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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菊人拿回了那個銅鏡,連續三個晚上,楊鍾不在,她就關了臥屋門在燈下要看上一會兒。這些年她聽說過鎮上是有人盜墓,也知道倒賣著古墓裏的東西很賺錢,而井宗秀為什麽要把這銅鏡給她,想必是井宗秀知道他爹墳地的秘密了要回報她,或者不是回報,是把他最珍貴的東西送她留個作念?但銘文一共是二十個字,她認得出有昭日月光明,全句是什麽意思,她搞不懂,就默聲說:井宗秀你不給說寫了個啥,你羞辱我!就把銅鏡扔到炕上去,偏不去再理,納起鞋底來。鞋底又厚又硬,必須先用錐子錐個眼兒針才能紮得透,這麽錐著紮著,哧哧地拉扯著麻線繩子。鞋底上的針腳才納了一行,她終忍不住看一下那銅鏡,再看一下那銅鏡,針就紮了手。她把手指伸在口裏吮血,含混不清地說了句什麽,自己的耳朵就發燒。她從炕上像獸一樣爬過去,把那銅鏡裝好在小布袋裏,下炕放在了櫃子裏的衣物下麵。重新坐炕上納鞋底了,麻線繩子很長,幾次把手指纏住,又下炕從櫃子裏取出了小布袋,放到牆頭架板上的瓷罐裏去。架板上是三個瓷罐,裏邊裝著儲存的桂花瓣,把桂花瓣倒出來,放進去了小布袋,再把桂花瓣又裝進去,楊掌櫃不會到這臥屋來,剩剩也摸不到那麽高,而楊鍾呢,他才不願意動桂花瓣的。這時候院門環在響,她慌忙起身,一邊抹了抹發髻,一邊去開門,是公公從壽材鋪忙完了才回來。公公說:楊鍾呢?陸菊人說:還沒回來。公公說:這野種!氣呼呼進了上房,還說了一句:你得把他管住啊!

楊鍾是沒有可管性的,楊掌櫃沒辦法,陸菊人也沒辦法。楊掌櫃給井宗秀訴苦過,說井宗秀和楊鍾年紀差不多,一塊兒玩耍的,或許井宗秀的話會聽。井宗秀說:是一塊兒耍大的,而能治住他的隻有井宗丞啊!果然他去勸過,楊鍾說:咱都是屬雞的,你幾月生日?井宗秀說:我九月。楊鍾說:我正月,你小雞還給老雞踏蛋啊!他甚至看不上井宗秀的臉白,又沒胡子,男人麽,要那麽白的臉幹啥?戲上的曹操是白臉奸臣,可曹操還有一把黑胡子的!但楊鍾還是認為在這渦鎮上,井宗秀和他一樣都是很想做事,也敢做事,至於能不能做成事,那得往後看的。他給井宗秀說:你若是個文的,我就是武的,誰要欺負你了,或者你有扛不動的什麽人了,你給我說!他還建議跟他一塊兒向彭家砭村的彭拳師學拳,井宗秀沒去。

井宗秀幾次經過小酒館,都看到楊鍾和一些閑人在裏邊喝酒。眾人吆喝中,楊鍾脫了上衣,那身竟長滿了毛,列出馬步,將一口氣吞進去,肚皮子上就有了一個疙瘩忽上忽下。旁邊人好奇那滿身的毛,近去拔一根,說:你精瘦精瘦的倒有毛?楊鍾說:練輕功才能長這毛,是飛毛!閑人們就起哄:飛呀,飛呀,給咱飛一下!楊鍾便看見了井宗秀在門口,喊:喝酒,你進來喝酒!井宗秀說他要到南門口外接貨呀,就離開了,一路上歎息著楊鍾不成器。

後來,渦鎮關於楊鍾的故事就多起來,甚至玄乎得不得了,說他學了輕功後,身上的毛越來越凶,竟然就有了一種本事,發起功了能來去無蹤,常常是和人喝酒,喝醉了,就把酒盅子扣在桌上,讓大家閉了眼,他說誰要吃鹵肉,就很快能從鹵肉店拿來鹵肉,他說誰吃燒雞呀,不大一會兒又拿來了燒雞。井宗秀不信這些,希望楊鍾還是再到他的布莊或水煙店去幹事,也算幫他賺些錢,能安生下來,可楊鍾三個月再沒露麵。又傳出三個月前楊鍾喝了酒,說他能去南溝的鳥梢鎮取個熊掌來,那裏的飯店野味都做得好,可他一走,酒友們卻睜開了眼,還揭了桌上的酒盅,楊鍾就再沒有回來。

楊鍾十天半月不回家,楊掌櫃和陸菊人都習慣了,並不在意,可一個月兩個月沒回家就急了,問過割漆的劉老庚,劉老庚說割漆是苦活,楊鍾哪裏會去割漆?楊掌櫃又去安仁堂,打問常去那裏的挖藥人,挖藥人說楊鍾是跟他們挖過石斛,但他去是顯擺他能在懸崖峭壁上的身手,也就是顯擺了一次再沒去過。楊掌櫃便給陳先生說:常說兒子是來討債的?陳先生說:那你前世欠了他麽。楊掌櫃說:我一輩子都不想他,可他有媳婦有孩兒呀!你給算算,他幾時收心回來?陳先生說:你把他一雙鞋在祖墳上燒去。楊掌櫃拿了楊鍾一雙舊鞋去燒,卻見墳上蘆子草旋天而起,足有一丈多高。回來又給陳先生講了,陳先生說:墳上出了事麽,草那麽高這是後輩出飛賊啊!嚇得楊掌櫃說:都怪我沒常去墳上照料!陳先生說:你找一條埋人抬棺的草繩放在草叢裏一塊燒吧,或許就好了。楊掌櫃回家把這事說給陸菊人,陸菊人哦了一下,半天悶著再沒言語,兩行眼淚流出來。楊掌櫃隻知虧待了兒媳,說:楊家的祖墳風水是好的,隻是長荒了草麽。自己出去尋找埋人抬棺的草繩。埋人抬棺的草繩平日是尋找不到的,就在壽材鋪等了三天,終於等到有喪家來買棺,他也去喪家行了禮情,再等著下葬時索要了一條用的草繩。第七日傍晚,和陸菊人又去祖墳,把草繩盤在墳頭,然後放火燒草。草不起明焰,隻冒黑煙,像一片烏雲罩在半空,待黑煙散盡,墳頭上幹幹淨淨,而那盤草繩也被燒化,但盤形不變,如蛇一般,楊掌櫃目瞪口呆,近去要拎,灰蛇卻霎時消失殆盡。

楊鍾是三個月後又出現在鎮上,人瘦得皮包骨頭,大罵那些酒友,說他正飛過一個崖頭,突然從空中跌下來,胳膊腿就斷了,在山裏的人家養了這麽多日子才好。他這話是真是假,沒人知道,而奇怪的是身上的毛慢慢脫落,走路也和平常人一樣,再不說扣了酒盅讓人閉眼了他能飛空取物的話。

到了六月初六,太陽正火,家家把箱櫃裏的衣物布匹拿出來曬,井宗秀的媳婦便在大門外拉起了長繩,搭掛了各種顏色的絲綢。井宗秀從外邊回來,忙讓媳婦把那些絲綢收回來,說:院子裏哪兒曬不了,你曬在街麵上?!媳婦說:我就是讓人看的!有粉不搽在臉上難道搽在屁股上?井宗秀說:人家都是藏著掖著,你就那麽愛張揚?媳婦說:你原來有啥的,都是我有旺夫命,現在有了,我咋不張揚?!井宗秀扇過去一個耳光,雖然沒扇住,媳婦卻坐在地上哭叫起來。她一哭叫,井宗秀越發生氣,就又出了門,獨自到街上酒館去了。

沒想到一壺酒還沒喝,冰窖巷的王婆婆卻來找他。王婆婆的娘家在虎山西溝岔,西溝岔一個遠房侄子被王魁綁了票子,那侄子的家人就哭哭啼啼來找老姑,要老姑求井宗秀。井宗秀心情還不好,說土匪都是狼,肉到嘴裏了能吐出來嗎,他不行。王婆婆說:你能行,你和土匪是一家的。井宗秀倒火了,說:我怎麽和土匪是一家?五雷要強占我的房子,我能不讓嗎,我就和土匪是一家了?!王婆婆打自己嘴,說:都怪我不會說話!嬸是窮人,也沒給你拿啥,但嬸當年是接生過你的,你生的時候是掉到尿桶裏的,撈出來不會哭,是我提後腿在屁股上拍了三下,尿從嘴裏流出來了才哭的。井宗秀歎了一口氣,說:唉,我去給說說,但我說話能起作用嗎?你為難我!

五雷是頭一天夜裏就到了130廟裏看王魁他們溜票子,溜了三個票子,這天晌午得了半麻袋銀圓,心情正好,聽了井宗秀的求情,就答應放王婆婆的娘家侄子。五雷說:我不在乎他了,得給你個麵子!井宗秀喜出望外,起身卻往門外走。五雷說:這就走啦?井宗秀說:讓我去大殿給菩薩燒上香。五雷說:菩薩不放人你倒給菩薩上香呀?!井宗秀說:我當然得請你客呀!你叫上人,我上香了咱就去許記火鍋店!五雷說:不吃火鍋,有沒有誰家店裏有紅燒驢鞭的?井宗秀說:那就到拐子巷炒菜館!井宗秀去了大殿,並沒有給菩薩上香,轉了一圈過來,五雷已叫了王魁等五個人,一行就去拐子巷。路上,井宗秀趁機又說了鎮上人以往都是要進廟裏燒香禮佛的,但現在有些不方便,能否隔出一道去大殿的路,五雷竟然也答應了。

這頓飯吃了五根驢鞭,喝了三壇子老酒,五雷他們沒事,井宗秀卻醉了。在飯館躺了半天,醒來隻剩下他一個人,剛到街上,票子的家人和親戚十幾個人齊刷刷就跪在他麵前磕頭。他趕緊扶他們起來,他們仍說了一大堆好話,但有一句他聽在耳裏:井掌櫃是從來不說一句硬話的,可從來沒做過一件軟事啊!他心裏挺受活,嘴上卻說:哪裏呀,哪裏呀!滿臉通紅,腳步搖搖晃晃地往家走。

走到皮貨行門口,楊鍾在門道裏鏟一張羊皮,井宗秀說:楊鍾,你在這幹啥哩?楊鍾說:你喝酒啦?喝酒也不喊上我!井宗秀說:你不學木工做壽材,倒來鏟羊皮,你會呀?楊鍾說:做壽材是盼人死哩,鏟羊皮做褥子是讓活人睡麽。我啥不會的?世上的事隻要我想學沒有不會的。井宗秀說:你吹吧。楊鍾說:那我給你說說熟羊皮的工序!羊皮放在大缸泡兩天,撈出來掛在杆上用刀刮,刮了碎肉加土堿搓洗,再在缸裏放鹽放芒硝放苞穀麵窩上十天,撈出來暴曬,再鋪平了噴水,潤潮,晾幹,就輪到現在用銼刀鏟了。陳伯,我說的對不對?陳皮匠說:你狗日的比來祥靈醒!楊鍾說:你那醬筍有熟皮子工序多嗎?井宗秀說:你過來,你過來。楊鍾走過來,井宗秀說:腦瓜子陣靈的,你得踏實幹個啥麽。楊鍾說:還讓我去醬筍坊?井宗秀說:布莊、水煙店由你選。楊鍾說:我是猴尻子坐不住麽!井宗秀說:鎮上誰不在做生意,你就這麽浪**下去?楊鍾說:都做生意了那就有我吃的了!井宗秀說:你是刀客呀還是逛山?!陳皮匠說:我看楊鍾就是個背槍命,宗秀你和阮天保熟,讓阮天保在縣城給尋個差事,免得他將來入了五雷的夥。楊鍾說:我去當保安?哼,要背槍我也要當井宗丞!井宗秀一下子閉了口,眼睜得多大。楊鍾卻還說:你平常眯了眼,一睜這麽大呀!井宗秀擰身就走,不再理他。陳皮匠說:楊鍾楊鍾,你狗日的信嘴胡說了!楊鍾說:我說井宗丞又咋啦?他井宗秀不認了他哥,我認呀,小時候,我和井宗丞就投脾氣嘛,如果他現在還在鎮上,我兩個呀……他蹺起了大拇指,又對著井宗秀伸出小拇指,還在小拇指上呸了一口。陳皮匠忙來捂他嘴,沒捂住,他高了聲地說:我就說啦,誰給縣政府舉報去!

井宗秀踉踉蹌蹌進了家,酒勁又上來了,去扶臥屋門口的掃帚,掃帚卻在跑,沒扶住,就又去靠門簾,門簾也不讓他靠,撲咚就倒在門檻上。媳婦聞聲從後院跑來攙他,說:你請大架杆喝酒哩,人家沒醉你倒醉了!井宗秀硬著舌頭,說:他回來了?!媳婦說:早回來了,我在街上買了些杏,他吃哩,我給你拿幾個去。井宗秀說:杏?媳婦說:是南山溝裏的杏,不酸,還是甜的。井宗秀身子剛一挨到椅子,就吐開來,人便軟癱成一堆泥。媳婦說:你就這樣往椅子上吐呀,昨天才洗的椅墊。你吃的啥東西,能熏死人,粉條都沒咬呀!媳婦嘟囔著,卻奇怪井宗秀竟然沒發火,嘴裏含混不清地念叨什麽,湊近耳朵聽了,聽到的是:井,井宗丞,呀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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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宗丞當上二分隊長後,69旅還在秦嶺西南一帶,而秦嶺東北各縣的保安隊都張狂地要消滅遊擊隊,遊擊隊則今日化整為零,明日聚零為整,能咬就咬一口,咬住肉了連骨頭都啃,咬不住了,就鑽進山林,反複無常,神出鬼沒,反倒聲勢一天比一天大起來。

也是在這幾年,秦嶺自遭過蝗災,又連續旱著,十天半月裏要刮一場風,黃風,成片成片的箭竹、龍頭竹、木竹全都開花,竹林開花壯觀是壯觀,但開完花竹子就枯死了。隨之是蠅蟲叢生,遍布在大路小道上。蠅分青蠅和蒼蠅,青蠅亂色,蒼蠅亂聲。不時傳來某溝岔有了蟒蛇,常在月圓時分,噓氣成雲,而采藥的打獵的割漆的伐木的,還有那些腳客,一旦誤入其中,立即身子僵硬,氣短而死。更多的人,幾乎是一個村一個寨的,都害起嗓子疼,輕者咳嗽,重者喉嚨化膿,口水難咽,必須去山上尋七葉子樹。七葉子樹有結節,呈串珠狀,三五個葉片輪生莖頂,那葉子熬湯喝了才能治。可憐的是到了春季,山裏人無以為食,吃橡子和柿子拌稻糠磨出的炒麵,吃草根樹皮觀音土,老老少少脖子上掛了鑰匙,那種刻著槽的直把銅鑰匙,不僅是為了開門鎖,還是大便時能隨時掏糞。廁所裏野路旁總會看到屎疙瘩上沾著膿血,每個村寨裏都有人屙不下來憋死了,或有人掏糞時血流不止,趴在那裏半天就沒了命。

遊擊隊由每天三頓飯減到一頓飯,後來一頓飯也不能保障,去抄過幾處富戶,但是保安隊聞訊就來圍剿,隻好又往更深的山林裏鑽。山林裏多有野豬和熊,拿槍打了,野豬和熊都是一個秉性,會順著射擊的子彈衝過來,凶猛無比,人沒有吃到野豬和熊的肉,反倒被野豬和熊吃了三個隊員。蔡一風下令見了野豬和熊一定要避開,大家就用水澆老鼠洞來逮老鼠吃,捕鳥用木柴棍戳在鳥屁股裏在火上烤了吃,或者發現黃檗樹了,就在周圍尋找死亡的羚牛。羚牛多有肚子裏生了蟲,見了黃檗樹就啃皮,黃檗樹皮有毒,能把蟲殺死,但啃得多了,又能毒死羚牛。那些死亡的羚牛身子已經腐爛了,還有蟲爬出來,像線一樣,一窩一窩地蠕動。吃羚牛的肉有五個隊員就中毒了,雙腿變紫變黑,最後潰爛死去。又有了三個隊員逃跑去了川道,再發現有企圖逃跑的,李得旺把兩個隊員丟到一個山洞裏關禁閉。關了三天,隊伍去一個村莊要抄財東家,那財東家竟在院子裏修了個石樓,雇了保鏢在石樓上往下打槍,難以靠近。相持了一天,還是井宗丞趁夜裏從後院水道裏鑽進去才攻破,弄了三擔米,三擔麵,四鬥黃豆,六背簍蘿卜、白菜,還有十幾吊臘肉。回來把黃豆、蘿卜和臘肉一起在鍋裏燉,每人吃了三碗,半夜裏肚子脹得睡不下,井宗丞在地上雙腳蹦躂,蔡一風也把肚子往木頭上撞,卻突然說:是不是王二狗還關禁閉著?井宗丞也想起來了,說:把這事咋忘了!蔡一風讓人去放他們出來,費力撬開洞口封著的石頭,喊了幾聲沒有回應,進去看了,一個人死在那裏,半個臉沒有了,一條胳膊也隻剩下骨頭和皮,而二狗嘴上沾著血痂,也已死得硬硬的像一根木頭。

天災嚴重,但稅賦地租絲毫未減,仍是不按數繳齊,就抽地抽丁,農民隻得東貸西借,而高利貸者趁機放賬,驢打滾式地往上漲。餓殍遍地,民怨沸騰,秦嶺特委要求各地農民暴動,遊擊隊就化整為零,分頭到方塌、三合、桑木、麥溪各縣的一些鄉鎮去,配合地下縣委組織發動群眾。

井宗丞是帶了些隊員去了方塌縣的毛坪鄉,聯絡上了地下縣委書記張白山,三十多人先去麻廟村集合,研究行動方案。麻廟村僅五戶人家,早已斷糧,為了填飽肚子,井宗丞就在一麵山坡上點火,要燒死些野物,沒想火燒起來,遇著刮風,竟連燒了四麵坡上的山林,將三戶人家的房也燒著了,這三戶人家索性也跟了他們。吃過燒死的野物後,幾十人翻過山到了上王村、西溝壩村。上王村、西溝壩村知道了山那邊起了大火,三戶財東跑了,他們砸開財東家門,把所有財物一盡分給了窮人。接著一路向西,往鐵峪村、石坡寨、黃水洞村一帶去。凡是一進村,就有窮人來舉報誰家是土豪,誰家是劣紳,又都積極帶路,於是所有的土豪劣紳都被放長工,燒地契,分地分糧。當然,跟隨的人也多起來,已經有一百二十號人,雖都是烏合之眾,槍支有限,卻也使方塌縣西南一帶風聲鶴唳。這一日到了百頃灣,那裏是個大村,他們才綁了三個土豪,正從各家地窖裏往外搜糧,遭到縣保安隊圍攻,倉促撤離。井宗丞已逃到村外河邊了,發現張白山沒跟上,二返身又進村去找,剛拐進一條巷子就再遇上敵人,右腿中了彈受傷。他自知跑不脫了,就把槍塞進一家煙囪裏,被俘後說自己是過路的莊稼人。保安隊長把他的手拉起來一看,罵道:手上沒繭子哪是種莊稼的?!井宗丞隻好承認是農民武裝隊的,而絕口不提他是頭兒。保安隊就在他腿上的傷口穿了繩子牽著,和另外被俘的八人一塊兒經過幾個縣境示眾。

到了麥溪縣,麥溪縣的保安隊請方塌縣的保安隊吃飯,井宗丞他們被拴在飯場邊的拴馬樁上。偏偏縣保安隊有人就認得他,說:這是秦嶺遊擊隊二分隊長井宗丞麽!井宗丞也認得了舉報他的是範哈子。範哈子也曾是遊擊隊的,從山林逃跑後投靠了麥溪縣的保安隊。井宗丞說:你別胡說,胡說我沒命啦!範哈子說:把你燒成灰我都認得!遊擊隊在安村時我摸了一下那家女子的屁股蛋,你打了我一槍托,這仇我記著哩!井宗丞就罵道:我那時怎麽就沒一槍崩了你!保安隊長得知俘虜了秦嶺遊擊隊的二分隊長,興奮地大叫:好了好了,我逮條大魚了!但飯還未吃完,槍聲四起,蔡一風領著人殺了過來,亂戰中把井宗丞搶走了。蔡一風得知井宗丞被俘後,帶人一直悄悄暗隨著走過了方塌縣、桑木縣、麥溪縣,終於抓住保安隊吃飯之機衝進去。搶走了井宗丞,井宗丞腿已經走不動,被李得旺背著,李得旺雙手能打槍,一邊背著跑,一邊打,井宗丞說:你把槍給我,我看到範哈子了。範哈子在亂戰中跑到一棵樹後的廁所裏,剛露出半個腦袋往外看,井宗丞叭地打了一槍,範哈子竟身子躍了一下,趴在了廁所牆頭,垂著了半個腦袋。

井宗丞被救出來,藏在了方塌縣同濟藥店的地窖裏,杜英就一直照顧養傷。養了兩個月後,杜英晚上再到地窖裏送飯就沒上來。這樣的情況連續了多次,掌櫃知道了,給井宗丞說:我給做媒,你們就算結婚吧。掌櫃白天裏買了一對紅燭,還拿來了一個結婚帖子,帖子上是別人的名字,說這是蔡隊長那次攻打桑木縣,從縣長那兒繳的一個皮箱,皮箱鎖著一時打不開,留在他這兒的,後來打開了裏邊有委任狀和這結婚證書。掌櫃當下刮掉結婚證書上的名字寫上了井宗丞和杜英。井宗丞拿過看了,上邊印著一段話: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井宗丞說:這詞多好,但我不願結婚。掌櫃說:為啥?井宗丞說:我這是革命哩,過不了日子。我不知哪天腦袋就掉了,即便活著,什麽時候再來見她也不一定,何必擔這個名呢?掌櫃說:那你就不要沾她呀!生了氣,第二天借故讓杜英去特委送信,就沒有再到地窖裏去。井宗丞也不想再待了,第二天晚上趁掌櫃不在出了地窖要離開,偏偏掌櫃和杜英進了門,掌櫃說:你咋出來?井宗丞說:我胳膊腿可以了,晚上沒人,出來透透氣。掌櫃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的,你才兩個月哪能全好了?井宗丞說:我把腳印踩到那門扇上。一躍子旋起,腳踹到了門扇的上沿。掌櫃說:杜英有功勞!卻講了另外一件重要情報。

情報是杜英從特委帶回的,說三合縣工職校長尹品三是省黨部委員,他搜集到了秦嶺三個縣的共產黨員名字,並打算密送省主席,特委指示進行阻截。井宗丞說:那這隻有我去幹了!連夜要趕往三合縣。杜英突然哭了,井宗丞說:你哭啥?杜英說:就你一個人去呀?!井宗丞說:你不放心了,給我個東西。杜英說:啥東西?井宗丞說:你過來。掌櫃以為井宗丞要和杜英親熱,背過了身,井宗丞卻說:你不是來那個了嗎,聽說帶上一點紅棉花了,能辟邪的。杜英說:那我跟你一塊兒去!井宗丞說:你不會打槍,去了是累贅呀!杜英說:我可以掩護你麽。掌櫃也不好說什麽,隻叮嚀杜英把井宗丞送到三合縣了,連夜就得趕回來。

兩人去了三合縣,杜英並沒有返回方塌縣,在縣工職學校周圍秘密監察尹品三行動。三天後,學校裏收拾一頂轎子,估摸尹品三要去省城了,兩人就埋伏在縣城外二十裏通往省城的路上。果然轎子經過,將抬轎人擊斃,尹品三從轎子裏滾出來,說:好漢,我一個教書先生,啥也沒有,你把轎子拿去吧。井宗丞說:我坐轎子沒人抬的,我要衣服!尹品三就脫了長衫。井宗丞說:再脫,往光裏脫!尹品三脫了三件上衣,又脫了兩條褲子,都沒有名單。尹品三也就剩下個褲頭不脫。井宗丞說:脫呀!尹品三說:褲頭也要呀?井宗丞說:要!尹品三說:這裏有婦人,我得留個遮羞的。井宗丞說:她是我的女人,什麽沒見過,脫!尹品三把褲頭脫了,拿在手中。杜英奪過褲頭,褲頭內縫著一個口兜,撕開了裏邊有兩張疊成小塊的紙,果然是名單。井宗丞說:你老?,就長著那麽一點肉!一槍打去,把那老肉打掉了,接著又一槍打在腦門上,兩人鑽了山。

那山叫蓮花山,山頭上一簇五個峰,峰上都長著紅豆杉樹,更有成片成片的綠葉黃花的棠棣,又正是太陽要落,晚霞燒起,萬般豔麗,兩人就在草窩裏做起那事。杜英還在經期,血把他們的腿上、肚子上都弄紅了,也全然不顧,待折騰完,像魚晾在了沙灘上張口喘息。就看著遠處的?鷮雉一邊走一邊鳴叫,後來飛到一棵紅豆杉上了,將尾巴直豎起來,尾巴竟然長六七尺。又發現了棠棣叢中有著穿堂風。杜英在藥店裏待過這幾年,已經能認識許多中藥材,狼吃紅肉拉白屎,屎裏那些沒有消化過的骨頭就是穿堂風,專治人的瘋病。杜英說:咱倆是不是也瘋了?井宗丞說:咱這是慶祝刺殺成功呀!杜英就又想起山下的一幕,說:你隻讓那老家夥脫衣服,我真擔心他身上有槍,突然拔出來了打你!井宗丞說:他有肉槍?肉槍也是沒了子彈!杜英說:我給你說正經事哩,你隻是壞!井宗丞說:咱現在就是正經事麽!翻上來又壓住了杜英。杜英還在喘著氣笑,卻哎喲了一聲,井宗丞說:受不了啦?看到那石頭堆裏有一株隔山撬嗎,我去摘些葉子嚼嚼,我受不了你受不了這草窩更受不了啦!他得意地告訴杜英,那草之所以叫隔山撬,是熬湯喝了,男人就不得了,即便對麵山上站個女人也會把山撬翻的!井宗丞說著,杜英卻不吱聲,連身子都不動了。一側頭,有了一條蛇,黑褐色,三角頭,酒盅口粗的,從杜英腿邊爬過,杜英的左腿彎有著牙印。井宗丞一下子翻起身,說:它咬你啦?!撲過去就打蛇。蛇正往石頭窩裏鑽,井宗丞要去抓蛇尾,如果抓住蛇尾那麽一抖,蛇全身的骨頭就碎了,可他剛一踩蛇尾,蛇忽地回身躍過來,他一閃,雙手去掐蛇的七寸,掐住了,蛇先是豎直了,像一根棍似的,再甩過來打著了他的耳朵,耳根就裂開,往下流血,又如繩一樣緊緊纏住了他的胳膊。他沒有鬆手,一直在掐,一直在掐,他覺得力氣都快用盡了,但這時候蛇的身子也軟了,綻開了撲踏在地上。井宗丞拿了槍再打,打了三槍,蛇斷了四截,他喊著杜英,杜英直挺挺地躺在那裏,左腿開始發黑,人昏迷不語了。

井宗丞隻知道人被蛇咬後要趕快擠出毒液,然後敷上蛇藥,但他怎麽擠也沒擠出毒液,又不知還采些什麽草嚼了來敷,抱著杜英就往山後跑,希望能見到個村子或是碰上個山民。好不容易到了山彎,山彎裏卻起了霧,隱隱約約的,村子裏人聲喧嘩,好像是保安隊在查詢凶手,井宗丞忙抱了杜英藏在一叢金銀花藤蔓裏。但奇怪的事情也就發生,保安隊要搜山,走到哪兒,哪兒的霧就濃,三步外什麽都看不清,變方向再走,霧又移過來,還是混沌著辨不清路,他們無奈返回村子了,霧竟逐漸淡薄。井宗丞抱了杜英再跑,一邊跑一邊說:霧都護佑咱哩,你沒事的,沒事!後來跑進一條溝裏,溝裏滿是青岡樹,又累又餓,才放下杜英歇息,不遠處有了響動,以為是野獸,趴在樹後看了,是一個連夜進溝割竹的山民。井宗丞謊稱是迷路了,問哪兒是東哪兒是西,哪兒能找到水喝。割竹人教他如何看樹上的陰陽麵判斷方向,如何捏捏樹葉摸摸草梢分析還有多遠了就有水。井宗丞說:那被蛇咬了用什麽草嚼爛了能敷?割竹人說:你被咬了?井宗丞說:是我媳婦。割竹人說:我就帶有蛇藥。去看了杜英,割竹人說:人走了。井宗丞說:她走不動的。割竹人說:走了就是死了。井宗丞這才試杜英的口鼻,口鼻沒了氣息,再揣身子,身子又硬又冷。

井宗丞沒有哭,割竹人走後,就抱著杜英一直坐到天亮,怨恨自己不該和杜英在野外做那事,後來就發誓以後再不接近女人!說:你信不信?你要信啊!竟解開褲子,用手扇打,要把它扇死。沒有扇死,又想殺它,但沒有刀子,就從口袋摸出火柴點著了去燒,毛是燒焦了,燒傷了皮肉,他倒在地上哼哼,眼淚流下來。一夜過去,太陽出來的時候,在一個大石頭前用手刨出了個坑,把杜英埋了,又找了許多花草蓋在上邊,而他並沒有回方塌縣,倒直腳往麥溪縣去找蔡一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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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麥溪縣長李克服,剛剛釋放了部分被監禁的欠糧農民,卻從省城又下來個催糧委員叫梁伍的,由當地惡霸程茂雨陪著,在清水村、沙白村、蒲梁村一帶暴征糧款。有三戶人家繳不起,被拉走了圈裏的牛,溜了房上的瓦,當家的就喝老鼠藥死了。有一戶寡婦當著梁伍的麵要上吊,梁伍說:找一條繩給她,她死了好賣這房子!百姓怨聲載道,蔡一風和李得旺就分別帶人到了麥溪縣動員農民抗糧,但梁伍更變本加厲,逮捕了十二個抗糧群眾。井宗丞來了後,他們同麥溪縣地下縣委的程國良、許文印商議,必須除掉梁伍,並以雞毛信傳貼為方式,以擊鼓為信號,在十八個村寨暴動,攻取縣城。

三月十七日,得知麥溪縣的大部分保安被調去三合縣協助清剿殺害尹品三的凶手,雞毛信就傳遞了各個村寨,到了夜裏,月亮明晃晃的,鼓聲響起,一百五十人拿了大刀長矛钁頭鐵鍁黑壓壓集中在沙白村的打麥場上。程國良、許文印還在做著動員講話,蔡一風就領著去蒲梁村抓梁伍和程茂雨。蒲梁村的王書義是程茂雨的親家,正接待梁伍和程茂雨喝酒,聽到院外有嘈雜聲,問:咋回事?王書義的媳婦進來說:有一夥拿槍的人進了村。梁伍和程茂雨奪門就逃。程茂雨跑得快,梁伍是個胖子,胳膊腿甩不開,氣喘籲籲落在後邊,叫道:這是來要殺我的,咱倆換個衣服!程茂雨說:換了白換,這一帶人誰不認識我?你快跑!梁伍說:我腿抽筋了,你來扶我!程茂雨說:我先去梁村我老表家看有人沒,收拾好地窖了你就藏下!便先跑了。梁伍坐在地上揉腿,還在罵程茂雨,李得旺領人追了上來,三杆槍指著梁伍的頭。梁伍說:我手裏有人命,該吃槍子的。李得旺說:節省子彈。後邊六七杆長矛便戳了去,撲哧撲哧響,梁伍身上有了十幾個窟窿,就流血流油地死了。梁伍上衣口袋上吊著的鐵鏈子,帶出來是一塊懷表,李得旺把懷表給了蔡一風,在口袋再搜,沒搜出什麽,見梁伍嘴咧著,裏邊有兩顆金牙,用槍托砸下來,李得旺自己裝了,讓別的人剝衣脫鞋。

已經跑到梁村口麥地裏的程茂雨,見一夥人在殺梁伍,折向村左邊的溝沿跑,而追他的是井宗丞一夥,程茂雨一急從溝沿掉下來,斷了一條腿,爬進一蓬迎春花蔓裏。井宗丞在溝裏沒見了程茂雨,大聲喊:不見人麽,往上追!自己卻蹴下觀察。程茂雨果然從迎春花蔓裏往出爬,井宗丞就拽著他的頭發拉了起來。程茂雨說:你是誰,怕是誤會了。井宗丞說:我是井宗丞,來殺程茂雨的!程茂雨說:人都傳說井宗丞青麵獠牙的,原來一表人才麽!你放了我,你要啥我給啥。井宗丞說:我要你這頭哩!程茂雨說:你不要殺我,殺我血濺在你身上了,我就是雄鬼能尋著你。井宗丞扔開他,他抱著一條斷腿就跑,跑出三丈遠了,井宗丞一槍打了,說:我不會沾你血的。看著程茂雨倒在那裏身子往外噴血,噴完了,用刀割了頭。

殺死了梁伍和程茂雨,蔡一風派三個人先去縣城做策應,約好:後半夜裏,暴動隊伍一到城外就燃三堆火,策應的人看見火光了立即打開城門。但是隊伍途經蒲梁村時,程國良說王書義的民憤也大,堅持要鏟除。而去了王書義家,人已逃跑,於是撬門扭鎖把家抄了。抄出的大米盛了一大笸籃,好多人就尋各種布袋去裝,有個叫暢八羊的尋不到布袋,紮了自己褲腿口,拿碗就把大米往褲襠裏倒。蔡一風嗬斥誰也不準帶大米布袋,都帶上個大米布袋怎麽去打縣城?!布袋裏的米又倒回笸籃,有人便從廚房裏掏了灶灰攪進去,說:咱帶不走,也讓他王書義吃不成!而抄出來的衣服可以穿,一時長長短短花花綠綠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沒搶到的就裹被套、床單和門簾。隊伍再出發時,沒見了暢八羊,估摸他是跑了,但他褲子裏裝了大米肯定跑不遠,程國良讓人出去找,找了一圈沒找到。蔡一風就火了,要井宗丞走在隊伍後邊,再發現有逃脫的就槍斃。好的是隊伍再沒一個跑走的,而經過陳家村、趙下寨、南堡子,反倒有群眾加入,隊伍由原來的一百五十人擴大到二百三十人。蔡一風將這些人分為三個隊,布置進入縣城後由李得旺帶一個隊,收拾完城門口的保安後就去攻打縣政府和監獄,由程國良、許文印帶一個隊攻打縣糧秣局,由井宗丞帶一個隊攻打天主堂。到了城外,天已麻麻亮,點燃了三堆火後,城門卻未打開。因半夜時分縣政府那兒的幾個保安也到了城門樓,城門樓的保安頭兒派人去找妓女,派去的那個保安偏巧是策應者已串通好要打開城門的人。策應者看見火光卻遲遲等不回來串通好的保安,著了急就掀開南門下石頭頂著的水眼,鑽出去見了蔡一風。蔡一風讓李得旺帶十餘人又從水眼鑽了進去,直奔城門樓,出其不意繳了十二個保安的槍械,把他們衣服脫光,用繩拴在一起,關在一間屋裏,派人看守,其餘人砸開了城門上的鐵鎖,放所有隊伍進城。

程國良、許文印一隊到了縣糧秣局,殺死了門口的一名值班的管糧員,進得一間平房,**還睡著四個管糧員,沒等醒來就被刀捅死了兩個。許文印用力過猛,捅第三個時刀捅透了身子紮在床板上,一時拔不出來,第四個就醒了,光身子從窗子跳出去。程國良和一個農民就攆,攆到一戶人家門口,那人拍門:娘,快開門!程國良刀還沒戳到,門開了,那人就往裏進,跟上來的農民一钁頭挖過去,钁頭嵌在頭上,那人倒在他娘懷裏。程國良說:以為他是來叫援兵的。快走!農民也不要钁頭了,兩人返回糧秣局,許文印他們已打開了糧倉。井宗丞一隊順利攻入了天主堂,起獲了三個大木頭箱。打開看了,全是金銀珠寶,又上了鎖抬出來,要捉神父,沒想到神父爬上樓頂往下撒銀圓,農民見銀圓叮叮當當從天落下,一時胡忙搶拾,神父趁機騎馬逃跑了。井宗丞氣得大罵,命令把搶拾的銀圓都扔了,農民說:錢不咬手麽,讓我們拿了又不誤事。井宗丞說:洋鬼子跑了還沒誤事?!農民說:你再說殺誰,我們就殺誰!井宗丞就說去三個人堵神父,其餘的人抬著三個木頭箱子跟我去縣政府!縣政府是城中的一座二層樓,去了後,一幫職員正被押了出來,李得旺指揮著焚毀糧冊和檔案,手裏拿了一枚印章問井宗丞這東西咱要不要?井宗丞說:咱要這幹啥?李得旺就把印章摔碎在石頭上,說縣政府的主任殺了,管賬的殺了,一科二科三科的科長,還有一個收發員都殺了,縣長沒抓住,說是前日帶了秘書去了秦嶺專署沒回來。兩人遺憾地罵了幾句,帶人去搗毀縣監獄,看守長企圖阻止,被亂刀剁死,救出了十八個反抗繳納糧款的農民,釋放了全部犯人。

蔡一風指揮著把繳獲的糧食財物都集中到一起後,此時已是早晨,太陽從城外的東梁上冒出來,城裏的市民出來看熱鬧,就站在街兩邊搖著旗子又放鞭炮。蔡一風說:縣城裏的人覺悟高啊!程國良說:我就看不起縣城人,他們才虛偽油滑哩。前年69旅捉了刀客一個頭目在這裏遊街示眾,他們就搖旗子放鞭炮。去年我的前任王伯棟同誌被保安隊抓去槍決,他們也是搖旗放鞭炮哩。蔡一風說:哦。兩人正說著,一個穿長袍馬褂的人就走過來說:二位誰是蔡隊長?蔡一風說:啥事?那人說:你就是蔡隊長呀,我要送給你一張畫。從懷裏掏出一疊紙,展開了畫著一隻鷹和一隻熊。蔡一風說:啥意思?那人說:有鷹有熊,你是英雄!蔡一風說:你是幹啥的?那人說:我是畫家,你問問城裏,任何人,沒有不知道我的。蔡一風說:是不是誰進城了,你都送這樣的畫?那人說:給別人的畫得小,給你畫得大!

縣長李克服其實那晚就在縣政府,當李得旺帶人在門前開了火,他就從後門逃走,出了縣城,躲進一個農戶家。那農戶讓他把製服脫了,禮帽摘了,換上一身粗布對襟襖,還給了三個饃,讓他往北塬跑。李克服不脫行頭,想著自己就任時間短,和群眾未曾結仇,遂又返回城裏找到蔡一風。蔡一風就讓人把他監管起來。第三天,在縣城東門外的騾馬市上召開鬥爭李克服的群眾大會,並準備鬥爭會後將其公開處決。大會由程國良主持,李克服被押上台,沒有了禮帽,換上了白紙糊的高帽筒,高帽筒糊得大,戴不穩,井宗丞用鐵絲拴了再勒在李克服的下巴上。李克服說:你是不是叫井宗丞,你上學的平川縣中校長是我的同學。井宗丞說:他是他,你是你,別拉扯!把李克服的眼鏡拽下來拿腳踩了。台子下口號連天價吼:推翻反動政權!打倒李克服!李克服沒了眼鏡,看啥都模糊,已沒有正常言語了,隻是不停重複:大夥聽我說,大夥聽我說。因為事前未做充分的思想工作,現場群眾對是否殺李克服意見分歧大,相當一部分群眾,尤其老年人覺得李克服劣跡不多,曾釋放過欠糧入獄的農民,又是逃跑了還自動回來的,罪不應誅。蔡一風和程國良就同意暫時把李克服安置在縣城天佑德商號裏。

又過了一夜,得到消息,方塌縣和三合縣的保安隊聯合了要來麥溪縣血洗暴動力量,蔡一風一方麵派李得旺去三合縣偵察敵情,一方麵派井宗丞帶一百人到城南米家坡埋伏,阻擊來敵。程國良問:李克服咋辦?蔡一風說:現在是累贅,將來是後患。許文印七人便急速趕往天佑德商號。李克服正在廚房煮荷包蛋,見商號夥計跑進來,問咋回事,夥計說:有人要來殺你。李克服說:我信錯人了。許文印已進了門,荷包蛋還沒煮好,李克服指著凳子說:你先歇下,讓我吃了再殺。吃畢了,又要求穿好製服,戴上禮帽,坐在那裏了,說:從後心打,不要打頭。許文印的子彈就沒有打頭。