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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溪縣暴動的消息傳來,五雷倒受了刺激,在後院裏和井宗秀喝酒,喝得滿臉醬紅了,突然拍著桌子說:×他娘的,我還得人多槍多啊,有一日也殺個縣長!井宗秀媳婦拿來了柿餅,又拿了核桃在上房門口砸,柿餅裏夾上核桃仁下酒是最好吃的,她正砸著一個核桃,聽了五雷的話,核桃一滑,錘子把手砸了,就哎喲一聲。井宗秀說:嗯?叫你砸個核桃就能把手砸了?五雷不拍桌子了,半個身子卻從桌麵上俯過來,說:井宗秀,你有事瞞著我!井宗秀說:沒啊!五雷說:我昨日才聽說了,遊擊隊的二分隊長是你哥,一母同胞的親哥?井宗秀就哭起來,說:你不說我倒把這個哥忘了麽,他比我大得多,又一直在縣城讀書,我們誰不黏誰。五雷說:聽說他彈無虛發,百步穿楊,你怎麽就不玩槍?井宗秀說:各是各的心性,他愛武,我就文著,做我的畫匠。喝,咱兩個喝美。再拿一壇酒來!我們還要喝呀,喝……他給媳婦喊著,就搖搖晃晃站起來,走到窗子前,一手捂著嘴一手竟在窗子上摸,摸呀摸。五雷說:你文著?這年代文算個?!你這幹啥?井宗秀說:門呢,門呢,我吐呀,吐……五雷說:門在左邊。井宗秀彎腰到左邊,推開了門就咯哇一聲,媳婦忙幫他捶背,說:你吐,你吐。井宗秀把手指在喉嚨裏摳了一下,真的就吐出了一堆。五雷哈哈地笑,說:井宗秀,你真沒彩,一壇子酒就把你喝成這熊樣了!

這頓酒就這樣散的場,井宗秀一扶回到前院,就撲踏在**了。屋簷下的天窗裏,太陽進來一道光,斜斜地照在床頭,像個白柱子要頂住了他,他挪了下身子,卻發現那白柱子裏有了那麽多的小東西,全都活活地動。他說:天黑了?媳婦說:天黑還有這光柱子?!他的舌頭已經發硬,說:這柱子能爬上去嗎?媳婦說:喝得不多呀,你就醉了?井宗秀說:醉了。媳婦說:能說自己醉了的都還沒醉。井宗秀沒再言語,竟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井宗秀又醒了,人已經睡在被窩裏,是媳婦在揉搓著他那根東西。他說:睡覺。媳婦隻是不聽,還揉搓,他就完全醒了,說:它起來了你用去。後來真的起來了,媳婦便坐上去自己動,滿足了,給井宗秀說五雷今日為啥喝酒,是他今日派人去龍馬關踩點了。井宗秀說:踩啥點?媳婦說:他問過我韓掌櫃是不是最有錢的。井宗秀一下子坐起來,說:他要綁韓掌櫃的票?!媳婦說:你這陣坐起身了?我還不如個姓韓的?井宗秀卻說:你去給我煮碗掛麵。媳婦說:三更半夜的吃啥掛麵?井宗秀說:吐了酒這陣我想吃麽!媳婦穿了衣服去煮掛麵了,井宗秀坐在那裏吸起煙鍋,嘟囔了一句:姓韓的被惦記上了。井宗秀自有了嶽家的布莊,韓掌櫃就不再認布莊是他的分店,幾次要續生意,都被拒絕了,現在五雷在打姓韓的主意了,他心裏罵著五雷狠毒,卻多少有了些幸災樂禍。媳婦端了煮好的掛麵來,說:五雷這也是給你出氣了。井宗秀戧了一句:給我出什麽氣?飯吃在人家肚裏,我就不饑?啦?!

過了一天,五雷給井宗秀說:你明日跟我去一趟龍馬關。井宗秀知道五雷要下手呀,卻說:咋想著要去龍馬關?五雷說:聽說龍馬關有家烤羊寶店。井宗秀說:不就是個烤羊蛋麽。五雷說:最近身子虛,得補一補。井宗秀媳婦扭著腰身去院裏的蓮缸換水,說:去了給我買件披肩,那裏織的披肩好,嶽家的姨太太就披過,我沒有麽。井宗秀沒理她,說:哦補,補,我陪你去。吃過了午飯,井宗秀要找陳來祥,才走過魏家粉條坊前,一夥人蹲在那裏下象棋,楊鍾伸長脖子在看著,急得說:走車,走車!紅方卻回了一下相。楊鍾說:臭了!紅方說:觀棋不語!黑方就又攻來一馬,紅將沒法動了。楊鍾說:讓你走車不走車,是不是現在死硬啦?就這水平還在街上下棋啊?!紅方惱羞成怒,罵道:你嘟囔不停,×裏灌了米湯啦!兩人便打起來。楊鍾瘦小,根本不是那人對手,但楊鍾出拳快,戳出一拳就閃開,等那人再掄了胳膊過來,楊鍾跳起來又一拳戳中了那人臉,那人的胳膊卻掄空了。井宗秀突然不想找陳來祥了,說:楊鍾,喝酒去喝酒去!楊鍾趁勢跟了走,還回頭罵:不打你了,我喝酒呀,臭棋簍子!

兩人到了酒館,井宗秀說:想不想賺錢?楊鍾說:我愛錢,錢不愛我麽。井宗秀掏出一封信,又把兩個大洋放在信封上,說:你把這信交給龍馬關的韓掌櫃了,他還會再給你錢的。楊鍾說:幾時?井宗秀說:現在就去。楊鍾說:啥信呀這麽緊火?井宗秀說:我可告訴你,不能看!楊鍾說:我能識幾個字?看了也是狗看星星一片明麽。井宗秀說:更不準讓任何人知道,你給我把嘴管住!

翌日一早,刮著大風,五雷一夥真的去龍馬關,井宗秀就跟著,一到關街上,塵土飛揚,罩得太陽都看不見了。井宗秀說:這天氣怕是烤羊寶店關門了。五雷說:吃什麽羊寶,弄韓掌櫃呀,你熟悉地形才把你叫來了。井宗秀假裝叫苦不迭,說:你這要害我了,這我以後就沒法再見韓掌櫃了!五雷說:叫上你了咱們就是一夥了,你要以後不想見他了,我這次就弄死他!從腰裏拔出槍裝子彈,又說:這槍餓著,許久沒喂血了。井宗秀說:這槍一次能打幾發?五雷說:五發。沒打過這樣的槍吧。井宗秀說:單發的都沒打過。五雷把槍給了井宗秀,井宗秀翻來覆去看,五雷說:弄了這姓韓的,拿錢去省城買槍了也給你一把。井宗秀說:好,好……話未落,槍卻響了,五發子彈叭叭叭地射在了空中。井宗秀驚慌地說:這咋就響了?五雷拿過了槍,說:你胡動的啥,這一響關裏的人還不都逃了?!忙讓井宗秀帶路,向韓家跑去。

井宗秀故意鳴槍給韓掌櫃報信,其實韓掌櫃在頭天晚上接待了楊鍾後就轉移了家裏重要財物,一家老少逃走了。五雷在韓家撲了空,什麽也沒得到,問看門的下人和廚房的老媽子,都說韓掌櫃和家人到縣城給保安隊長祝壽去了。五雷一聽也不敢多逗留,氣得把中堂上寫著“光前裕後”的匾拽下來踏了,又砸了一麵楠木屏風,捅掉了簷下三個玻璃掛燈。二架杆王魁還惱不過,五雷他們都走了,他還跳上灶台要往鍋裏屙糞,這時候聽見了馬叫聲。王魁出來就進了隔壁院子裏拉馬,上屋出來個人忙阻止,王魁說:馬叫我哩,要跟我走哩!那人說:這是我的馬。王魁說:就你這一身爛衣裳,你能有馬?老實說馬是誰的,不說就斃了你!那人說:馬是韓掌櫃讓我藏的,你拉走了我咋給人家賠呀?!王魁掏出一顆子彈,說:你把這個東西給他。就把馬拉走了。

井宗秀是在事後去了一趟龍馬關,偷偷見了韓掌櫃,韓掌櫃哎喲叫著,讓井宗秀坐在了太師椅上,率全家老少磕頭。井宗秀也趕緊伏地對磕。韓掌櫃給井宗秀收拾了一個箱子,裏邊是五百大洋,井宗秀不收。又送他家那個女仆,女仆白麵細腰,眉清目秀,井宗秀還是不收。韓掌櫃說:我是不是小氣啦?井宗秀說:如果你老肯提攜我,渦鎮我那個布莊是你的分店就榮幸了。韓掌櫃說:哦?你個分店那掙不下多少錢麽,我一次給你五百大洋你倒不要?!井宗秀說:你老是平川縣的多大的人物啊,我就沾個名分!韓掌櫃說:咦,這倒是有成大事的味氣!那我就讓你多掙些錢呀,平川縣以西就你一家分店,當年嶽掌櫃的分店還隻是零售,從今往後,秦嶺西北西南五縣的十個分店都從渦鎮分店批發吧。我再送你件好東西,你肯定喜歡的。著人抬出一根木頭來。這木頭盆子粗,兩丈多長,通體褐黃。井宗秀說:哎呀,這是樟木,還是楠木?韓掌櫃說:沉香木。井宗秀說:虎山一帶沒有,我還沒見過哩,這就是沉香?!韓掌櫃說:沉香是沉香,沉香木是沉香木,沉香是從沉香木中提取的。就告訴沉香木產在二百裏外的天竺山,雷劈了或風刮折了,那斷裂口流出的樹汁結成痂就是沉香。而沒被雷劈和風吹折的要取沉香,就用燒紅的鐵棍在樹上鑽窟窿,讓汁流出來。這根木頭拿回去可以鑽了取沉香,也可以鋸成小片放在缸裏泡酒。井宗秀說:我不取沉香也不泡酒,我就擺在分店裏敬著,它是鎮店之寶麽!韓掌櫃說:好,好,你讓我看到年輕時的我了!說完,卻問:那土匪還在渦鎮嗎?井宗秀說:攆不走呀。韓掌櫃說:是不是麥溪那邊又鬧了什麽暴動?井宗秀說:是聽說了。韓掌櫃說:唉,到處都是狼虎啊。縣政府要糧要款那麽凶的,這保平安的事就沒人管啦?!井宗秀說:多保重,你老保重。韓掌櫃說:這是逼咱得有自己的武裝麽!

不久,韓掌櫃就買了三杆槍,又招了十幾個打手,看家護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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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掌櫃的那匹馬,五雷不會騎,王魁會騎但馬不讓騎,他是從龍馬關把馬拉出來時一騎上,馬便尥蹶子把他摔下來,讓別人牽回鎮了,仍是一見到他便躁,渾身扭動著蹦躂。而井宗秀一走近,倒安靜了,騎上去也乖乖的。王魁罵:他娘的×,是不是記我仇啦?拿了槍要打,五雷說:既然井宗秀喜歡,讓他出些錢買了。王魁出價二十個大洋,井宗秀買了,王魁還說:把你那馬褂搭給我。入冬來,井宗秀套了件馬褂,黑綢子麵,黑邊縫著九曲毛羊皮,井宗秀也就把馬褂脫了給王魁。他把馬牽回了醬筍坊,專門蓋了間馬廄,特意雇了東門裏的孫老伯飼養。先前從縣城到龍馬關每日有一趟馬車,孫老伯當過馬夫,後來白朗的隊伍過秦嶺,那條路上的馬車就停了,孫老伯才回到了渦鎮。孫老伯回鎮後兩個兒子都不孝順,晚景狼狽,也樂意來飼養馬,就住在了醬筍坊,有吃有喝,也能和醬師拉拉話兒。這馬就養得膘肥體健。

井宗秀再忙,每天都要過來看看馬,騎上了在街上溜達。鎮上人看到了,都說多漂亮的馬呀,鬃毛那麽長,屁股滾圓,還有眼睛,水汪汪的,比女人還漂亮!站在屋院門口的井宗秀媳婦看著井宗秀在馬上顛著,她也晃著,墩兒墩兒顫著兩個奶子,聽了旁人的議論,臉慢慢沉下來:還真是的,他自有了馬騎,就很少來騎我身上了。

井宗秀玩馬是玩馬,嚴加保守著他和韓掌櫃的秘密協約,沒敢露出一點蛛絲馬跡讓五雷察覺,也沒給媳婦提說。但他畢竟一肚子得意,想起來就覺得這是不是那三分墳地在起作用,自己要幹什麽還真的就幹成了?!他不止一次地給馬述說,還信誓旦旦道:我一定要當個官人的!每次說過了,馬就很響地噴鼻子,昂首嘶鳴,他卻又警告了:哈,你現在知道得太多了,不準說人話啊!就開始裝修起原來的布莊門麵,牆刷了,地上重新鋪磚,櫃台櫃架全換,門框擴大,活動的門麵板增加到十六頁,白天卸開了讓陽光全照進來,晚上關起了,外邊的簷下就掛六個八角紅紗燈籠。這一日清早,天上橫著一道白雲,從東邊直到西邊,像是流通了一條河,井宗秀就騎了馬,要去下河莊看望嶽家原來的那個賬房了。

馬噔噔噔上了街,街上還沒有多少人,冷清著卻顯得幹淨和新鮮。苟記掛麵坊門口,苟發明的爹正把吊出來的掛麵上高架,那不是在上掛麵,簡直是吊瀑布。井宗秀說:苟叔,今日吊幾缸麵啊?苟老爹說:不多,也就三缸。井宗秀說:生意不錯麽!苟老爹說:你都高頭大馬了,我明年了要買個驢哩!自己就笑,嘴裏沒了兩顆門牙,笑得撲哧撲哧的,但井宗秀已經走過去了。斜對麵的油坊裏,馬六子把蒸熟的圓餅放入榨內,正指揮三四人抱著一根原木撞楔子,馬六子看見了井宗秀,說:遛馬啦?井宗秀說:馬岱呢,他沒幫你榨油?馬六子說:我那侄子能靠得住嗎?怕是還睡著吧。井宗秀說:嘿嘿。嚴家油坊都用絞榨了,你還用撞榨?馬六子說:要看油的好賴哩,他姓嚴的敢把油拿來比比?啊你停停,讓叔也拍個馬屁!竟跑過來舉手要摸馬屁股。井宗秀雙腿一夾,馬跑了。在中街的甜水井巷口,劉老拐子在他家門前做灶糖,一個人卻對他說什麽,他就生氣了,大聲訓道:大清早的你在廁所牆外聽人家尿尿?那人說:你小聲些。我是路過的,偏巧就聽到了麽,以為是誰家媳婦,尿聲發粗發散的,後來人出來了是李家的小女兒,她怎麽尿尿就沒了哨音?!劉老拐子說:去去去!那人就走開了,搖頭晃腦地還在說:他李掌櫃不是人模狗樣的嗎,他小女兒都把哨子丟了!劉老拐子呸了一口,抬頭看到了井宗秀,說:遛馬了?你聽聽,這啥人嘛!井宗秀隻是笑著說:做你的灶糖!你也做灶糖了?劉老拐子說:孩子整天嚷嚷要吃哩,蘇家的灶糖那麽貴,還不如我自己做些。井宗秀說:你真會過日子。劉老拐子說:吃別人的那是乞丐,吃自己的是財東啊!這時候,一隻鳥從空中撲啦啦飛過,是水老鴰,羽翎銀灰色,亮得像一團鉑紙。馬剛到了三岔巷口,出來了陸菊人和她的剩剩,陸菊人哦了一聲,忙拉住往前跑的剩剩,馬就站住了。

井宗秀還在想著水老鴰從來都是在河裏翻毛亮翅的,怎麽就從白河裏能飛過鎮子要去黑河呢?一定睛就看到了陸菊人,太陽剛迎麵照著,陸菊人身上一圈光暈,由白到黃,由黃到紅,忙從馬背上翻下來,笑笑地站著。陸菊人說:遛馬去?井宗秀說:我要去下河莊,你這是和剩剩到哪兒呀?陸菊人說:他吵鬧著要出來玩,街上還沒多少人,哪有耍猴的和賣炒栗子的?剩剩卻說:我要摸馬!井宗秀說:摸呀,摸呀。抱起了剩剩,讓摸馬臉,馬頭動了一下,剩剩嚇得又不敢摸。井宗秀說:馬耳朵往後聳了,那是馬生氣了,它現在耳朵聳向前,它是讓你摸的,摸呀!剩剩摸了一下,馬乖乖的,一個蹄子抬起來,放下去,再抬起來,再放下去。剩剩說:娘,娘,你也來摸。陸菊人並沒去摸,說:土匪倒能讓你騎馬威風了。井宗秀說:他們騎不了麽。一手撲索著馬脖子,一手竟將剩剩放在馬背上,說:剩剩和馬也有緣分哩,將來我騎了他也騎。陸菊人說:小屁孩騎什麽馬。你去下河莊?井宗秀說:去看望嶽家先前的那個賬房。陸菊人說:那是個可憐人。就從馬背上往下抱剩剩,剩剩不願下來,她說:大人有事哩!井宗秀就牽著馬轉了一圈,才把剩剩抱下來,剩剩卻順手抓了井宗秀的圍巾,說:我也要!井宗秀和陸菊人對視了一下就全愣住了。陸菊人趕緊拉了剩剩,說:你咋是見啥都要哩!井宗秀係好圍巾,看著陸菊人,說:剛才我看著你身上有一圈光暈,像廟裏地藏菩薩的背光。正說著,一股風從街麵上嗖嗖地掃過來,騰起灰塵,忙用手捂了一隻眼,說:哎呀,快給翻翻,眯眼啦!陸菊人近去翻了他的眼皮,吹了一口氣,眼睜開了,說:別胡說!幹你的事去吧。井宗秀很老實地嗯了一下,騎上了馬,馬卻側頭看著陸菊人,打了個很響的噴嚏,四蹄才撂開去了北門,一出北門就不見了。陸菊人還站在那裏,突然間,她覺得那馬的眼神有些熟悉,想了想,像她娘的眼神,連那噴嚏也帶著她娘的聲音。

心情不錯的井宗秀把馬策得飛快,半晌午就到了下河莊,他說的是去看望賬房,想著能把賬房請回去負責經營布莊,而賬房確實是已經傻了,見了他竟然叫嶽掌櫃。井宗秀一向不願意提說嶽掌櫃,賬房將他認作是嶽掌櫃,他心裏就不快活了。他沒有再說請賬房回鎮的話,甚至連病情也沒過問,在賬房躺著的炕頭上放了一個大洋,便怏怏回來。

到了家,前院沒人,門道裏放著一籃子青菜,雞在那裏亂鵮,攆走了雞,去桶裏舀水熬茶喝,桶裏卻也幹著。提了桶到後院井裏打水,便聽到後院上房裏有說話聲,以為五雷和王魁他們在裏邊,便沒在意,繼續搖軲轆,嘣的一下,軲轆繩斷了。這井並不太深,但井筒子細,井宗秀站在井口往下看,黑黝黝的看不清,這時候媳婦從上房出來,低了頭一邊用手帕摔打鞋麵,一邊說:你回來啦?他要喝酒的,我給端了盤鹵肉。井宗秀說:這桶掉在井裏啦!媳婦說:掉了就掉了吧,一會兒護兵來了讓他撈上來。井宗秀說:這咋撈呀?媳婦還是低了頭就到前院去了。上房裏有了水聲,五雷在叫:井掌櫃你來喝酒!我這桶裏還有水的。井宗秀進了上房,房裏都是酒氣和煙氣,五雷好像才洗了臉,西間屋裏的洗臉盆的水濺濕了地,而酒肉卻擺在東間屋的床桌上,說:我口渴,想熬茶哩。心裏想:這個時候他洗的什麽臉?提了西間屋那半桶水往前院去,媳婦在對著鏡子照。他說:你看著我。媳婦說:我補粉哩。井宗秀沒有說話,便去熬茶。往常茶熬成琥珀色正好,但他熬了半天,熬得黑乎乎的,像是藥湯,筷子一蘸能吊線兒。

井上的軲轆重新係了繩,而掉進去的桶無論用什麽辦法都沒有撈上來。井宗秀說了幾次要請淘井匠把井筒子擴大,卻一直沒有請淘井匠,媳婦再去打水,就隻好換了個鐵皮罐子,每次也就吊上來半罐子水。

天越來越冷,下過了一場雪後,又刮起風,風裏像有著刀子,黑河白河的兩邊淺水都結了冰,濤聲小了許多,街巷裏那些屋院或店鋪門口的石獅子,甚至石門墩,手一摸上去就把手粘住了。家境好的人家,差不多全穿上了氈窩窩,笨得像狗熊掌,但井宗秀的媳婦一直沒穿氈窩窩,她嫌難看,還是那雙繡花單鞋,腳跟就凍了瘡。這天一早起來掃院子,凍瘡已經很疼,走路不敢踏實,她說:趙屠戶今天殺不殺豬,提些燙豬水泡腳能治凍瘡的。井宗秀還坐在**,他起床是習慣了吸幾鍋煙的,說:去提燙豬水,你就這賤命!為啥還穿單鞋?媳婦說:還不是讓你好看嗎?!井宗秀哼了一聲。渦鎮曆來治凍瘡都是用燙豬水泡腳或在火上烤化了豬板油來塗抹,媳婦就生了火,烤化著豬板油,門外便不斷地傳來哎喲哎喲的叫聲,接著就一片哄笑。她推開窗子看了,自家的屋簷上掛了冰淩,對麵那一排屋簷上全掛著冰淩,一家飯館的夥計把一盆洗菜水潑出來,街上行走的人說:街麵上都結了冰,你還潑水?夥計說:沒事的,沒事的。自己卻滑倒了,銅盆子就在街麵上滑,咚地撞在另一家門口的石門擋上。媳婦說:天陣冷!今天初幾了?井宗秀點第三鍋煙,劃了三根火柴,火柴都沒著,說:潮了?今日冬至哩。媳婦說:啊冬至講究吃餃子,你起來去買肉,我掏些蘿卜的。她把烤化的豬板油塗抹在凍瘡上了,燙得噝噝地吸氣,然後穿好了鞋,提籠子去了後院。

後院西牆根,那裏挖了個土坑,下邊埋著蘿卜,上邊壅著白菜和蔥,然後覆蓋了苞穀稈,冬天的菜就這麽儲存著。這女人掀開了苞穀稈,屁股撅著掏蘿卜,扭頭看見井裏往出冒白氣,上房門嘎吱開了,五雷槍挎在肩上,跺著腳,腿上的氈窩窩上還套一雙扒滑的麻鞋。女人說:天一冷人口裏冒白氣,井裏也冒白氣,井是地的口?五雷說:是我的口!看著女人滾圓的屁股,又說:大蜜桃。女人低聲說:你起來了。站直身,手裏握個大蘿卜,大聲說:今日冬至吃餃子,我給包豬肉蘿卜餡的!五雷說:又冬至了?給我留一盤啊!女人說:又出鎮呀?五雷說:總得過冬嘛。

五雷他們一走,井宗秀先去街上買了肉,回來又到後院,把井台上的一塊磚做空了,然後坐回前院屋的火盆邊,一邊取暖一邊吸煙鍋,說:一會兒陳皮匠來和我說個事的,熱些醪糟吧。媳婦說:沒水了。井宗秀說:去打麽。媳婦說:你沒看見我在包餃子嗎?井宗秀說:嗯?媳婦嘴裏嘟囔著,但還是手在腰裏的圍裙上擦了擦,提鐵皮罐到後院去。井宗秀裝了一鍋子煙絲,剛點上火,聽到後院啊了一聲,他沒有動,狠狠地吸了一口,憋著,沒讓口鼻有呼吸,突然一個長籲,一堆煙霧就噴出來,並沒遠,罩了他的頭。

一個時辰過去了,又一個時辰過去了,媳婦沒有提水來。火盆上的炭燒化了塌下去,加上新炭,把新炭舊炭混合著架起來,陳皮匠來了。陳皮匠提著一吊肉,說是黑河的黃甫峪有獵戶送來了一隻狼,早晨才殺了剝皮的。陳皮匠問:那些人還在後院?井宗秀說:一早就出鎮了。陳皮匠說:好,這肉你自己吃。井宗秀說:冬天裏的狼肉有啥好吃的,柴得咬不爛。陳皮匠說:這狼肯定是頭一天吃了山雞或野兔的,拿來的時候毛油汪汪發亮,如果它七天八天沒進食了毛灰禿禿的發鏽,那肉才是柴的。你在砂鍋裏加些豬油了慢慢燉,肉味鮮得很哩!你媳婦哩?井宗秀說:她到後院井裏打水了。哎,哎!水咋還沒打來?!井宗秀朝後院喊了幾下,把煙鍋遞給陳皮匠,說:我給你熱些醪糟,暖和暖和。從櫃裏搬出一個瓷罐,舀了醪糟坯來倒進銅鍋裏,問:你家的醪糟今年拿啥做的?陳皮匠說:苞穀糝子。井宗秀說:咱渦鎮都用苞穀糝子做,她娘家那兒用小米,你嚐嚐小米醪糟的味道重哩。哎,哎!你也往快些!井宗秀還在喊著媳婦,後院裏仍是咕咚不響。井宗秀起身去後院,立即大呼小叫陳皮匠。陳皮匠跑去後院,井台上少了一塊磚,卻留著一隻繡花單鞋,才知道井宗秀媳婦早掉進井裏了。

這個下午,屋院裏來了好多人,井宗秀的媳婦就是無法打撈出來。掉進去的時間太長,天又這麽冷,人肯定是死了,要撈出屍體,隻能扒開井口擴大井筒子,那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眾人問井宗秀咋辦,井宗秀痛苦地說:那隻有不打撈了,就以井做墳墓吧,咳,咋能想到她給自己選了這個地方。說完,眼淚流下來。眾人說:生有時死有地,你也不要太悲傷。在讓陳來祥、張雙河、馬岱他們從河岸拉沙石填井時,井宗秀吩咐:你嫂子愛幹淨,沙石要水洗的,不能有雜土呀!正擺設靈堂,五雷一夥進了鎮,他們把票子押在廟裏,聽說井家出了事,五雷跑來,看著井宗秀,說:上次把桶掉進去了,這次把人也掉進去?!井宗秀說:我倒了血黴啊!五雷轉身坐到上房去喝悶酒,喝了一壇子後出來,往正填著的井裏丟了一枚金戒指,一支銀頭釵,兩個翡翠耳環,還有十個大洋和三身綢緞衣褲。

填埋了水井,在原址上修了個小花壇,冬天裏種不了花,移栽了捆仙繩草。捆仙繩草一年四季都綠,枝蔓叢生,雖高不過兩拃,但抓住一根枝蔓就能扯起一片子。但井宗秀先是在草叢裏發現了許多蠍蠆,這種黑色的蟲子,長尾的是蠆,短尾的是蠍,蠍又分雌雄,雄者蜇了人就在蜇處疼,雌者蜇了就牽扯得渾身都疼,於是又把捆仙繩草鏟除了。而後來夜裏總有鳥叫,叫聲很怪,像人的打嗝。五雷就夜裏睡不穩,把井宗秀叫起來,說:是不是有啥冤魂?井宗秀說:有啥冤魂,你大架杆還怕冤魂?他發現屋頂上落著一隻鶡鴠,樣子像雞,身上的毛都脫了,隻有翅上有硬羽,赤褐顏色。他告訴五雷,鶡鴠是千裏之遠,一處拋糞,這鳥是夜裏來拉屎的,沒事,啥事都沒有。但五雷說:這地方我住不成了!領著護兵又住回了廟裏。

五雷從此雖還和井宗秀來往,卻瘋狂地在黑河白河岸十五裏方圓的村寨綁票。更是綁花票,好多婦女頭套了麻袋拉來,就關在廟裏。開春之後,陸菊人的爹患鼓症死了,她奔喪從紙坊溝回來,經過河灘一片蒲草叢,發現兩隻狗在那裏撕奪什麽,近去看了是具女屍,下身**,私處潰爛,竟還插著半截秤杆,而一隻肺已經被狗啃沒了。陸菊人忙跑回鎮告訴了楊掌櫃,楊掌櫃叫了苟發明和劉老拐子,還有楊鍾去看了,惡心得都吐。要挖墓埋葬,楊掌櫃讓楊鍾回去拿些東西來。楊鍾說:是送副棺?楊掌櫃說:買張席,再買一卷燒紙。埋葬了女屍,劉老拐子回來給人說那死者是土匪綁的花票,他去過廟裏曾看見過五雷還和這花票在石桌上喝茶呢。渦鎮好多人有洞窟的再次想逃到洞窟去,又怕五雷知道了反而壞事,就偷偷租用給了別的村莊的富戶或家裏有美眷的人家,但畢竟驚恐,又來找井宗秀:雖然五雷不在屋院住了,千萬還得把人家籠絡好啊!

井宗秀歿了媳婦,孟家莊的嶽丈並沒有懷疑過井宗秀,隻歎大女兒命薄享不了福,倒有意思將小女兒再續嫁給他。這嶽丈一生沒兒,兩個女兒雖相差三歲,卻長得十分相似。井宗秀就給嶽丈磕頭,說井宗秀永遠是大女婿,定會給二老盡養老送終的責任,隻是他悲傷太重,害怕再續娶小姨子,看見小姨子就想起亡人,那一輩子都在陰影中難以自拔,這也對小姨子不公。他提出能否把小姨子嫁給五雷,亂世出英雄,五雷也是個人物,如果可以,這他可以從中作合。井宗秀這麽說著,估摸嶽丈會同意,小姨子或許拒絕,沒想到小姨子說她若是男兒身,她早就使槍弄棒了,而嶽丈卻是堅決反對,嫌五雷凶神惡煞,這事就耽擱下來。過了半月,二架杆王魁來家喝酒,因井宗秀時常給王魁些大煙土,王魁倒來得勤了。兩人喝到八成,都麵紅耳熱,井宗秀便說了做媒把小姨子給他的話。王魁高興,說:幾時讓我見人?井宗秀說:饃不吃在籠裏放著呢,幾十年都過去了,不在乎這幾天。王魁說:早一天,孩兒就早有一天麽,要不,夜夜都射到牆上去!給王魁說過後,第二天井宗秀竟又把小姨子的事說給了五雷,五雷說:姐妹倆長得像?井宗秀說:差不多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五雷說:好!當天下午便帶了兩個護兵去了孟家莊。這嶽丈聽說五雷來了,把小女兒臉用灰抹黑,藏在另一家柴樓上,五雷端著槍在孟家要人:我的新娘子呢?!孟老漢回話小女兒到三合縣她姨家去了,小姨子卻洗了臉回到家來,五雷就把小姨子帶回了廟裏。

五雷有了自己的女人,弄了一堆酒肉在屋裏,三天兩夜不出門,一會兒叫著她的名,一會兒又叫著她姐的名,他分不清,亂叫著。等終於開門出來了,女人扶著牆走,他給護兵說:得給我尋些驢鞭燉燉,×得都沒?了麽!王魁卻來找井宗秀,把刀子忽地紮在桌子上,問井宗秀:咋回事,是戲弄我嗎?井宗秀把刀子按倒在桌子上,解釋他是去孟家莊要接小姨子來鎮上與二架杆見麵的,走到北城門洞那兒不巧就碰著了大架杆,大架杆問幹啥去,他如實說的,大架杆說大麥先熟還是小麥先熟,就跟著也去了孟家莊呀。王魁說:那是我的媳婦啊!井宗秀說:都怪我說了實話,我隻說你們是兄弟,誰知道他就把人搶了。王魁說:你能幹個×!而以後再來,就認為井宗秀欠了他,要吃要喝,吃喝完了還要拿走幾包大煙土,連一句客氣話都沒有。

井宗秀並不在乎王魁的要挾,甚至王魁幾天沒有來,他倒去找了他喝酒,那是一個皮球,要使皮球能彈跳,就得不斷地給充些氣啊。井宗秀把洗過的衣服晾在大門外的繩上了,站在那裏看著街巷,遠處的樹都是籠著一團綠氣,但他知道那些樹還並沒有爆出葉芽。而在白河黑河岸上種地的,有人扛著犁拉著牛,是立春了,要開第一犁的,他們經過時,說:井掌櫃,天陰著你晾衣服,在等太陽嗎?井宗秀回過神來,說:哦,等風哩。說過了,井宗秀也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就笑了一下,春耕的人走過去了,他也想著去鎮外踏踏春吧,就去了老宅屋要牽馬。

走在了街上,還沒到老皂角樹下,井宗秀總覺得身後有腳步尾隨,他走慢,腳步就慢,他走快,腳步也快,回頭一看是鄭家的小兒子蚯蚓。蚯蚓一頭的毛亂奓,像是個刺蝟,臉色猩紅,手裏提了隻田鼠。井宗秀說:在哪兒逮的?蚯蚓說:暖風一吹,田鼠就從地裏跑出來了,多得很!井宗秀說:你這個蚯蚓也拱土了?!跟著我幹啥?蚯蚓說:我學你走路哩。井宗秀說:滾!把蚯蚓轟走了。而這時一隻貓從巷子裏跑出來,是黑貓,黑得油光烏亮的,跑出來了卻又在當街上臥下,回頭往來路看。井宗秀怔了一下,也就站住了,立在那裏笑笑著。果然,一陣吱扭響,陸菊人從巷口推出了一輛木獨輪車。陸菊人是滿頭的汗,她在出巷口的瞬間裏看到了井宗秀,忙一隻手把撲撒在臉上的一撮頭發往耳後別,車子就向左邊傾斜,趕緊雙手扼住車把,用力著,腰身就扭成了半弓狀。井宗秀跑過去扶穩了車子,陸菊人已臉色通紅,不好意思,說:啊瞧我這本事!井宗秀說:這路不平。楊鍾呢,咋你推車子?陸菊人說:這我能幹得了,去葛家米行貸了些米。井宗秀說:你家還貸米?陸菊人說:這幾年鋪的生意一直不好,這一到春上,一頓就緊巴一頓了。井宗秀說:那給我說一聲呀!明日我讓人送去幾鬥麥吧。陸菊人說:千萬別送,老掌櫃的好麵子,他才不讓人知道他把日子過爛了。推了車子要走,卻又停下,說:你還住在那屋院?井宗秀說:還住那。陸菊人說:我聽楊鍾說,陳來祥給你拿去的鍾馗像,你也不掛?井宗秀說:我就是鍾馗,看他有多少鬼哩!陸菊人說:這倒也是。推車子走了,貓又先跑在了前頭。

井宗秀還在那裏站了許久,才繼續往前走,不停地碰見著熟人,有說井掌櫃你好,多日不見人倒白胖了,有說井掌櫃呀,生意是要做,但更要顧身子呀,怎麽就瘦了?井宗秀一一點頭,打著哈哈,又覺得身後有尾隨的腳步,還是他停腳步停,他快腳步快,就不走了,說:你是我的尾巴啊?!蚯蚓說:我學你走路哩。井宗秀說:你不會走路呀學我?蚯蚓說:你走路沉,手在身後甩哩。井宗秀再不理他,也不去了老宅屋,要回去,他甩著胳膊在前邊走,蚯蚓也甩著胳膊在後邊走。走到家了,蚯蚓竟也跟著進了家。井宗秀說:喜歡跟著我?蚯蚓說:喜歡。井宗秀說:我讓你幹啥你幹啥?蚯蚓說:幹啥?井宗秀說:把我這腳上鞋脫了,再去那台階上把那雙鞋拿來給我穿上。蚯蚓真的就把井宗秀腳上的鞋脫了,取了另一雙鞋換上。井宗秀說:去平了那個花壇子!蚯蚓說:不要花壇子啦?井宗秀說:不要!

連續三天,井宗秀把花壇子平了,用石夯捶地,蚯蚓也都來。捶過的地上安了土地神石像,石像下埋著瓦罐,裝了大麥、小麥、稻子、穀子和黃豆。

***

龍馬關的韓掌櫃自有了打手,還請了一個叫崔天凱的做教頭,而且以龍馬關是縣城以西最大的碼頭為名,申請能給予特別保護,縣保安隊就派出了一個班駐守在那裏。崔天凱曾是五雷手下的人,駐守班的班長又是渦鎮阮船公的兒子阮天保,五雷就氣不過,說:我賣麵哩,他姓韓的敢賣石灰?!讓王魁帶人去滅了龍馬關。去的人本該走旱路,偏要坐阮家的船。五雷送王魁他們到了南門口外,他坐在褐石岸崖上,讓人去喊阮天保的爹,阮天保的爹來了問要到哪兒去,五雷說:去龍馬關收拾你兒呀!阮天保的爹一聽就不願撐船,五雷抓一把樹葉子扔進渦潭,潭水旋轉起來,樹葉就被攪拌著瞬間沒有了,再扔進一大抱樹枝進去,還是被攪拌著瞬間沒有了。五雷說:人進去是不是轉兩圈衣服就被剝光了?阮天保的爹再沒說話就去解了係在石頭上的船纜繩。五雷這時給王魁交代:打贏了,把姓韓的姓崔的姓阮的一繩子捆了給我拉回來,韓家的錢財你們去分。如果沒拿下,能殺多少殺多少,殺了割下一隻耳朵做憑證,回來一個耳朵賞兩個大洋!

王魁帶人去了,結果失利,隻帶回來十二個耳朵,自己人倒死了三個。五雷把十二個耳朵用繩子串了去見吳掌櫃,吳掌櫃掏了二十四個大洋做賞錢。五雷又派護兵去給楊掌櫃捎話,限天黑送三個棺到廟裏。楊掌櫃氣得心慌病又犯了,躺在炕上起不來,陸菊人以老辦法,把銀戒指放在鍋裏煮,煮出的水端給公公喝。楊掌櫃說:做好的棺就這三個,我不喝了,讓我死了先占一個!楊鍾在院子裏磨刀,說:一個木板都不給,讓來抬吧,誰進來我就砍誰!陸菊人站在院子裏看天,低聲說:老天呀,這咋辦?天上正上方,黑雲從虎山後像是往外扔黑布片子,把天都扔滿了。陸菊人在想:這要出亂子啦!隻能去求井宗秀幫忙了,去找井宗秀?可井宗秀能辦嗎,就是能辦,我去他家裏找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一扭頭,門樓上的瓦槽裏臥著黑貓,黑貓正看她,她也就看著黑貓,陸菊人便在心裏說:我去找井宗秀?如果能找,你叫一聲。貓竟然就叫了一下。陸菊人攏了攏頭發,給還在霍霍磨刀的楊鍾說:你給我聽著,不許到壽材鋪去!出了院門,還把院門拉閉了上了鎖,自己往井宗秀的新屋院去。

走到中街,碰著了白起,白起一見她要躲避,躲避不及,扭頭給正從巷子出來的老魏頭說:魏伯,最近吃過肉沒?老魏頭說:牙咬過舌頭。白起說:我給你一疙瘩肉。老魏頭說:你舍得給我肉?白起說:早上我在十八碌碡橋那兒拾到狼吃剩下的半頭豬,給你切一塊。老魏頭說:狼吃剩下的?你知道狼是怎麽吃別的動物嗎,狼哈一口氣,那動物就熏得不會動彈了,狼是毒口,咬過的動物都不動的,我不要。陸菊人就叫過了老魏頭,問:你見到井掌櫃嗎?老魏頭說:沒見。陸菊人說:你陪我到他家去找。老魏頭說:啥事,你臉色不好。陸菊人拉了老魏頭,一邊走一邊說了緣由,老魏頭也急了,說:那快,快。自己先小跑起來。到了井家屋院門口,院門都鎖著。老魏頭搖著鎖子,說:鎖著,咋著鎖著?這鎖的啥門啊!陸菊人一撲踏坐在門墩上,人像了個蔫茄子。老魏頭說:這咋辦?陸菊人看著老魏頭,說:找不著井掌櫃,隻能直接去見他五雷?老魏頭說:你直接見五雷?!陸菊人站起身,說:有你老哩麽,他能把咱怎麽樣?老魏頭說:你這是把我老漢箍住了!想了想,說:那咱就豁出去了!便又感慨:楊鍾媳婦呀楊鍾媳婦,你這女人行呀!陸菊人說:你老是不是覺得我不男不女啦?事情把我逼得沒辦法了麽。老魏頭說:那咱得把話想好,見了他要怎麽個說。還在商量著,看見了陳來祥在一家糍粑攤上買糍粑,陸菊人就跑過去給陳來祥說了什麽,陳來祥不吃糍粑了,卻在旁邊的酒館裏買了一壇酒,匆匆跑了。陸菊人再過來,老魏頭問:你咋沒叫陳來祥跟咱一塊兒去?陸菊人說:他去不會說話反倒壞事的,我給了鑰匙,讓他去我家和楊鍾喝酒去,最好把楊鍾灌醉了,別發生事故。老魏頭哦哦著,說:這楊家的門樓子多虧有你撐著啊!兩人到了廟門外,廟門開著,奇怪的是沒人站崗,老魏頭卻說:咱就去見他?陸菊人說:見他!進了廟,一拐彎,卻見五雷一夥人正在一塊巨石前說什麽,而井宗秀竟然也就在場。

井宗秀是得知吳掌櫃出了二十四塊大洋後,他也拿了兩匹布和三鬥米送來廟裏,正趕著五雷給土匪們發賞。五雷在清點帶回來的耳朵,突然發現十二個耳朵各是兩個兩個一模一樣的,就問王魁這是咋回事?這時陸菊人和老魏頭進來。井宗秀吃了一驚,陸菊人說:你在這兒呀!井宗秀忙使眼色,他們再沒說話,在一旁看著。王魁過去也把耳朵看了,確實是六對,問手下人這是誰在一個死人的頭上割下兩個耳朵?土匪裏站出六個人,都發咒說他們是隻割了一隻耳朵,是朱三環、劉石羊、鞏八寶在撤退時又跑去把剩下的六隻耳朵割了。五雷說:狗日的騙我!這三人呢?他們說:就是死的那三個。他們去割耳朵,保安隊的人來了,放槍把他們打死的。陸菊人趁機就說:大架杆,楊記壽材鋪是有三個棺的,但都是人家繳了訂金,你們所要的三個棺能不能寬限幾日,我們抓緊做好了就送來?五雷說:裝什麽棺?狗日的騙我哩還給棺?!你是誰?井宗秀趕緊說:這是楊記壽材鋪楊掌櫃的兒媳婦,我剛才拿來的三鬥米就是她家出的。五雷說:你家咋肯拿三鬥米?陸菊人說:你和井掌櫃是一挑子,井掌櫃又把我公公認的幹爹,咱也是親戚麽。如果這三個棺不要了,你讓我家把那三個兄弟埋了,也算盡一份心。五雷說:渦鎮的婦道人家我見得多了,還沒你這麽會說話的!好吧,就把他們埋了,奠些酒,多給燒些紙,讓他們在陰間裏也當個富戶!

陸菊人回到家,楊掌櫃已經從炕上下來,用刀削了三個小木棺楔,還殺了一隻公雞,把小木楔蘸了雞血,催督楊鍾拿去嵌在那三個棺的內角,他說:睡我棺的人斷子絕孫,永遠不得托生!而楊鍾並不理會爹的話,他在和陳來祥喝酒,喝高了,為一盅酒沒有喝淨和陳來祥吵起來。陸菊人一回來,陳來祥倒叫苦,說:嫂子,他酒量比我大,我快不行了,他越喝越來勁了!陸菊人說:收拾收拾,都不要喝了!便告訴了她去見五雷的事。楊鍾紅著眼說:你去見他?你咋能去見他?!他給你動手動腳啦?陸菊人說:這時候才知道你是丈夫啊?現在就去埋人!楊鍾、陳來祥推獨木輪車就走,楊掌櫃把蘸血的小木楔扔了,拿上鍁和钁頭跟了去。四人從廟裏拉了三具死屍出了北城門,在河灘裏隻挖了個坑就扔進去,壅土埋了。陸菊人就燒了一遝紙,說:我答應了人家的。打開酒壺要奠酒時,楊鍾奪過去說:給他們奠什麽酒,還不如咱喝了。自己仰脖先喝了一氣,又遞給陳來祥,陳來祥把酒卻往每個人身上噴灑,說:酒也辟邪的,咱別沾上晦氣。

五雷決意第三次再去龍馬關,他親自出馬,要求手下人這次去了不割耳朵,隻割**。王魁窩了一肚子火,頭一天去街上買了個鹵豬頭,兩隻燒雞,一整夜都在喝酒,第二天沒想卻鬧肚子,稀屎拉得提不住褲子,便沒有去龍馬關。五雷帶人一走,王魁就派護兵去叫井宗秀,讓井宗秀把陳先生叫來。井宗秀來了拿的又是一包大煙土,說用不著找郎中,泡罌粟殼子水喝了立馬止瀉,王魁喝了,果然不再跑廁所。五雷的女人熬了些小米粥,派護兵喊王魁來吃,王魁說:她送過來呀!護兵說:二架杆,這話有些大,我不敢傳。王魁說:她本來是我的,她不伺候?!五雷的女人還真把小米粥送了過來,見著井宗秀,叫了聲:姐夫!井宗秀說:真個是人靠衣服馬靠鞍,我都認不出了!女人說:還不是托姐夫的福!王魁說:女人要經幾個男人弄了才好看!女人說:啥話呀啥話呀!姐夫,二架杆肚子不好,我特意熬了些粥暖胃,你也端一碗?井宗秀說:我不吃了,你把二架杆伺候好,他可是他們夥裏槍法最好的。女人說:這我知道。王魁說:你還知道啥?女人說:你眉毛重,胳膊腿上有瓷疙瘩肉。王魁說:老虎我也打得死!原本你嫁我的,我讓給了大架杆,你問你姐夫。女人聽了這話,倒吃了一驚。井宗秀說:這是真的。女人就說:還是這樣呀,那你看不上我麽。王魁說:想著你是黃鸝兒,隻會站高枝的。女人卻努了努嘴,說:我站在哪兒,哪兒就是高枝!王魁就張狂起來,從床下拉出壇子要喝酒,井宗秀不讓喝,他說:喝!三人坐下來喝了一壇子,王魁三番五次端了盅子給女人喂。

攻打龍馬關的人是回來了,走時是四十二人,回來的是三十人,背著的五雷昏迷不醒。

王魁詢問了五雷的護兵,護兵說了詳情。他們一到龍馬關,大架杆一定要先解決崔天凱,當時活捉了一名哨兵,得知崔天凱住在東邊一條巷裏,就派三架杆提人頭去。三架杆見了崔天凱,因為兩人老家是一個村,一塊投靠的五雷,三架杆說:大架杆讓我提你人頭,我不忍心,你趕快跑了,我殺個人砸爛臉給他冒充去。崔天凱卻說:他明知道咱倆是鄉黨,會不會故意試探你,你放了我若被他看出破綻,他也會提了你的頭,不如你也過來,咱一塊給韓掌櫃幹。拿出酒倒給三架杆喝,三架杆猶豫不決,坐下來喝了幾盅。五雷在巷口等著三架杆,三架杆遲遲不出來,以為出了事,就帶人衝了進去,卻瞧見三架杆和崔天凱在喝酒,一下子怒火中燒,舉槍就打,崔天凱和三架杆當場就斃了命。這邊槍一響,韓家大院裏的保安和打手就撲了過來,分成兩路,堵住了巷道南北口,一時槍響得像炒了爆豆。一個老漢牽著毛驢剛出門,老漢便中了彈,毛驢驚了往南巷頭跑,五雷他們就跟在毛驢後麵往出衝。毛驢咕咚倒下了,毛驢身後也同時倒下兩個人。五雷喊了一聲:上房!所有人都上房。龍馬關的住房都是硬四椽的架式,房頂的坡度不陡,但房與房並不接連,住家戶們還不知出了什麽事,就聽到屋頂上像跑了馬,瓦片咯喳咯喳響。有人剛跑到院子往上看,巷道裏的保安以為是還沒爬上房的土匪,一槍就打死了,院裏的雞同時往起飛,飛得不高,站在了院牆上又從院牆上掉下來。另一個大院子裏,三個婦女把晾曬的經線絡在了籰子,抬出織布機正要把經線板纏繞在經軸上,房上飛來的子彈就把她們打倒了兩個,血漬濺到經線上,白線就成了紅線。還活著的一個就傻了,立在那裏不會叫,也不會動,嘴張得多大。巷道又窄又長,中間還拐了個彎兒,巷裏的人像狗瘋了,嗷嗷地叫著,端著槍胡撲亂攆往上打,房上的人卻貓一樣騰挪跨躍著拿槍往下打。子彈沒個方向,到處嗖嗖地響。在拐彎那兒,一陣亂槍裏,地上躺著了三個屍體,別的人就退開躲了,房上竟有人跳下來,極快地用刀劃死者的褲襠,五雷喊:不割了,快上來!退躲的又出來了三個,對著割褲襠的人射去,那人蹦起來再仰八叉掉下去,半個腦袋沒有了,手裏還握著一截**。五雷吼起來:我×你娘!就站起身雙手往下打槍,巷道裏又躺上了幾個屍體,但隨之更多的子彈打上來。五雷跳上另一高大房頂時,跟著的人有的跳過去了,有的卻掉下去,掉下去的斷了腿爬不起,五六個保安和打手撲上去用刀戳了。五雷身前身後有四個護兵,一個槍裏打完了子彈,揭瓦往下砸,因為用力過猛,腳下打滑,從房背上滾到房簷,雙手抓住了簷頭,身子吊在空裏。另一個護兵去拉,挨了一槍,肚子裏的腸子流出來人就掉下去,腸子還掛在瓦槽上。而吊在簷頭的那個,身上無數個窟窿在冒血,卻始終沒鬆手。已經顧不上了,幾十人忙跳過六座房頂,向北頭跑,一顆子彈像長了眼睛,偏偏從五雷的後腿鑽進去,再從前邊對襟襖的最後一個紐扣處出來,紐扣也打沒了,他說了句:你打我的×呀?!從房的後簷麵滾跌了下去。五雷跌到後邊巷道裏,房上的人也就往後巷道跳。前邊巷裏人在喊:堵後邊巷道兩頭!護兵背了五雷不敢從巷道兩頭跑,護兵說:都來保著我!見一戶人家門開著就往裏進,屋主卻手拿了把毛鐮不讓進,後邊上來的人就和屋主打,那人身上多處受傷,仍拿毛鐮亂砍,正砍著,毛鐮柄忽然脫了,被打死。護兵進了屋就尋後門,從後門出去又到另一條巷,二十多人也陸續從後門出來,逃離了龍馬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