,說:他跑了還有我麽,我來擺,就在廟裏擺,咱三天三夜的海吃海喝!王魁說:他舍不得錢是吧,那我偏讓他出些血本!

這個中午,王魁派人去破吳家門,上樓閣,下地窖,翻箱倒櫃,是沒有搜騰出大洋細軟和大煙土,卻搬走了三十二麻袋食鹽,五個甕的菜油,十三捆布匹,二十擔稻子和二十擔麥子,還有三缸燒酒和一缸米酒。街上的人都在看,不敢上前阻攔,倒感歎吳家的家業厚呀,珍貴的財物都馱光了,剩下的還有這麽多東西!而當兩個土匪最後往出趕三頭豬,不是這頭往北跑就是那頭往南跑,收攏不住,兩個土匪就指著人群說:來把豬吆到廟裏去!沒人過來。其中一個土匪朝街麵放了一槍,子彈蹦起來打到屋簷上,一頁瓦嘩地粉碎在空中。有三個人便幫著吆豬了。人群裏有婦女低聲問鄭老漢:不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嗎?!鄭老漢卻在瞅著小兒子,但人群裏沒有瞅到蚯蚓。

蚯蚓是跟著井宗秀到了南門口,井宗秀說:你是吃屁呀,一步不離的!蚯蚓說:我是護兵!井宗秀說:你帶彈弓了沒?蚯蚓說:帶著,百發百中!井宗秀說:你到老皂角樹上給我打些皂角去,打好了就在樹下等我!蚯蚓去了,井宗秀立即鑽進苟發明家,阮天保和杜魯成正吃飯,說了事情變化,阮天保說:你偏讓姓吳的擺酒席,你是擺不起啦!井宗秀說:別人平白無故地擺酒席土匪容易疑心麽,誰能料到會這樣!我答應了我來重擺酒場子,就在廟裏。你倆明日一早藏身在廟西北角圍牆外,那裏是廟裏廁所的糞池子,廟裏要打起來,就從糞池子的蹲槽下鑽進去打土匪的身後。阮天保說:從糞池子的蹲槽鑽進去?那怎麽鑽?!我要翻院牆,讓杜魯成去鑽吧。井宗秀就說:不管用什麽辦法,必須在第一時間進入廟後院。然後又找陳來祥、唐景、鞏百林、王路安、張雙河、馬岱,安排他們晚上就同他去廟裏殺豬宰雞,明日早早過去幫忙挑水、淘米、洗菜、生火做飯,仗若打起來就拿刀棒守住廟門口。再去楊家交代楊掌櫃明日一早假裝在北門外沙壕裏淘沙,等候縣上的人一來,指引著直接去廟裏。直到一切安排停當,去了老皂角樹下,蚯蚓還是在那兒,卻和一個人吵鬧。

那人叫施四司,長著個長嘴,人叫他時也就噘了嘴,牙齒咬著發死死死,他常常販羊時豬價漲了,販豬時又漲了羊價。那日從黑河北邊的構峪販了一批藥材,給老皂角樹磕頭,蚯蚓也去了樹下拿彈弓打皂莢,他說:你敢拿彈弓打皂莢,以後槍子就打你的頭!蚯蚓就不敢打了。施四司禱告:如果這批藥材賣給安仁堂大價了,你就掉下皂莢來!蚯蚓也仰頭看著樹梢,說:井宗秀要皂莢,皂莢你就掉下來!話說完果然掉下四個皂莢。蚯蚓撿了,施四司卻說皂莢是樹給他的,蚯蚓說皂莢是樹給井宗秀的,兩人就吵起來。井宗秀對蚯蚓說:行,靠得住!蚯蚓說:我一說你要皂莢,皂莢就掉下來了!井宗秀說:這好啊,事情要成啦!蚯蚓說:啥事要成啦?井宗秀怔了一下,給施四司說:你不是藥材要賣個大價嗎?就把皂莢扔給了施四司。施四司高興地去了,蚯蚓不解,井宗秀便給蚯蚓買了一碗餄餎吃了,還給買了一包瓜子。蚯蚓說:明日幹啥呀?井宗秀說:明日好好睡一天。蚯蚓說:過節呀睡覺?井宗秀說:睡覺。我睡覺,你也睡覺。

那三頭豬被人吆著,有一頭不知吆到哪兒去了,井宗秀帶了陳來祥、李文成、唐景、鞏百林、苟發明、張雙河、馬岱、王路安當天夜裏在廟裏把兩頭豬殺了蒸肉,心裏仍惦記著明日阮天保杜魯成能否及時進入後院。等肉蒸出來,土匪們都來啃骨頭,他說去上個廁所,到了廟院西北角。那廁所是有個小房子,裏邊有兩個蹲槽,直對著牆外的糞池子。井宗秀看了看蹲槽,是有些小,用腳踹了踹,又踹掉了兩頁磚,就把踹下來的磚再鬆鬆放上去,出了廁所,見地上有一根木棍,拾起來扔到院牆外。

第二天中午,陳來祥他們在廟裏做飯,井宗秀張羅著擺了一排七張桌子,招呼土匪們坐席,整盤整盤往上端肉,打開了一缸酒給每人都倒一碗。酒淋灑在桌麵上,有土匪湊了嘴去吸,井宗秀說:不吸了,咱有的是酒!就掏出銀鐲子給了王魁,王魁當場給女人戴上,說:我現在是有女人啦!我會讓兄弟們都有女人!眾土匪哇哇叫好,拍桌子敲板凳,一時間胡吃亂喝,杯盤狼藉。

半早晨,楊掌櫃起身去北門外沙壕裏淘沙,陸菊人嫌公公年紀大了,手腳不便,她和楊鍾去。楊鍾卻不願意,說:陳來祥他們去做飯了,肯定井宗秀給我大任務哩,我等著!陸菊人便獨自走了。楊鍾等了一會兒,仍沒見井宗秀找他,楊掌櫃說:可能沒啥大任務了。楊鍾說:沒大任務為啥不讓我去廟裏?楊掌櫃說:宗秀是不是嫌你沉不住氣,容易壞事?楊鍾說:我能壞什麽事,我自己去!楊掌櫃說:你現在去那裏真會壞事的!楊鍾說:這麽大的事我能不參加?!楊掌櫃說:那你也指引路去。楊鍾便嘟嘟囔囔不滿著也去了北門外沙壕。兩人在那裏淘沙,原本是做樣子的,而太陽端了頂,還沒見縣上人來,楊鍾說:是不是不來了?我去山彎那兒迎接去。陸菊人說:淘你的沙!又淘了一會兒,楊鍾說:我去看看阮天保杜魯成在廟後牆藏好了沒?說罷就走。陸菊人氣得說:你是猴呀,就不能靜——靜一會兒?!楊鍾說:我是戲裏的孫悟空!陸菊人說:把罐子提上!來的時候陸菊人提了水罐子。楊鍾說:我不渴。陸菊人說:誰是讓你喝呀!提上罐子了沒人注意你。

楊鍾到了圍牆西北角外,阮天保和杜魯成已經在那裏了,正為難著從糞池子的蹲槽那兒怎麽鑽進去,即便能鑽進去,那也是弄得一身一頭的屎尿。杜魯成說:井宗秀讓你來的?楊鍾說:我怕你們沒到位哩,咋藏在這裏熏死人啦!西邊那兒有個豁口,草半人高的,藏在那兒多好!就領了阮天保和杜魯成去了西邊圍牆外,沒想那豁口在土匪住進廟裏後已重新砌了。阮天保說:這牆能翻過去?楊鍾說:你還講究是保安隊的,這都翻不過去?阮天保說:要是往常,你說這話是尋著我揍哩!楊鍾說:我尋些木棍兒插在牆縫裏,到時候踩著就翻過去。記起糞池子那兒有根木棍,取了來,還沒插好,廟裏有了槍聲,立即叫喊一片,槍響得更激烈。楊鍾說:再躍,我抓手!阮天保一躍,楊鍾抓住手了,阮天保又往下掉,楊鍾身子失衡,脫了手,竟自己跌進了牆內。牆內的楊鍾著急喊:把槍扔進來,把槍扔進來!但阮天保和杜魯成沒有把槍扔進去,折身又往糞池子那兒跑。

楊鍾手無寸鐵,就趴在草叢裏,看著保安隊的人和土匪在亂打槍,有三四個被打死了。他趕緊在地上撿了塊磚頭往巨石上跑,想占住高點,但石下已經有三個人在追著一個人打,那人也往巨石上的亭子跑,他就倒在那裏裝死,等追趕的三個人從他身邊跑過,他又站起來,爬那棵古柏。在樹上,看到那三個人終於追上那一個人了,那人打了一槍,追在前邊的人哎喲一聲倒在亭子的台階上,另兩個追著的人撲上去就用刺刀戳,那人就死在亭子的欄杆上。那兩個人扶著受傷的人跑下巨石再往前邊去,他從樹上往下溜,想去亭子上撿那個死人的槍,還沒溜下來,再有三個土匪也往後院跑,跑著跑著不跑了,站在那裏,三個人都沒了頭,然後柴捆子一樣全倒下去。他又爬上了樹頂,還想那三個人怎麽突然沒頭了,是炸子射中了頭嗎?聽說子彈蘸了唾沫射出去就是炸子,打到腦袋上腦袋就會爆的。便見王魁拉著他的女人跑過來,跑著跑著,一推女人,自己卻跑向那廁所,回頭連打了幾槍,就躥上廁所的小屋頂上,屋頂是柴草苫的,踏上去似乎一腳踏空了,但很快又跳起來到了圍牆上,回頭還看了一下就跳了出去。

杜魯成站在糞池子裏從蹲槽洞往裏鑽,頭頂掉了兩塊活磚,剛塞進去頭,肩膀還卡著,咚的一聲牆上掉下個東西,他在問:是啥?是啥?阮天保正要跳進糞池子,見掉下來的是人,來不及答話,也顧不得開槍,掄了槍托砸了去,那人就倒在糞池子裏。杜魯成抽出了頭,那人已經從糞池子往出爬,爬一次,阮天保掄一槍托,連爬三次,掄了三槍托,那人就窩在糞池子裏不動了。杜魯成扯了那人頭發,再從糞池子裏拉出來,一看臉,說:天保你打得好,這狗日的是王魁!阮天保說:是不是?杜魯成說:宗秀說王魁是大鼻子豁豁牙,就是他!阮天保說:擒賊擒王,我打的就是他王魁!王魁還昏迷著,兩人就抽了他的褲帶反綁了雙手,又把頭壓住塞進他的褲襠裏。

廟裏的槍聲不久就停止了,井宗秀領著麻縣長和保安隊長史三海清查人數,土匪被打死了十三個,俘虜了三十八個,就是沒有王魁。問王魁的女人,女人說王魁翻後院牆跑了,麻縣長很生氣,問井宗秀:不是讓你們內應嗎,後院裏就不布置人?井宗秀說:安排了杜魯成和阮天保啊。史三海聽說阮天保,鼻子裏連哼了幾下。井宗秀便大聲叫喊杜魯成、阮天保,杜魯成在圍牆外應聲:在這兒!井宗秀說:到現在了你們還沒進來?!杜魯成說:王魁逮住了,逮住了!眾人出了廟門到圍牆外,王魁的頭還塞在褲襠裏,身子窩蜷著是一個圓球,而杜魯成和阮天保則渾身的屎尿,臭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